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军用吉普驶进县府大楼,在院子里停下,徐富田钻出车,神情庄严地向办公室走去。
他正在省城开会,接到治安办张主任电话,汇报这里出了一点小事,有不明真相的已毕业学生,在县革委会大楼聚众闹事。徐主任敏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正是翻案风在我县的表现,我人还在省里开会,他们倒先动手了,真是上下一致,雷厉风行哪。于是急匆匆赶回来,抓紧作出部署,狠狠回击,绝不能容忍他们向新生的革命政权挑衅,更不允许他们反攻倒算,反夺权,搞复辟。
徐富田一进办公室,就拿起电话,让治安办张法兴主任过来,详细汇报事件的经过。
接到电话召唤,张法兴心情特别舒畅,把整理好的书面报告,装进文件夹,向三楼走去。
楼梯上与人打个照面,老张,上哪?
徐主任让我去汇报工作。
哦,徐老大找你去?
嗯。扬一扬手中的文件夹,格外得意洋洋。
主任办公室的门关着,张法兴抬手敲门,举着手犹豫了,半天放不下去。他闭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抚了抚卜卜乱跳的心口,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两下。
进来吧。
张法兴推门进去。自从造反成正果来,当了治安办的头,还是首次当面汇报,猛见着徐老大一身军装,威风庄严,心就扑扑地向外跳。
徐主任正看《人民日报》,张法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坐,老张。徐主任放下报纸,笑盈盈地望着他。
张法兴坐在沙发上,两膝并弄,身体正直,就是一双眼睛,不知看哪里好,文件夹放在膝盖上,还是看它吧。如此毕恭毕敬,倒把思路搞乱了,先前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搞不定汇报从哪里说起,额头都冒汗了。
老张,你说说事情的经过。徐富田看出了他的紧张,便主动说。
徐主任,我把事情的经过与处理情况,写成报告,您看。
他打开文件夹,取出报告,双手上贡样递上去,徐富田接过,他就退回沙发,照样危坐,偷观主任阅读。
徐富田看完报告,沉思了一会,向张法兴说:老张处理得很果断,事件没有扩大,很好,很好。
张法兴一颗心落地了,满脸放光,站起来想说什么,徐富田示意他坐下,问道:你调查过此事后面的背景吗?
这,听那个沈元说,他们是自己来的……
你觉得这是一次没有人组织的自发行为?
张法兴不敢回答,眼睁睁的,听由发落的意思。
这是一股逆流!走资派是不甘心丧失权力的,他们对新生的革命政权恨之入骨,随时准备翻案复辟。我们不能丧失警惕性。
是!我们不能丧失警惕性!
你组织一些人手,调查一下此事的背景,尽快向我汇报。
我立即去做!
做事要小心,不要大张旗鼓,要秘中进行,不暴露我们的意图。重点是走资派,对学生的事我们不感兴趣。他们在明处,让他们充分暴露,便于我们下一步行动。
是!
张法兴异常兴奋,亲聆了徐主任的教诲,秘授了工作,足见徐主任对自己的信任,重视,更是对自己工作能力的一次考验。若不把此事的背景调查清楚,就对不起徐主任的信任,我张法兴的前途,就此结束了。
徐富田还要召开主任办公会议,统一对事件的认识,部署全县反击翻案风的工作。他给秘书挂了电话,让秘书去安排。
张法兴回到办公室,马上召集治安办会议,传达徐主任指示,商讨下一步行动,可谓雷厉风行。
张法兴在会上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强调,毛主席说过,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这次“捕猎行动”,是一次革命行动,是保卫红色政权的革命行动。上山捕野兔,下套子,得先摸清野兔的行踪,才能正确下套,才能捕得野兔。走资派失去了权利,就像饿急了的野兔,急于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因此注定要进套子,我们也要首先摸清楚,哪些走资派蠢蠢欲动,紧急联系相关单位的革命政权,秘密地严密地监视走资派,并把情况及时上报到治安办。我们的行动要迅雷不及掩耳,快刀斩乱麻,而且必须秘密进行,泄密的,罚;私通的,罪。各自行动吧。
很快,陈槐被叫到公社革委会治安组,进行秘密审问。
第一次审问:
陈槐,你是读书人,懂道理。你受伤致残,我们很同情你。不过,你上访的事,惹下麻烦了,有些事想问个清楚。
什么事?我知道的,一定实事求是。
是谁叫你到县革委会上访的?
没有人叫我呀,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去县革委会上访的目的是什么?
要求到县里的福利工厂去工作。
这个主意是谁帮你想出来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我没有别的出路啊。
陈槐,老实一点,说出来,对你只有好处,何必遮遮掩掩呢?
我说的是实话,我详细地讲给你们听,那天我上城里去,先碰到邹文静……
19
文静看看挂钟,已经九点多了,爸爸和妈妈都去了学习班,该到蔬菜公司买点菜,准备好姐弟俩的中餐,和晚上全家的晚餐。
街上行人不多,商店也不怎么热闹,文静无心浏览,只顾走路。穿过几条巷子,来到南马路街口,她愣住了,只见一个人,戴着大草帽,手中握着根细竹杆,点着地,一步步摸索着走来。
陈槐!
文静尖叫一声,赶紧跑过去。陈槐听出来了,应道:文静。
文静站在陈槐旁边,说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到我家去吧。
我就是要一个人走,学会走路,学会辨别方向,学会辨别路上的障碍物,熟悉各种声音,记在心里。我天天出去,附近的路我熟了,今天是第一次到城里来。
文静差一点要哭了,她拉了他的竹杆:到我家去吧。
今天不去了,我要到沈元家去。我去跟他商量点事。
事情要紧吗?
我想让他陪我去县革委会,反映一些我的情况,要求生活上有点照顾。
这事要紧,我们老百姓的生活,他们总得管管。我领你出城。
穿过南马路,商店的售货员都好奇地打量他们,有认得的,出来跟他们打个招呼,目送一阵,好端端一个高中生,竟成了瞎子,叹息几声,回到柜台去。
沿着城墙,出了东门,陈槐不让文静再送,执意自己摸去,文静不忍心,说:我送你到沈元家。
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还是让我自去。
那好,过了东桥,沿马路向南,走两里路左右,下马路向左拐,走大路,还有一里路,就到沈元家哉。
这路我记得。
有过路的,你多问问,噢?
