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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五章 柳荫梦幻)

时间:2020/12/18 作者: 牛郎 热度: 343932
  第五章 柳荫梦幻

  59

  学校新调来的老师姓袁,复员军人,据说他是雷达部队的,转业后选择当教师。晚饭后,宋军跟老妈告声出去一趟,便径直来到他的宿舍,村里的老庵堂。

  宋军并不认识袁老师,这是第一次造访。 庵堂很大,就他一个人居住,况且又在村外田坂中,听得见蛙声,难得闻人语,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袁老师对宋军来访非常欢迎,泡茶让坐,笑逐颜开。宋军觉得,袁老师大概长我七八十来岁吧,三十有零,一身军装,可见心中还装着部队。脸有点方,嘴巴大大地总在笑,有亲和力。宋军一向对解放军敬佩有加,对眼前这位退伍军人,马上就有了信任感。

  谢谢袁老师。我叫宋军,打扰你改作了。宋军自我介绍。

  眼前这小伙子,温文尔雅的,很有些文化素养,袁老师心里喜欢,笑道:我是庵堂主持,你能到这里坐坐,我求之不得,欢迎你,只是我没啥东西招待你。说着,走进卧室。一会儿,捧出一瓷盘薯片,一瓷盘花生。小宋尝尝,这是我丈人老爹捎出来的。

  宋军没感到拘束,拿了颗花生,剥着说:袁老师把学校当家了。

  何以见得?袁老师睁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宋军。宋军点着瓷盘:它告诉我的呀!你把家搬到这里了。

  袁老师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宋军你真有眼力!不瞒你说,我老婆也是教书的,我们真的无家可归呢。

  你老家有房子吗?

  有是有,鸡笼大一点屋,我老爹住着。

  袁老师从小没了娘,是爹一手拉扯大的,因此对爹特别孝顺。

  宋军被他的直爽诙谐感染,心里真的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了,像老朋友那样随便放肆,大大冽冽地吹牛道:那,当时我做对了!上级派来的公办教师,到我们这里来教书,不容易,要让他住下,生活设施要齐备,叫林忠师傅做了面盆架,一张两斗桌,一张小方桌,就是这张吧?还有一只木箱,一只小菜橱,两条靠背椅。床是现成的,原来在教的老师用过,是单人床。袁老师,是不是这样?

  袁老师再次睁大眼睛,有点惊奇地说:你是革生组长?

  宋军听了,一下子脸孔绯红,连忙否定:不是不是。我这点年纪,哪能当革生组长?小小老百姓,狗屁都不是。

  那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刚才的忘形失态,让宋军尴尬,冷静下来后,说话就小心起来:不瞒你说,袁老师,造学校时,我在做帮工。林忠师傅好说话,是我出的主意,林忠师傅作的主,树料都是他选的,没经过麦杆矮子同意,就做起来了。

  麦杆矮子是谁?

  革生组长。我们村里人都这样叫他。

  袁老师点点头,看到宋军脸色变严肃,便又进去捧出一捧花生,放在盘子中:宋军吃花生。缓和一下变冷了的气氛。宋军看了一下袁老师,欲言又止的,拿起几颗花生,似剥非剥地玩弄着。袁老师笑道:小宋不高兴啦,老袁我招待不周……

  宋军摇手止住:袁老师,我想跟你说一户人家的事。我村有个老太,七十多岁了,儿子死了,媳妇嫁了,留下两个孙子,大的那个今年九岁,小的六七岁。由于没钱买口粮,他们靠摸螺蛳拾田螺捉鱼挖泥鳅,烧汤当饭。今天他们三个,去东山村讨米,想积点过冬粮。大的那个,应该上学了。

  嗯,你说下去。

  袁老师心中说,这两个孩子,比我小时候还要苦,我没了娘,至少有爹疼着,他们没爹没娘,全靠老奶奶呵护,个中的困苦,可想而知。

  宋军说,老太是不会送孙子上学的。她交不起学费。

  袁老师注视着宋军的脸,毫不犹豫地说:今晚他们在不在家?小宋带我去他们家好不好?

  宋军立即站起来: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袁老师熄灭电灯,两个人走出庵堂,向村里走去。月亮已经圆圆地升起,大约快月半了吧。两个人都不说话。

  太婆家黑灯瞎火的,不是没接电灯,是因为没交电费,给卡掉了。宋军袁老师进去,祖孙三个正坐在道地乘凉。

  太婆,袁老师来看您了!一边进门宋军一边打招呼。

  是老三啊?潮潮去掇两条凳来。袁老师,我家很脏……

  快别这么说,太婆。我家也是农民,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农村生活我们熟悉。

  潮潮把凳放在道地,太婆请袁老师坐下,对潮潮说:叫袁老师。

  袁老师!潮潮很响亮地叫了一声,那小的也叫了。

  袁老师对潮潮说:你过来。今年几岁啦?

  九岁。

  叫什么名字?

  宋潮潮。

  想不想读书?

  想!……不想。他扭头去看奶奶。奶奶已经低下头,没有看他。

  袁老师把凳子挪到奶奶旁边,对太婆说:太婆,我很喜欢你的孙子,明天请他到学校读书,你同意吗?

  什么?

