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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四章 弱水无岸)

时间:2020/11/25 作者: 牛郎 热度: 355137
  第四章 弱水无岸

  39

  阿林住院的消息,成了全村人茶后饭余的热门话题,圳埠头,元宝树荫下,洗衣的女人们,棒锤叭叭,嘴巴喳喳,全是这件事。

  婶,你家隔壁那阿林,回家了没?

  没有,哪能这么快就出院?他是被麦杆矮子气病的,心脏病暴发,八成是好不了了。

  哟!那是麦杆矮子逼死一条人命?

  嘻!麦杆矮子说,阿林逼死了讨饭佬,阿林能不气死吗?

  嗯。麦杆矮子真够阴的。

  讨饭佬死了,他的……

  嘘——

  麦杆矮子正好一摇一摆地走来,众人马上哑了嘴,只把棒子砸得更响些。麦杆矮子更不打招呼,扫视一遍,旁若无人,眼睛告诉大家,你背后若讲我破话,我一定不让你过安稳日子,沿圳塍官大路,一路下去。

  这人不要脸!雄鹅样摇摇摆摆的,八成去小店,找瘸子白喝老酒去了。

  斗倒了阿林,天下就他老大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宋军家与讨饭佬家,是前后排,只有一路之隔,算得上是近邻。这时,宋军妈也在埠头洗衣,她没有搭嘴,自己搓衣。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管好自的嘴,祸粜惹不来。她这样教育儿子,当然严格要求自己做到。

  有人远远地招呼过来:汝根嫂,你说说,那讨饭佬倒究是为啥去投塘?

  我洗好了,烧晏饭去。说罢,提了衣篮回家去。

  金水阿婆拄着拐杖,手臂上套着竹篮,竹篮里是两孙子的脏衣,佝偻着,向埠头挪移。看起来,那一跌不轻,老太连走路都困难了。宋军娘见了,赶忙放下衣篮,扶住金水阿婆,顺手接了她的篮子:阿婆,你的腰闪了?你到树荫下歇去,衣服我给你洗。

  妹子好人!老太婆我实在没办法,没办法了。

  洗衣的妇女们,都把眼光投过来,几个心地善良些的,也上来扶金水阿婆,这位令人尊重的怪倔老人,亲自说出没办法了,宋军娘即时眼泪直流,为老人及其家人伤心。大家扶她挪到树荫下,靠元宝树坐下,宋军娘提篮去埠头洗衣。

  论辈份,金水阿婆是全村辈份最高、岁数最大的一类人,比宋军的爹高出两辈,宋军得叫她太婆。村里人都讲究,虽然明的没敢说,但如你错伦了,失了规矩,背地里被骂“没爹娘教训”,那是污爹污娘,被人嗤,矮几分。金水阿婆倒不讲究,那些老姐老妹,婆婆婶婶地叫起来,她反而乱叫她们姐呀妹的,哪里还论资排辈?刚才就叫宋军妈妹子,按常理,叫她一声名字就是,不必叫妹子的,宋军妈心里有数得很,阿婆这样叫,是重情重义,对好人回以尊重、感谢的亲情表达。

  宋军娘搓揉拍砸,一会儿就把衣洗干净,搅干,提篮走到金水阿婆面前:阿婆,这衣服晾在外面,还是晾到家门口道地?晾在外面,那我晾到篱笆上去,过午就燥了。

  噢,你手脚真快。晾道地好了,我收起来方便些。

  好的,我扶你回家。

  宋军妈搀扶着金水阿婆,一步一步地挪着往回走,老太没走几步,已大汗淋漓,虽然没有哼出声来,那强忍的痛苦,宋军妈能看不出来?宋军妈叫阿婆稍歇,问她:阿婆,你的腰是怎么闪挫的?伤那么重。

  妹子,我是苦命人,倒霉事都轮到我。哪里是闪的,是跌倒了,伤了腰骨,当时真的躺在地上,哪能动啊,我道瘫了呢。

  您干吗去了?伤了几天啦?

  呵,能干什么去?为三张嘴巴呗。两天了,昨天我下不了床,三人没吃……

  宋军妈又泪流不止了:阿婆你叫潮潮过来说一声,我们是近邻,远亲不如近邻,就是好互相照顾呀。

  有妹子一句话,阿婆我已心满意足了。

  宋军妈扶阿婆到家,已经晏了,两个小孩在家里,等奶奶做午饭,这时见奶奶进屋,潮潮就咕喊起来:奶奶,泥鳅剖好了,洗好了,不晓得哪样烧法。

  那个小的叫洪洪,叫道:奶奶,我们不喝泥鳅汤,我们要吃饭。

  闭嘴!金水阿婆吼道,两个小的一声不吭了,小洪洪眼泪汪汪,没敢哭出来。

  宋军妈扶阿婆坐在竹椅上,对阿婆说:阿婆,你坐着,我替你下锅,让潮潮烧饭。

  金水阿婆强行站起,蹒跚地走来:妹子你快回,你家下田坂的,要回家吃饭了,你得赶紧做饭去。我家没事,我会……

  我家没米了。潮潮对宋军妈说,叭,一个巴掌落在潮潮脸了,金水阿婆怒目而视,潮潮摸摸脸,没有哭。

  宋军妈擦了一把眼泪,跑回家去,一忽儿,她背着一紧绑袋米,大约有七八升,跑进阿婆家,倒进那空空的米瓮里。

  40

  宋军家吃饭,家长不回家,是绝对不开锅盖的。小时候,外面猢狲精般闹够,肚子空了,回家就想吃饭,爸爸在田坂劳动,肚子比你饿,你怎好先吃?,就只能干瞪眼,妈妈最多给你一个饭镬里蒸的番薯(做饭时,饭架上蒸些番薯,是农家最常用的备点心的方法),填一下肚子。门外,爸爸的锄头叭的落地有声,小子们就抱住娘的腿,催妈赶快开锅吃饭。这个传统,至今未变。

  宋军已经回家了,爸爸还未到家,就拿出新近买的《针灸大成》,阅读起来。早先阅读的针灸治疗手册,内容过于简明,对疾病的诊治,不够详实,《针灸大成》集明朝前历代医家针灸成就之大成,内容丰富,宋军如饥如渴,见缝插针地阅读。书就是老师,没有无书自通的天才。不过,宋军发现,古书的图象,穴位标注都比较平面,与人体实际比对起来,容易出差错,内心里渴望有个人体模型,那就直观多了,读书效率也会大大提

  妈妈做好午饭,还在炒菜,马铃薯(本地叫洋芋艿)的香味扑鼻而来,饭镬蒸熟,去皮,然后炒一下,不用水,像烤起来一样,非常香,是妈妈的拿手菜,好吃极了。宋军闻到香味,也忍不住走进灶间,看妈妈怎样烧,这手艺,学了有口福,不亏。

  馋了?妈妈笑道,顺手一镬铲,几个薯头已在碗内:拿去,别烫了嘴。

  妈,下次让我炒炒看,能不能有您炒的那样香?

  不难,热镬冷油下锅,烤炒,不用水,又别让它焦了,看它的颜色变化,调味,加葱,爆出葱香,就可出锅。熟炒生炒都一样。你想学的东西太多了吧?最要紧把医学好。金水阿婆路都走不动了,你有没有本事把伊医好?

  宋军猛然想起,那天潮潮说过,奶奶摔了一跤,我怎么忘了呢?想不到摔那么重,不知伤在哪里?

  她直不起腰。妈说。

  那……可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压缩性骨损(折)。

  你想办法把她医好。

  是!宋军见妈眼圈发红,知道阿婆伤得重了,妈妈心里难过,就一口答应下来,一是宽一下妈的心,也表达自己有信心。酸痛取阿是,腰背委中求,宋军脑子里,冒出《针灸大成》中的一句歌诀,还有足太阳膀胱经的穴位歌,已在盘算治疗方案。

  你还要学会用草药治病,像外公那样。妈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能像老先生那样,开中药方治病,那是真医生了。学就要学好,学精,治病救人做好事。

  妈,我一定会学好的,像老先生那样,为大家治病解痛,那怕化十年八年苦功夫。

  值得!不知什么时候,爸已经回家了,坐在桌边抽烟,这时听宋军表的心愿,在外面搭腔,母子俩都感到惊讶,连爸爸回家都没注意到。

  吃饭吃饭。

  母亲开锅,宋军端菜,几碗家常菜,精白大米饭,三人坐下吃,喷香喷香。弟弟宋科的位置空着,他在渠道站吃住,休息天才回家。

  父亲说道:看来,下半年要晒了,晚稻危险,粮食紧张,节省点吃,白米饭少烧几次。

  嗯。金水阿婆断粮了,喝泥鳅汤当饭。

  唉,阿婆命苦,有骨气。侬米背点过去么。

  我拿过去了一紧绑袋。

  宋军有点不明白,老爸老妈对金水阿婆家,都看得很重,自己要少吃点饭,送阿婆米不眨眼,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老爸好像看出来了,他讲了一段往事。

  那年宋田十岁,一次,跟几个看牛伙队,在操山看牛。刺结头熟了,小猢狲都去摘刺结头吃。招富有块六谷地在山边,不知谁家的牛吃到地边,顺口就撩几口六谷吃。我家的黄牛正好也在地边吃草,招富牵了牛,大喝这牛是哪家的。小伙们听到大人叫,都跑过来,老大说牛是我的。那招富拉下脸孔,把老大盛刺结头的笠帽掼掉,骂道:犯贱骆驼!牛没看牢,六谷吃掉许多,六谷要紧,还是刺结头要紧?说一句,打一牛虎啸,打得老大在地上爬,还是不肯息。老大与别的小孩,哭声一片,金水阿公在远处干活,听到了,赶过来看看,却见到招富打宋田,那狠心,简直没有人性。金水阿公一把夺了牛虎啸,说:招富你是不是人?大人打小人,像什么样子?招富说,伊摘剌结头,牛吃了我六谷,刺结头要紧,还是六谷要紧?金水阿公发怒了:招富,你是食四方米饭的,这么不讲道理,哪介让你走得出去?我问侬,六谷要紧,还是人要紧?你看看,伊遍身虎啸痕,哪个爹娘不心疼?侬的子女这样打?明朝他爹照打一顿你的儿子,你有何话说?此事侬不了了,两家都没好日子过!抱了宋田,牵了牛,送回家里。阿公对我家有恩。

  爸只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拿烟盅抽烟,看得出,爸的内心很不平静,显出无奈的神情。宋军听得呆了,阿婆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难过,大队生产队要照顾嘛,国家不能不管的。

  她家该入五保。宋军说。

  侬不懂。爸喷了一口烟,下点心思,把医学好。

  嗯。我去看看阿婆。

  爸爸大声呵斥:你要叫太婆!无规蹈矩。洋芋艿带篮过去!

  哦。

  41

  宋军在针盒里放些消毒棉,与酒精瓶一起,塞进裤袋里,提了妈妈盛好的一篮洋芋,向金水太婆家走去。

  太婆家三间两居头,泥墙两层楼瓦房,解放前是不错的了,可见祖上殷实,据说家有己田。太公是在东阳义乌一带做生意的,多少有点赚头,拽下这点家业。太婆是太公义乌做生意的搭裆,日久生情,就嫁了过来。太婆只生了一个儿子,太公起个小贱名,叫讨饭佬,大名是老先生起的,叫万丰。两名字确实有趣,万丰是万物不缺,样样丰有,讨饭佬么,当然什么都没有,万丰讨饭佬,那是什么都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呢?可见万丰人生将充满矛盾。万丰六岁那年,太公生意途中,遭强盗抢了,人打得半死,逃得到家已是大幸,病床上躺了半年,还是活不过来,丢下孤儿寡母,鸣呼哀哉。人财两空,家境大不如前了。

  万丰少了父亲,太婆只有自己下田耕作,男人做得的,她都能做。也有人背后咒,短工不顾,男人不赘,男道女腔,白雄鸡当鹅。她耳朵不生——装聋,照样屋里田坂,赤脚赶鸭,全无顾忌。这年割早稻,太婆背了稻桶下田坂,田头路口,独体头佬(注:方言,无妻男人)樵老乌龟拦住,道声嫂子我替你背,就要钻进稻桶来。太婆用躲柱拄了,谢过,不劳烦,这稻桶我背得动。拔出躲柱要走,樵老乌龟厚着脸,硬钻到稻桶底下,往太婆身上乱摸。太婆大怒,把稻桶一翻,甩在路边,随着一声轰响,手中躲柱挥动,向樵老乌龟乱打,头身脚手,都着了棒,樵老乌龟狠命逃跑,太婆拼命追杀,周围田坂上劳作的,围上来抓住樵老乌龟,告到保长肉蹄无常处。太婆辈份大,樵老乌龟拦路调戏尊长,族规处罚很严厉,极可能乱棍打死。樵老乌龟连夜逃走,当兵去了,直到解放后才回来。

  太婆硬是把讨饭佬带大。家里也不缺柴米油盐。人说,寡妇内眷会买田,独体头佬做长年,应验了,太婆的确胜过许多不甘苦作的男人。

  讨饭佬十岁,太婆领他到老先生家,跪在老先生面前,叩了三个响头,上学了。老先生免了她一年二斗米的学费,与阿长成均一起读书。十二岁,讨饭佬下田了,成了娘的帮手,空闲时娘催他去老先生处读书,开头还应娘去一下,后来干脆不去了。老先生也知道他家的情况,没有强制,从此就辍学。十五岁那年,本地解放,土改后,政府办夜校扫盲,讨饭佬上夜校很积极,长进了不少文化知识。

  讨饭佬十六岁就成为家庭主角,家里分得的三亩多水田,一亩多旱地,都交给他经营,她当儿子的助手,大约是夫死从子吧,中国妇女的三从四德,在太婆身上都看得到影子。

  儿子虽然苦,却长得人高马大的,十七岁,个子比娘高出一头——太婆在女人中也算高个了,用现人的说法,该有一米六七吧,那万丰少说也有一米八以上,瘦瘦高高的,走路架势,全像他爹,太婆又高兴又心酸。闲下来,太婆央求姑家亲戚,替万丰招个对象。嫂子拜托,姑娘为侄子说亲,哪有不上心的?也是时来运转,姑家隔壁,是自家的叔伯亲戚,老公的侄女,名叫招芹,一十六岁了,人长得秋芹样水灵,与万丰侄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动了念头,跟老公商量,是不是可以撮合?老公也是热心人,自家侄女与内侄成亲,那是亲上加亲的大好事,于是一手促成。双方家长一见如故,事情意外的顺利,不过二个月,就把亲事定下了。金水太婆回家,在老头神祉前烧香梵告,老妇我按你所托,把儿子拉扯大了,日后有脸见你,你也不用吹胡子瞪眼,责我不尽娘的职。现在有了媳妇,告慰老头得知,让你也开心开心,保佑儿子,保佑全家,福禄平安。

  万丰十八岁,太婆央人择了吉日,风风光光地把媳妇娶了过来,从此,太婆一家告别了辛酸。第二年,太婆抱上了孙子,太婆那乐,年纪轻了三十岁似的,比当年自己生儿子还高兴。

  太婆家没关门,宋军踏进门槛,穿过道地,堂前也没人。宋军把篮子放在一边,喊道:太婆在家吗?