放心吧,文静。
我今天只带了五元钱,给你。塞进陈槐的衬衫口袋里。
我不要。
陈槐把钱塞还给文静,文静不接,陈槐急了:我不能靠大家帮助过日子!
文静也急了,他们可以不管你的生活,我们能不管吗?你的生活有着落前,我们帮一点,也是我们的心意,你不能不接受!
陈槐呆了一下,虽看不见文静,但知道她生气了。沉默了一会,陈槐声音发颤地说道:谢谢你,文静。可是,你也没有工作呀。
我们好脚好手,生活的办法总比你多,你放心好哉,陈槐。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文静也鼻子发酸,叮嘱他:你走好,路上小心。
太阳高高在上,放射着心中的热情,蝉们躲在树丛中,应和着知了,知了。文静一直站在东桥头,一只手抓着辫子,眼睛盯着陈槐,看他下了马路,走上去沈元家的大路,才转身回家去,一身的衣服全汗湿了。她向海树丛的蝉们瞥了一眼,知了,知了,你们怎知得人间冷暖?
20
治安办人员追问:你去找沈元做什么?
我一个瞎子,得有人陪,要不,我怎么找得到人?沈元家离城近,又是同班同学,找他陪我最方便。邹文静是女的,我不能找她陪我呀,你们说是不是?
你说下去。
陈槐知道,不可把在沈元家与大哥商量的事扯进去,当时大哥说,像你这样,在运动中伤残、死亡的人有很多,今后一定会作为一个问题,摆到议事日程上,但目前不可能,民政机构没有恢复工作,相关的政策也没出台。反映一下也好,可提醒那些掌权者,有这么一批人存在着,但不可能有结果。反映问题也得找对对象,革委会主任是军代表,就是结束武斗时,军管会主任徐主任,要反映就得找他。其实,找徐主任也没用,现在他顾不上这件事。现在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老干部解放,一件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决策,在全国肯定要全面贯彻执行的。眼前,他有许多事,是非做不可的。所有的学校,都要复课,各公社都办起中学,教师怎么办?像县中,学生都没有了,怎么办?毛主席对教育有指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对卫生工作也有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还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褰,全国学解放军;抓革命,促生产等等,足见他老人家在逐步恢复正常工作秩序。这些事,不是说干就干得了的,得有人去办呀,所以必须赶快让一批老干部出来工作。像你这样的事,或许过三五年,或许更长的时间,才会摆到议事日程上。
这些都不能说,也不能把沈元老谢扯进去。沈元没有去买轮轴轮胎,去了老谢家。老谢是临城区医院党支部书记,运动中,与沈元是生死忘年交。老谢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当过连长,负过伤,立过功,在老百姓中很有人望,现在闲着无事,沈元过来与他聊天,他再欢迎不过了。谢师母在供销社工作,因为老谢刚被斗过,她没去上班,在家照顾老谢。两口子对宋元,比自己的儿女还要好,沈元与赵姐姐的红线,也是谢师母系上的呢,虽然他们是初中同学。老谢也说,眼前事多,老干部们不出来应付不了。
于是陈槐说:我到了沈元家,沈元到城里买双轮车胎去了,家里只有老爹,我只好在他家等他回来,宿了一夜,第二天他陪我找徐主任。
你把闹事的过程,详细地说一遍。治安人员继续追查盘问。
好的,你们听仔细了。
沈元领着陈槐,走过东桥,沿南马路,向县政府大楼走去。
邹文静昨天遇到陈槐,晚上与爸爸妈妈讲了,邹老师认为,此事不会有结果的,说过也罢了。邹文明听了,心里气愤不平。早饭后,就出门去告诉朋友们,一传二,二传四,没多久,城里就有三四十个同学,知道陈槐上访来了。
大约九点光景,沈元与陈槐来到老县府大楼,就是现在的县革委会办公大楼。大门紧闭着,沈元与陈槐走进传达室的小门。
你们找谁?
传达室值班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治安组人员,打量着他俩,一脸警惕。
我们找徐主任。沈元微笑着,我叫沈元,他是陈槐,我们有事向徐主任汇报。我们登记一下。
一听到是沈元,那人脸色紧张,说道:你是沈元?
是呀,我是沈元。沈元还是笑着说。
是我的事,沈元只是陪我来的。陈槐说道,我有事找徐主任。
徐主任没时间见你们。徐主任也不会见你们。
那人看着陈槐唬人的脸,露出鄙夷的神色。
你怎知道徐主任没时间?陈槐反问,语气有点呛,造讲造话要烂舌头。
这地方也是你们随便进得的?那人语气更加严厉。
陈槐听得不是味,更没好气地呛他:这是什么地方,又不是阎王殿,我们老百姓进不得?中央首长都见我们,毛主席都接见我们呢!
扯七扯八,瞎讲瞎话,你们存心闹事是吧?那人大声呵斥。
俗语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县革委会传达室那人,面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陈槐,加上声名很大的沈元到来,便认定是老鬼闯门来了,对手难缠,只好提高嗓门,否则,如何唬得走这两个家伙?
三人在传达室争执起来。
同学们心中惦着陈槐,陆陆续续地过来打探,听到传达室的争吵声,陈槐他们被拒之门外,心里更加愤懑,人越聚越多,大门外挤满了,愤激点的,就开口骂。
是阎王殿,进不得人?
看门的,嚣张什么?咬人?
不管老百姓的事,他妈的当什么官?
那人把传达室小门也关了,外边有人大叫:关什么门?我们冲进去!
撞开它!
砸了它,冲进去!
那人一看,门外黑压压聚了大批人,街上还有许多过路的,看热闹的,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势不妙,连忙打电话向治安办汇报:是张主任吗?沈元携着个瞎子,邀了一群人,在大门外闹事。
有多少人?