  我想请潮潮去读书。

  老太沉默着,你知道,太婆连口粮钱都没有,孙子读书,只是心里想想的事。钉死的秤,生好的命,潮潮投错了胎,走错了门。

  月光淡淡地洒在道地,几个人的身上,像披了一层轻纱。蚊子嗡嗡地唱,宋军的心怦怦地跳,好紧张啊,太婆快答应下来,这是难得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一定!他看到太婆的手在抖。

  太婆仍低着头,好长一段时间沉默,才缓缓地说:袁老师哎,我不怕说瘫台话,我们先得活下去。书是一定要读的,等潮潮长大了,自己好好的读。

  宋军鼻子一酸,眼泪涌上眼眶,悄悄地背过脸,擦了一下。袁老师也抹了一把脸,说道:太婆,共产党毛主席天下,有苦有难大家帮,潮潮的学费全免,书簿费也免了,铅笔书包学校发。家里有要紧事,你随时到学校来,叫潮潮也好,叫老师也好,一定不耽误你的事。

  太婆听清楚了,她一声不响地坐着,木雕泥塑般,背着月光,向着堂前凝视,看不清她的脸眼,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宋军的心就要蹦出来了,没有风,道地散发着白天太阳光的余热,烤人呢,宋军觉得,自己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太婆,你看清楚了,这个袁老师,穿的是军装,是军人老师,说到做到,他是决不会诳你的,赶快答应吧,这不是做梦,太婆!

  静默。道地没有一点响动。

  没有灯光的堂前,借着道地反射的月光,隐隐约约看得到,墙上挂有两个框,那是讨饭佬与父亲的遗像,他们正注视着道地,注视着这位干瘪的老太婆 ,老太婆也在默默地告慰他们什么,大约,心灵是可以沟通的吧,不管是阴间还是阳间。

  潮潮过来。太婆突然说话了,向老师跪下,叩头!

  向老师跪拜叩头,是学生上学拜师的最高礼节,宋军听爸爸说过。太婆答应了!宋军终于忍不住,闸门大开,泪似泉涌,任意肆虐,嘴却歪裂裂傻笑着,泪糊糊看到潮潮跪在袁老师前,叩拜了三个响头。家虽贫,情意真,孙子入泮,师恩永在。袁老师也不推避,俨然像老先生收弟子,承受了三叩之礼,袁老师苦涩的心,舒畅了,扶起潮潮,在特殊年代的特殊家庭,用特殊的方法收了个特困学生,我发誓,教好这个孩子,让他像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

  老太太起身,要张罗茶水,袁老师拦住:太婆,明天,我来接潮潮。你可不能忘记呵。

  太婆喃喃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现世了,菩萨保佑,好人长命百岁,好人长命百岁!

  袁老师与宋军,从此成为一双好友。

  60

  这一晚,宋军又到庵堂,与袁老师聊天。袁老师讲了新近发生的一桩大事。

  各地的巡斗,基本上告一段落,反击翻案风的斗争,已经取得很大的胜利,县革委会红头文件《总结报告》上这样写着。患肿肤觉得,县里可能有大事要发生了,要公社革委会,成立教科文卫组,统一领导,大事总是从学校开始的。患肿肤得考虑一个负责干部。他把自己麾下的大将,一个一个地排队,这个拳头大,那个喉咙响,还有那个脚杆粗,嗨,这些个哥们,冲冲杀杀的好手,斗大的字识得三升,让他们去管老师,秀才大兵泥脚杆,斧头扁担烂笔头,不是一路货,强赶鸭子上架,叫他们出洋相,老患我良心上过不去。于是一直定不下来。

  可是事情由不得人,学校就出大事了。二中的老师,大批地调走,患肿肤听得消息,心想,是不是那个姓梁的,上次我们没给他面子,做手脚报复来着?,叫“敬猫粪”去学校打听。调走的公办教师,他们果然都有县革委会教科文卫组的调令,去支援新办公社中学,二中的名称也不存在了。新任命的俞校长说,县里已经开过会,各校长都参加了,我们公社缺教育干部,没参加会议。患肿肤这才想起,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文件,通知,中学的事,与公社没有关系,没在意,哪放心上?忘记了。 日你娘的bi!老师走完,学校哪介办得下去?老学堂倒掉,我患肿肤被人唾馋吐(唾沫)都淹死了!

  患肿肤就指着“敬猫粪”骂道:你这个文书怎么当的?这事怎不提醒我?我把你这文书撤掉,现在就撤掉,去,管学校去!

  金文书委屈万分地说:撤文书职和去管学校,都得发文件,还要报县教科文卫组。

  这些都是你的事,你去准备起来。不就是盖个印吗,公社革委会开个会,就这样定了,由不得你挑挑捡捡。

  就这样,金文书成为公社革委会的第一任主管教育的干部。

  宋军笑道:这个患肿肤,驴头马脸,一躲柱高,三尺僵尸,死人多得口气,这种人也当得了官?

  你别笑话他。上任伊始,她再次来到学校,与俞校长细谈,二中怎么就没有名称了?俞校长告诉她,全县的五所完中,几乎都空了,只有今年新招的新生,老师富裕,所以有很大一部分,都下伸到新办的公社中学。我们二中有点特别,区公所所在地,也办了高中班,二中的名称转给他们了,我们这里要逐步撤销高中。这里的教育仪器,图书,都要移到那里去。也就是说,这里正在向公社中学过渡。

  你是说,这所老校要移到镇上去了?那边新开办了一所学校?