  哪个?房里面传来太婆的声音,有事你走到房里来。

  宋军迈进房,只见太婆侧身卧在床上,这时她看清了:哦,是老三,你妈真是好人!你那边掇条凳过来,床前坐。

  宋军依太婆,在床前坐下:太婆,我爹妈得知太婆腰伤了,着我来看太婆,伤得如何,要不要请医生来看一下。

  太婆的脸抖动起来,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你知道,太婆从内到外,充满了伤痛,恐怕没有医生能治愈,她的痛苦,她不讲,强自坚持着,一定要把孙子拉扯大,信念,行动,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是伟大的,坚强的。她遇到了太多的无奈,举目无亲时,宋军代表爹妈来问候她,乡邻温情,她内心的感激之情,哪能不溢出来呢?她虽强行压下,宋军还是看出来了。

  潮潮、洪洪呢?他们睡午觉了?

  没有。他们,捉鱼挖泥鳅去了。

  太婆,当晏昼头……

  太婆眼睛迟滞地,大概她的心,已跑到孙子那边去了:当晏昼头,泥鳅落水墩,聚在一块,捉得着,一孔就有一畚斗。他们日日去的,不会……晒死的。我再三关照过的,不去溪江潭里捉鱼,不去塘里摸螺蛳,我……走不动……

  宋军的内心,一股巨大的情绪涌动起来,它会冲开闸门,释放能量,从而不可收拾,因为,太婆几句话,太伤心了,太无奈了,太无助了,而宋军,想助她冲破这种无奈。

  太婆,我会做医生!宋军望着太婆的眼睛,希望她露出惊喜,哪怕是一点点的微笑,都是他期待的。她好像没有听到,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宋军从裤袋里拿出针盒,酒精瓶,银针消毒,然后对太婆说:太婆,你看着,我要扎针了。

  太婆看到,宋军拿起针,往自己的脚上一点,针已扎了进去,又用药棉擦一下,拿针不知怎的就扎进了另一个地方,眨眼间,左右两脚上,扎了十来枚针。

  太婆真的露出了笑容,她说道:老三,太婆相信了,快把针起了。瑞康会打冷针,你也学会了。

  太婆,我要医好您的伤。

  医伤是好事,太婆何尝不想早点好起来?天下通行,医生治病,病人付钱,太婆没钱,那就让它自己好起来吧。多睡几天,孙子多受点罪,几天也就过去了。他们不是少爷,吃几顿泥鳅汤,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我能动,可带他们去外村,央好心人给点米,他们就能喝点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欠别人太多的情。小伙,你的情,太婆心领了。

  太婆不要。

  她说得干脆,宋军傻了,呆木鸡似的,半天开不了口:太婆还是不信我?

  42

  宋军有过护理陈槐的经历,在病房内住了几个月,护士姐姐传带教,让宋军有了一些对病痛的感性直觉,现在太婆侧身卧,不敢仰卧,不敢俯卧,母亲说,太婆走路佝偻,直不起腰,都说明,太婆的腰椎可能跌伤了,得问清,太婆是怎样受伤的。但太婆脾气古怪,自己的事,从来不对别人讲,问也是白问。宋军知道,太婆最重感情,人情如山,太婆不让我医,这似乎不近情理,从人情的角度一想,她是怕欠下人情债,还不掉,是一辈子的负担,比身体受点苦更难受,因此推却。既是这样,就有办法让她自己站起来。

  宋军把针盒放在床上,对太婆说:太婆,我爹妈让我带来一篮洋芋,我放在堂前,怕被鸡啄,我去拿到房里来。

  没等太婆说就走出去,提了篮子迈进房来,只见到太婆已经在爬起来,非常痛苦,宋军赶紧丢下篮子,扶住太婆:太婆,你起不来,哪里痛?

  直起来就痛,得慢慢地……

  看你洪汗直淋,您是怎样跌倒的?

  踩上一块石头,脚一扭,跌坐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说话间,宋军已把太婆抱扶起来,坐在床沿上。宋军看清楚了,太婆的姿态,确有脊椎压缩性损伤,骨质疏松了,肌肉韧带弹性减弱无力,经不起跌压,需要把腰直一下,把压缩的地方伸展开,是必要的,但要承受伸展一霎那的痛苦,而且不能像做牵引那样的持续伸展,这只能让太婆自己来做。

  宋军把篮子踢到一边,把洋芋倒出来,看着太婆说:太婆,我爸说,你不把太婆的伤医好,就别进家门,连这点伤都医不好,学什么医!我我……无限委屈地望着太婆。

  太婆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地摇着头。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一下,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宋军怕她跌倒,就抓住她的胳膊肘儿,右手小臂杠在她腋窝下,减轻她腰部的承重。好长好长的时间,她终于说话了:老三,你就扎吧。

  太婆,我真的有点怕,扎针得好长时间,你怎能坐得住呢?躺下扎,那得背向上,那痛你受得了吗?

  我试试。

  宋军帮太婆先侧卧,慢慢地把脚伸直了,宋军扶着太婆一点点地转身,一分钟,二分钟……终于成俯卧姿势,太婆的背部,大汗把衣服湿透了,太婆没哼一声,宋军知道太婆有多疼,她忍了,这给宋军是多大的鼓励!宋军在太婆腰部按摩,放松肌肉,触摸到几个压痛点,迅速的进针,提插捻转,能够缓解疼痛。

  太婆,我已经扎针了,你忍痛点。

  现在好过多了。

  太婆,我还要扎几针。

  嗯。

  肾俞,气海俞,大肠俞,委中,宋军大胆地都双侧进针。宋军脑海里,翻箱倒柜的,搜寻《针灸大成》中关于治腰腿疼痛的方论。

  看着太婆腰部的银针,宋军真有点不相信自已了,我真的为太婆治病了?我真的成为医生了?我是医生吗?不管是不是医生,是真医生还是假医生,我是扎针了,第一次正式为别人扎针,为一位腰部跌伤的太婆扎针,为一位没钱去医院治疗的太婆疗伤!几个月来的不懈努力,现在开始,正式进行医疗实践,似乎太快了点,那是被内心的博爱逼出来的,尽管你的知识多么浅薄,尽管你的手法多不熟练,尽管你粉嫩的脸还没长出多少胡子,乳臭未干,然而,硕大的责任感,像泰山压顶,迫逼你脚踏实地,走向更远。你背着一座山,可能就是王屋山;你将远渡一片海,或许,精卫正帮你填海。宋军知道,既然已经开步,那就没有回头路。

  老三,那边有把箬壳扇,你去拿来扇,你脸上全是汗了。

  看来太婆轻松些了,宋军心中高兴,拿来扇,为太婆扇着:太婆,你躺下去,比直腰还痛吧?

  一阵阵的风,让太婆想起儿子,眼前的情景,曾经有过,那是夏夜,娘躺在马袋椅子上,指着天上的星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儿子拿着扇子,为娘扇凉,老头子坐在一边抽烟。只是,如今扇扇子的,不是那个短命种!

  你爸这个人,还有你妈,还有你老三,你们整户人家,我和孙子,一世不能忘记的。

  太婆说哪里话来?哪家不有点磕磕碰碰?乡邻乡亲,互帮互助,哪家不是这样?我们年纪轻,为太婆做点点小事,有什么可说的?太婆我要起针了,您别动。

  动情的太婆,乖乖的躺着,听宋军摆布,

  宋军依次起完针,放进盒子里,太婆翻过身来,坐了起来。

  太婆!宋军又惊又喜。

  太婆下床,居然直着腰,走了几步。宋军赶忙扶住,防止跌倒,两人走出房间,走到堂前,太婆推开宋军的手,自己又走了几步:嘿嘿。我的腰直了呢。

  还痛吗?

  走路不痛,向前弯也不太痛,向背弯,痛。

  太婆,以后别向背弯,直了就好,让它长好了,就不碍事。我每天都来针一次,中午好不好?太婆?

  你小子晏觉没得睡了。

  我年纪小小的,睡什么午觉?宋军高兴极了。

  贱骨头!太婆笑眯眯地,她也高兴呢。

  宋军从台门迈出,回头向太婆看看,她也站在堂前目送他,脸上笑容可掬,看得出她很高兴,宋军高声喊,太婆回房躺一回。加快步伐,兴冲冲地向小店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

  转过小巷就是大路,只见麦杆矮子蹒跚着走来,与宋军打个照面,一股酒气,直向宋军鼻孔扑来。宋军厌恶,用手扇了一下鼻子,想从旁绕过醉汉,不料麦杆吼道:站住!

  宋军回过身,与麦杆面对面站着,只见麦杆眼睛血红,脸如猪肝,呼呼地喘着粗气。宋军心里骂道:白吃白喝,不要脸皮,醉倒跌死了没人扶你。

  麦杆瞪着眼睛说:你扇鼻头什么意思?

  宋军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郁在心中的气,一下子由厌恶化为愤怒,心里更有揍他一顿的冲动,鄙夷地斜了一眼,说:酒喝多了,身上的气味难闻,我掩鼻而过,避避酒气。

  你到哪里串联去了?你!麦杆被激怒了,乘着酒醉耍起革生组长的威风来,面对管制分子似的。

  宋军想起父亲的话,对这个人,好不惹他就别招惹,免得惹祸祟,便悄悄压一下怒火,以免控制不住自己:我正想找你呢。我从金水太婆家出来。金水太婆家早就断粮了,太婆祖孙,靠挖泥鳅喝泥鳅汤过日子。她家是特困户,为什么不照顾?

  侬晓得屁!谷是用钱买的,哪一家白吃白食得?别人雨打日头晒种出的谷,伊得现成?钞票缴进去,生产队里就有谷挑。

  宋军听罢来火了:人民政府的政策,你懂不懂?亏你还当革生组长!宋军冷笑一声,你连这个都不懂!你心目中有没有老百姓的死活?太婆家饿死了,做鬼也会找你算账!

  麦杆矮子遭受呛白,气得北斗归南,骂道:你想拿老皇历来套我?你敢骂革生组长?妈拉个毴,你是反革命!

  呸,酒鬼,连句象样的话都讲不了,你屁懂革命!你跟国民党反动派一样,不顾老百姓死活,你才是反革命。

  宋军骂完,胸中的郁气出了一半,迈开大步,走了。

  宋军一顿棒喝,麦杆矮子酒惊醒了六七分,愣愣地瞪着宋军背影,心里说:你小子敢顶我?还骂我?妈拉个毴,我饶不了你,你这个贱骨头!

  43

  麦杆矮子还是很得意的。大庭广众之下,数落阿林的罪状,信手拈来,口若悬河,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上千的民众目瞪口呆,阿林丑态百出,当场晕倒,一报还一报,真的痛快极了。麦杆矮子发现,自己有临变不乱之能,随机应变之才,这次斗争阿林,预先计算好的,都因为与公社革委会不同步,临时推翻了,不得不自己上阵揭批,看起来天衣无缝,无有差池,麦杆觉得,自己有许多被压制的才能,比如领导才能,现在开始爆发,心里那股得意劲,比睡过瘸子婆娘美妇人还强烈,我想要的,都要得到,我想做的,都做得到,斗倒阿林,村里再无对手!你看,村人碰面,哪一个不跟自己打招呼?以前绝对没有这么香。 麦杆得意之余,忽然想起,批斗会后,还不知主任怎样评议,得去一趟公社。

  麦杆矮子出门,大约八点光景,阳光有点灼人,大草帽罩在头上,出村不到一里,已汗水淋漓,衣服贴到背上。麦杆矮子心里骂日头,老子走路,你为啥不躲进云里去?实在热,摘下草帽扇下风,眼睛视野也大了,只见沿南山渠道,有许多人走动,不知在做什么。麦杆矮子不感兴趣,不去细想,自去公社要紧。

  这条路,走过多少遍,已经没有记忆了,只有那次韦陀事件,让他刻骨铭心,这账算到了阿林的头上,大会上这样批了揭了,村人不会相信,真凶暗中嘲笑,斗阿林,敲山震虎的效果,也大打折扣了。阿林气得死去活来,那是乐意看到的,会上的揭批,至少把阿林打痛了。不管如何,既然这样说了,就这样咬定,说得次数多了,大家也就认了,此事会让阿林也戴上翻案先锋的大帽子,就是重点打击对象,永世不得翻身,就铁定了,只是便宜了那凶犯,没还他一顿打,鱼骨梗喉样难受。

  麦杆矮子远远地看到,对面有几个人,缓缓走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细看,却是阿林,老婆与儿子,还有仁才四个,接阿林出院回村来。真是冤家路窄,麦杆矮子左右回顾,能帮自己的人,一个也没有,他停住脚步,脑子隐约觉得,韦陀他们也是四个人,前面也是四个,就是他们!他本能地转身返回,越走越快,像要逃脱后面追击似的,踏上一条岔道,往斜剌里窜去。

  麦杆矮子横着一窜,岔到南山渠道边,看到招生,领着二队的人马,正在疏通塌方,筑缺堵漏。麦杆矮子装作检查,干脆沿渠道走去。

  一路上都是村民,好事的绍棠,见他过来,当作不知,把一铲泥泼上去,差点就泼到他身上。绍棠嘻嘻说,对不住了,我是独眼瞎子,低头看渠,没看见大人来到,担抬些。麦杆欲骂不能,只得怒目而视,悻悻离去。远一些,是老大他们一队,也在修理渠道。

  前面就是邻村地界了,麦杆正想下堤,走大路去公社,渠道底爬上一个人来,那头就在他的脚下,麦杆矮子定睛一看,正是公社走资派“撑船人”。今天正晦气,麦杆矮子叫苦不迭,刚刚遇周郎,此地又关公!