大约有三四十个。
众人更加激愤,怒骂声一片,性急的,敲起大门来。
沈元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便领着陈槐走出传达室,向大家说:大家安静,我们只想反映一些情况,大家回去吧。
我们也有情况要反映,我们没有工作,我们要吃饭。
对,我们没有工作,对我们不公平。
我们也要讨个说法。
一些路过的市民,看到此情此景,很快就按自己的意愿,把事情传开了,无头案,传来语,不分南北西东,比鸽子还快,一忽儿便满城风雨了。
县革委会前有人在示威游行了。
真的?还有这么大胆的人?
我看好像是学生,要求工作,没游行的。
哦,没工作做也够可怜的。人多不多?去看看?
好,去看看。
观事人越聚越多,街边楼上,也有人探出窗看望。整条街闹哄哄的,挤严实了,行人都困难。城里好久没那么多人看闹热,人们都不甘寂寞?呵呵。
可怜的孩子。老太太叹息。
他们可怜?爹妈才真可怜,这么大了没事做,还要净养着!
怪他们不得,这事……呀!……她惊恐万状地说不下去,大队的治安人员,至少不下二百人吧,个个头戴钢盔,浩浩荡荡,从街道两端开进,市民知道要出事了,一哄而散。同学们一个没走,被围堵在中间。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你们谁是头?
我们没有头。
谁邀你们来的?
我们自己来的。
放屁!你们闹事,咋不敢承担啦?
你放屁!我们反映问题,我们有这个权利!
凶什么?我们没工作,我们要吃饭。
大家七嘴八舌地,与他辨论起来。治安人员听着他们辩述,对这群十八二十来岁的青年,大约有了恻隐之心吧,没有操起家伙动粗,没有武斗时的激情,只是围堵观望。
沈元走到那领导模样的人前面,说道:我是沈元。事情是这样的,陈槐是运动中伤残的,生活没有着落,昨天来到我家,要我陪他向徐主任反映情况,希望得到政府的照顾,去福利工厂做工,昨晚就住在我家。城里的同学,怎样得到消息我不清楚,他们都关心陈槐,过来打听,没有人去邀他们,这是事实。他们没有工作也是事实。现在是两件事混在一起了。我们没有闹事的动机,我们也不想闹事。传达室的同志误解了。
这么多人在大楼前呼闹,还不是闹事?
大家都想反映情况。我看这样好不好,你向徐主任反映一下,我与陈槐去见他,把大家的情况也反映一下。沈元转向大家,大家都回去,没工作的事,我替大家向徐主任反映,好不好?
静默了一会,有人喊道:你们必须保证他俩的安全!
没事的。沈元说,这是政府大楼。
领导模样的人说:让他们散了。
沈元向同学们说道:我陪陈槐去找徐主任,把大家的正当要求都反映上去,出来后我想办法跟大家沟通,大家回去,别把事情闹大了,被人抓住话柄,吃亏的还是我们。
先解决陈槐的问题,再解决我们大家的问题。
说得对,我会按大家的意见去做。
沈元在同学们心目中,也是掷地有声的人物,他说的话,当然听得进,于是渐渐散去。
你们两个跟我走。
沈元和陈槐被带走,治安队也撤了。
21
沈元和陈槐被带到治安办,交给了治安办的张主任。张主任没有理睬他俩,与那个领导模样的人,走出办公室,到其他什么地方聊了一回,一个人回到办公室。他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示意沈元陈槐坐到木沙发上。
刚才的情形,陈槐虽看不见,耳朵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凭以往的道听途说,只道是已经进了阎王殿,只等两边小鬼,虎视眈眈,剥皮抽筋,下油锅,种种酷刑侍候。沈元倒是不慌忙,看那头儿模样的人不见了,张主任就得亲自上阵,果然张发兴发话了。
你是沈元?你是陈槐?你们为什么要聚众闹事?幕后指使人是谁?张主任用审问的口气问道。
我们没有闹事,也没有幕后指使人,我们是来反映问题的。沈元说。
那么多人,是谁召集的?
没人召集。大家都是陈槐的同学,陈槐来了,大家关心,过来看看。
你们违反了办公大楼的治安规定。
我们按正常手续,向传达室登记,是值班员阻挠我们进来。
胡说,这是他的职责。
阻挠也是职责?我们有权向政府反映情况,我们要见徐主任。
反映情况?反映什么情况,非要找徐主任?
我们有两件事要反映。第一件,陈槐是县中学生,响应毛主席党中央号召参加革命,在运动中不幸致残,现在毕业了,要求参加福利工厂工作,这样,既能为社会作出贡献,生活也有保障,消除后顾之忧。希望政府照顾。第二件,许多城里学生毕业后没有工作,生活困难,要求政府安排就业,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你们在运动中站错了队,背离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好好反省,还有脸向革委会提要求?
你才背离毛主席革命路线呢!我问你,毛主席接见过你吗?嗯?陈槐厉声反驳。
不要吃老本。
你连吃老本的本钱都没有!陈槐怒了,我们要见徐主任。
徐主任不会见你们。
胡说!徐主任是军人,解放军我们信得过。走,沈元,我们自己找去。
他拦了一阵子,看看拦不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让他们去了。
我们不顾他的阻挠,走出办公室,一层一层的、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找过去,在三楼找到了革委会主任办公室,可是大门紧闭,我们在那里等,一直等到所有的人员都涌去机关食堂用餐,大楼空无一人,他还不出现,我们只好回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他们几个人,轮流审讯,从上午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陈槐没水喝,没饭吃。陈槐知道他们恶搞了,干脆不理他们,靠在椅子上睡觉,他们也只好罢了。
翌日一大早,陈槐的父母赶到公社,送来了早饭,要见陈槐,被治安组拒绝后,吵了起来。一些看热闹的,出出进进,听说瞎子陈槐被关了,觉得奇怪,也有想看个究竟的,就到治安组去问。治安组觉得事情不妙,把闲人轰了出去,干脆把陈槐父母押下了,免得他们出去乱说。
第二次审问:
陈槐,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人,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何必受这茬罪?
真的没有人指使,你们硬是要个幕后指使人,有何目的?