  正是这个意思。那边是县师范学校旧址,原来叫桃源中学,现在开始招高中新生,校名就改叫二中了,校长是这里的教导主任调任。现在是两头招生,不过那边是正宗,这里成配角了。

  真有这事?那仪器图书,什么时候来搬?

  教育工作会议上已经宣布了,此事已成定局,我想文件很快会到。图书仪器,约定本周的周六来搬,那边会派车过来。今天是星期三。

  此事老金不敢轻慢,急忙回到公社,向患肿肤汇报。患肿肤这才心惊肉跳起来,看起来祸祟不小,你梁组长果然狠,他娘的!你偷梁换柱,暗暗地诛灭,把老师调走,把学校拆掉,把我们瞒过,阴呀你。算盘打得不错,报复行得及时,事情没那么好办!

  患肿肤把成千麻皮叫来,布置说:学校不明不白的给拆掉,老百姓肯定会责怪到我们头上,我们无法交代,所以我们一定要保护它。你去村革生组,传一下公社革委会的意见,组织好村民,星期六来搬仪器图书时,让村民拦下来,仪器图书一件都不许搬走。来人要硬搬的话,放倒他几个,特别是带头的,别的就不敢动了。这句话要私下跟他讲,明白吗?这件事你负责到底。

  成千麻皮早已义愤填膺,拍肚皮说:此事有何难?我们治安组出面足够了,要劳村革生组做什么?

  患肿肤笑道:成千麻皮当过兵的,脑子怎这么没用?拆学校是县教科文卫组定的,我们公社治安组出面,与他们对抗,那不是以下犯上?我们理亏,不是要被人家抓着辫子甩?叫村民闹,老百姓不答应搬,上面就没话说,也不关我们的事。嘿嘿,懂了?

  成千麻皮拍脑袋嚷:我怎么没想到呢?有理有理,我去办来。

  患肿肤又让老金去通知俞校长,公社革委会不同意图书仪器搬走。俞校长一听就乐,他们果然出面拦阻,好!立即让一切搬移的准备工作停了,坐观其变,收渔翁之利。

  二中是1936年起办的,比县中只晚了十来年,是全县第二所老中学。它的图书有十多万册,与县中不相上下。还有些藏书,那是独具特色的,弥足珍贵。解放后,教育仪器配置,也是按一级配套,高初中都很齐全,与县中也不相上下。当地人对这所学校,的确看得很重,听得学校要拆搬,民愤很大,也不需要动员,青壮老都自发地赶到学校,至少不少于五百人,校内外道路上,全是出出进进的人流,行路都堵塞了。

  运书和仪器的三辆卡车,缓缓地开到校门口,被群众拦下,前后左右围住,动弹不得。革生组长命令车上人员下来,每车都有两个搬工和押车的,看到势头不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跳下车来,那边来接货的教导主任,向村民解释,我们与村里没有什么纠葛,我们是来学校运东西的,不要发生误会。

  革生组长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我是二中的教导主任,来这里接收教学仪器与图书。

  这里是二中,你来接谁的图书?有人大声责问。

  他也大声宣传,你们还不知道?二中已经搬到两头门,这里要逐步转成公社中学,校名已改成仁义中学了,所以图书仪器都要搬到那边去。

  有位壮汉挤进来,在他面前站着,说:噢,是这样。我们祖上办的学校,你说搬就搬了?你还没问过我同不同意呢。

  你……,他想后退,那辆卡车挡住了,他刚想往驾驶室上爬,身上已挨了一拳,连喊声都来不及,头脸身脚不知有多少处都发出啪啦声,还有头撞在卡车上的怦怦声。

  别打死!革生组长喝道,大家才停了手,那些个帮手搬工,早吓得虱子抖落,哪敢前来解劝?

  教导主任爬起来,脸上青红黄紫百花齐放,正是盛春时节。这群蛮牛不讲理,找俞校长去。他向周围看了看,前面有几个年纪大的,就走过去:大爷让我一让。挤了过去。

  啪!前面那小子,劈空掌一闪,声音空灵多了,清脆响亮,绝无拖泥带水,他的脸上又多了个印记:跟你说过,不许进门,你再走一步?

  他被定住了,那小子会定身法,让他腿脚动弹不得,大气都不敢哈,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这群蛮不讲理的汉,心里真的委屈到了极点。幸好俞校长闻声赶到,才把他从可怕的定术中解救出来。

  俞校长挤过去,爬上卡车兜,大声说:乡亲们,你们的愿望,我知道了,我立即向县革委会汇报,就是说,二中不能搬,乡亲们不同意搬。是不是这样?