  麦杆矮子马上镇定下来,我是来做检查的,我是领导,你已经是打倒的走资派,你不能奈何我,威风在我。于是向五队的社员扫视,全不把“撑船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撑船人”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眯眯地跟麦杆打招呼:领导检查过来啦?前面,我已经看了,没有问题,你可放心的,天气太热,你不过去也没关系的。

  嗯。麦杆矮子爱理不理的,把头侧到一边。

  今天渠道修整好,明天就安排你们村打水。多派些人,沿渠道巡查,防止别村偷偷放水。

  嗯。心里骂,我要你教?老年痴呆了。

  安排三天水量,两日灌溉,一日存塘。

  嗯。

  麦杆矮子下堤,向大路走去。回头再看“撑船人”,也顺渠道一路查看,像农民伯伯一样,头上戴个小草帽。这个“撑船人”,竟敢不经我同意,就安排我们村打水,太不把我放在眼里啦,哼!看你怎样向我们要水费电费,不磕上三个响头,休想要一分钱!别把我当几年前南山的那个“寿头阿三”,如今,够你喝一壶的了。哼,哼哼!

  44

  麦杆矮子来到公社,老文书“敬猫粪”坐在那里,麦杆矮子不得不向她打招呼:金文书,范主任在吗?

  金文书笑迎道:你好。你来得真好,范主任正找你,让邮递员高大妈带口信给你了。

  有什么事吗?

  不清楚,你进去谈吧。

  麦杆矮子走到主任办公室,“患肿肤”与一位戴眼镜的陌生人,谈论着什么,麦杆矮子不敢造次,悄悄地迈进门,蹑手蹑脚地,老鼠见到猫,脚先软了。主任倒大度,说声你来了,示意一旁坐下。麦杆照办,涎笑着说:主任找我有事?

  主任饶有风度地说:我先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县革委会教科文卫组的梁组长。

  哦,梁组长好。麦杆矮子站起来,像要鞠躬的样子。

  你好。梁组长也站起来,与他握手。

  坐,坐。梁组长这次到我们公社,是有重要任务的,还是请梁组长讲吧。

  梁组长托了下眼睛,说:刚才我已跟范主任谈过,毛主席发出教育要革命的指示后,教育事业发展很快,教育是全民族的大事,是全民的大事,省革委会要求,社社有中学,村村有小学,我们县必须坚决落实。这是机会,是教育发展的机会,每个公社都在筹划办中学,每个村都在筹划办小学,这就需要许多教师。解决教师的办法,是各地挖掘资源,整合资源,国家一时没那么多师资可分配。这就出现一种现象,比如,你们这个公社,是县二中所在地,现在改成社中,师资力量厚实,公社根本不需考虑中学会缺教师,还有超编教师向外调节。而新办社中,国家不太可能分配教师,调节余缺后,不足部分,必须当地自己解决,选拔高中毕业生当民办教师。我们统计了全县高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才,除了已经去单位工作或安排了工作的除外,现在在农村的,还有37人,而你们公社,就有6人。刚才我从范主任那里查到,其中4位已安排当了小学民办教师,一位进了公社农机厂,只有一个叫宋军的,现在还没有当教师,我们考虑,从你们公社借调他,到别的公社当民办教师,支持兄弟公社的教育事业。特来征求你们的意见。

  麦杆矮子听了,像五雷轰顶,又惊又恨,这宋军是我压下的,而今要借调去当教师,太便宜他了吧。他出去当教师,于我有什么好处?没有,一点都没有!于我们村有什么好处?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坏处,少了一个劳动力。不能答应!可梁组长是县革委会的,我怎么可以违拗?范主任是啥意思呢?他同意,我必须同意,县官不如现管嘛;他不同意就最好的了,我顺水撑船,回绝了也怪不到我。麦杆矮子拿眼光,向范主任求证。

  范主任自然领会得,便振作精神,说:梁组长说,向我们公社借调宋军,怎么个借调法?

  梁组长说:我先得向两位介绍一下,公办教师的工资,是国家财政发的,而民办教师的工资,除了国家补助一部分外,其余部分由地方负责。这就涉及到负担问题。比如你们公社的民办教师,你们负担一半工资,我了解到,有的地方是记工分的,纳入当地分红计酬。像宋军那样调到外公社,就不能用参加地方分红的方式计酬,因此我们把他抽调进县级民办教师,由县分派到适当学校。他的工资,就要全县分担了。他是你们公社的社员,我们尊重你们的需求,所以叫协商借调。

  那是说,我们公社没得到一点好处喽,抽去我们一个人才,没给我们一点补助,还要摊派负担工资,这不合理。

  教育是公众的事业,县二中办在你们公社,教师都是公办的,你们公社没有负担一分工资。再者,当地读书人数,比别处多得多,这是办教育受益嘛。县二中是全县人民的二中,你们受益颇多,支持一下别的公社,也是应该的回报。

  患肿肤没了话说,麦杆矮子已经听出了主任的意思,那机灵的头脑,顿时有了主意,他吊眼一闪,说道:梁组长,宋军是我们村的,我们村只有两个高中生,一个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而宋军呢,是我们村的重点培养对象,现在是电工。这种人才我们不能少,今年双抢时,电动打稻机起火,一个社员触电,当时乱作一团,要不是宋军在场,及时拔掉电源插头,不知还有多少人触倒。也是他对触电人做人工呼吸,救了他的命。村里的电气化,只会越来越好,这样的人才,我们需要,我们真的不能放,全村老百姓都不会放。请梁组长体谅。

  患肿肤很欣赏麦杆矮子的信口雌黄,随口应道:这种人才,我们公社也要重用!

  梁组长皱起眉头,摘下眼镜,擦了一下镜片上的汗汽,重新戴上,站起来:那好,我尊重你们的决定。再见。

  患肿肤送到门口:人才人人都喜欢。对不起,梁组长,让你白跑一趟。

  患肿肤回到办公室,与麦杆矮子重新坐下,麦杆矮子见主任高兴,那是主任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满意,心里有点飘飘然,胆气一上来,就先开口说话了:范主任,那梁组长是什么人?怎么会想到宋军?

  范主任摸出一根烟,在桌子上点了几下,拿在手中,麦杆矮子抓起桌上的火柴,划着火,为他点上。范主任狠吸了几口,办公室里烟雾弥漫。麦杆矮子不吸烟,被烟熏呛,喉咙发痒,又不敢放任嗽出来,脸孔都憋歪了。

  患肿肤抽完一支烟,才开口说:最近,县里解放了几个老干部。教科文卫组也是新成立的,组长是个老局长,姓熊,梁是新抽调的干部,听说是县中的,任副组长,主管教育。咳,连县长都放出来了,还有医疗卫生……正式文件都已发下。

  麦杆矮子洗耳恭听,不敢插嘴,任凭患肿肤说多少,丝丝叼叼,牢骚不休。

  弄不清楚,范主任,怎么一下子解放那么多呢?麦杆矮子茫茫然,老干部都打倒的,怎么又解放了呢?要是阿林也解放了,那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患肿肤也茫然。

  45

  上午八点,宋科把电动开关准时按下,公社电灌站的两台巨大抽水机,向村里送水。这是五六十里外的南山水库水,经电灌站提水,沿五里长的渠道,去滋润受灾严重的山湾田,为农家保障下半年的口粮。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挑南山水库,修几十里渠道,全县人民付出的辛勤劳动,现在正是回报的时候。宋科听大哥讲过当年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看着剡中大平原,万里长城样伸展的干渠支渠,心中充满对劳动者的敬畏,人民的力量是巨大的,当然也不能抹去决策者的智慧和功劳。就拿我们公社的水利,老主任的功劳,只要眼睛长在脸上,良心还在心中,就不会不清楚。我们村旱情那么重,麦杆矮子不来要求打水,张主任急了,亲自去田坂,查看旱情,找队长,修渠道,定放水时间,他把自己与旱情绑在一起了,他是属于全公社的!他被当成走资派,那不是走资派是什么样子呢?游游荡荡的是什么派?宋科心里暗暗发笑。水都要打了,村里没一个人来签发,村村都有领水员,我们村没有来,水费电费无从结算,宋科又感到气愤。老主任说,先送水,结算的事,以后再说。

  宋科准时送水,记下了时间和流量。可是,水没有人签收,只是我记下了时间,总是个问题,宋科心里不踏实,还是去请教一下老主任吧。老主任昨晚回来迟,大概还在休息。宋科走到宿舍,老主任的床早空了,不知又去了哪个村,宋科返回机房。

  宋科按下电钮,抽水机出水,老主任就跟着水,一起出发了。他护送着水,心怕它冲垮田缺,跑出渠道,走错路,那是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这水渠,要过四个村的田坂,万一邻邦眼红,锄头一钩,麻烦就大了。领水员的责任,现在我担负。老主任一路走来,随着水声哗哗,倒也不寂寞,别人骂我是“撑船人”,撑船人就撑船人呗,水在我在,我在水在,不错不错,正是撑船人。

  过了柳林,又过白泥村,“撑船人”随水过了两个村,前面又到后山头村,人水同行,人送水走,酷似十八相送缠绵,五里长堤亲情,撑船人哪,烈日炎炎,脸上汗流,背上贴衣,该休息一下了。只因心系着前锋水,看着它披荆斩棘,漩卷前进,竟像个梦游人,把自己给忘了。

  张主任!

  撑船人被喊声惊醒,抬头望去,二队的招生队长,背着锄头,急急的走来。

  张主任,我来迟了一步。

  撑船人看到,招生气喘嘘嘘的,也来的急,便招呼他,两人在一棵桕树下坐下。撑船人说:招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村里派来的领水员?

  不是。我看水没到,就寻过来。不晓得哪个是领水员。按理讲,麦杆……

  不要说了,我有数哉。你后面的人,有多远?

  不远,成均,最多两肩路(注:方言俚语,挑担时换一次肩的路程,叫一肩路,换两次肩叫两肩路)。我已安排好,一路下去,都有人接守着,不会出问题。

  那好,水领到这里,让他接过去。你就当一回领水员,跟我回去,把水签收了。

  招生说,我不能代表村,我签了不算数的。老主任你是知道的,麦杆矮子会耍赖。

  撑船人笑招生没头脑,你是二队的队长,你就代表二队签收,二队灌溉了,还有哪个敢推翻?接下去,我叫受灌的每个队长都签了,还怕他赖帐?水费电费,生产队总不会赖帐呀。

  这个办法好。招生队长服了:麦杆不管账(方言,不理睬不认账的意思),生产队管账,绕过去了。

  撑船人笑道:你不会赖账吧?

  张主任为我们村着想,我再没良心,也不会给老主任找麻烦。

  嗯,我相信你们,才这样做嘛。我们走。

  46

  其实麦杆矮子也很着急,当然,他不是为湾田没水着急,也没有把提水抗旱的事放在心上,这些都是生产队的事。他从公社回来,心情一直沉重,患肿肤透出消息,县里有不少老干部解放出来,那还了得?如果我们公社,也把撑船人、阿林他们解放出来,重新掌权,哪里还有我的坐位?也没有你范主任的坐位。哦,我懂了,为什么要巡斗那些走资派,为什么要批斗阿林,原来就是不准他们重新上台,做给解放出来的老鬼们看的,原来这就是反击翻案,嗨!徐主任范主任有远见,我麦杆真的只配给你们拿拿烟盅!

  麦杆回想了斗阿林时,数落他的几条罪状,第一条是非功过问题,其实那时的干部,都是这样的,头脑发热,讲造话骗自己,一级骗一级,撑船人,裘书记,呸!走资派裘,都有同样的罪过,所以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第二条,人命关天,他逼死了人,这得说得多,多说几次,多几个人说,说多了就没有人怀疑,就是事实,事实了罪名就成立。第三条他打人,暗算革生组长,是反攻倒算,是翻案的实际行动,打,当然是他的同伙干的,他是幕后指使。这两条罪,足够他永世不得翻身了。必须把这舆论造足造大,扩大对阿林的压力,我们才能站稳脚跟,立于不败之地。

  对付阿林,光靠十结拜兄弟不行,他儿子有帮人,我们也要成立治安队,对付阿林的儿子。让云康哑子当队长,不放心,要紧关头,杠我。还有谁可用?阿福?他只能利用一下。利用一下?有了,把那个宋军拖进来,利用你的人缘,利用你的书呆子气,让你当治安队长,为我治安,对付阿林的儿子,云康哑子也没话说,这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嘛。嘿,好主意!风头一过,治安队解散,你宋军得到什么?没有,只是利用一下!不过,就是利用他一下,也有风险,出头多了,村里人都认了他,那就是长翅膀,难控了,以后麻烦就大,必定伤在他手里。还得和点王商量一下,恐怕有点不妥当,麦杆拿捏不定,找点王去。

  点王被派去护水渠了,麦杆矮子装成查渠道水,沿渠道寻去,到了三队的责任地段,他想绕过去,心怕阿林儿子在,遇到了,恐怕有麻烦。

  正是无巧不成书,麦杆矮子走下渠堤,欲从田间小路穿过去,顿时呆住了,只见阿林儿子志兴,与一个小伙聊着天,并排地走来,一步一歪,肩上两把锄头在后面打架呢。麦杆即使贴路边让,他们两个不换成前后,也一定会被挤落田的。好汉不吃眼前亏,麦杆矮子返身,准备爬渠道开溜,我让你们总没事了吧?麦杆心里说。

  站住!