你跟谁接触得最多?有些走资派很狡滑,明是不说,隐语暗示,让你替他去干事。
陈槐听了,突然想起,曾经找过公社革委会主任,要求照顾,嘿嘿,你们一定要我说个慕后指使人,那就让他当幕后指使人,幕后指使人就是他!
哦哦,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找过一个人。
谁?
我向他说了,我生活困难重重,又不想学算命骗人,要求进福利工厂做工。他说,我们公社没有福利工厂,县里也只有一个福利工厂。
是他叫你去县革委会的?
是呀,他说,找县革委会,或许能够解决问题。
他是谁?
我们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杨主任。
混帐,贱骨头,你少揍是吧?
我说的是实话呀!陈槐笑眯眯地,我是实话实说的,真的,是杨主任叫我找县革委会的,你们可以去问问杨主任,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陈槐又被关了一天,陈槐父母再三哀求,允许他们给陈槐喝水、吃饭了。
第三次审讯:
陈槐,昨天你供出了幕后指使人,很好,你在记录上签个字。
我看不见,你们读给我听听,然后我签名。
你说,指使你的是我们公社的杨书记……
不,不,不是杨书记,是杨主任。
你要翻供?
你们造谣,你们栽脏,你们诬陷杨书记,你们不要脸皮!
他们三个人,把陈槐抓住,强行按了手印,随后,陈槐和父母被放了。
各种材料不断地汇集到徐富田的案头。他连续几次召开主任办公会议,统一思想,部署全县反击翻案风的斗争。一个声势浩大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在全县各行各业轰轰烈烈展开了。
22
徐富田的案头,堆着大批宗卷,都是燃眉之事,请令待办,只是眼前缺少会做事的人,有兵无将,如何打得胜仗,不免心中焦虑,要扭转这种状况,得好好动动脑筋。
想当初,老徐我是横刀立马,纵行江南,伏虎降龙,所向披靡,上级多有奖彰。如今,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我又出任主任,集政军于一身,当然是众望所归,使命所然,为吴越山水增色。剡为文墨之乡,自古名流辈出,治县者多为文人,如今我当事,别以为我从武不从文,吾乃文武双全、智勇兼备之岳武穆。县内诸事,自己当得舵手,指挥五六十万人的衣食住行,老死长生,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对手虎视眈眈,枕戈待旦,那份心机,谁人知我?不给敌人以死击,我何得安乐?
千头万绪,从哪里抓起?军人的原则,绝不能偏离政治方向,这是生命线。夏收夏种已基本结束,反击翻案风已刻不容缓,简报记述,有个大队的革生组长,被人暗算打成重伤,这是一个信号,向红色政权进攻的信号;张法兴的案例材料,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反击需要有一个突破口,抓住几个典型,重点突破,具体战术,我们集思广益,进一步研究。
这些宗卷,卷卷都是问题,解决起来,也不比反击翻案风容易。
教育问题好棘手,村村有小学,社社有中学,省定的目标,我们必须实行,师资怎么解决?谁来解决?县革委会中,只有主管文卫的副主任一个人,缺兵少将,教育主管机构不完善,怎么指挥运转?开学在即,急需研究!
还有,省革委会已经研究部署,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问题,这是毛主席的指示,必须落实,怠缓不得。那么些小子没工作,留在城里,更是城里的不安定因素,让他们下乡去,支边去,那是最好的办法,去的越早越好,城里越干净越好!
还有,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问题,这是不能放松的大事,毛主席开口骂卫生部,是城市老爷卫生部,他老人家亲自开口,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这是丝毫不能放松的!
还有……
那一大堆案卷,是一大堆急需解决的大事,是多路“敌情”同时报警,我们怎样应对?以前常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说,“敌兵”压境,我们却有派不出适当的大将之忧,也没有兵可调。诸葛亮安居平五路,是他身边的大将得力,我有孔明之才,却无关张赵马黄呀。
老徐毕竟不同凡响,富于思考的头脑,立马闪出哲学智慧。饭要一口口吃。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是第一位的,促生产是第二位的,因此,首要工作是反击右倾翻案,保卫红色政权,决不能让走资派卷土重来,否则新生的革命政权就会跨台,权利就会旁落。在这场斗争中,促进革命干部站出来,充实到工作第一线,特别是教育战线,要立竿见影,否则,九月一号开不了学,骂声就会满天飞。
你知道,反击翻案风,就是不许老干部出来工作,怕他们重新掌权,“颠覆红色政权”, 可是,有些工作,没有他们又做不了,非得他们出来不可,这不是很矛盾吗?徐老大是这样解释的:对老干部当先击后用,就没有了对抗,拉而化之,以子之力,为我所用,何乐而不为?以子之矛,破子之盾,用他们来击毁他们构筑的长城,何乐而不为?此打拉结合的“两以”方针,仍解决当今难题之法宝也。怕别人不懂,理解不了,他又深入浅出,比喻为“养鸡生蛋”,把有用的老干部当母鸡养,给她点食料,让她为我们生蛋,有什么不好?
头绪理清,思路明确,徐富田富于哲理的分析,“两以”方针,集先贤智慧,融现实需要,无可挑剔,代表了闹革命的现阶段利益,又代表了现实工作的需要,更代表了新生革命力量的智慧妙用,这“三个代表”应当当机立断,马上落实。
部队养成的良好习惯,促成他雷厉风行,马上通知秘书,召开主任办公会议,商讨部署下阶段工作。他期待剡城沸腾,走资派望风披靡,翻案风倾刻溃散,我徐富田戴红花,佩奖章,赢得万众欢呼,遂“我以我血荐轩辕”之愿,诚不辱这身军服也。
23
按照县革委会部署,教育系统的反击翻案风学习班,以区为单位举办。宋珍珠接到通知,参加本次学习班,妹子心中明白,民办教师是当定了,宋军的十分努力,就算为我铺垫,对不起,宋军。我不知父母那么看重这个职位,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父母至爱,我一辈子偿还不清。现在我进去了,我会当好这个教师,让乡亲们来检验,让学生们来认可,让同事们来评议,当好教师,也对得起你宋军。爱恨之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自有分寸。
宋珍珠向区校报到,正式参加教师学习班。全区一千来个中小学教师,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初高中的同学,他们与自己一样,新手上路,尚不知水深浅、路坎坷;还有自己的老师,如今同壕作战,心里不免有几分卑怯,有时隐约冒出青出于蓝的豪情;更多的是陌生脸孔,学习班上,会发生什么,谁能预料到呢?