  是,声音震耳欲聋。

  那么,请司机师傅把车子退回去。教导主任我先带过去洗洗,大家同意,就让条道路,让车走,也让我走。

  大家很快就让开了道,车辆缓缓地退出,那教导主任也由俞由校长领着,洗漱了一番,送上车去了。成千麻皮躲在人群中,看到大功已成,乘机溜出,向患肿肤报喜,邀功请赏去了。

  61

  宋军听袁老师讲完,也有点心花怒放,患肿肤虽然粗鲁,倒也做了一件好事。二中是我的母校,怎能说搬就搬呢?全社老百姓,的确不同意搬。

  袁老师笑道:你也是小鸡肚肠,这里交通不便,学校要发展,还是搬到镇上去好。不过老师范校址也不是在镇上,与这里比,好不到哪里。眼前是保下了,日久是不用搬的搬,这里高中一停,事实已经搬过去了。

  这话有道理。患肿肤一闹,堵百姓的嘴,推卸自己的责任,也是够狡猾的。

  袁老师有意转移话锋,宋军说得太直白,外面千万别讲。哦,我想起来了,你有一封信。

  原来高大妈送来的报纸信件,都放在学校里了,袁老师知道宋军常来坐,就把信带过来了。宋军接了袁老师递来的信,是沈元写来的,好厚实,看来沈元有要事告诉我。宋军当时就拆开看。

  信中说, 最近,老谢被任命为县教科文卫组副组长,负责卫生系统工作,抓城关临城的医疗卫生革命试点。

  老魏曾与老谢计划过此事。老魏有本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徐富田如此信任,把动员老干部的大事,全交给了他。从目前情况看,徐富田是言从计听,大约他们间有默约,各有所需,互相利用吧。无论过程如何,老谢复出,是老魏预先安排好的,老谢心里早有底。的确,卫生系统的工作,老谢的影响力非常大,老谢来抓,最合适。

  沈元在信中说,现在,临城各公社都在组建专门搞防疫的队伍,我被抽调了,成了公社防疫员,明天就去参加专业培训。老谢把县防疫站的工作恢复起来了,老卫校也派上用场,公社防疫人员的专业培训,就在老卫校进行。老谢说,我们老三届,有许多要被抽去当农村医生,上海叫赤脚医生,老谢要按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扎扎实实地行动起来,每个村都要有卫生室,每个村至少有一二名赤脚医生,女医生还必须会接生,这样,农村缺医少药的状况,就会得到彻底改善。赤脚医生的培训班,也在老卫校举行,老谢还在组织中。老谢的作风,办事雷厉风行,时间不会拖很久的。临城各公社,都配选了专门主管干部,我大哥调到爱中公社,配合老谢工作。看来,老魏老谢他们是有计划地大干,十分肯定地告诉你,这是徐富田们干不了的大事!

  沈元在信尾说,临城试点成功,马上全县推开,宋军你要有思想准备哦,赤脚医生一定要争到的,我们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也有学医的文化素养,我们在农村生,农村长,我们熟悉农村,农民,我们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这是任何其他人不可能有的优势,没有比我们当赤脚医生更合适的了。现在就该有所行动,临时抱佛脚,麻烦肯定会有的。你不方便来城,我跟老谢说,让老谢给你们公社打个招呼,你看怎么样?

  宋军有点兴奋起来,老谢站出来了,不少老干部站出来了,这对于打破一面倒的局面,多少有点作用,至少,他们不会左手权,右手利,占着茅坑拉屎,净做臭事。

  袁老师见宋军陷入沉思,似乎忘记了周围的存在,这种专注,着实令人佩服,如果宋军看准了做一件事,那必定是勇往直前的执着,不到长城非好汉。袁老师喜欢这种性格。

  宋军思想的闸门一经打开,就是大风中的风车,停不下来。老谢在城关临城干大事,兴医防病,造福农村,抚恤民生,营造伊甸乐园哪!

  此事一举三利,宋军自言自语。

  袁老师乘机插话:什么一举三利?说来听听。

  宋军惊了魂似的一撅,心怦怦一阵乱跳,才发觉自己坐在袁老师对面,手里还拿着信,居然如此失态,不觉大窘,脸孔红成关公。

  袁老师故意哈哈一阵笑,冲淡宋军的窘态,随便地道:什么事让你如此入神?我说句话,竟把你吓一大跳。

  宋军也笑了,扬扬手中的信,说:我们的一位忘年交朋友,解放战争与抗美援朝的老革命干部,前段时间被批斗,想不通,情绪很抵触的。

  这很正常,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我在部队时,听说老帅们也想不通。当时,我抄写了很流行的陈、叶两帅的诗词交谈,我拿来你看看。

  袁老师走向卧室,一会儿,他拿着本子出来,你看,陈老总的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叶帅看了,连说好诗!好诗!叶帅也有一词《虞美人》,赠陈帅:

  串连炮打何时了?罢官知多少。疆场赫赫旧威风,顶住青年闯将几回冲!严关通过艰难在,思想翻然改。全心全意一为公,共产宏图大道正朝东。未定草,请毅公指教。

  陈帅读了,称绝妙好词。

  两位老帅,都有想不通的地方,何况是他?

  宋军点头:两位老帅,人格挺直高洁,令人敬佩。老谢没有老帅的气度,倒也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汉子!,不过,前些时候,他还在批斗会上亮相,风头刚过去,县革委会徐富田主任,请他出山当了教科文卫组副组长,在临城搞起医疗卫生革命,事情转化得太快了吧?实在费思忖。

  袁老师道:这不奇怪。叶帅说,串连炮打何时了?罢官知多少。毛主席就指示复课闹革命,革命的大联合和革命的三结合,这是‘了’,老谢是三结合的‘了’,大多数老干部都要被结合的,只是时间问题。

  倒究是军人出身,比我们学生看问题深透得多。那你说,农村搞防病治病,赤脚医生,有前途吗?

