他爷爷是村里,乃至镇上的能人,带领着十里八村的劳力在首钢劈铁,是村里的首富。上世纪90年代初,曾参加过“希望在‘九二’中外企业家联谊洽谈会”,被邀请到中南海,在钓鱼台国宾馆与国家领导人和外企专家合影留念(报纸上的原话)。那个年代,改革开放没几年,农民就业的机会极为有限,被牢牢锁在土地上,一个汗珠子摔八瓣,辛苦一年收成的粮食,除却公粮、口粮,卖得的钱不足以支持日常开销。打工的机会极为稀有,求之不得,农民们为了能挣到钱一遍遍地求,踏破他爷爷家的门槛。
三年级时,我父亲跟着老能人去首钢劈过两三年的铁。这是极好的机会,每月挣得的钱竟然比得上煤矿工人的工资。重体力活,自然是极辛苦的。但正是这两三年,父母亲攒下了给弟弟盖房的钱,这是他们的人生大事。自盖新房以后,好像父亲再也不想从事这种重体力劳动了。
我所在的村庄两千余口人,几百户。即便是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多年,但在我们那样的村庄仍然鲜有独生子女。每一家少则两个,多则四五个,只是像父辈那样每家七八个孩子的情况没有了。就业机会少,种地只能靠天吃饭,加上孩子的负担,我小的时候,一般农村家庭仅能维持最低层次的温饱,肉一年难得吃上两三次。只有少数家庭例外,L自然属于这少数的例外。
当时这样的少数家庭成为村庄的特殊阶层。他们组成一个小圈子,如非必要,一般不与普通农户有太多往来,由此显得比较神秘。我家的西邻是村中屈指可数的富户,发财途径也差不多,无非是带领一帮人在外务工。过年过节有时候会听到L去他家拜访。他们就是乡村的高门第。此外还有村支书家。这几家人的孩子都差不多与我同龄,都在一个班上学。家长们之间因为经济能力存在着鸿沟。在我却不同,一个班当中,学习成绩的鸿沟让我具有很强的优越感。
如果不是后来都到T市去上学,我与L之间的交集或许就如此了。初中毕业,我考上T市农校。十一放假回家,在村里的大桥上看到了L,说他也去T市上学了,也是一所中专——机械电子学校。我们相互留了写信的地址。那时每周都会通一两封信,写什么内容忘了,大概是学校里面的事,学习的事,对未来的向往,对人生的感慨之类的。他写的字挺好看,大大的,帅气洒脱。
大概一个学期后,T市闹霍乱病毒,我好久没回家。某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宿舍,有人捎信说楼下有人叫。没有手机的年代,在教室里传纸条,叫人的话只能央人传口信儿,一般同学也不会拒绝。我匆忙跑到楼下,看到L正站在那儿冲我笑。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刚从家里回来,知道我好久没回家了,来看看我。我们说了好多话,然后他乘公交回学校了。
那是1998年,我们16岁,距离现在22年了。我至今记得那天下午他的样子,他穿着蓝白竖条纹的衬衫,瘦削高挑的身材,站在我宿舍楼下的空地上,后面是一排排的铁栏,晾晒着学生们的被子和衣服,下午的阳光洒在脸上,那笑容如清风拂面。
他回去之后,依然每周通信,却有了别样的感觉。他的信与其他同学的信一起来,似乎我更期待他的信;打开信,还是平常的文字,却让人心有怦然的感觉。此后,他来学校找过我一次还是两次。后来,我的班级搬到了郊区的农场,我们依然通信,我给他讲农场的生活,那里的见闻。他回信的话有时候让人看不懂,像抒情的散文。
放假的时候,他会去我家找我,有时一个人去,有时会与其他两个同学一起去。有一次他送给我几盘萨克斯磁带,有著名曲目茉莉花、回家等。那时我不懂萨克斯是什么,但我喜欢一遍遍地听那曲调悠扬的音乐。前两年的某一天,我白天听到萨克斯演奏的曲目——茉莉花,晚上竟然梦到他,还是少年时的样子,还是那样清风拂面般地对我微笑。
我家后面有个篮球场,他经常去打篮球。我听到bengbeng的篮球击地声,会偷偷爬到我家的房顶上看他。我想象过很多次,满18岁的时候,要大起胆子去吻他。