学习班的主题,是反击翻案风。人人必须层层剥皮,把自己裸亮,接受检查,检查不够深刻的,第二次再来,直到领导小组点头通过,就过关了。区校有个裘老师,年纪已近六旬,家庭出身地主,是仁镇大地主的族弟,他检讨了多次,不用说皮剥尽,连肉都挖光了,检查中,连儿子考进师范大学,想当教师,都已承认,目的是要把学生教育成地主阶级的接班人。儿子在暂时困难时已退学。领导小组当然引导深挖,哪里会轻易放手?你是不是想翻地主的案?你是怎样蓄谋翻案的?做了哪些勾当?勾结了哪些同伙?必须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目标集中,有的放矢,痛打落水狗。裘老师整天抖索,惶惶不可终日,话说尽,肉削骨剔,还是通不过,终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把自己悬挂在寝室的梁上。
儿子来领他回家,他躺在双轮车上,香香地睡着,以为安宁已经永恒。领导小组送他,是响亮的口号:“裘ⅩⅩ负隅顽抗,死有余辜!”,他儿子的眼镜被震落地,摸了半天摸不着,还是宋珍珠给捡起来的。戴上眼镜的儿子,紧紧地握住双轮车手柄,“爸,我们回家”,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出区校,没有回头看半眼。
宋珍珠动摇了,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悲痛,这里没有人情味,远不如生产队自在,我要回家,不想当教师了。
一想到家,珍珠欲哭无泪,我不能回去,否则对不起父母,也容易引起乡亲们误解,哪怕是死,也只能死在教师队伍里。
全体教师参加区机关的批斗大会。
区礼堂座无虚席。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被押上台的有“走资派裘××”,“翻案急先锋杨××”“小爬虫赵泛野”等七个挂牌角色。宋珍珠认得“走资派裘××”是区委书记,以前当过我们公社书记,经常下乡来的,还在我村长住过,就住在“讨饭佬”家,大家都叫他老裘,他会种田,而且种得不错,双抢时跟我一起种过稻。“翻案急先锋”是区镇所在桃园公社的书记,同班女同学杨丽的父亲,去过他家,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怎么成了翻案急先锋了?他有什么案要翻?不可理解。赵泛野何许人?小爬虫嘛,自然是小角色而已,一打听,原来是某农村信用社的主任,不知她怎的就成了小爬虫了。
宋珍珠无心搭后脏,那几个上台揭批的,念些什么,连耳边风都没有,更不用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殊荣了。只有口号响起来时,她也举手张口。接下去下一个批判者上台,又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便在口号声中下台回座,走马灯似的,倒不寂寞。
终于轮到批判“翻案急先锋”,宋珍珠奋起精神,提耳朵听了,倒究他翻什么案。
噢,走资派要夺回失去的权利,他唆使走卒,到县革委会大楼寻衅闹事,酿成三四百人冲击县革委会大楼,妄图推翻革命政权的反革命事件。
宋珍珠终于听懂了,翻案的事,是唆使“闹事”的事,听宋军说过,是陈槐访徐,要求去福利厂做工,与翻案何干?说明“翻案”的源头是虚空,空穴来风,原来他们是怕饭食落肚不变屎,弄点心操操,搞点事弄弄,毫无疑问,纯属某些人政治需要的杜撰。
又听他批说,我们区有一位革生组长,被打成重伤,现在还住在医院。那是翻案复辟风的典型事例,说明走资派还在走,翻案风正在刮,杨某是翻案急先锋,走在最前头。
珍珠冷笑一声,这事也与翻案风扯到一起了?见风就是雨,扯了虎皮当大旗,全是胡闹!裘老师死得何其冤,裘老师大可不必那么认真,空对空敷愆过去就是了,做什么冤大头,枉送了生命,留下永难消除的伤痛。徐富田真是鬼跟着了!
24
珍珠去参加教师学习班,宋军是听阿世说的,当时还不大相信,自己心中早已认定,像老先生那样当教师,像老先生那样治病救人。村里老少,大都认定宋军当老师,不少妇女,向宋军托咐,自己儿子刁蛮,要管得严一些。宋军也觉此事成了大半,心里感恩招生叔那一招,还有云康叔,他们都是真诚地帮我。如今,被珍珠抢走了,宋军不敢不相信,呆木头样,半晌说不出话。
宋军嘲笑自己,那梦做得好香好甜,相思梦却是单相思,像看牛场玩家家,就这么简单。我与麦杆矮子之间,他有权,我是一介毛头小子,当然不可能有平等;我于他没有利益,他当然不会选我,虽然我造成了许多影像,大家都认为教师必我无疑,事实告诉我们,那是虚像,玄之又玄的虚像。造学校,就是造镜子,成就了当教师的虚像。你忽略了最关键的因素,那就是权利。权是泰山,你不是石敢当!宋军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开展“反击”翻案风,把不利于掌权的一切统统扫除,巩固已得的权利,一切以权利为中心,如此而已。事无大小,质是一样的,对教育,教师,都是如此。
你看到了的,正是实实在在实行着的“革命”行动,只要冠以革命,什么事都堂而皇之,谁在革命呀?不知道。革谁的命呀?不知道。
宋军一直想不通,麦杆矮子究竟被谁打伤?从伤情分析,打的人,与他必有深仇大恨,否则,哪会有此重手?麦杆矮子作恶多,仇怨也不少,可是要命的大仇怨,好像也没有呀!村里有珍珠父母的言传风语,难道是珍珠他们报复?真是这样,那她是花木兰,是穆桂英,是巾帼不让须眉,该当刮目相看,有“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气概,她承载了中华儿女的基质,敢向恶势力开火,真是这样,这教师该她当!