  麦杆矮子听得吼叫,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志兴大步赶来,如此大汉,麦杆要逃也没用,他一步麦杆得跨两步,哪里逃得掉?他爬上渠道,看看周围,有没有别的人在。志兴与小伙也上了渠道,左右两边一挟,麦杆当即矮了半截。

  你们要干什么?麦杆矮子吊眼抖动,话说得硬梆梆,心却由不得地咚笃咚笃打鼓。

  我们不想干什么,只想问你几句话。志兴膈肢窝拄着锄头柄,嘻皮笑脸的,歪着眼睛,全然不把麦杆当人似的。

  麦杆心火大起,面如紫茄,竞忘了当前时势,大喝道:我轮得到你问话?

  麦杆耍威风,对付阿福一定管用,准吓得跪地求饶,抖索成哈巴狗模样,即或把偷来的宝贝,也会孝敬出来。可是,眼前是阿林的儿子,比麦杆高出一头多的汉子,年纪轻他十七八岁的青年,胆大包天不敢说,胆大妄为很难说的志兴,就不太管用了。只见志兴把锄头一蹬,两眼凶光毕露,气粗如牛喘,冷笑一声,我问不得,渠道水可问得?

  麦杆的紫茄脸,顿时变成白茄脸。渠道水哗啦哗啦,麦杆矮子听得清清楚楚,好像说,问你不说,进你肚来。麦杆将看到,矮子与水被亲热,硬揿牛头,喝!气迫光了,肚子鼓了,麦杆泡泡样漂在渠道里,那时,实在不知道怎样回话,才能让水满意。

  山上老鸦叫,今日要倒灶。麦杆软了,柔柔地说:志兴,你要问什么?

  麦杆矮子软瘫认怂,志兴也不当回事,歪着眼睛,呸的吐了一口,审问似的说:我问你两个问题。我先问你,是我爹爹逼死了讨饭佬,还是你麦杆矮子逼死了讨饭佬?你必须按事实回答,老老实实回答。志兴的锄头柄,已对准了他的肚子。

  麦杆矮子面如土色,那锄头柄再向前推进,肚子不是一个洞,就是一个凸,身子向后一倒,结果,与渠水对话无异。眼前没有别人,救命稻草也没有,更没有老鼠打的地洞可钻,点王和十结拜兄弟,没有一个在身边,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这眼前亏,如何吃得消?回答问题是容易的,人家是对头,是专门寻事来的,我事实回答了,他也不会罢手,况且这问题不好回答,那就干脆不回答,拖时间,总有人会走过来,说不定老大点王这些兄弟来了,我们火拼,谁输谁赢,还拿不定呢。你小后生,凭点力气,拳头大,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的。

  麦杆矮子吊眼闪动着,有了主意,把志兴的锄头柄挪开,和颜悦色地说:志兴啊,你还小,这事你是不知,可你爹很清楚呀,你问问你爹,不就明白了?

  麦杆矮子想得有点阴,“你不知,问你爹”,不管志兴问阿林还是问麦杆,都是“问爹”,如今你问我,是问爹,嘿嘿,小子你问爹!

  麦杆正自暗乐口舌便宜,扑的一声,肚子上着了一下,啊的一叫,分不清痛痒,只觉得有条蛇往上窜,冲破口唇,冒出红红绿绿黄黄白白,向志兴喷去。志兴不及防备,脸上身上都着了道儿,那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热烘烘直迫鼻孔,往唇口钻,刺向心肺,眼睛也睁不开,谁忍受得了?咦了一声,随即扑通跳进渠道。

  麦杆见机会难得,向小伙作个揖,摁着肚子,下小路蹒跚逃走。

  47

  午间。

  宋军为太婆针灸,路上,也没碰到一个行人,大该都午睡午休了吧。太婆的腰痛差不多好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扎针。

  太婆一人在家里等宋军,两个小的,又出去摸螺蛳挖泥鳅,他们像大人一样,一刻都没有停息劳作,为维护小小的生命。太婆把泥鳅鱼都烤熟晒干,藏起来备吃。现在天暖,鱼也多,两个小的不能停工,太婆自己下不了田坂,心急着呢。宋军医好了她的伤,她把他当作救命恩人看待了,走出门去,遇到有人问候,随即就夸:汝根的儿子老三,他把我医好了。要不是伊,我躺在床上,连讨饭都动不了。他会当医生了?他会针灸,很灵的。于是村里人传开了。

  宋军为太婆扎了针,坐在床前,与太婆聊天。

  村里人都在传,阿林的儿子,把麦杆矮子打了。宋军有意说这事,希望太婆关注,引出一些话头。可是太婆像没听到一样,毫不在意。宋军偷窥她,太婆脸色倒很严肃,于是宋军继续说下去。

  昨天早上,公社治安队长成千麻皮他们,把阿林儿子带走了。宋军发现,太婆显出关切的神情。铐是不铐的。

  关起来了?太婆说话了。

  昨天下午放归来了。看来没啥大事。

  嗯,没啥大事。

  宋军有意要解开谜团,太婆是关键人物,她不说,许多事就说不清楚,她不肯说,其中一定有缘由。宋军想单刀直入,又怕引起太婆伤心,因此绕了个弯。

  其实,志兴打麦杆,全是那次批斗会引起的。太婆你去了吗?

  没有,那天我跌伤,不能动了。

  太婆,要不要把麦杆斗阿林的事,讲给你听听?

  太婆看了他一眼,又是毫不在乎的样子,说:说来听听也好。

  宋军详细地描述了那次斗争会,特别是逼死讨饭佬那一段。志兴在渠道上,就是问麦杆,倒究是哪个人逼死了讨饭佬,麦杆不肯说,才捅了他一锄头柄。

  太婆什么都没说,额头闷在双掌内,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宋军知道她强忍着内心的伤痛,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但又找不到安慰太婆的话来,只有把针提插捻转,让太婆感觉到背上还有针。

  太婆说话了:老三,你把针起了。

  是。宋军一枚一枚的拔下,放进消毒盒内,好了,太婆。

  太婆一骨碌坐起来,抹了下泪痕,说:老三,你想知道,倒究哪个逼死了讨饭佬是吧?我在死前,一定把真相告诉你。说完,眼泪像断线珍珠样滚下来。

  老太太从来没在别人面前掉过泪,就是在丈夫的灵堂上,她也没当众掉眼泪,被人私下叫铁草鸡,此时她不管了,因为前面这个孙子样的小孩,可以放心,是个好人,温情善良,绝不是麦杆矮子那样的恶棍歹徒。

  宋军慌了,手忙脚乱的,想找块毛巾替太婆擦泪,房内哪有什么毛巾?没有办法,就用衬衫袖子,为老太太擦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像断线珍珠般掉下来。

  天下的铁石女人,其实都是外包装,只要感情的缘巧被促动,紧锁的阀门,就会一下子打开。太婆突然双手抱住宋军,把头支在他的胸腹上,放肆地抽泣起来。太婆子死,媳嫁,孙小,己老,生死无人过问,冷漠中,突然感受到子嗣般的爱抚,思前想后,伤心与感动,都促发出她的伤感,隐匿在心底的痛楚,一下子就爆发了。宋军呆呆的站着,不知道怎样安慰太婆,为她的伤心而伤心,陪她落泪,陪她哭泣。

  也不知哭了多久,太婆深埋在心底多年的痛苦,终于有了宣泄,暂时平静下来。她叫宋军坐下,擦干眼泪,说道:老三,太婆命苦,三十二死老公,六十八死儿子,媳妇嫁了,孙子七八十来岁,太婆还不能死,我要把孙子带大。宋军泪汪汪地点头。

  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不痛心?短命鬼是被逼死的,这事,只有三个人清楚,我明白,媳妇,麦杆矮子。宋军怔怔的望着太婆。

  我不讲,是因为我还不能死,我的孙子还小。老三你发个誓,不向任何人讲出去,我讲给你听,如果我不明不白的死了,如果还有人想到讨饭佬死得不明不白,你就作个证明。好不好?宋军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心里七上八落。

  我不让你外讲,也是为你好,不吃眼前亏。我要对你讲,是因为你善良,等我的孙子长大了,你把这事告诉他们,我是哪时死都说不定的。

  宋军感觉到一种托孤的味道,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太婆已经七十开外,她看重我,相信我,我决不能令她失望。宋军站起来,对太婆说:我发誓。

  慢点。太婆下床,拉了宋军,走到灶前:跪在灶司菩萨前发誓。

  那年头,虽然横扫了一切牛鬼蛇神,不过像太婆这般年纪的,那根深蒂固的观念,时不时还是要表现出来的。宋军依她,发完誓,太婆把台门关了,郑重其事地讲了起来。

  48

  太婆慢慢道来,事理清楚,看来此事藏在心里,反复地思考,已经有些年数。

  大轰隆(刮五风)后,接着两年大旱,生产队的仓储空,家家户户的坛罐,也是底朝天,天灾人祸,老百姓的日子难过了。老天不下雨,许多水田种不下水稻,阿林号令,别等雨了,改种旱地作物六谷。旱地种清明豆,薯番,粟谷,荞麦,高粱,大小麦,错开季节,不准空地。他还下令,把田塍角地分给家庭,种植蔬菜等,尽快改善缺食状况。农民靠田地,自救也只能靠田地。他竟容忍了部分社员,山湾坡脚,私自开荒种粮。这头一开,只要能种东西的荒山地,都开个精光。说实话,阿林自己没有去开荒地,他的肚子比别人还空些,村里第一批得浮肿病,去医院住院治疗的,他也在内。第二年麦收后,村里的缺粮状况就有很大改善。

  麦杆矮子颗粒小,体力就差,吃不饱,生产队里干一天,下工后私有地上继续干,哪里吃得消?倒是他老爹,起早贪黑,种些杂粮,青菜萝卜芋艿,瓜茄菜蔬,全靠伊张罗,维系家庭运转。麦杆矮子体力不强,精力却很旺盛,伊的小囡,赶上好时光,哇哇哭着来到人世。那正是青黄不接时节,老人高兴,把家里所有,都交给儿媳与孙女,自己更加节俭,更加不要命的劳作,能支撑多少时日?高粱杆似的身子,能挑半百的,只能挑三十了,没久,空手走路也气喘不休,很快就病倒在床上。麦杆矮子顾不了西东,晕头转向了。

  我把万丰叫来,你与麦杆结拜了兄弟,哪有遇难不帮的道理?麦杆老婆做产,老爹卧床,日子难熬呀。我家里还有两升米,熬点粥油,喂娃喝。我们一家五口,有一斤糖票,刚生下的两个鸡蛋,都拿过去,好歹让麦杆老婆坐完月子。

  万丰说:妈,两升米留下一升,好不好?我们的小猢狲……

  你晓得啥?大人没吃好,哪会有奶水?小人没奶吃,喝点粥汤,活得下去是她的造化,谁叫她生得不是时候。我们吃杂的,死不了人,噢?

  万丰点头称是:妈说的是。产房我不去,叫招芹送去好了。

  就这样,招芹常送点东西过去,帮着麦杆老婆理点家务,忙乎一回。麦杆老婆千恩万谢。

  麦杆老爹是越来越不行了,眼见得骨头根根凸显,眼眶深陷,没了人样儿。老年人都是知天命的,他知道日子不长了,阎罗王的诏帖,已经发出,收到只是早晚的事。这天中午,麦杆送来一碗杂粥,他让麦杆留在床前,嘱咐他:我就要见你娘去了。你出生那年,也是个荒年,你妈无奶水,你小时饿僵,成了小颗粒。那时爹没有办法,没田没地,家穷。孙女出世,你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养好,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要不,我死不瞑目。

  爹,你放心,我……

  你们几个人,听老爹一句,饶得别人饶得自,别跟阿林作对了。

  麦杆没有说什么,走了。老爹一串眼泪,滴落在枕头上。儿子根本不想听,他们与阿林的仇怨,不就是挑南山水库逃跑引起的吗?凭良心讲,这不是阿林错,是儿子错在先,阿林批在后,只是批的狠了点而已。缠住不放,劝不回头,连将死的老爹的话,都听不进去,闹得深了,会牵扯到下一代,代代相怨,还有没有个头?何时才能了?不能呀,儿子!

  麦杆老婆坐月子房间,与公公只隔一层板壁,公公的话,她句句都听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公公想着我们母女,口口声声叨着孙女,为着孙女,内心感动,搂着小女,嘤嘤地哭了。

  麦杆走进老婆房间,发现老婆在哭,便拉下脸道:月里哭,落下病,别怨我,是你自寻出来的,我没有做出格事,谁让你月里哭天抹泪?

  麦杆老婆说:我听到了爹对你说的话。我做产后,爹的身体一下子就夸下去,你想,他平时好好的,现在把好吃的都给了我们母女,你看清了没有,爹在吃什么?吃多少?我看,他是饿的。你去烧点米饭,喂给爹吃下去,我们母女心里会好受点。

  两升米,是招芹拿过来的……

  只要米在我家里,你就去烧。你不去?我去烧!她支起身体,把小女放在床上,就要下床。

  不…不要……隔壁传来爹的呼叫声,随后扑通一声响,老爹从床上跌下。

  不好!麦杆夫妻俩跑过去,只见老爹倒在地上,双手向着门口爬,头已经贴在地上。麦杆赶紧抱起,放在床上。老爹两眼圆睁,嘴巴一张一合的,说不出话了。麦杆老婆失声哭了起来,老爹眼睛向着她,努力想抬手摇手,阻止她哭,她领会了,擦了眼泪。他嘴巴动着,麦杆把耳朵凑过去:孙子…麦杆说,孙子去了外婆家,山里头有六谷麦面番薯吃,比我们这里好过。快把女儿抱来!麦杆吼叫。麦杆老婆跑过去抱来,婴儿在爷爷床前哇哇大哭,爷爷听了,脸上现出微笑,随后,便停止了呼吸,看上去倒是一脸安祥。

  这时,正好万丰招芹两个走了进来。

  49

  麦杆矮子老婆跪下,向公爹叩头,然后放声哭起来:爷爷公呀,你死得惨啊,没顿饱餐,没口好饭,我们对不住您呀!