在学校的时候,我也想去他的学校看他,但因为没有好看的衣服,确实是实情,那时候的穷很难为外人道,也难以让人理解。我考上中专,这在农村人看来是大事。去T市上学,多么希望父母给我买身新衣服,但我体谅父母的不容易,从不开口。最后,我穿着磨薄了的蹬脚裤和二姨穿过不要的上衣开启了我的新生活。我没有衣服,那时候似乎还在长个儿,在集上做的裤子很快就短了,吊着脚。一身肥大的校服成为我四年的铠甲。极度的贫困下,我这幅尊容,让我自卑而无法去他的学校,因为不光有他,还有他的同学。记忆中,我只去过一次他的学校,还没见到本人。
1999年的暑假,因为父母还有其他的人掺和,本来他说要陪我去T市拿自考资料,他母亲不同意,结果他果真不能去。我母亲于是让我把磁带转交同学还回去。总之,两个少年的小情愫,因为这些其他,而变得让人很无奈。当时我以为我们俩的来往就此结束。没过多久,在村里的大路上见到他,他说给我寄了东西,开学我就能看到。
因为农场整修,开学整整晚了一个月。我拿着包裹单,走了几公里到农场所在地的镇上邮局。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有超期罚款,最后看我是个小姑娘,摸了一下东西,嘴一撇,说直接拿走吧。他寄给我的是一个小老鼠公仔,2、30公分长,银灰色的背毛,白肚皮,大眼睛,长胡须,非常可爱。床头不允许悬挂,我把它挂在橱子的内壁,每日拿出来抚弄几次。后来我要实习,交给下一届的同学保管,她毕业带回家了,说给我寄回,我没再要——那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开学后,我升入中专三年级,因为是四年制,并不面临实习毕业等事情,而他算是毕业班了。我们刚从平房搬到楼上的宿舍。也是秋天,有一天周末,同宿舍的田田告诉我说,楼下有个帅哥等你。我赶忙从宿舍的阳台往楼下看,只见L抱着膀子,冲着我微笑。初秋的天气,不冷不热, 他穿了一件银灰白色拼接的运动服上衣,干净清爽。我在想他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之前也没有写信告知我。要从火车站乘坐5808,到终点站后还有5公里才能到达我们农场。他到的时候大概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可能中午或者更早就出发的,先从他的学校坐车去火车站,然后再等5808班车发车,到了5808厂之后再打听着过来。几十公里的路程不甚远,但相当复杂。没有手机的年月,虽有诸多的不方便,但这种对自己对别人的惊喜,还真是让人感动。
他的到来很令我高兴,我请他到我宿舍坐了一会。聊什么,我忘了,大概也就学校的事情之类的。有没有让他喝点水我也忘了。总之,过了一会儿,我要送他回去。我们沿着公路朝着5808厂的方向走,送出一里余,他说不要送了,再送还得我自己走回来,他也不放心。天色还不晚,我们决定在路旁的田垄上坐着聊一会。他那天讲话东一搭西一搭的,有很多我没听懂。他讲我们村庄里的事情,讲村里谁谁经常去他家说一些话,说什么话他没告诉我。聊了多久忘了,我只记得听着他说话,我在看脚边的黑色小虫虫。今天写此文,我才意识到,这是我俩人生中(到今天)最后一次面对面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这次见面之后,依然通信。他来信说那天说了一些不明就里的话,请我不要太在意。我倒真的没意识到什么,现在想来,我的确有些后知后觉,没明白他那天讲了那么多话想表达什么意思。其实,是我不想弄明白。我不甚精明,但并不愚笨。那年我们都是17岁,不论是写信还是见面,谁也没有点破少男少女的那点点小情愫。我一直认为不晚,我们要成长,我们要壮大。我明了他讲的经常去他家的谁谁说什么,虽然他没说。我也明了乡村的逻辑,我的家庭与他的家庭之间横亘着的障碍。即便我从小认为自己很优秀,这并不意味着能抚平那些乡村成见。我们才17岁,难道不需要慢慢成长,慢慢壮大,慢慢掌控自己的命运吗?有些事,我改变不了,我不去想。我的脑袋屏蔽了他对我的倾诉,我是装不知,我是真不知?当时,我读徐志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深以为然。少年啊,难道你不明白,你不需要烦恼,只需要勇敢,只需要慢慢长大,只需要慢慢变强?