宋军独自坐在抽水机旁胡思乱想。哗哗的水流,无休止地从水管内喷出,存水的稻田水位已高,该把出水口放大些,宋军放下书,拿了锄头,沿田塍走去。阿世已顺水路走了,宋军看他的背影摇呀摇,真像店主,他瘸呀瘸的,脑子倒不瘸,请麦杆矮子吃酒,不计有多少次,原来是暗藏玄机,生意人的手段,当时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要做成一件事,着实需要动点脑子哟。看来,他说的,我走过的路,不如他过的桥多,是真的。人生路上,他给我上了一堂课,这课好难懂唷,依我的性格,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了的。
宋军放大了田缺口,眺望整个田坂,水稻已经返青,大队人马,在远处耘田,为稻苗成长精心哈护。看起来,我们年轻人,也需要有人扶,那宋珍珠,没有麦杆矮子扶,或许没那么轻易胜我。麦杆矮子占天时,宋珍珠占地利,为我说话的,也不少啊,算得人和,天地联手,人和难以抗衡。昔曹操占天时,孙权得地利,刘备得人和,孙刘联手,同样败曹操于赤壁,足以说明联合何等重要。联合是什么?就是成事要素的组合,其中多少权谋策略,宋军你还不懂不晓,小小年纪,像路边的小草一样,经受风霜雨雪,人走牛踏,鸡啄羊啃,生命力才会更强更旺。
心高气傲的宋军,教师当不成,大丈夫仍须立天地间!小子你游历过大半个中国,结交了那么多朋友,决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下一步,该怎么走?宋军一时回答不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没迈好,需要重新审定目标。没有坦途,那就攀越。梁老师说过,要有克服艰难困苦的勇气和意志,要勤思考,多商量,树立起长期艰苦奋斗的信心,成功就属于我们。麦杆当权,恐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但绝不可能长期当权,共产党天下,他连共产党都不是。谁都知道他挟私挟祸,利用了造反的机遇,暂时得势,因而,于他掌权有威胁的,统统打击压制,我回村,他不打击才怪呢。这权道,决不是常道,我必须耐得住,立住足。立足必须有本,我的立足之本是什么呢?好好想想,吃一堑长一智,这样的智慧你应该有。
你说宋军不苦闷,那是骗人。这晚,宋军躲在小屋内,把心中的苦恼与思考,在日记中宣泄。他写道:蓝天作证,绿野为凭,我为学校的建造,所化的心血还算少吗?教师梦似乎就要实现,内心充满美好的憧憬,跃跃欲试让我力量无穷。命运总是跟你开玩笑,现实是,权谋虚巧,远胜过实力苦战,你蓝梦已破,清醒过来,明白过来,就算是认知的一个拐点吧。
梦不能不做,蓝梦破了有绿梦。落在底层,无有外援,一切都得靠自己。我想,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学医,二军大的史医师说,参军考军医大,这是最佳选择。自学中医,也是羊肠小道。二是文静所说,写小说,当作家。医者,济世为民,无有自我,我愿。当作家,须登高望远,博学多智,教化大众,决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学习不是梦,理想才是梦,为理想而学习,我会矢志不渝。
路是靠自己走的,我不怕苦,无论跋山涉水。
可是,走路总得有方向,寻梦路上,十字街头,谁能帮我理明方向?
写到这里,宋军想到了邹文静。写封信吧,把当教师梦破灭,心中的苦闷,以及白天悟出的“人生真理”,详细地写在信纸上,你说,今后,我们该做些什么?请你帮我出个主意,向邹老师和孟老师请教,盼望得到你们的指导,为我的人生路指点方向。
25
邹文静捧着宋军的信,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诸多的伤心事,诸多的不幸,怎的都加到我们身上?难道命运之神,存心捉弄我们这一家?
教师学习班上,邹老师被斗了。年轻的造反老师马,如今县中的革委会主任,从档案中查到,邹老师以教书作掩护,是我党的地下党员。新四军北上后,剡地白色恐怖严重,地下党组织受到严重破坏,邹老师与党组织失去联系。解放后,党组织有结论,邹在失去联系后,没有任何不利于我党的行为,也没有暴露党的任何秘密,但也没有积极寻找党组织,因此作自动脱党处理。
马主任如获至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立即组织写手,揭发叛党分子、暗藏特务邹x的滔天大罪,使学习班地震了。邹老师被隔离审查。
无端的帽子,一顶一顶的向邹老师头上戴去。批斗会上,邹老师辩解说,我的问题,组织上已有结论,叛徒特务,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诬陷。
这种场合,能容你辨护吗?造反气派,帅气得很,当场拳掌招呼,邹老师被反剪双手,伺候“坐飞机”,展示缓缓上提的功夫,悬荡在空中,足以让全体老师目瞪口呆,敬佩邹老有此上乘功夫,展示如此高难度杂技,个个感动得涕涎满面。
邹老师不检讨,更不接受他们的指控。
邹文静姐弟去看爸,见邹老师遍体鳞伤,邹文静姐弟俩都泪流不止。邹老师安慰儿女,爸无事,身体受伤可医治,政治生命受污染,还能洗得清吗?这个原则,爸永远都坚持不变。即使我被打死了,我也不会改变。你们要记住,爸是清白的。邹文静说我们记住了。
门外那个看守,来驱姐弟俩,邹文静笑吟吟地迎过去,说:这位大哥,你也是教师吧?你听到过教师打教师吗?没有是吧?这就对了,我爸一定是让流氓给打了。是哪一个打的,请你告诉我。
你想报复吗?
是的!哪个人没有父母?哪有父母被人欺,子女不报仇的?我们一定要找到打我父亲的仇人。不是你打的,那就请你转告那流氓,我们一定要报复,不管多少年,我们不会忘记的!看守叫他们滚,邹文静说,我天天来送饭,天天问你这个问题,直到你告诉我,打人凶手是谁。
那人说,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没关拦,难为你父女亲情,就不告发你。想跟你爹一起坐,你就再胡说八道。
邹文静说,我们连饭都没得吃了,坐牢供饭食,求之不得,你现在就把我们姐弟关起来,关呀,为什么不关?
邹文明是握紧拳头,一脸杀气。看守被弄得又气又无奈,这种人长大了,真的做得出来,心里不免起点忌惮。
后来,邹文静去送饭,看守态度好了不少,父亲也没再挨打。
审查期间,只发十元一月的生活费,何日审查清楚,遥遥无期。你说,一家子的生活,是啥滋味?
