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因为一个彼此意会的秘密,于艾平这部长篇的副书名不得不被我“野蛮”地删去,于艾平很伤心,却也只好依从。所幸正式书名还在,而且是《牛棚杂忆》的作者季羡林老先生病中挥笔题写的,据说挥笔之时甚至泪流满面。作为职业读者,本书我是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从头读到尾的,包括那篇作者忍不住挺身而出的“跋”。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读书态度,当读到于艾平母子在天坛公园连椅上的一段对话时,泪水终于涌上眼眶。我明知道它是一部小说,是我们这样的人坐在计算机桌前敲出来的字,但是它太真实了,真实得流血。它使我想到自己,想到那个时代无数和我们一样无辜而不幸的中国少年。那段情节诚实极了,平白而又安详,是这么写的:
“艾平,”母亲蠕动一下嘴唇,两手捧着脸,“妈要走了,你想么?”
“你走,我留下干啥?”我随口答道。
“你不生妈的气吧?”
“没事,我也走。”
“不,你还小……”
“妈,你又要回老家吗?”
她望着我微微摇头,放下一只手,紧紧攥住书包。
“想姥姥啦?”
母亲抓住自己的胸口,眯缝起眼睛,眼圈红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向孩子说清楚。尽管没有别的出路可走,还是没有勇气和儿子谈,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念头。这个想法真可怕,她不能完全告诉自己,儿子将面临的是什么,好像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只能默默地和儿子告别。然而她告别的时间越长,采取最后一步就越发困难,越发痛苦。如果说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只是因为没有想到的缘故。
“妈,你怎么啦?”我问。
“没,没什么,孩子。”
“你冷吧?”
“啊,不。”
“浑身都抖,病了吗?”
“没,只是太累了,想在这儿好好睡一觉!”
“那就回旅店睡,回去躺一会儿嘛。”
“不,就在这儿。”
“外面冷,这怎么行,要冻死的。”
“一死,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母亲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那是医生给我开的安眠药。“要不,你也跟妈睡,先吃点东西。”母亲低低地说着,实际上自己在问自己,她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坚定。
“妈妈,你不能吃。”我突然明白,糖厂的王厂长不就是吃安眠药自杀未遂的吗?“姐姐妹妹怎么办,她们不得哭死!”
母亲没有对不起儿子,走资派丈夫早已死于无休止的批斗,她独自用流血的心灵和肉体护佑着两眼迷惘的儿子。对不起他们母子的是那个年代,那个永远不能忘记、何时想起就会颤栗的年代。
经过了四十年的思考,昔日的少年从痛苦的记忆中挣扎出来。于艾平已逾不惑之期,儿子也正好是他当初的年龄。正如他的“跋”中所写,面对一代从浩劫中侥幸活下来的白发苍苍、生命将逝的叔叔阿姨们的催促,他不能再等,应当写了。泪水洗涤了陈年的怨恨,他撕裂伤口,用滴落的鲜血写下了这部小说。
《圣经》上说:“原谅吧,因为他们不明白。”善良的、宽容的、伤痕累累的作者平静地引用了这一句话。这是圣哲慈悲的劝诲,人生至高的境界,作者对于历史的理解自然应当得到我们的理解。人类挂历上最沉重的一页,是从东方的墙壁上揭过去了的。逝者如斯,荒诞不再,宽容和善良是伟大的。然而我却知道,假使鲁迅来写这段非常的史话,分明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说从一个城市的普通家庭展开,记述了中国六十年代末的那一场疯狂的运动。在少年的眼光中,随着一句口号,一声锣响,和平而幸福的生活秩序突然被打乱了,世界成了一座刀光剑影的战场。一夜之间爸爸妈妈变成了坏人,老师变成了造反派,大哥哥大姐姐们变成了红卫兵小将,自己则变成了任人欺凌的狗崽子。少年天真无邪的目光由此变得惊恐不安,迷惑不解。忍辱负重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忠心耿耿的小狗虎子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北大荒的流放者一起钓鱼、摸蛤蜊是他唯一的快乐。他憎恨这人间屠场,希望永远地逃离它,但是因为课堂的诱惑,苦心的母亲却害他重又落入陷阱。
运动中的各类人物粉墨登场,落井下石的同学,见风使舵的老师,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红卫兵,构成了红色政治最基层的主流。当然除了血腥的恐怖,也有人间的温情━━北大荒流放地的“老头鱼”、黑子,是他们为于艾平开放了一座饶有情趣的世外桃源。
《原谅,但不能忘记》于凄凉悲怨的整体风格之中,仍没有放弃令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街道上的早请示,晚汇报,市场里的背语录,跳忠字舞,虔诚的愚昧,庄严的荒诞,含泪的惨笑……人造的神像愚弄着芸芸众生,芸芸众生也嘲讽着人造的神像。崇高与媚俗,天使与恶魔,这之间的差别只有一步之遥。毕竟是十三岁的少年,在熊熊的火焰,烈烈的血光中,却也能寻到水上的快乐。冬天的冰封的嫩江上,孩子们暂时摆脱了苦难的阴影,滑冰、滑爬犁、抽冰猴,寒风中咯咯的稚笑,与身后的愤怒的呼喊,残暴的殴打,凄惨的号叫融会在同一片苍天之下。
显然,《原谅,但不能忘记》已经涉及到“文革”的本质,如同一鞭戒尺,警醒后人的灵魂。于艾平开始质问这场劫难,并把那个年代特有的荒谬在烈日下暴晒,无情地鞭笞罪恶,热切地赞扬美好,让读者看到极端的美与丑、善与恶是怎样生长和斗争的,用强烈的对比震撼我们的大脑。但于艾平最终还是原谅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他无法向整个民族、整个国家追讨公道。而这种追讨,可能比“文革”本身更为残酷和悲哀。
令人遗憾的是,在我们做出全面否定“文革”的决议之后,这场重大的历史事件却似乎成了一个讨论的禁区,除个别像于艾平这样的作家声泪俱下的口诛笔伐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真实面目已一点点隐去。我想于艾平是对的,一代人的历史,只能靠自己写,不能指望别人帮忙。且“文革”的幽灵不会因忘却而远去,它正通过国民的潜意识顽强地把病菌播撒到今天的土壤上,以至于经历过这场劫难的人们━━冤死的永远沉默,幸存的不愿染指。季羡林老先生呼吁得何等好啊:清算“文革”,深究灾难的根源,对于我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意义太重大了,重大到无法回避的程度!
一口气读罢《原谅,但不能忘记》的时候,我禁不住急于告诉大家,如果四十岁以上的人读过本书不动情落泪,那么就请把它退还给作者吧。而我再一次翻到书中的某些篇章时,却想到了,应该建议年轻的朋友们都读一读《原谅,但不能忘记》。无论是好奇,惊讶,还是满怀狐疑,无法相信,他们都比父辈们幸运,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了解书中那段对他们来说完全是谜一般的历史。
所以我说,直接的、自始至终地记述那个年代的长篇,记得这还是第一部。作者的勇敢、责任心和使命感,于历史和直面人生的文学观,迫不及待的先行姿态,仅就这些品质而言,应当是中国当代现实主义作家的榜样。生活在同一国度的有良心,明是非,记忆未曾失常的人们,没有理由不敬佩于艾平,不感谢于艾平,没有理由不打开这本沉重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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