  老谢在搞这个?好!赤脚医生的事,以前红旗杂志发表过一篇调查报告,从赤脚医生的成长,看医学教育革命的方向,大概是这个题目,你看,中央如此重视赤脚医生,那是肯定要大发展的,对改变农村医疗状况,意义的确重大。最近,中央新闻又报导了上海川沙赤脚医生的事业。以后,我们村也肯定会有赤脚医生。

  宋军点头:我同学来信,谈的就是这个问题。他已被选中,当公社的防疫员了,最近已去学习培训。好多同学被选中。

  金水太婆告诉我,她腰伤是你治好的。非常好呀小宋,你自学针灸,义务为大家治病,将来村里选赤脚医生,你是最合适不过了。

  宋军笑道:你当革生组长就好了。

  袁老师无语了。那么些日子过来,民师的事早已听闻,宋军的顾虑,不是没有根据。

  62

  沈元的信,让宋军心动,内心也充满希望。这一晚,宋军在床上辗转难眠,索性起来,从床头下摸出信纸,给沈元回信。

  宋军素来文笔流畅,现在却下不了笔,内心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自从毕业回村,便遇到民师的风波,满腔的希望化为泡影,是自己的过失吗?是自己没把握好机遇?是自已没处理好人缘关系?好像都不是。是自已不谙世事,竞争不过珍珠吗?好像也没有公开竞争的机会,是权力的制裁吧?天时地利人和,都及不上权力的威严,宋军大致这么认定。我与麦杆矮子没有任何冲突,两家也没有世仇,我又不会威胁他的权力,他为什么要制约我?宋军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对沈元说的赤脚医生,心里虽然向往,理智告诉他,似乎可能性不大。学医的愿望由来已久,失去这种机会,还不知道有没有再?心中的苦恼,自己咀嚼。

  沈元说,让老谢给公社打个招呼,这么做行吗?老谢的工作刚开始,就让他为我动用权力,这不利于他的工作。何况患肿肤们卖不卖账,也是个未知数,张主任调水的事就是例证,此事不能做。倘若老谢来打招呼,而患肿肤不答应,那我不是更麻烦,更烦恼,更无奈?此事不能做,做了也不一定管用,那还不如不做。

  目前,教育系统与卫生系统,都有很多的动作,与先前批斗巡斗的气氛很不一样,说明变的因素很多,形势向好的方面发展。如何适应这种变化呢,宋军不知道,宋军不是看风使舵的人。从农村看,这种变化没有带来什么,学校开学了,潮潮照样跟奶奶去讨米,要不是袁老师上门动员,垫付了学费书簿费,潮潮还是没书读!金水太婆腰伤卧床,没有医没有药,也没有人过问,还需要像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自学针灸施治。我这条路走对了,那些没钱进医院的乡亲,需要有人义务为他们服务。父母支持我,那我管他什么赤脚医生不赤脚医生,我都在治病了,还不是医生是什么?麦杆矮子不承认,我也不怕,老百姓承认就是了。最好是当官的没有一个认识我,我的麻烦反而会更少些。这个观点不错,宋军自我欣赏,学医就他妈的私下学,我不要你麦杆矮子批准,你也干涉不了,等我学成,有病求我时,你不承认也得承认。

  宋军这头牛,认准了决不会回头。不过,医海浩瀚,从哪里踏进,不走弯路,心里没底,宋军渴望进医科大学,那是国家确立的学医大路。对呀,宋军猛然想到,我何不去买齐医科大学的教材,照样画葫芦,不就行了?……大学都关门了,哪里去买教材?宋军摇头叹息。向医生借!……你认识多少医生?医生认识你吗?看来你真的痴了,痴了!

  宋军想到了益家公公,他是医学世家,代代相传,如何学医,他明白着呢,请教他,没错,请他教!请得动的话,我拜师!宋军呀宋军,你可要明白,益家公公是坐过牢的,现在是刑满释放的,在这里是最没有地位,连家人都看不起的人物。管他呢,他懂医,是世代中医家族的传人,徒有一身医术,无处用,就等着带进棺材,他可惜,我也可惜。他把家传医术带进棺材关你什么事?他凭什么要教你?我要学,他一定愿意教的,他不愿家学后继无人!他是反革命,你拜他为师,你也是反革命的徒子徒孙!我拜师学医,学医救死扶伤为人民,我不堕落,他为师,也没有辱没我,我学的是医,不是反革命,我怕甚?两种声音,不时在脑海里吵闹。这样吧,先不谈拜师,先请教怎样学医,特别是开头学什么,这对老人也没有负担。我想,这一点他会说。

  宋军看了眼小台桌上的闹钟,晚上九点多,益家公公一定还在看书,宋军跳下床,拖了鞋子,立即出发,他的头脑就这么简单。

  宋军卧室与益家公公住房,只隔自家菜园,没五分钟,宋军已摸到了,他环顾四周,没有行人,更没有人跟踪。再看竹门,虚掩着,透过竹缝看,房门关着,墨漆洞暗,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宋军相信自己的判断,益家公公一定还在油灯下看书。宋军悄无声息地移开竹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前,俯首贴眼,从锁孔向里窥望,菜油灯下,果见益家公公看书的身影。宋军喜出望外,直起腰,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平静一下心境,理了下头绪,便轻轻地叩响柴门,笃,笃,笃。