无独有偶,孟老师也挨批了,资产阶级小姐,连她的祖上办学堂,都判为“为资产阶级培养人才”,成为她的罪过,三番五次检查,还是通不过。过不了关,城关市区学校必定待不下去,这是领导小组下扣的规矩,由不得孟老师不担忧,一双无业的儿女,一个被关押的丈夫,都需要她照顾,离得开吗?检讨来检讨去,就是通不过,她被“挂”了起来,那不是吊了她的魂吗?自身难保,还想呵护丈夫儿女,孟老师,一个弱女子,勉为其难了。
邹文静拿出纸笔,欲给宋军回信。文笔流畅闻名全校的她,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实在无字可表达此时的感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立地地震,落海涨潮,父母有难帮不上,无能为力,这种心灵的创伤,怎一个痛字了得?好朋友个个遭劫难,心爱的人也遭挫折,谁也帮不了谁,邹文静呀邹文静,你为啥落到这等地步?是谁把你逼到绝处?皇天恢恢,独于我疏漏耶?世道呈横,我竟成弱女子一个,奈何奈何!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邹文静镇定下来,为父母分忧,自己必须振作起来。梁老师说过,困难时,要多商量,应对才不会出错。山重水复,我们必须找到路,走出困境,柳暗花明,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宋军与我想到一块了。她毅然拿起笔,给宋军写了回信:
宋军:抽空到城里来一趟。邹文静。
她拉出自行车,向老谢家骑去,顺便把信寄出。路在何方?邹文静不明确,宋军也模糊。心灵流血的青年人,冀盼从前辈那里得到指点,得到宽慰,哪怕只是抹一下流血的伤口,也能增加愈伤的信心啊。
26
县人民医院门口,聚着好多人,啥事?邹文静下车,看个究竟。只见一些人,押着一个挂牌的,推搡着出来,那牌上写着“走资派俞××”。
又开斗争会了,那是人民医院的俞院长,怎么向外拉?莫非游街去?邹文静向那些门口的人打听。县里开批判大会,他去陪斗。在哪里开?在人民大会堂。塞听了,连城里开批判大会都不灵清,遭死哉!邹文静自责,翻身上车,向老谢家骑去。
老谢家在城区医院附近,城区医院前,也是人头攒动,不一会,老谢也被人们拥出,不过,他没挂牌,后面有个人提着,邹文静依稀看到,写的是“走资派谢钦法”。他也去陪斗了,邹文静沮丧极了,善恶颠倒是非淆,连老谢这样的老革命都叫“走资派”,谁是不走资的什么派呀?那些批他的,能拿出他“走资”的证据来?鬼才相信!老谢走过来,向她点点头,使个眼色,示意她回去。
邹文静目送他远去,心里还在想,他只是区医院的支部书记,一个基层领导,如果他都成走资派,中国早就变颜色了。你们只斗基层干部,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倒想看看,你们斗的是哪些人,怎么个斗法。邹文静骑上车,径直向人民大会堂骑去。
各单位按预定位置坐了,后面有少量空位子,留给零散人员。邹文静找个角落坐下。台前,大幅横幅标语历历在目:反击翻案歪风,捍卫红色政权!两厢还有几幅,文静懒得去看,看着前面乱哄哄的人群,胡思乱想,那么多医生护士,来这里参斗,医院里来重病人了,你们在这里救死扶伤?呸,斗死互伤!有工作勿做,还做什么医生护士!原来她妒忌起来,也是不讲道理的,那些医生护士,都是医院革委会派出来的,是上级指定人数,要为批斗会捧场的,你能不来吗?邹文静是错怪他们了。
邹文静甚至没注意,大会是怎样开始的,她只要知道,今天有哪些人坐在主席台上,那穿军装的是徐富田,坐在中间;他身旁,一个姓竺,一个姓张,都是造反勇士,现在都成了副主任;还有一个姓段的,是老干部,副县长,现在也坐在旁边位置。还有几个不认识。级别之高,重视之度,足见此会非同寻常,是县革委会精心安排的。
最后那个,让邹文静吃惊不小,竟是魏夏洲!他什么时候投靠了徐富田?脑袋真尖!他……素来为人谨慎,做事从不露山露水,这次突然出台露面,其中有什么奥秘不成?
挂牌的,一个个被押上台来。 “翻案急先锋杨××”、“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裘××”,前排一共站了六个。自己走上的,是陪斗的,老谢与俞院长先上,后面还有教育局原局长熊×,原县长郑××。
邹文静感到不可思议,第一,陪斗的比挨斗的官级还高,这是为什么?目标针对基层,矛头直指群众?第二,老谢以前是抗拒批斗的,他要是发怒,医院没有人敢斗他,这次为啥愿意去陪斗?第三,以前,谁都没把年轻县长列为走资派,这次为啥让他陪斗?据悉,陪斗即亮相,接下来就可获得“解放”,是这样吗?
带着许多疑问,邹文静离开会场,没想听他们的批判发言,她也解不开这些谜团,父亲被斗的场面,历历在心,她还能在这种地方坐下去吗?
27
宋军从田坂回来,已经日落西山,红霞满天。他穿过操场,看着他曾经参与建造的学校,曾经梦寐的讲台,心底依稀留恋,他知道,那只是四射的晚霞余光,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会做事,是一种能力,但不是智慧,有能不一定有才,不一定有智慧。立足于社会,得有才,有智慧。认识自己吧,你已经不小了,你得掂量一下自己,你有才吗?你有智吗?你能在繁杂世事中,闯出自己的天地吗?
老三,你有信。店主站在店外的走廊,笑面相迎,把沉思中的宋军唤醒。
看他满面春风,宋军却郁郁难受,你赢了,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手段高,我哪能跟你比呢?我败给你们,我也不难看,我心痛,但我不会自馁,我会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跟着一瘸一瘸的店主,走进店内,取了信,快步回家。
爸妈已经回家了,宋军看到自家炊烟袅袅。宋军先到小屋,撕开邹文静的信。宋军有点不大相信,邹文静只说了一句话,抽空到城里来一趟,她家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对我的事只字不提?要我到城里干什么呢?为什么信里不说?宋军满腹孤疑,呆了一会,把信塞到枕下,回家去。
走进门,宋军吃了一惊,只见爸爸与陈槐在聊什么。
陈槐!你来了?