要放寒假的时候,他写来一封信。信不长,具体写了什么忘记了。文字似乎有些激动,看不懂写些什么。只记得一句,让我放假后去他家。我心里既惊又怕。暑假的事件,摆明了他父母的态度。半年过去,他又能改变什么?乡村的门第观念,即便在我看来狭隘又可笑,但那是父母乃至祖辈的整个世界。我去他家,以什么名义去?他又有什么力量保护我不受伤害?我不去他家,又意味着什么?少年啊,难道没有来日方长吗,难道不等我们长大吗?总之,这件事,我怂了,我最终也没去。我不知道他在寒假中是如何等待我,又是如何失望。那是最后一封信。
2000年的春季学期很快开始了,没有来信,我想他大概离校实习了。以我的迟钝,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概五一的时候我回家,母亲告诉我L定亲了,对象是村医孟保三的外孙女,小名叫明明,据说是“X县第一美女”。彩礼自然不俗,打破了十里八乡的新纪录——六万。母亲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装作不经意地听。我这才幡然醒悟,寒假前,他已知道父母给他安排相亲的事情,所以他有慌张,有纠结,所以他让我放假后去他家。
这位明明小姐,其如何之美,家境如何之好,我一无所知。我的信息来源除了母亲这几句话,大概还有我初中时的同桌——S,明明的母亲是他的堂姑。他跟我讲过表妹明明每次来姥姥家,他都很高兴,表妹很漂亮,个头高挑,有1米7。靠着这些信息,我判断,我无论如何是无法与这位明明小姐相比的。L之于我,则成为镜花水月,不再去想。
暑假里,我央求母亲种的哑巴葫芦并没有结几个果。我摘了一个藏在叶子后面的,因晒不到阳光,上面竟有一些霉斑。我在这个不漂亮的葫芦上刻下:日月水中映,幽兰空谷香。日月为“明”,而我却不是幽兰,因为我既不美,还不香。我只是穷姑娘,心比天高。
2001年3月26日,我清楚记得这个日期。这是我在农校上学的最后一个学期。那天一大早,我跟好友青打了铺盖卷坐车去林科所做临时工。3月底的天气,乍暖还寒,那天还飘起了小雪。车行至他学校那一片的时候,我透过蒙了一层雾气的车窗,猛然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男生180+,女生170+,都是瘦高挑个子,都穿着黑色风衣。街上人不多,这是亮眼的一对儿,默默地走在迷漫着小雪的街道上。我敢100%肯定,那男生就是L。我一直望着,直到在视线里消失。
从此之后,我们的人生沿着各自的轨迹行走。我很少回到家乡,他的事情我很少听说了。他与明明小姐后来如何了,他啥时候结的婚?我都不知道。只是听S说过几句,说一个好好的青年,怎么能那么安于现状。听别人讲过,他好像在X县某局给领导开车,在没在编不知道。
2013年,我在北大读博士二年级,微信群刚刚兴起,我被拉入各种群,研究生群、大学群、高中群、中专群、初中群、小学群……许多年不联系的同学因为互联网又取得了联系。在群里待了好久,我主动加了L,我想知道他的生活,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几乎没有关于他的现状的信息。我不能看到他现在什么样子了,他的家庭成员——老婆、孩子什么样子?生活得如何?今年暑假偶然在网上看到有关他家老爷子的报道,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辈们劈铁的岁月。通过微信,简单聊了几句,无非是孩子几年级了,好不好管之类的。除了这些,还能聊什么?
人到中年,谁的生活不平淡,终究归于此。那个少年,如清风拂面般的微笑再也回不来了。写到这里,我终究还是疑惑的,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些事,是我一个人的臆想,还是我真的错过了L的人生?我想,这辈子也不会有答案了。
Ps:这么多年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好好思考我与L之间的这件事情。写这篇文章,数度落泪,也许当时确实年轻,确实不懂世事。但以我的愚笨,我怕自己有负于人。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这是一段没有开始就结束的感情,是青春的躁动;但心里面又不甘。从不想认真思考,不想面对这样的失败。但少年时代朦朦胧胧的美好,总要伴随我一生。遗憾,也许;更多是对岁月的追忆。但再也追不回少男少女时期的你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听到《茉莉花》仍然会梦到他,梦到他那美好的笑容。我想知道一个如果,我一直想问他,但此生已不可能去问,不可能得到一个答案,已无意义。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已成追忆的往事,留给此生的都是美好。
我真的感谢你,曾经给我美好的少年!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或许,或许我要拥抱你,紧紧拥抱,任他斗转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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