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葬的卡车驶近偏僻的东八里岗子,驶出柏油马路,驶上乡间土路,大地在身后迅速移动,城市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时候是下午,夏天的四野显得空空荡荡,一眼望去萋萋的荒草无边无际。一阵阵疾风迎面扑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仿佛天空下只有我们三人,我、母亲和躺在门板上的父亲。雨后布满干涸车辙的黄土路面尘土飞扬,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两旁银灰色的杨树,枝条都往上拢着长,一棵挨着一棵,直插我们头顶的云天。车身剧烈地颠簸跳动,我和母亲都坐不住了,身子忽上忽下,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五脏六腑都颠成了一团。母亲松开父亲摇晃的尸体,走到车尾,一只脚踏上后车厢挡板,仰望着天空把住栏杆,任凭身子一冲一冲地向车尾倾斜,要凌空飞跃似的老长时间不回头。对她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复存在。
卡车越过了一个大坑,门板随着车轮的惯性跳跃起来,父亲的躯体滚落下来压在我腿上,他的身体好沉重,我没法儿让他重新躺回到门板上。父亲的嘴角又流出血来,流了我一身,我喊叫:“妈……流血啦!”母亲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眼神复杂地变化着,一只脚仍旧踏着后车厢挡板,闭上眼睛,仿佛既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分明是陷在极端痛苦的心情里,还在同自己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我害怕了,大声叫道:
“妈,压死我啦!”
我的叫声使母亲重新恢复知觉,现实世界的声音像震耳欲聋的瀑布般向她袭来。蓦然之间,母亲的神情骤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瞪大眼睛,怒目横眉,一下子扑过来掀开父亲,一只手摇晃着他的身体,一声声叫着,趴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地捶打起来:
“你好狠心……于渭生啊于渭生,你起来,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们不管了,叫我依靠谁呀?就这么……天啊!”
“你怎么啦?”我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你不是不让我们哭么!”
卡车的马达声淹没我的叫声,母亲坐起身,风吹着她的脸,吹乱了她的头发,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一样不出声了。她的脸痉挛地抽搐起来,胸口起伏,脸色憋得由红变紫,不由伸手撕扯起自己的领口。她狠狠地撕扯着,哧啦一下撕掉上面的扣子,这下总算能够透过口气来,大口大口喘息着。父亲的身体又随着颠簸滚落,母亲再次机械地把他掀回到门板上,继而用腰部倚住尸体,一把搂过我抱住,有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痛哭流涕。她的头发披散在我的头上,泪水打湿我的额头。
“妈妈,不哭。”我摇晃着她的胳膊哄道,“你说过,不能让人家笑,妈妈。”
“于渭生,你是回老家了……我也要走。”母亲像在噩梦中一般抬起头,抽泣着前言不搭后语。“孩子喊我,活下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沉默……为你申冤的……长大等孩子,我再陪你。”母亲的身子缩成一团,哭声也颤抖起来。“你走好,在家待够了再回来……你别走我求……我离不开你,也不等等我。”她肝肠寸断地哭着,呜呜地喑哑地哭着,在丧偶的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我不信,不信你死了我……你起来,醒醒,你回来吧求求……”此前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现在没有其他人在,那早已悬在心头的痛苦终于爆发,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她是在用泪水把全部的愤怒和悲哀都倾泻出来。“于渭生,你别骗我,还小哇孩子……可怎么办留下我们……怎么办我?”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用一只手不断捶打父亲的胸口。隆隆的马达声在空旷的原野回荡,哭声渐渐平息。过了许久,母亲才松开我,抽抽搭搭地抬起袖口,擦去父亲嘴角的瘀血,又为我擦干泪水,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葬场,任漫天尘土扑上车厢淹没我们。
卡车停在火葬场冷冷清清的大院里,只有几棵枝叶稀疏的老榆树和大杨树守着焚尸炉的大烟囱,好不凄凉。我抱起父亲换下的衣服和包袱,母亲的眼角已没有泪痕。她把我抱下车厢,又和押送我们的人抬起门板,将尸体放在焚尸室门口。一位身穿工作服的老人要母亲办理手续,交费用。
“他人死了,还要什么手续?”母亲说。
“出示死亡证明。”老人说。
“我没有。”
“没有,我们不能随便烧人,查下来怎么办?”
“于渭生是走资派,头号敌人。”押送我们的人说他自杀了,造反派就是证明,你们究竟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说话,敢抵抗文化大革命?
“火葬场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老人妥协了,“费用谁出?”
“看孙志刚怎么办?”
“于渭生生是国家的干部,死是国家的鬼,”母亲仍旧坚持无望的抗争,“总该国家负责吧。”
“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革命造反派管不着,那是你的事,不是我们的事。什么,你不出费用?没关系,要不就放在这儿,遗臭万年好啦!”
“由家属决定吧。”老人叹了口气。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母亲的两眼又射出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没说出话来。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中,母亲再一次屈服了,谁都知道不能拖延,烈日暴晒一天尸体会臭的。她央求老人:
“我认了,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求你帮帮忙!”
老人犹豫不决,怕以后空口无凭,回到办公室给上级部门打个电话,同意办手续了。母亲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完烧尸体的费用,连骨灰盒都买不了啦,她原想给父亲买一个最好的骨灰盒,空有心愿没有钱。老人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掏出几元钱给我们垫上,母亲只好买下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父亲勉强有个栖身的窝了。老人告诉母亲,我的父亲属非正常死亡,造反派不许走资派的骨灰进灵堂,只能让家属自己安置骨灰盒。我的父亲出生入死干一辈子革命,最后落个如此悲惨的结局,没有丧葬费,没有抚恤金,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母亲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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