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抽烟,酷喜喝酒,兴致盎然时也逗我喝一盅,见酒辣得我直吐舌头咧开大嘴哈哈傻笑。
我最烦父亲喝多横挑鼻子竖挑眼,看我什么都别扭,有一百个该打的理由。我敢还嘴他就一巴掌打来,说我活脱脱一个我爷爷,天生的犟种!你说冤枉不冤枉,我没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像他老人家?倒是祖母经常做我的保护神,她是个慈祥的农村老太太,有她在,我惹祸也不用害怕。父亲一想教训儿子,祖母就搂着我不让打,惹急她还会脱下鞋底打他两下子。这个时候父亲便老实了,怒气全消,像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一样陪着笑脸。
母亲告诉过我,父亲喝酒的历史始自抗日战争,那年月打胜仗免不了要喝酒,到东北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情好的时候喝,心情不好的时候喝,母亲哪里管得住,反正不管怎样他都有喝酒的理由。我多次见父亲酒醉说胡话、呕吐,一吐一地臭气熏天,酩酊大醉必定犯下巴颏脱节的毛病,说话呜呜噜噜谁也听不清楚讲的是什么。害得母亲每次哄父亲睡下,还得帮他把下巴颏重新推上去。我唯一喜欢父亲喝酒时就是他的老战友们来我家欢聚一堂,趁机听听他们回忆战争。听到令人激动的地方,我的血流得飞快,仿佛那场战争就是我自己打的,尽管我还不太明白他们讲的内容,那些故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情况下。父亲亢奋时滔滔不绝,情不自禁地大手一挥,指挥大伙儿一起唱起战歌,母亲也打着拍子跟着小声合唱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又变成战士,重新回到年轻的时代: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前边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边有全国的老百姓。
……
我瞧不起父亲当兵的经历,他当年干的是土八路、游击队,手中举着长矛大刀红缨枪,半夜三更放两响土炮骚扰一下日本人的据点,敌人追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解放战争中才加入正规军。看人家理琨叔叔多威风,一参军就加入正规部队敢跟敌人刺刀见红,一仗能歼灭鬼子一个中队!父亲一喝多就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有一次,游击队截击鬼子征粮小队,缴获一挺歪把子机枪,跑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把酒相庆。那时候土八路缴获一挺机枪无疑是场伟大的胜利,高兴的心情可想而知。小小的部队打个“大大的胜仗”,游击队长又是父亲的叔伯哥哥,队员都是同族兄弟,自然不会亏待手下,非要一醉方休庆贺鸟枪换炮不可。浓烈的地瓜干烧酒刚过三巡,大部分绿林好汉都醉眼迷离了,村头响起密集的枪声。队长让我的父亲看看出了什么鸟事情,父亲回来报告说:
“大哥,不好了,鬼子大部队打过来啦!”
“怕什么,不是有机枪嘛,”队长只管往嘴里灌酒,醉醺醺大喝。“揍他个狗日的!”
“不行啊,顶不住,鬼子有掷弹筒。”
父亲话音未落,一颗炮弹落在院子里,把队长手里的酒碗都震掉了。炮声使队长清醒过来,他撕开衣襟大吼:“给我机枪,撤。”可是已经晚了,鬼子冲进村里团团包围住他们。队长抱着机枪带头冲开鬼子的包围圈,自己却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直至牺牲前还叮嘱父亲,说什么也要保住机枪,它可是咱们的命根子……父亲一讲起来就遗憾:
“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要是我们队长活着该多好,喝茅台也请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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