  农村妇女个个知道,女人坐月子,得避风,避水,避过热,避过冷,避强光,避免挑担伤腰,避免劳烦伤心,避免啼哭伤睛,吃得清淡不伤胃,避免走动要多睡。生小孩,女人五脏六腑都损了,种种忌讳,如何调养,母亲教给女儿,女儿再教给女儿,代代相传,没有人怀疑它的对错,照此办理。如若日后啥病痛,妇女都会推说,月里头没忌净。招芹当然深谙此说,拖她起来,道:你不能哭,月里头哭,以后眼睛坏了,落下一身毛病。快去歇着,老爹我来送。

  麦杆老婆半推半就,被推进房里,心里着实感激。招芹就在老爹前,学麦杆老婆哭灵送行:爷爷公呀,你死得惨呀,没顿饱餐,没口好饭,我们对不住您呀!

  万丰让麦杆矮子把老爹的寿衣整出,叫招芹赶快烧热水,为老爹净身换衣。两家人手忙脚乱,好一阵折腾,才把老人整束好。

  万丰又与麦杆一起,把堂前打扫清理一番,灵堂就设在这里。麦杆找来两条破长凳,放在堂前,再把老人的房门拆下,与万丰把老人抬到板上,两个把门板抬到堂前,放在长凳上,然后在老人脚后地上,灯盏灌满菜油,点亮长命灯。灵堂设定后,万丰去通知兄弟们,赶紧过来,商量丧事怎办。

  邻里听得哭丧声,知道麦杆爹已死,也有主动走过来,给麦杆提个醒,这时该做些什么,接下去做些什么。麦杆矮子还年轻,主持自家丧白事,还是第一次,当事者昏,旁观者清,乡邻指点,麦杆矮子倒也感激。

  十结拜兄弟很快走拢来。

  这年头,死人死不起唷,首先是粮食不足,一场白事下来,得费多少人手,麦杆爹妈寿坟棺材虽现成,八抬材脚,奔丧亲友,帮工杂使,多少人的吃饭问题,麦杆矮子家绝对无法承受。其次是钞票,麦杆矮子没有存款,年年活剥皮。麦杆矮子孝子难做,心急如焚,愁肠欲断。他把困境的原因,全归到五风,掏尽了全村人的家底,坑害了家家户户,他恨死了那个阿林,是他使得麦杆我,连父亲的丧事都办不起,肉都会咬他两口。

  兄弟们都主张丧事简办,材脚、帮工杂使,兄弟们包下了。报丧时告诉亲戚,奔丧不收吊礼,每家各尽所有,带点粮食来,作为吊礼,以解燃眉之急。钞票不够,只有向生产队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老人治丧只搁一晚,明天就出殡。麦杆矮子听从,照此办理。

  大家公推成均担任白房总管,负责一切事务的调停,大小事都由兄弟们操揽。麦杆矮子做现成孝子,白事规矩,历来是此。

  当日下午,兄弟们分头去报丧,邻近乡村,弟兄们都认了去,最远的丈母娘家,剩给讨饭佬去,当然还附带着传孙子回家奔丧的信息。照这里习俗,丈母娘家不是必报父丧的,平辈之丧,亲家可来可不来,只是亲戚情义,没有亲家不到场的。里山有四十多里路,报丧不能宿夜,当日来回走八九十里路,吃得消?平时讨饭佬是兄弟中沉默干事的坯子,毫无怨言的,这次讨饭佬也有想法了,跟麦杆说,就是去报了,明天赶不上出殡,别去报了吧。要来得及,最好治丧两夜。麦杆矮子与成均商量,治丧两夜,费用加多少?还不如不报有利,就作罢吧。只是儿子在外公家,连爷爷都送不着,心里不好受。麦杆心底里埋怨,要是讨饭佬肯去报丧,或许丈人家会连夜送儿子出来,或许来得及送……,私下跟老三点王商量,不料他也同讨饭佬一样,改治丧两天才是万全的。麦杆不好明说,心里着实责怪这个讨饭佬,要紧关头,脑子灵光过头。

  万丰夫妻俩,忙碌到半夜,看看守夜的,麦杆的姐妹都到了,今天已无事可做,才回家来。

  小孙子们早已哄着睡下了,问起麦杆爹丧事如何安排,讲到不收吊礼收粮食,是老三点王的主意吧?万丰点头。又讲到报丧事,我是点着鼻子骂他:你这畜生!两只脚生着做样子的?就是走断了,这八九十里路,也该走。一生一世一个爷,孙子不到场,伊死得去吗!

  万丰目瞪口呆,想不通自己哪里错了,惹娘生这么大的气。

  50

  万丰两公婆,在床头切切喁喁的,探讨不报信的错处,最终认为,没有把孙子接回来送终,是不报信造成的。只要报了,不管亲家什么时候送孙子回,那是亲家的事,现在他们不知道死讯,就不能责怪他们,是这边的错。认清了这点,讨饭佬有点懊悔,不该不去,一天一夜不停的走,翻山越岭的,人是累,可不欠人情债,心里好受,比身体难受好得多。招芹说,有没有补救的方法?两个人苦思冥想,招芹说,让潮潮去代他孙子,当孙子披麻戴孝,能不能算是一个弥补?万丰想了一阵,也想不明白,这种事能不能顶替,明天问问娘,再做决定吧。招芹说,你与麦杆是结拜兄弟,他爹也是你爹,潮潮也是孙子,为他送终,麦杆对我们没话可说,兄弟对你会减轻责罚,你娘也不会责怪你了。万丰听她说得中听,便应允了。她一高兴,便搂抱他亲热起来。

  第二天一早,万丰招芹过去料理,万丰脸皮薄,见到麦杆,心里愧疚,说不出口,招芹叫声四哥,讨饭佬想清楚了,昨天不去是错的,我们商量了补错的法子,让潮潮来送,当孙子,你要是同意,我就去领过来。麦杆脑子快速转动,满脸诧异,把别人的儿子当儿子,为父亲戴孝,理上说不过去,情上也说不过去,村里人闲话一定不中听,我的脸面也不光彩,她……?这事不能做。他知道讨饭佬厚道老实,这一定是招芹的主意,阿婆恐怕不会同意。若这样做了,老十被娘一顿臭骂,定然逃不掉的。当面拒绝,招芹脸面不好看,麦杆便说:此事我做不了主,跟姐妹商量一下,马上来告诉弟妹。

  麦杆矮子胡乱转了一圈,找到招芹,说:弟妹,我们姐妹商量了,觉得不能委屈潮潮。我们一家欠潮潮的情,做牛做马都还不清,此事万万不能。

  招芹的心七上八落,脱口说:讨饭佬欠下的情,也要做牛做马才还得清了。

  麦杆瞟了她一眼,去了。

  这里的风俗,出殡都在上午,中餐招待谢枕,名叫食豆腐饭,下午复山后,亲戚都回家,不能在此过夜的。麦杆的姐夫村子比较富裕,挑来五十斤白米,妹夫也有二三十斤,让麦杆胆子一下就壮了,麦杆老婆更是慷慨,让麦杆把家养的一只猪,有百来斤了,干脆杀了。麦杆虽然肉痛,既然老婆愿意,自己哪怕是凸肚子过河,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叫万丰找人杀猪。

  绍棠他们学过做道场,虽然当时不能做道场,敲敲打打送丧,还是可以的,成均当然不会忘记,请了过来。如此一来,麦杆爹的丧事,变得相当风光了,那是在大困难时期呀。

  铜锣十三响开道,绍棠他们吹吹打打,伴随八兄弟材脚,抬棺到村口,麦杆等子孙后辈们,跪哭接灵,摆上香烛祭品,祭了材车,出殡队伍向墓地出发。本来,要向观看的人们抛掷长命钱,困难时期就免了,大家都是能谅解的。女婿(至亲)提一篮纸钱买路,麦杆捧父亲神祉(也有肖像或照片的)跟进,八抬大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吹打随后,送丧队伍哭哭啼啼,一路跟紧。需要特别说一下,麦杆老婆在月子中,按当地习惯,为她备了一张眠轿,她抱着女儿,被人抬着送丧。招芹为照顾她母女,跟随轿子左右,听候使唤。

  墓地在村西的小山上,大约二三里路程,不消一个时辰,队伍到达墓地。

  棺材在墓前停下。

  入墓仪式开始,子女后嗣们跪下兜土,兜土司仪读了死者姓名生辰八字,烧了黄榜,祭告山神土地,然后代表死者灵魂,向少小后代的愿望,作出保佑承诺,随后,司仪把一撮泥土撒向棺材,喝道:泥土一坯。

  众子孙应:有!

  土地八尺。

  有!

  房屋一间。

  有!

  子孙们应得越响亮越好。这叫买山。据说,山由山官山姆,土地菩萨管理,新入住的居民,就得先注册报名办理入户申请,当然也需要手续费,或者叫见面礼,买山的意义正是如此。然后烧廓,把备好的元宝纸钱,芝麻杆之类,在空廓内烧祭。烧毕,由子孙们依次进退,名为为长辈踏床,实为踏灭余火。

  司仪为死者买下了棺廓住址,子孙们也承应了,兜土仪式结束,锣鼓震天响起,放炮推棺进廓。接着,有人把预先准备好的“龄节”抬过来。先得说明一下,这里预先派人挑来稻草,在附近山上,把稻草一把把的扎成一根长条,扎的节数必须与死者年龄相同,在节数一定的情况下,扎得条条越长越好,围坟一圈,围进的就是死者的领地,属“泥土一坯,土地八尺”的范畴,子孙们为他买的领地,归他享受,别的死鬼不得侵犯。送丧队伍绕坟一周,回丧返程。麦杆矮子是独子,因此没有“妯娌争先后,先到先发家”的事儿。

  谢枕餐,豆腐饭,足够体面,大家都满意。

  51

  麦杆矮子办完父亲丧事,家里真的一无所有了,妻子的月子不安稳,食不足,奶水少,女儿的成长,造成直接威胁,青黄不接,村里有存粮的,的确很少,借也没借的。麦杆想到丈母娘家,山里头不要交征购粮,自给自足,反而有杂粮余下,不如让老婆回娘家,比在家里好过些。只是老婆还没满月,这么多的路,如何是好?更不晓得她愿不愿回娘家,麦杆拿不定主意。

  麦杆老婆做事老到,与成均私下交易,白事中偷偷留下三升白米,给女儿熬粥,瞒过了麦杆矮子。麦杆与她商量回娘家的事,她才实说,麦杆听了,松了口气,随她吧,待满月,娘俩再去也不迟。

  金水阿婆更是有心,她用苎麻结了个扒罾,每天午间,叫讨饭佬去大溪小圳扒鱼,孙子有点口福,算是补偿两升米的亏欠吧,还叫招芹送几条给麦杆老婆,多吃鱼增奶水,也算替讨饭佬还人情良心债。熬过这个月,洋芋艿开掘,大小麦成熟,日子就会变样的。

  生产队劳动,麦杆不能落下,收工后,私有地上的劳作,原来是爹在忙碌,现在全得他干了。这天傍晚,他去父亲开荒地看看大麦,半来个月不到,已有八九分熟了,心里暗暗高兴,摘下一个麦穗,剥去芒皮,一粒一粒地嚼,甜甜的。突然嘟的一声,地中飞起一只鹧鸪,吓了一跳。你来糟蹋?麦杆有点愤愤地,走到中间去看看,麦丛被窝成一簇,仔细一看,是个鹧鸪窠,还有三个蛋蛋。麦杆喜出望外,嘿,这是上天送给女儿的!对不起了,鹧鸪。拾了蛋,把大麦杆扶起,洋洋得意地回家。远远地,鹧鸪咕咕咕地啼个不停,你骂吧,我也是为了女儿。明天,剪些麦头,给老婆煮碗麦粥,不饿就会有奶,天天吃点,能够维持到麦收。他想起了爹,这救命大麦,是爹一手种的,他老人家不等到它成熟就走了,心里酸楚,簌簌地掉下几颗眼泪。

  有道是,死爹死娘倒大树,晦气三年。合该麦杆矮子倒霉,怀着三个蛋蛋回家来,突然觉得额头上有小虫爬,伸手一拍,只觉得额角一疼,手中已捏了一只九楼台蜂。九楼台蜂的窠,大多筑挂在大树或屋檐下,蜂窠层层叠叠,似九层楼台,由此得名,蜂体大而黑,凶猛有毒。麦杆哇哇乱叫,连连甩掉,额上蜇处,疼痛起来,伸手一摸,已然凸起。麦杆知道此蜂毒,村里有过蜇死的事例,一急,顿感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阿林挑着半皮桶担料(粪便),正好去自留地路过,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担,说道:蜂叮了?不要慌,现成的有药治。

  麦杆虽然不喜欢,听他说能治蜂叮,也就站住不动。阿林直接跑进地中央,摘了几张桑叶,把叶柄折断,流出白色的汁,搽在蜂蜇痛处。他把几张桑叶交给麦杆,嘱一路走回,搽的汁干了,再搽,一会儿就不痛了,红肿也会很快退去。麦杆感觉的确有效,向阿林笑了下,算是谢过,自个走了。阿林也不在意,挑了担子,去自留地料理。

  52

  度过最困难时期,麦收,种早稻,忙碌了几个月,现在早稻上搁,便是农家相对农闲期。麦杆老婆思念儿子,已在外婆家住了好几个月,半年都有了,想回娘家看看,跟麦杆商量。麦杆寻思,妻子一人抱着女儿,走四五十里路,再加天气热了,如何放心得下?不如陪她走一趟。妻子听了,自然高兴,两人商定,明天趁早。当晚收拾好婴孩用品,不在话下。

  第二天起了个早,麦杆俩公婆吃罢早饭,老婆洗刷完毕,提了泔水,去猪屋饲猪。猛然想到,全家一走,那猪咋办?去则至少两三天,它不造反,也得饿死。以前有老爹在,现在……家里不能断人,麦杆去不了。她回到堂前,说予麦杆听,麦杆也愕然如呆,此时更加明白,家有老人,是福份啊。

  唉,你别去了,我自个慢慢走就是了。麦杆老婆怏怏地,最多,你送我一阵,半路折回。

  麦杆矮子也觉懊丧,沉下心来想了想,有了主意:我们托个人,帮我们饲猪饲鸡鸭,就可放心去了。

  麦杆老婆眼睛一亮,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叫招芹来饲,钥匙给她,没事,她心眼实,可以放心的。

  麦杆矮子笑道:我也想的是她。

  麦杆老婆马上去了,一会儿把招芹叫来,陪着看了猪圈,饲料存放的地方,泔水饲料缸,还有鸡鸭窝,一一指点明白,把一串钥匙交给她:劳烦你了,招芹。

  四嫂客气了,这有什么呢?哪家哪户没有点事的?你们放心好了,不会让家畜饿着。接过钥匙,回家去了。

  麦杆夫妇没了后顾之忧,安心地进山走亲去了。

  里山凉快清新,麦杆老婆要多住些时日,麦杆宿了两夜,便回家了。一个人走路方便,再加下山路走得轻松,午前就到家了,看了看猪圈,那四五十斤的小猪,很安静地躺在栏内。又看到鸡鸭,都在外面大院内,与别人家的合群觅食,与平时没有两样,看来招芹真的很上心,像自家一样照顾,难为她了。

  麦杆烧中饭吃了,饲了猪,烧了两壶茶,独个儿坐着喝茶。

  中饭后,招芹把家事料理好,到麦杆家饲猪。穿过大台门的大院,来到麦杆家门前,掏钥匙欲开门,见门不上锁,虚掩着,是不是早上忘了锁门了?招芹推门进去,却见麦杆一人,独坐喝茶。

  四哥回来了?招芹把锁匙放在桌上:吃饭了吗?四嫂呢?

