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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4)

时间:2020/12/5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355246

  卷一《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一章 山雨欲来


  一


  1966年6月,我还不满十三岁,刚刚参加过小学毕业考试,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们家的劫难也降临了。


  我所在的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还很平静,一般说来,北京发起什么运动,波及到遥远的黑龙江边陲小城尚须一段时间,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儿宁静。我的母亲孙志刚时任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她对我的期望值非常高,希望我考上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考试那一天早晨是艳阳天,朝阳把稀疏的云朵映得通红,仿佛燃起了大火。我进考场没多久刮起湿漉漉的风,晴转多云,室内变得幽暗闷热,我很快就汗水涔涔了。监考老师打亮所有的电灯,我答着试题,心里犯起嘀咕,今天的天气可能预示什么?好在试题都在复习范围之内,我答完考卷,第一个离开严肃的考场。天空下起牛毛细雨,母亲正打着雨伞守在教室门外。她一边为我遮雨,一边掏出手帕擦我脖颈上的汗水,温和地责怪:


  “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一半时间,再仔细检查一遍试题也不迟嘛。”


  我嫌母亲磨叨,市里出的统一考题我都会,核对过一遍没发现错误,还在里面耗什么时间。站在母亲身旁的算术老师董振清不放心,询问起考题内容,我如数家珍,对答如流。董老师长长舒了口气,转向母亲说:


  “孙书记,于艾平确实考得不错,他准能考上实验中学。”


  母亲心里高兴,脸上依然绷着:


  “那也不能翘尾巴!”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强中自有强中手,母亲总叮咛我不要飘飘然,翘尾巴。我就是要翘尾巴,凭我的小聪明,自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考上实验中学手拿把掐。不是吗?学校从小就给了我骄傲和自信。我跟父亲从哈尔滨流放到喇嘛甸上小学一年级,没几天老师就教不了啦,我净在下面扮鬼脸、出洋相影响其他小朋友们上课。我在省直机关幼儿园学过大部分一年级课程,老师怎么能让我多费脑细胞呢。校长找来母亲说:


  “于艾平不用上一年级了,我们建议他直接跳到二年级。”


  我可不是吹大牛,无论在喇嘛甸小学,还是糖厂子弟小学我都是年级的尖子,有充足的精力担任少先队大队长。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伟大理想,总是拿新计划替换老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都很认真。一阵子想学苏联的加加林叔叔当科学家,驾驶宇宙飞船登上月球;一阵子想学米丘林爷爷当园艺家,实验出的苹果比西瓜大;没过几天想法又变了,还是学高玉宝叔叔当作家吧,写出篇“半夜鸡叫”的故事折腾折腾老地主玩。


  我一直对语文课有特殊的兴趣。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学校搞征文,题目是“同学之间要团结”。我应征的一篇寓言叫《笤帚和拖把的故事》。大意是每当教室打扫卫生,拖把见笤帚总在它前面出头露面很不服气,非要抢在笤帚前面风光一回。结果灰尘和纸屑都沾到地板上,笤帚怎么扫都扫不干净。从此拖把再不闹情绪了,与笤帚一起配合得恰到好处。由此我得出结论,同学之间要像笤帚和拖把那样团结,才能共同进步。文章写得有些牵强,也不算优秀,大概评奖的老师觉得寓意不错,矬子里面拔大个儿,让我侥幸荣获全校征文第一名。


  学校初中语文教师侯字典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十岁孩子之手,来我家家访了。


  他一进门,就文质彬彬地用手指戳戳鼻梁上的眼镜,将腋下夹的《新华字典》放在写字台上,里面还夹着一些小纸条条。莫名其妙的父亲以为他来切磋学问,有些惶惶然了。侯字典清清嗓子,婉转地恭维父亲养个有“才气”的孩子之后,流露出对这篇作文的不安,若是家长出的构思,将不利于学生的独立思考和发展。我的父亲于渭生是齐齐哈尔糖厂副厂长,侯字典给他面子不好明说。父亲弄明白这个戴深度近视镜小伙子的来意,笑了一笑:


  “你就是那个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的侯字典……哦,小侯老师。多虑了,多虑了,厂里工作忙,我整天不着家,哪有时间帮他构思作文。”


  “于厂长,您过去不也写作么?”侯字典问。他说话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推敲,从容不迫。


  “那是业余爱好,只是喜欢。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他指着书架上的文学书籍对侯字典说。“小侯老师,艾平早就读过大部分中国古典名著。我怕他看坏眼睛,才撵他多出去玩玩,你有时间可以考考他《水浒》的内容。”


  是的,父亲说得不错,我从小就酷喜读书。他书架上那几本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我翻得滚瓜烂熟,时常给小朋友讲读过的故事。我不喜欢父亲,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驴脸,大眼梢子上的眉毛一挑很凶,仿佛我生来就欠他八百吊钱,一脸严峻,不苟言笑。他管教儿子的方式非常严厉,我动辄得咎挨他痛打。我看父亲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净拣好听的话对侯字典说,才不会撵我出去玩呢。他说人要脸,树要皮,字写得好不好是关系到一个人“门面”的大事,规定我每天必须写五页毛笔楷书。为让我练好“门面”,几乎不近人情,完不成“作业”可要倒大霉了。


  父亲写一手遒劲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四处帮邻居写春联、对子,赚回一片没用的赞美。凭什么非逼我和你一样呢?我可不想哗众取宠。好在父亲很少待在家里,经常出差不能每天检查作业,不出差也是很晚下班,我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有一次放寒假,他去广东出差,我脱缰野马般玩疯了,十多天没练一个大字,母亲谈起父亲明天回来,问我完成任务没有?我一听好悬没晕过去,天哪,就是浑身是手也补不上那六十多页的正楷字!不过我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对付父亲的“高招儿”,拿出毛笔和大楷字帖一页写上一个大字,好歹填满那个六十多页的练习本,内容如下:


  “爸爸你不公平,怎么能叫儿子心服口服呢。为什么你不要求我姐姐和妹妹也练五页字?你教育我不能打别人,你为什么动不动打我?你的儿子于艾平。”


  我准备挨揍了,一听见父亲走进家门的脚步声,就躲得老远,绝对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吃饭时我借口不舒服,拿个馒头躲进里屋躺在被窝里,耳朵却留心外面的动静。父亲喝着母亲温好的茅台酒,兴致勃勃地讲起广东见闻,根本没留意我在不在他身边。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带回来个小小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南京无线电厂产的,不用接电线就能收听到广播节目,神奇极了!一家人轮番欣赏半导体收音机,谁也顾不上屋里的我。母亲一个劲儿不许妹妹乱动父亲带回的宝贝,我心痒难挠,真怕自己也忍不住出去摆弄摆弄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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