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昏暗的焚尸室,室内的电气焚尸炉犹如一座砖窑,两道铁门是拱形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供工作人员观察炉里的情况。父亲的尸体被放在一个带轮的小推车上,老人打开铁门,准备将尸体卸在巨大的炉壁上。几经折腾,父亲的嘴角又流出瘀血,流满半边脸颊。母亲心如刀绞地拦住小车,再次用衣袖擦去父亲脸上的血污,低低对我说:“和你爸爸再见……”之后,又说给自己听一样,补上一句。“再见了!”接着背过身去,肩膀也抽搐起来,没有哭出声音,捂着脸跑出门外,留下我看着老人操作。
我紧闭着嘴唇,竭力止住了眼泪。
老人将小推车推进炉膛里,向上一掀撤出小车,父亲便躺在炉壁上了。他拎起一桶汽油朝尸体泼去,揿动电开关关上铁门。透过观察口,我看到炉膛里轰地爆起火焰,父亲的身体很快地胀大,有一团火焰裹住他的身躯,浑身上下都蹿起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被这烈火造就的奇异辉煌震惊了。父亲突然坐起身子,两只手向上举起合拢,像在祈祷,像在抗议,像在怒吼,像在欢呼,像在舞蹈,像在挣扎。他的上身燃烧成一支熊熊的火炬,照亮我的身躯,照亮昏暗的室内。我非但没觉得害怕,反倒感到惊心动魄,周身热血沸腾,自己也跟着燃烧起来。
是的,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那一瞬间如此激动?父亲一辈子都想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炬━━他是在进行凤凰涅槃的仪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对你的儿子来说,我的革命军阀式的父亲,你终生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终于如愿以偿。因为你早已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你所追求的不是活得怎样长久,而在于如何活得有价值。你将在烈火中得到永生!
老人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钎子,要我让开。
我哀痛得默默无言。
他打开炉门,侧着身子用铁钎捅向父亲的上身:“你好好走吧,是好人上天堂,坏人就下地狱去。”父亲乖乖顺着铁钎拨动躺下了,老人关死铁门,顺手打开鼓风机,炉膛里的火势更加猛烈,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父亲的身体佝偻在一起,周身燃烧成一团透明的红色了。那时候,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在向他致敬而肃穆无声。
“你小子胆还不小!”老人拍拍我的脑袋,“出去吧,孩子,得一个小时才能炼成灰呢。”
母亲站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等我,翻着父亲衣裤的口袋。我拿出父亲的皮夹子交给母亲,她打开看了看,让我去老人那儿借盒火柴。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白色的纸花,没有单位领导致悼词,没有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开追悼会,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押送母亲的人冷若冰霜的目光,只有我和母亲面对父亲换下的衣服跪下。我们在想象之中给遗体覆盖党旗,降下一半天安门前的国旗致哀。哀乐在我的心中缓缓响起,震天动地,母亲对着苍天致起悼词,嘴唇翕动,泣不成声:
“于渭生同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短暂的一生无愧于祖国和人民……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早晚有一天要向造反派……讨还血债的……于渭生,你安息吧!”
狂风骤起,一片乌云挡住火辣辣的太阳,驱走滚滚热浪。大杨树随风弯下腰,满枝的树叶都吹翻过来,波浪似地翻滚起来,白花花的叶背亮得耀眼,低沉地沙沙作响,恍如漫天撒下的纸钱。高高矗立的大烟囱,时不时轰的一下,冒出一股股浓浓的黑烟,在风中飘散、变淡。母亲拿出带来的白酒让我倒在父亲的衣服上,我倒过白酒,她划着火柴点燃衣服。我们娘俩就这样对着燃烧的衣裳一直跪着,跪了很长时间。末了,母亲朝火焰深深鞠了三躬,我也跟着鞠了三躬,祝愿父亲的灵魂飞上天堂,飞进一片光明透彻的天空中。
暮色已临,老人让我们取骨灰了。天底下再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这一点我那时就深切体会到了。可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转眼间他的躯体就变成一堆白骨,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无声无息。我再一次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但是这不是梦,而是现实,比现实更真切,这是现实加回忆。父亲的骨灰放在一个面板大小的铁盘子里,大腿和肋条骨仍然完整无损,白生生好刺眼。母亲放下骨灰盒不知所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木头盒子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骨灰,装不下的那些放在哪里呢?老人看出我们的惶惑,拿起大铁锨戳向父亲的骨架,脸上堆着皱纹苦笑了一下说:
“孩子,挑主要的装几块吧,大家都这样。”
骨架烧酥了,铁锨戳下去变成碎块,我弯下腰去,没捡起多少温热的碎块就装满骨灰盒。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我脆弱的心灵上,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火葬场的,至今也不敢想象当时的感觉,也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一切都变得迟钝了,大脑里一片混乱。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思想就会变得麻痹,我想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只记得临别,母亲和我一起给那位老人鞠了个躬,感谢他的善良和帮助。在返回糖厂的路上,我双手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下意识用肩膀靠住母亲,分担着压在她身上的过度悲哀。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她已经说不出话,哭不出声了,只是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
我将她挤在卡车前面,唯恐再发生她想跳下去的那一幕。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父亲死而复生,为我的母亲,也为他的孩子。
那一年母亲三十九岁,姐姐十五岁,妹妹十岁。
那一天是公元1966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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