  刚吃下。她要多住几日。你坐。

  招芹说:我先把猪饲了。

  坐!我已经饲过了。

  咦,饭碗都没洗,我先洗了。说着就走到灶前,从汤窝里掏水洗碗。麦杆看着她背,乌黑的“马尾巴”垂过肩膀,煞是柔软闪亮,伴随着臀转,一甩一甩的,十分动人,心里感觉有异样的骚动。她把洗好的碗筷,拿到介橱放好,转过身来,两人眼光一闪,麦杆正注意她高耸的前胸,她低头看了一眼,脸有点热。

  麦杆满面笑容,说:招芹,过来坐一会,我要好好谢谢你。

  招芹也露出笑意,坐在一边。麦杆看住她,说:招芹,这些天,你一日至少三次,替我们饲鸡饲猪,跟自己家没有两样,真正的叫我们过意不去。内眷说,招芹尽可放心,一丝不错。

  这有什么呢?招芹听他恭维,心里很好受。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早把我家当自家了。他看着招芹脆异地笑,招芹莫名其妙,听着他说,我爹过世时,你已经是媳妇送公爹……

  招芹想起来了,那时她代替四嫂送灵,的确叫过爷爷公,当时只想四嫂月里头不能哭,哪想到这一层呢?不觉满脸绯红。

  你让潮潮来披麻送殡,你是说,潮潮是我的儿子,我爹的孙子!我当时内心早已认了,只是那么多人面前,我没敢像你那么大胆。

  招芹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把头靠在桌上,不知怎的泪泪不止,说不清是羞是恼是痛是恨,胸中像塞着一篷草。好一会,她抬起头来,泪眼看着他:我是存心替讨饭佬消过,他没去报讯是错,造成孙子送不着爷爷,想让潮潮来送,替讨饭佬补过,没半点歪心思。

  麦杆起身,从水缸盛来一盆凉水,洗洗脸,招芹。我说的都是实情,你的确是真情实意,就在隔壁,当面叫了我爹爷爷公,你说呢?说着把毛巾递上。

  麦杆继续说:昨晚我梦见爹,责怪没见到孙子,要寻讨饭佬论是非,要让伊做牛做马,要不是看在小媳妇的面上,决不让他安心。我担心哪,就匆匆地赶回来了。他认你小媳妇,我也认了,不认对讨饭佬不利。

  招芹心跳得怦怦响,鬼缠讨饭佬?一旦被鬼缠上,讨饭佬半痴刁呆,疯疯癫癫,我们这个家还像家吗?死鬼认我做他小媳妇,能饶过讨饭佬?……她望着麦杆矮子,求情似的,似乎他就是那个死鬼,求它放过讨饭佬,别伤害讨饭佬,别伤害我们一家!

  麦杆拿过她手中的毛巾,替她擦脸,她没有拒绝,慢慢地,他抱了她,向房间走去。

  53

  招芹继续为麦杆家喂猪,直到五天后,才把钥匙还了。俗话说,菩萨远地灵,果子野生香。以后,他们瞅着机会,就有往来,私下寻乐,没敢张扬,瞒天过海,把家里人防贼一样地防住了,半年多过来,东窗无事。

  转眼已经入冬,冬种忙完,真正进入冬闲。生产队经过一年苦干,有了些生气,家家户户也有了一点底子,都为明年更进一层谋划。生产队的宝贝耕牛,越冬饲养,分外重视,一是饲料问题,牛饲料都是今年的早稻草,没有往年剩余留下的,因此得计算着用,一点都不能浪费,连垫栏的草料都得省用,才够三头牛过冬;二是今年冬种面积大,冬用时间长,牛体力消耗大,掉膘严重,恢复体力靠人去调养,调养好坏,关系到明年生产。生产队专门开社员大会研究,选择有责任性的男劳力,作冬季饲养员。

  家庭人口多,劳力弱的,都报名,争当饲养员,农闲时多挣点工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麦杆矮子竭力推举万丰承当,理由很充分:万丰一家五口,一男一女两劳力,劳力不算强,虽不是超支户,困难户,大致是平调户。最重要的,万丰人品好,实老实腔,做事一心一意,全队哪一个社员不晓得?饲牛可以放心,不会出差错。麦杆咄咄逼人地说,哪一个敢保证,我比万丰好,请站出来,当场说,我就赞成他!

  人都有张面子,听麦杆如此推万丰,谁愿当着大众说我比万丰强?封了口似的,万丰也心里不自在。队长见大家没有反对,也就同意了。

  万丰当了饲养员,格外小心。每天早上,去稻草蓬拆来稻草,铡成一寸来长,按牛的食量,盛进桶里。掉在桶外的,都扫进牛栏,垫在牛睡觉处,干燥一点,牛就不易冻着。一日三次,风雨无阻,真正的心无旁鹜,说的做的,都是牛的事儿,眼见得牛儿一天天壮实,心里踏实多了,队里二百来双眼睛,都瞪着呢,决不能让他们挑刺,稍不慎,鸡蛋里挑骨头的人,放出言语来,弄成吃力不讨好,黄胖搡(舂)年糕,自家多化点心思,挣那么点工分,才落胃。如此一来,几乎整上午,都忙在牛身上,家事全不在心中,更不知道婆娘在做些什么。

  万丰发觉,母水牛的食欲,超过正常水平,而且肚子也大起来了,是不是有孕呢?万丰不会用牛,平时不太注意,此事拿捏不定,就请来队长,让他看看。队长觉得八九成是怀上小牛了,叫来长用牛的,一起看了,也认定变化大,看起来是十成了,而且月份已经不少,当时怎么没有发现呢?冬耕时一点都没有照顾它。队长当即拍定,增点营养,让万丰去供销社,买点花籽饼,拌在稻草里。

  中饭后,万丰先到海青和尚处,打了一张大队证明,生产队耕牛怀孕,申请公社供销社,补助一点花籽饼,盖了公章。万丰拉了独轮车,去公社再盖个章,就可去供销社买饼。

  万丰去了,招芹拿了鞋底,纳了几针,家里大小人,都得做双过年鞋,那都是女人们忙碌的事。小孩都跑到外面胡弄去了,婆婆也不知去了哪一家,一个人有点无聊,就拿个小篮,盛了鞋底,串门去。

  招芹到了麦杆家,麦杆老婆喂过奶,女儿刚睡下,便招呼招芹坐,说:有空出来坐坐?阿婆万丰不在家?

  老太早出去,不晓得去了哪家。伊去供销社买牛饼,一头水牛怀小牛了。

  哦?发财了!明年多一头牛。

  是么。哎,四嫂,你那小的够不够吃?有没有吃点粥?该断奶了吧。

  不够,我正想断掉算了,她会吃粥。

  这时麦杆矮子从房里下楼来,说:你只晓得断,断,断,已经僵古董一个了,做娘的就不能让她多吃一口?招芹来了?他在旁边坐下。招芹向他笑笑,没说话。

  麦杆老婆笑道:断奶,伊要领、要哄,怕死了。不会做爹的。

  不落路!麦杆矮子嗔怒了,跟你讲话,还不如跟有道理的人讨相骂。向招芹使个眼色,愤愤地出门去了。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笑,看他走远。

  招芹拿出鞋底,纳起来。

  潮潮的过年鞋?我是真的没功夫,我家的鞋底,连填都没填过。

  你填起来,我替你切。招芹很随便的说。

  好妹妹,过年我请你吃猪头肉。

  油嘴滑舌。

  我是真心的。上次你帮我们饲猪,现在长大了,过年我们自己杀,猪头自己留下,谢你一顿猪头肉,嘻嘻,怎么样?

  招芹突然叫起来:啊呀我忘记了,家里盐没有了,夜饭菜用点都没有了,得到小店买盐去,不坐了不坐了。提了小篮,就走。

  空下来,过来坐。

  好的。摇着“尾巴”走了。

  招芹前脚进门,麦杆就到了,果然心领神会。两个人上楼,不消说的,道不尽地缠绵,一时不忍离开。 `

  再说万丰去公社盖了章,匆匆赶到供销社,却跑了个空,供销社还没组织到货,得过几天。万丰便回家了。

  万丰去牛栏看了牛,穿过操场,拐进回家的小弄堂,与麦杆矮子碰了个面对面。麦杆老远就招呼:哦,你拉了小车,去哪里啦?

  万丰笑眯眯地,说:去了趟供销社,花籽饼没买到,空跑了趟。四哥去哪里?

  我找瑞康先生下棋去。

  两人擦肩而过。

  万丰推门进屋,招芹闻声下楼,头发蓬乱,见着万丰,便笑嘻嘻走下楼梯:你回来啦?我刚睡醒呢。

  懒婆娘。万丰看她面孔通红,春光奋发,不觉地闪了一下麦杆的影子,摇摇头,眉头锁了起来:妈呢?

  妈领着小伙,走人家去了。

  讨饭不语,走上楼去,招芹跟在后头,进了房,见被褥未铺,零乱地摊在床上,招芹笑道:刚起床,就听到你开门,没铺就下来了。说着就铺被。

  万丰把房内看了一圈,没见什么异常,心里塞塞桶似的难过,不舒服,嘟哝道:冬天都睡晏觉,不难为情?以前不睡的,今天你怎么啦?

  招芹嘻嘻的笑了,说:我八字好呗!妈把小人领走了。你出去了,我一个人落得清闲,就睡下了,还睡得特别香。

  万丰斜了她一眼,下楼去了。她偷看着他背影,心还在怦怦地乱跳。

  54

  以后他们做事更加小心,两三年来,居然没出脚(注:方言,露出马脚)。

  造反前一年,村里出了桩大事……太婆正全神贯注地讲,大门被撞开了,潮潮兄弟俩,洪汗直淋地跑回家。宋军发现,他俩的背,乌油发亮,真不敢相信,七八十来岁的小孩,怎承受得了太阳的暴晒?太婆觉出了异常,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那么慌的逃回来?那小的就哭起来了,看起来很伤心,受了委屈。太婆走过去,把他们拉进灶间,打水,为他们洗脸洗身,一边说:别哭,啥事跟奶奶说清楚。潮潮你讲。

  潮潮眼圈也红了,揉了揉眼睛,说开了。

  天宫晴燥,溪渠小坑都干了,没有鱼,泥鳅也没处挖,我们就想去拾田螺,稻田里坎水沟有水,我们就一路寻去,见一个拾一个,有的地方也有小鱼,我们就筑起来,把水泼掉,捉鱼挖泥鳅,有小半鱼篮了。里沙滩李园边,那丘田很大,里坎有泉水,水凉,又有李树遮蔽,我们在坎边拾田螺,田螺很多,我们是低着头皮慢慢走过去的,我走在前,洪洪在后面提鱼篮。李园的坎不高,洪洪看见有个李掉在地上,看看还新鲜,就拣了来,揩了一下,就咬了一口。不晓得望李园的招富斫头,哪时跟在我们后头,这时他一把抓住洪洪的手,就拖上李园,说洪洪偷李吃。我吓了一跳,洪洪说是捡的,我说,我们两个在田里,摘不到李的。这个老太公不讲道理,说我们小小年纪,就做起贼来,长大了,村里还会安稳?我就骂他死老太公眼睛瞎了?他气死了,夺了洪洪的鱼篮,把田螺全泼到稻田里,还说要把我两个抓到队里去,我气,就赶上去,咬了他的手一口,夺了鱼篮,跑回来了。

  童言无忌,不会说谎的,宋军觉得,那招富的确过头了,怎能欺负小孩子呢?听爹说过,招富这个人,吃四方米饭,溻上水麻油;吃软豆腐,怕硬钉子。偌大一把年纪了,木匠做不了啦,生产队照顾他看守李园,他咋跟小孩子过不去?莫非他记恨几十年前,打我哥的事,被金水太公说过几句,现在向孙子发飙了?这个人为何如此无聊?于是说道:招富公过份了。

  太婆把两个洗干净了,返身进房,拿来一把尺子,放在桌上,说:洪洪过来。

  洪洪一见尺子就哭了:奶奶,我是真的捡来的。

  太婆坐在椅子上,绷着脸:我知道。你没听奶奶的话,出门不可看相别人的东西。田坂里哪样东西没有?香瓜糖梗,桃梅李果,你馋嘴,我哪里管得着你?招富说对了,小时没学好,长大好不了。哪一只手捡的?