  近中秋时节的戌亥,你说静还不算静,你说闹,也闹不到哪里,宋军的敲门声不算响亮,益家公公已听清楚了,他耳聪目明,只是有点惊奇,有谁会敲我的家门?儿子阿长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会来看我,那孝顺之德,足以抚慰我彻痛之心。人无天伦之福,这痛苦,比刀子割腕还难受。

  益家公公打开一道门缝,探出半个头来张望。

  公公!是我,老三。宋军赶紧招呼,对不起,公公!我真的有事请教您,不搞清楚,我实在睡不着觉。

  益家公公眼睛眯成一条缝,吱的把门拉开:,是老三。你……进来吧。

  像上次一样,益家公公让座。宋军不敢放肆,小油灯昏暗的光亮,照着老人千丝万缕的脸,他的眼光正注视着自己。宋军深深地鞠躬,在老人的正面,宋军本该叩头才是,按老规矩;事到临头,变成了鞠躬,宋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改掉原先的打算。

  老三,你坐下说话。益家公公扶起宋军,你爸好吗?几天没见着了。

  谢公公惦念,我爹很好,就是老抽老烟,咳嗽起来很厉害。他不肯戒除,更不去医院看看,我又不会医……宋军恭敬的站着。

  益家公公点头称是。你很孝顺,这很难得,你爹有福气。

  公公,我在学习针灸。现在,我觉得,光知道经络穴位,针刺艾灸还不够,还要学看病诊病,才能知根知源……宋军发现公公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自己,瞪得有点慌,话也脱离原先想好的层次,那些套话,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公公,请您指点一下,我该从哪里学起?

  公公没有说话,脸孔也没有了一点表情,呆若木鸡地看着宋军,使宋军的心更慌,茫茫然不知怎么办,是不是自己的行为,让老人惊诧了?触动了他的秘密,为难了?惹动了他的心事,心伤了?若是自己的莽撞行为,伤害了这位可怜的公公,那是我的罪过,以后让爸知道,说不定还有一顿臭骂。对呀,我为什么不先问一下爸爸?宋军的头面都冒出了汗。

  我的屋小,没窗,气闷,看把你热的!老三,快点回去,别中了痧,明天还要下田坂的。益家公公下了逐客令。

  宋军不敢违,闭上眼睛,心里大大地摇了几个头,叹了口气,向公公拱了拱手,又鞠了下躬,退出小屋,怏怏不乐地回家。老天(天时)不助我,村里(地利)不助我,回家来,不见得风顺浪平,现在,连公公都不助我,正是鲁迅所说,运交华盖欲何求,未能翻身已碰头。我是一叶孤舟,浪尖浮沫,不知漂向何方。秋高气爽的夜晚,宋军哪里有一点爽的感觉?沈元一帆风顺,缘何我如此不畅?缘何我如此不畅!

  63

  宋军已几个晚上没去学校,袁老师觉得,大约宋军有什么事缠身,没时间来学校闲聊,心中有些挂念。作业已经改毕,课都备好了,干脆进村去看看。他熄灭灯,关好门,一路向村里走来。

  连续几个月没有下雨,虽然二天后就是中秋节,天气还是比较热,的确是秋高气爽,天上没有云,星星挂满天,月亮把大地和稻田都披上青灰色。袁老师跨着军人特有的步伐,挺胸昂首,也免不了欣赏秋色夜景。

  穿过田坂,沿村旁的小圳,逆圳而上,正要拐进村,看到前面不远处,隐约有三个人,慢慢地向学校走来。袁老师仔细一看,是金水太婆,领着两个孙子。袁老师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潮潮也发现了,老远就喊袁老师。

  袁老师来到三人前面站定,金水太婆小臂挎个小篮子,左边是潮潮,右边是洪洪,笑吟吟地,袁老师叫声太婆,问候了她腰伤好透了没,问她晚上出门,有啥事要办?

  太婆笑道:没事,我们正要去看你。

  袁老师这时看清楚了,金水太婆手臂上挂的篮子里,装的全是鸡蛋,估量有十几二十个吧。

  太婆接着说:自家养的鸡蛋。八月半,团团圆圆,图个吉利。袁老师在外面教书做好事,回不了家,老太婆我记挂着呢,你就收下吧。

  袁老师知道,这一篮鸡蛋,出自太婆家,不知攒积了多少时日,是太婆的一颗颗心,比金子金贵千百倍,这么重的礼物,收下不该,不收下也不好,倒让他左右为难了。

  小洪洪对着月亮,唱起了儿歌:月亮婆婆,月饼给个我,送给老师吃(念qo),下年还侬三车箩(注:车箩是农家盛谷的器具,用竹篾编制,底层是直径一米半左右的篾箩筐,可一层层地叠加上去,最高一层加盖。)。说着举起双手接“月饼”。