  洪洪揩了揩眼泪,伸出右手。太婆拿起尺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板:做做记性!以后再犯,打一板就不够了。洪洪咬了牙,没有哭出来。宋军连忙拉过他的手,为他搓揉,那一条红痕,像一条彩虹划过,很耀目,也着实令人心疼,这是捡吃了一口落地李的代价,也是太婆教育孙子的见证。宋军对太婆更加肃然起敬。

  太婆转向潮潮,潮潮已经吓得往后退,不过绝没有逃跑的意思。太婆把尺子放在桌子上:潮潮走过来。你九岁了,奶奶知道你懂事,听话,帮奶奶做事,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你懂事,你要给弟做好样,不能做坏样。

  潮潮点头,眼睛看着奶奶,咬着嘴唇。

  奶奶腰伤了,前些日子动不了,都是你摸鱼拾田螺,自留地拿点菜,家里才有点吃的,不至于饿着。你一定要听奶奶的话,别人的东西,决不能去眼意(注:眼意,方言,眼见着东西中意,心想得到它),哪怕是肚子饿,偷吃了别人的,要拉肚子,懂吗?狗是不讲好歹的,哪个人的屙都吃。拿别人家的东西,就像狗乱吃屙一样,这种人,同狗还有什么两样?听明白了,别人家的瓜地菜地糖梗地边,连走都不要去走!我们家里穷,穷人走路要多三分小心,别人东西少了,总先怀疑侬偷。现在奶奶的腰伤,宋军哥哥给医好了,能走动了,吃食问题,该奶奶解决。现在没处捉鱼,明天不去了,奶奶带你们到外村,求人帮助点米。

  宋军眼睛湿润了,鼻子也酸酸的,谁都可以欺负太婆家吗?太婆无力反抗,忍辱偷生,情有可原, 我徒为一个汉子,竟帮不了太婆一家。要是我是这个村的头,决不允许这样对待没劳力的穷苦人!可悲的是,我也只是石板下的小草。

  太婆继续说:潮潮,招富教训你弟弟,你不应该骂人,更不能咬人,你是小孩,做出的事,他会说大人没教好,连奶奶都不是了。

  潮潮眼泪不断地流下,终于哽咽着说话了:伊倒了我们的田螺……他哭得很伤心。奶奶点头,这些,别人是下饭菜,我们是活命的粮,孩子知道珍惜,心疼。宋军的泪,已经跟潮潮一样多,太婆看见了,说:老三,你真善良,太婆心里记着呢。下午还要干活,你先回家去,下面的事,我会寻空讲给你听的。

  宋军忍不住了:太婆,向生产队要点口粮……太苦了孩子们!

  太婆哪里会不明白?我们没钱买口粮,他们定下规矩,口粮不能白给,太婆再穷再笨,也不肯被人当狗赶。这规矩是麦杆定的,他要把我家往死里逼。太婆已在阎王殿边转,孙子实在还小,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肯死,哪怕把身上的肉割下来,也要把孙子喂大。

  苦海无边,弱水无岸。人间的情和义,被抛到哪里去了?麦杆矮子是只恶狗,狼狗,或许比猪狗畜牲都不如,村里的大权,怎地落到他的手里?宋军愤愤不平。

  55

  打水机埠头,抽水机照常运转,宋军却无心看书,呆呆的想着太婆家的事。

  宋军的社会阅历尚浅,他无法理解,像太婆家这样的孤寡老小,得不到相应照顾,连口粮都没有,这是真正的逼害,麦杆矮子一手遮天,太婆冤苦无处诉,挣扎在死亡线上,无人过问,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不能继续下去了!宋军又嘲笑自己,你一介小民,纵然心中愤慨,也不过是布衣之怒,奈何得了什么呢?另外,心底还有一种声音,无论如何,倒究如何造成这种情形,事由真相,一定得弄清楚,隐约有与麦杆对阵的感觉。

  太婆说,造反前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一定与太婆家有关,讨饭佬就是那年投河死的。宋军急于想知道,可是记忆的库存,没有一点蛛丝马迹,翻箱倒柜,全是学校篮球场的影子,教室里的场景,歌声琴声读书声。宋军无奈地摇头,愧为这个村子的一员,当时,真的没有想到,我还会回到这个村里来。

  宋军想什么呢?

  宋军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阿世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竟一丝都没察觉。宋军傻傻地笑着,说:阿世叔,我听人说,造反前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想来想去,一点末屑都没有,您能告诉我吗,倒究发生过什么事?

  阿世打量了宋军好一会,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下,宋军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笑道:什么事惹你关心了?那一年事很多……

  阿世开始讲述。

  到那一年,大轰隆造成的灾荒,已经过去,再加连续几年风调雨顺,各生产队都丰收,粮食不成问题,就是袋里钞票不多,搞副业的人多起来,村里的木匠砖匠篾匠漆匠,都到外面赚钱,现成的归来分粮食,在家里的社员有意见,就发生了矛盾。事情是招富斫头引起的。你晓得,招富斫头一家,有三个人外出,大半时间在外面,造屋做家具,赚来的钞票,比家里种田的,多上两三倍还是少话。伊是一队的,当时我当队长。双抢后,征购任务完成了,队里分口粮,我开了个社员大会,按照大多数社员的意见,提出,他们每出去一天,要缴生产队一元钱,买一日的工分,才能分口粮。招富斫头不同意,当场就与我讨相骂,骂我是强盗。我有介许多社员撑腰,哪里会让伊?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生产队定下的,你不交钱,就不付口粮;不服,只管告状去好了。招富斫头气得眼睛翻白,果然找到阿林书记。你道阿林怎么说?招富啊,你想想看,每个人都像侬那样出去了,田哪个种?粮哪里来?你吃现成粮,说得过去吗?不交点钱,不给口粮也合理,你吃四方米饭去好了呀。我看呀,缴一元钱还不够。侬袋里饱了,想想别人的袋里有没有。别人田坂生活比你苦,雨打日头晒的,为你种稻做长工,也要付出工钱。侬想明白了。

  招富赔笑道:书记哎,话哪能这样讲,我的钱,不是路边捡的,不是人家屋里偷的,是一斧头一斧头劈出来的,也是辛苦铜钱。

  阿林说:这话不错,不过你想想,从谷籽出窠,到你挑谷回家,经过多少日子多少人手流多少汗水?你付出的比他们付出的多还是少,你好自盘算盘算!你倒是钱到袋了,他们的钱呢?你就干手燥脚的挑谷去了?你吃得落肚吗,你!

  招富说:歪道理歪道理。

  阿林说:你说个正道理我听,别人养猪你吃肉,连肉钱都不付,是吧?

  招富听来不是路,看来他们是吃定了,把我当财神了,好话讲不进,得用点硬的,便蹬脚骂道:侬个书记哪介当的?比阿世强盗还不讲理!

  阿林笑道:规矩就这样作了,你有本事到公社告去,张主任同意你不缴钱,我阿林无话可说,还向你道歉,赔酒一桌,怎么样?

  阿富见阿林软硬都不吃,心就虚了,晓得张主任相信阿林,哪敢去告?书记大人开开口,一个都不准出去,那几个钱都没得赚,田坂生活,不是别人对手,更加不值。虽然肉痛,也只好乖乖的缴钱记工分买口粮。全村的匠人,都照此办理。当时云康哑子要入手工业社,阿林也要伊缴,云康哑子也跟伊讨过相骂,不肯缴,连手工业社都没去,后来就跟着麦杆矮子,造了阿林的反。

  噢,是这样。宋军想,这阿林也是为大多数社员着想的。麦杆矮子要太婆缴钱买口粮,难道是阿林要匠人缴钱买口粮延伸出来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么。于是问道:阿世叔,当时那些找出户(劳动分红所得不够口粮钱,叫找出。),是不是要缴钱买口粮?

  这是各队各办。不过,没有一个队不分他们口粮的,只有最后一次分口粮时,超支户要有个态度,比方说,家里养的猪卖掉,就交给生产队口粮钱。没猪卖,也是欠在生产队里,社员也不难为他们的,这田地,超支户也是有份的嘛。特别困难户,像金水阿婆,讨饭佬死了,媳妇嫁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国家还有补助的。当时裘书记办的,县民政局,每个月有三十元生活补助,都是裘书记亲自送来的。生产队口粮钱,也是公社贴出的,到年终,会计拿着账簿,到公社去一验,口粮钱就拨下来了。

  这样好呀!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宋军差点跳起来。

  侬真是小人!侬想想,裘书记打倒了,张主任也打倒了,民政局也没权了,这事哪个来管?我当时也想不通,麦杆矮子跟讨饭佬是结拜兄弟,怎么一点情义都没有,连他结拜兄弟的娘和儿子的口粮都不给,他这个人,不可能这么铁面无私的么!为这事,他把我的队长都撤掉了。

  怎么回事?

  那年武斗刚安稳下来,麦杆他们就把张主任斗倒了,公社革委会成立,麦杆也当上革生组长。我同麦杆是一队的,那年第一次分口粮,社员都到齐了,金水阿婆也来了,我照样分她口粮,麦杆矮子杠出来了,阿世,她家的口粮钱落实好了吗?我说,她家的口粮钱都是公社贴的,张主任亲自抓这事,年终会拨下来的。麦杆矮子冷笑着,撑船人去劳动改造了,他还管个屁事。我说公社革委会会拨下来的吧?他说,等拨下来再说。硬是把口粮扣下了。金水阿婆是要强的人,忍着气回去了,再没到生产队来要口粮。没过多少日子,我的队长职务被撤掉,调到二队,福癞子当了队长。他当了权,他的话就是圣旨,这年头,谁敢抗呀。

  宋军听了,如五雷轰顶,看来,麦杆是有心逼迫太婆,置她一家于死地,这个麦杆矮子,呸!

  56

  潭水已经不多,天的旱象丝毫不变,下溪滩的晚稻,受到严重威胁。这里用不到南山水,是小型水库砩水水库的灌区,水库在二三十里外,上游需水,下游没指望,远水救不了近火,望梅止渴而已。招生队长指示,宋军每天早晨,提前一小时,去机埠打水,抢晚上溪底泉水溢出积的潭面水,一小时后邻村人来,潭面已去大半,两家共享潭底水,抽水机没水抽了都歇机。

  这天宋军起个早,太阳还没升起,抽水机已经在吐水,保收是大家的愿望,关系全队二百来人的口粮,谁不心焦啊,哪怕夜里不睡觉,这水一定得争来。宋军承担的责任,实在不轻。一个多小时过去,天边开始泛红,太阳就要喷薄而出,潭底水已被抽去一半,邻村的抽水机还未响呢。宋军向自己的田坂眺望,稻田翠绿,阳光初露,稻叶尖的露水,晶莹剔透,珍珠般闪亮。稻浪中,有个人影,远远地看不清是谁,大约是放水员阿世吧,他来这么早干么?也是担心得睡不着了?

  那人沿田间小路,穿坂而上,走向机埠。看走相,不是阿世。宋军看他戴着草帽,穿白衬衫,渐渐走近,宋军隐约地想起,他是公社的张主任吧?

  宋军迟疑间,他已来到机埠,大声招呼,小伙子,那么早啊。

  您好!您是张主任吧?

  那人笑道:还张主任呢,别人都叫我撑船人。

  宋军也笑了,摇头不止:那是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之言。我看……

  你叫宋军是吧?

  您怎么知道?

  你弟宋科天天跟我在一起,能不提起你吗?你们俩长得太像了,一不小心,就辨不出真假。

  嘻嘻,兄弟哪来真假?宋军觉得他挺随和,话匣子都打开了,好像平时的设防一下子就无效了,这么早已走了五六里路,看起来他有重要的事。

  我这里有石头作凳,张主任坐下歇歇力?

  草棚下,张主任查看了抽水机,看了看潭水,两个人都坐在石头上,那是宋军垒起土,上面铺了块小石板,作为接待来客的“凳子”。他们就坐在这凳子上说话。

  他说,后半公社七个村,吃不到南山水,像今年这种旱,就很危险,晚稻难保障。我已经看过后山头村,他们连大溪水都没处打,山湾塘水都没了,旱情比你们还严重。你们村,就这个坂最危险。下半坂有些田已经断水。我得赶到砩水,调下坂水库水过来,才能缓解五个村的灾情。覆船山上两个村,即使调下坂水库水过来,三级提水,水源还是不足,旱情仍难解除。后半公社……他进入沉思状态。

  宋军暗中想,张主任被夺了权,心里还想着公社的水利,旱情,这种干部为啥被打倒呢?当前当权的,为何没人想到抗旱?患肿肤到哪里去了?两个一比较,谁渺小,还用说吗。宋军看他沉思的样子,大约他早就有什么主意了,今天是来实地考察的?听他刚才说,调下坂水库水,一路下来,溪江都断流了,填潭水要多少?水未到水方已完,只为别人送水,做件好事而已。于是说道:张主任,下坂水库水放得下来吗?整条大溪,潭水都干了呀。

  张主任说:不错,所以我才起个早,一村一村地,邀上游村放水,先他们后我们,这才合理。不过到邻区,凭我这张老脸,不知还能不能说通。

  宋军晓得,张主任是我县的水利元老,行家,下坂与砩水两个水库建设,都有他的功劳,老百姓受益,哪会忘记掘井人呢?心里对他充满敬意。弟多次讲过,老主任没一点架子,实事求是,脚踏实地,连小猢狲我都当工作同事看待,这种人可以信赖。

  一点不错,宋军心里说。宋军目前心中搁的另一件大事,是太婆家没饭吃、没人过问的问题,觉得应该向老主任反映,他或许有办法,便说:张主任出面,此事一定办圆满。张主任,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我们村的金水太婆,已经断粮好几个月了……大至地讲了一下。

  啊?是万丰娘吧?他有点失神,目光凝滞,沉默了好一会,她家的抚恤金断线了。早先,老裘……用自己工资垫付,后来,他工资没有了,现被关禁起来。我,每月只有十元钱生活费……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她。

  宋军目送老张往村里走去,心中泛起阵阵波澜。陈槐找徐富田,当面说了,至今没一点消息,他的生活没有着落,徐富田们根本不当它是一回事;像太婆那样的困难户,全县不知有多少,怎么就没人关心了?当官不为民,与社会主义的宗旨背道而驰,不是为人民谋幸福,那就不是人民的官!只是,此话只能藏心底,高林的教训,是血淋淋的。宋军望着老主任远去的背影发呆,天道一杆枰,那枰砣是老百姓,民生是第一大事呀。

  57

  老张调砩水下坂两个水库水的游说,没有把上游沿溪各村都说动,老脸孔终究未能感动新面孔,抗旱计划破产。老张感叹,天灾无情,人祸无理,回天乏力,只有告诫后半公社各村,别指望砩水下坂水库水,有水放不下来,想尽一切办法抗旱吧,保晚稻就是保民生。太婆很感动,张主任去看了她,还替她向队长求了情,不过队长是十结拜的老大,只听麦杆号令,效果可想而知。张主任这份情义,已足够了。

  天刚亮,宋军已经在打水。

  太婆领着两个孙子,从干涸的沙石滩过溪,没有带鱼篮,向打水机埠走来。那么早,他们干啥去?宋军疑惑地迎上去,说:太婆早!太婆走亲戚去?

  太婆对两个孙子说:你们到大溪玩去,我跟宋军哥哥说说话,走的时候我叫你们。两个小孩去了,太婆继续说:上次我跟你说的话,还没有完,今天我告诉你。

  造反前那一年,生产队的小牛已长大,牛富裕了,队里决定卖掉老牛。秋收冬种后,富盛交流,队长和讨饭佬,牵了牛,赶交流去。

  这天下午,我觉得天气比较暖和,就带着潮潮两个,到草子田看鹅去,招芹也拿了把镰刀,背起草蓝,挑田荠割猪草去。

  那天合该有事。招芹走出村口,正好与麦杆矮子相遇,两个人聊了几句,听她说家里没人,又好久没有约事,心里邪念就压不住了。招芹被他燎起欲火,答应说,我先回家。麦杆胡乱地走了一阵,随后也到她处。

  田坂里风比较大,天也阴沉,我感到有点冷,怕冻着,就回家穿衣服。

  进了家门,招芹麦杆一前一后,毫无顾忌地嘻笑着,走下楼来,只见招芹头发蓬乱,麦杆矮子满面春光,我怔在那里,擦把眼睛再看,确确实实,楼梯上走下那一对,嘻笑调情,正是自己的媳妇,和儿子的结拜兄弟、被称为四哥的麦杆矮子,不觉心火上窜:你们……指着他们俩,说不清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眼珠暴突,脸孔火烧,头皮发麻,歪着嘴喘气,气得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做贼心虚,麦杆先是慌了,顾不得招芹,夺路奔大门,霎那间跑得无影无踪,我这才清醒过来,上前抓住招芹,骂道:你们做得好事!

  招芹理了下头发,看着婆婆铁青的脸,发抖的手,轻轻地说:妈,你坐下,听我说。

  我不听!我只要你说,万丰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

  招芹唰唰的掉下泪来,好伤心的样子,然后,扑在婆婆的肩膀上,抽泣不已。我把她推开,她泪眼蒙面,泣不成声地说:万丰他不会……他没用了。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做坏事,总得编派个理由的。我咬碎气恼往肚里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想此事声张不得,只好待讨饭佬回家再说。

  第二天上午,讨饭佬回来,老牛也没有卖掉。吃过中饭,我把讨饭佬叫进我的房间,轻轻地讲了昨天的事,讨饭佬不相信是真的,眼睛发直,半句话都没说,起身要走。我说你慢点走,招芹说你没用了,你把裤子褪下来,我要亲自验过。他难为情。我说,你是我生的,难为情什么?他没有办法,我看到它好好的。这个下作娼妇!

  招芹知道事情穿帮,万丰一定不会饶她,死猪不怕滚汤,心里早有准备。这时她已回到房间,见万丰气恼烘烘地上楼来,便头靠在门上,眼睛向着他,只等他发作。

  万丰扫了眼她无所谓的神态,哪里还忍受得住?一把揿翻,扔在床上,按住她,狠狠的一拳,砸在她的屁股上。你道武松打虎厉害,其实万丰毫不逊色,接下来雨点般的一阵猛砸,把气和力,都施展到拳头上。招芹没动,也没喊,任他打,任他砸,活人变成死老虎。万丰打到手酸,粗气牛喘,她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万丰住了手。

  招芹自己坐起来,看万丰喘气,脸上毫无表情。万丰看她这付神气,气又上来,一个直拳,击中她的肩头,她仰面朝天,倒在乱蓬蓬的被褥上。她又爬起来,默默地看他。万丰手软了,指头点着她鼻子,说不出话来。招芹划开他的手,掇条椅子,放在他身后,按他坐下,她回到床沿坐好,说:讨饭,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就打,我该打。你打管打,打好了,也得听我把话说清楚。你听得不入耳,还要打,就只管打。

  讨饭佬想骂,听她这般说来,嗑了下嘴,咽了口唾沫,骂不出口了。她说:你是我老公,……呸!讨饭佬一口啐过去,她用衣袖擦了,继续说:我与麦杆的事,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告诉你,如果我隐瞒一点,出门跌倒就死!麦杆老爹死掉时,老婆是月里头,你我过去帮忙,她要哭丧送灵,眼睛喉咙五脏都要出毛病的,我当时阻止了,代她哭了,学她叫了爷爷公,完全是为她好,没有一点歪心思。让潮潮去送殡的想法,也是想补偿一下我们的过错,麦杆他们不同意,也就罢了,也没有一点歪想法。事情过去后,再没人提起。麦杆两公婆去丈母家,家里的猪没人饲,托我饲,这件事,你也是同意的,当时都认为是应该的。第三天中午,麦杆矮子回家了。

  讨饭佬两眼直瞪,神情紧张,她看清楚了,低了下头,继续说:他说,昨夜他梦见爹了,怪没见到孙子,死不心甘,是你没去报讯,要找你算帐,还说,要不是看在小媳妇的面上,定然不饶过。他承认我为他送灵,认定我为他的小媳妇。

  她看着万丰,他的神情复杂,气又粗起来,乘他还未动手,她抓紧说下去:麦杆说,我哭灵爷爷公,是向大家说了,我是他的媳妇,让潮潮来送殡,潮潮就是我儿子,阴阴阳阳都认了,阴间阳间都有证。我是有话说不出,哭也没用,他借洗泪的机会,把我抱进房,我也没有反抗,这是第一次。我心里想,或许这样,我们家就可消灾。

  讨饭佬嘭嘭地蹬脚,啪啪地打脸,幸亏楼板还牢靠,没被蹬断,脸就没那么乐观了,啪的下去,先是手指印,以后就分不清红紫。招芹扑过去,用胸部猛地抵住他的头,全身压住他头手,不让他再打。无论他怎样推,她死死抱住不放,轻轻地说:万丰不要这样,万丰不要这样,你把脸打肿了,怎么走得出去?你要打就打我。直到他安静下来,才放开。

  你为啥,还去饲了两天……讨饭吼起来,招芹捂住他的嘴,轻点,这件事,只你我他三人知道。万丰一直荡,把她推翻在床,蹬蹬地下楼去。

  58

  万丰跑到楼下,梯边竹椅子碍着啥,飞起一脚,箭样向道地射去,啪啦落下,打了两三个滚,乖乖地躲在道地角落,差点散架,无可奈何地偷看着主人的脸孔。主人五官移位,眼睁得那么大,鼻孔也大开口,一张一合的,而且上翘,嘴巴有点歪,颌颊肌肉暴突,牙齿紧咬,小心呵,别把舌头咬下噢。看来主人生大气了。

  能不生气吗,天下男人第一奇耻,老婆被夺爱,自己污污地戴上了绿帽子,活生生当上了大乌龟。内眷坦白了,万丰我现在头戴绿帽,背着龟甲,分毫不差,货真价实,一步一步爬行的大王八!万丰呀万丰,现在你走得出家门吗!

  万丰在堂前饭桌边坐下。道地卷进一阵风,刺骨的冷,天也阴沉了。广播讲,北方有强冷空气影响本县,大约风头已经到了。万丰哪里觉得出?麦杆矮子狗东西,你他妈的比狗都不是!当年你受阿林欺负,我们替你不平,才在茶亭背后,观音庙里结拜为兄弟,观音菩萨前烧过香,叩过头,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叫阿林不敢欺侮,现在你……天下有你这样的兄弟?出门不可眼意人家田稻,进门不可眼意别人家小的古训,你根本没在心上!我要向兄弟公开你的下作行为,让兄弟看穿你的真面目,从此我们不再是兄弟!你作孽,你死你活,以后我们都不搭界。下作东西,是个没爹娘教训的下作坯子!

  侬的爹,也是不知好歹瞎眼狗。介困难的时候,我们是全心地帮你家,我娘把嘴巴里熬下来的两升米,都给了你孙女熬粥,我们自己挑田荠地菜、捞温草吃,喝南瓜汤,六谷苞磨粉,粒米不沾当主食。摸螺蛳捉鱼当营养品,没少帮你囡孙媳妇的,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兄弟?你死倒,丧事我从头帮到脚,没比别的兄弟少出力。勿去报讯你怪我勿来,停丧只有一天,赶不回来是事实,不是我去报,让别的兄弟去,也是一样的,你命中没有孙子送,要强也没用的。你把我老婆代你媳妇哭丧,一桩善事,歪说成是媳妇哭灵,把她当小媳妇,你瞎了眼了你!以后到阎王殿,阎王老爷处,我也要告你!狗爹狗儿子,都是恶狗!

  万丰又自我否定,跟兄弟说,跟谁说去?老三点王?你怕晓得你戴绿帽子的人还不够多?兄弟知道了,等于全村人都知道,敲铜锣一样,我还有脸面吗?我走得出去吗我!

  兄弟告诉不得,难道哑子吃黄连,吃哑巴亏算了?这口气绝对无法咽下!他可以不义,那就别说我不仁,我要教训他,让他明白欺人的后果。他暗做,我也暗做,打他个半死不活!说做就做,万丰站起来就走,风一样卷去了,娘从里面追出来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喊也不应,走远了。

  万丰每日每夜,株守在麦杆家附近,伺候这头恶狼。这狗知道万丰不会饶恕,躲得踪影全无,三天三夜过去,万丰候不着,有点丧气。我怕他出事,大清早寻他回来,劝他先解决好家里的事。他本来说话就不多,如今更是一句话不讲,吃饭狼吞,三两口吃完一碗,丢掉饭碗就上楼。招芹不敢上楼,也不晓得他一整天是怎样度过的。夜里,把招芹一顿狠打。打够了,衣裤不脱,倒在床上睡去。几天的折腾,他累倒了,梦里尽说胡话。招芹守着,有时他突然跳起来,抓住她的头发,骂道:“你这恶狗,生出只更恶的狗!打死……”一顿拳脚,招呼招芹,又糊里糊涂的倒在床上,一会儿又跳起来,指着招芹骂:“麦杆矮子,打死你!”举拳打来,招芹躲身,他扑的倒在地上,额头砸在楼板上,爬不起来,看起来神志已不清醒。招芹害怕,叫我去看看,见到这种状况,真是摘心掏肺。两人把他抬上床,脱掉他的棉袄棉裤,盖上被子。我看她没一点眼泪,心里又火又恼,这贱人害了我儿子,害了自己的老公,真不知道她现在想些什么。我就没好气的说:你也睡下,护住他。自个下楼回房。

  天公也凑热闹,这一晚,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我哪里合上一眼?一会儿替孙子盖被,一会儿去楼梯边,听他们房里有什么动情,道地的积雪一点点地变厚,天气冷得出奇,思前想后,真不知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老太公哎,你活着,我就不用这么心焦了。

  大雪落了两天两夜,讨饭佬昏睡了两天两夜,我也两天两夜没合眼,更大的祸粜酿成了。讨饭佬醒来,一看到漫天大雪,猛然想起,饲牛的事忘了,我们也慌了神。他披了棉袄就跑出去。一进牛栏,他惊倒了,老牛累饿交加,经不起冻,死了。讨饭佬为另外几头牛加了草料,木呆地坐在牛栏边,这事如何向社员交代!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讨饭佬哪里经受得起这等打击?泪无声地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擦干眼泪,起身向阿林家走去。

  这是他十结拜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诉阿林。后来我知道,他向阿林诉说了麦杆矮子与招芹的勾当,二三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耻辱,以致死牛失责的祸事发生。阿林安慰他,死牛的事他会处理好的,你要心宽些,把自家的事处理好。讨饭佬告别阿林回家,告诉我们,老牛冻死了,叫招芹去报告队长,他也走了出去,当时我也慌了,没问他做什么去,直到队长和招芹回来,讨饭佬还没有回来,才查他去向,顺脚印,到后竹堪头沙塍,发现了他的棉袄,他投江死了。

  宋军木木地听着,心里沉重得像压着快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太阳升起来了,太婆对宋军说:今天说到这里,以后的事,等回来我再告诉你。我要到东山去讨点米,迟了,别人出工去,讨不着的。她站起来,大声喊:潮潮,洪洪,我们走。

  宋军目送他们祖孙,一老二少,一步一步地向东山村挪去。人世间,有重情重义的,也有厚颜无耻的,常常是厚颜无耻的过得逍遥,重情重义的活得难受,老天你睁眼看看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报应何时才到哟!

  宋军凄楚地望着一老二少远去的背影,猛地想起,学校已经开学,潮潮九岁了,应该上学了,他有这个权利,他应该得到这个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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