  袁老师眼睛模糊了,他上前两步,抱起小洪洪,脸脸相贴,像亲自己女儿般亲他。

  宋军邀了忠棠,漆匠师傅亦祥等几个要好的年青小伙,到下庵堂找袁老师乐去,这是必经之路,碰了个正巧,这一幕,全在他们的眼中。

  袁老师放下洪洪,宋军叫了声太婆。太婆说道:老三,你们来得正好,来,把篮子拿着,我们到袁老师家去。

  宋军接过篮子,看了满篮鸡蛋,已经明白了,太婆买不起月饼,有心把鸡蛋积下了,送袁老师八月半的礼物,心里充满敬意,说道:太婆的心意,袁老师领了,我们走。

  袁老师白了宋军一眼,宋军也不理会,大伙跟袁老师往回走。

  太婆说:我们就不去了。领了孙子要走。

  袁老师哪肯依?太婆执意要回,宋军心中有数,便打圆道:太婆,鸡蛋袁老师收下了,篮子明天我给你送回。袁老师,让太婆走?

  忠棠他们也附和起来,袁老师便顺水推舟,真诚地说:谢谢太婆!我从小就没了娘,我就当您是我娘,这一辈子我不会忘记您。您走好!

  哦唷唷折煞我了,我有那么好的福气?你是天下最善良的老师,观音菩萨一样的老师!

  太婆走了。大家到袁老师的“客厅”,围着小方桌,袁老师泡茶待客,下庵堂顿时闹热起来。

  亦祥首先发表议论:金水太婆人不错。可惜今天没带胡琴,要不,我拉胡琴宋军唱歌,也为袁老师唱个八月半团圆曲。

  忠棠也说:没错,我吹笛子,也来附个风雅。

  宋军笑道:学校的风琴空着,袁老师与珍珠都不会弹,空在学校,不如抬到这里来,我们弹琴唱歌,庆祝中秋,祝福团圆,那才惬意。

  那不简单?我们现在就去抬过来。袁老师会不同意?

  袁老师道:你们倒乐得起来!金水太婆这一篮鸡蛋,不知积了多少时日,这是她的心血,我能消受这一篮鸡蛋么?

  这才是真诚!她,绝无半点虚情假意!她,恩怨分明,是非曲直明白着呢。宋军说。

  村里人早都传遍了,袁老师垫学费书簿费,送书包,让潮潮读书,街头巷谈,都夸袁老师高德,实在不在老先生之下。忠棠亦祥他们都钦佩不已,因而都成为袁老师家的常客;金水太婆的不幸,他们也心里明白,她送鸡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宋军所说,大家都觉得在理。

  袁老师说:她的真情我会不明白?只是,这鸡蛋我吃不下!吃一口鸡蛋,我会掉一碗眼泪。宋军你得为我办件事,你拿篮子给太婆时,把我这个月的工资,带给太婆,而且太婆必须收下,我当太婆面认了娘,她没有理由不收。

  这——

  大家都目瞪口呆,望着袁老师正经严肃的脸,还有放在桌子上的一篮子鸡蛋,山何其高,海何其深,还有比这情更高更深吗?

  良久,宋军大声说:好!然后,清音正声,唱道:

  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

  歌声在夜空中飘扬,飘向无限深邃的太空,飘向广袤无际的海洋,飘进千千万万的人心中……

  64

  中秋前一天,宋军收到了文静的信。她的信,使宋军的心再起波澜。文静写道:

  宋军:

  很想念你,已多日没接到你的信了。中秋就要到来,但愿你和爸爸妈妈兄弟团圆快乐,过一个美好的中秋节。

  我一直闲着没事做,最近才有了点变化。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梁老师已经当了县革委会教科文卫组副组长,领导全县的教育工作。梁老师很会做工作,许多棘手工作都是他干的。我爸下伸到爱民中学了,妈妈还留在城里。沈元的大哥,当了爱中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也是负责教科文卫的,因此,我爸到爱中不会吃苦头,这些都是梁老师搞定的。最近,爱民小学有个女老师做产,沈元大哥叫我去做代课教师,我去了,已经上了一星期课。老谢也解放了,与梁老师一样,也当了副组长,负责卫生工作,现在正大搞农村卫生队伍建设,沈元当了公社的防疫干部,还有法仁,耀南很多同学,这次都参加了工作。只是城里还没有搞起来,城里还有很多同学闲着,弟也没啥事做,我当代课教师还算幸运了,每月有三十元工资,虽然只代课教师,暂时,我可以自己养自己了。

  沈元确实很有本事,老谢最喜欢他,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的命和运都不错,风调雨顺,我们是不能跟他比了。我不是工人阶级、也不是贫下中农出身,命运已经定了,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强求,不硬撑,依风趋势,过去算了。不知你过得好不,我们的毛病都一样,硬棒挑屎吃,弯不下腰。不过我很赞赏你的骨气,人没了骨气,就不是人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下我的理想,我要当作家!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自己写自己看,连我爸都没让他看。你有空到城里来,你就是我的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我期待着。你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在写小说?那是最好不过了,你文笔思维都很棒,你我一起写,是最佳选择,你的给我看,我的给你看,互相促进,互相借鉴,长期坚持,必有大成。我已经看到了柳荫。晚上,爸妈都睡了,我还在写,写着写着,觉得你站在我身后看,回过头,当然连影子都没有,我心里偷偷地笑,我有些痴。我把这种感觉写进了小说,真的。

  宋军,这是我当了代课教师后的真实感受,只要自己生活有保障,就一定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外面风吹草动,我也只能顺风顺势,与世无争,虽然无奈,却可以保全自己。大约这是我对时局、对我自身定格的最新认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觉得对吗?

  谨以此信,表示对中秋节的祝福,也表示我心中的思念。祝你和你全家团圆幸福,一切如意。

  文静  

  宋军看了几遍,觉得她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她怎么消沉起来,甚至有点宿命的感觉?她是否遇到了难以破解的题?她父亲是老革命,虽然在困难时与组织失去联系,却没有叛党,没有叛变革命,理应是革命家庭出身嘛!她母亲是知识分子,祖上办教育,也是有功于民,总不能因祖上的原因,她也成为资产阶级小姐吧?不是说,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吗?她羡慕沈元,甚至有点妒忌,同时又有点自艾自怨,大约,文静一家吃的苦头太多太重,反思得出这样的结论?她也受够了“未能翻身已碰头”的华盖运的折腾吧。

  宋军又看了几遍,文静非常实在,她能当代课教师,已经很满足了,一个月能拿到三十元代课金,自己养自己,不再坐吃父母,试想,一个长成二十的大姑娘,坐吃闲饭的滋味是何等的难受,而且自己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局面,天怨不得,地骂不得,更不能怨父母骂祖上吧,那她能怨谁呢?那就只好怨自己的命了。代课长不了,何不求一下沈大哥,让自己长期代下去,或转为民办教师?大约居民户当不得民办教师?真是的,为什么非要硬棒挑屎吃?抓住机会,改变一下自己,有何不可?求梁老师去?梁老师能帮的,都帮了,她知道,梁老师初上阵,不能把他拖下来,她绝对不肯去烦梁老师。

  宋军以为自己分析得在理,何曾想到过自己,沈元要让老谢替你打个招呼,当个赤脚医生,你为什么拒绝了?邹文静不是与你一样的想法?宋军摇起头来,唉,两个寿头阿三,两个书呆子,两头倒牛,如是,一对苦命鸳鸯!

  她想当作家,我想当医生;她邀我一起努力当作家,我又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这怎么办啊。她想当作家,我十分支持,一起搞写作,是我们以前的约定,如今,我没有那么多精力,一边学医,一边写作,不成啊,我只能取其一。宋军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学医的愿望告诉她,讲了,等于公布了两人的分歧,志同道不合,让她失望,她能否宽容我的失约,以后会怎么样,是难以预料的。不讲,对不起她的诚心和诚意,自己成了自私的小人,甚至是虚伪的骗子,而自己绝对不想成为小人、骗子。宋军很苦恼,这种苦恼,不能跟袁老师讲,连父母都无法讲,那就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咀嚼吧。

  宋军没急着给文静回信,回味着沈元与文静两封信,告诉我许多信息,许多老干部解放了,这无疑是个福音;许多同学有工作了,包括文静的临时工,无疑也是好消息,再加上前阶段民办教师,在农村的大多数老三届高中生,落实了工作,像宋军这样的,已经是少数了。只是城里的“居民户”,待业的多,文静能代课,已经算幸运了。这种局面来之不易,其中的奥秘,宋军无法得知,无论怎样,算得上甸边绿柳初成荫吧。我们的命运,跟国家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我们随遇而安吧。

  宋军有点内愧,检讨自己,哪一些地方错位,失机,以至落败?与沈元相比,他有先天优势,大哥二哥都是干部,身边还有老谢直接罩着,他上去当防疫干部,是水到渠成,其他同学,也是顺水搭船,这一点我是不可能达到的。我们这里,仍有人把我们看作眼中钉,看作是夺取他们手中权利的威胁,不压制我们是不可能的。老干部还未解放,就是解放了,有多少干部会认你们学生仔?冲锋陷阵时,他们需要我们开路,困难时,他们需要我们帮助,复官了,还会想起当时的患难弟兄么?汪火法当时不也是这样骂他们的?这蛮瞎子看来很有些眼光。历史故事多得很,许多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享受,别指望天落馒头狗享福,命运自己掌握,机会自己创造,宋军你得靠自己,努力吧,别气馁。你家世代务农,农村是你的根,也是你生长的沃土,更是希望的田野,根扎在农村,下定决心,学好中医,滚爬在贱民中,你只能是这样。官家我沾不上边,也用不上你,老百姓欢迎你,这就够了。这是我锁定的路,即使是天路,我也要走上去。宋军心中呐喊,文静,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月圆之夜,我作出了决定,即使你失望了,还是请求你原谅我的选择。当我栽的绿树成荫时,我会向你报喜的。中秋是团圆节,这一天我正式亮出学医的决心,也正式毁掉了我们在校时的约定,我暂时没有精力搞写作,但我一定支持你搞写作,永远是你作品的真诚读者,永远!月亮婆婆为证,我的心跟月光一样纯真,永远不会欺诳人,尤其是你,文静。大约十年八年以后,我学有所成,哪怕是小成,机缘一到,我一定兑现我们的约定,我们一起搞写作,你知道,我对承诺是一言九鼎,让我们在生活的浪尖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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