宋军收工回来啦,我等你一下午了呢。
父亲和善地笑道:陈槐找你有事,他已跟我谈过。
你说吧,陈槐。宋军在陈槐旁边坐下。
明天,你陪我到城里去一趟。
啥事体?
陈槐说,上次与沈元找徐富田之后,回家不久,就被公社革委会治保组抓去,强迫说出幕后指使人。我被迫得没法,就把公社革委会杨主任给端了出去,治保组人偷梁换柱,把杨主任改成杨书记,两个人抓住我的手,按了手印,杨书记便成了翻案急先锋,到处斗。杨书记是我们公社书记,是老干部。这种恶劣行径,我必须戳穿,否则,我成了陷害杨书记的祸首。明天你陪我找徐富田,到他家里去,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饭,他吃饭时,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他家在人武部招待所。
宋军望着父亲,意思是要父亲拿主意。父亲说:这事要紧。做人要有良心,陈槐实事实说,不冤枉好人,也不能让坏人利用,伤害好人。去澄清事实,这事该做,也要紧,你陪他去一趟,值得。
好,明天我们一起去。我们怎么跟徐富田说呢?我想,你去的目的,还是要求到福利厂做工,顺便把上次的事说清楚,先找杨主任要求,公社没有福利厂,县里也只有一个,那就来城,没见着徐主任,被张发兴等人阻拦的经过说清楚,然后把回家后,遭受迫害的经过,详细地说一下,把你们公社治安组的卑鄙行为揭露出来。
这样也好。
说实话,明天主要是你讲,我是作为陪你的同学,适当插几句,否则,他又会怀疑,我们受什么人指使,向他发难,反攻倒算什么的,罗列一些罪名,制造进一步打压我们的借口。
陈槐点头说:宋军考虑得周全,我仔细想想,尽量说得有理有利有节,决不能让徐富田抓到反驳的机会。
父亲听着,现出一丝悦色,两人商量细到,做得谨慎,已经长大了。
28
宋军与陈槐下车,走出北站,还只有八点多一点,去徐富田家还太早,宋军提议到文静家去坐坐,陈槐不同意,还是到老谢家去好,上午的行动,听听老谢的意见。宋军私下虽惦念着文静,但陈槐说得有理,违拗不得,就一同去老谢家。
老谢挨斗的消息很快传开,沈元立即赶来。文静在批斗会上,有许多疑窦未解,也向老谢家来了,两人都来看老谢,老谢很欣慰,谢师母刚端出茶,宋军与陈槐也走进屋来。
哈,你们约好了来看我?老谢笑逐颜开,来来,大家坐下,陈槐,这凳子给你。宋军小子你脸红红黑黑,那张小白脸晒没啦。今天好日子,比昨天挨斗更开心。
挨斗开心?生耳朵来没听见过,脑子进水了?宋军在文静对面椅子上坐了,两人相视一笑,嘿嘿,我们在这里相会,灵犀相通无须点。
谢师母挎着篮子,高声宣布:我去提点菜,今天中饭在我家,谁都不许溜!说完,跨出门走了,没给你有提异的时光。
陈槐听她走远了,说道:我和宋军,中午想去找徐富田,到他家去。上次我与沈元去找过他,没有结果倒罢了,还说成是聚众闹事,我们区斗杨××时,此事被说成是反革命事件,是走资派反攻倒算,要推翻新生的革命政权,杨书记成了翻案急先锋,到处游斗。
陈槐把被关押的全过程,以及要揭露真相的打算,详细地演说了一遍。
老谢仔细地听陈槐讲完,作了精辟的分析:运动发展到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朗。毛主席指示,要抓革命促生产,要复课闹革命,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等部署,都说明前段时间的乱象,毛主席是反对的,要拨乱返正。对革命委员会,他提出了革命的大联合与革命的三结合。由此足以说明,有一股与毛主席革命路线相对立的反动路线,干扰破环,欲把运动拉向歧路。
我们县,谈判结束武斗来,徐采用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没有实行革命的大联合,也没有实现革命的三结合,所谓的反击翻案风,是打压的继续。但是,毛主席的指示他不敢公开违反,许多工作必须做起来,他们的人,又不能胜任。这是他束手无策的根本原因。他想到了一些名声较好的老干部,要我们出来为他办事,这是无奈之举。我们当然不会错过机会,主动地策应吧,郑县长,老魏,老熊,还有我,亮相或陪斗,都是有意安排的。老魏告诉我,老熊出来,要抓教育工作;城区要搞医疗卫生试点,我来做这一工作;老郑,他重点是抓下一步大动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上山下乡。这些难点问题,没有我们不行。我们之所以愿意出来,一方面是把握机遇,真正落实毛主席的指示,把事情办好;另一方面,为的是改变只有他们一种声音的局面,有利于保护更多的人少受伤害。
当然,徐不会放手,他会牢牢地握紧手中的权力,限制我们的行为,这次化大力气斗区社级干部,就是对我们的警告。教育系统现在搞得很凶,文静已经有体会了。各方面的打压还会继续,你们要注意自我保护,小心言行,忍辱负重吧,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现在正应该这样。压下面是上面稍放开一点的基础。你们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气不可馁,志不可夺,立足当前,来日方长!我们的命运,跟国家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我们不能急切地希望改变一切,这是不实际的,千万别在当前被人当靶子打,形势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前辈的分析,小青年们身心沐浴,爽悦自不必说,勇气倍增。长辈们分析问题的方法, 斗争的策略,着实长见识,宋军自忖,见到徐富田时,我们也要把握时机分寸……
29
麦杆矮子出院回家了,他的左眼上眼睑打破了,缝了几针,眼角上吊,成了名副其实的吊眼佬,这是恶劣行径的代价,做个记性吧。麦杆矮子哪能善罢甘休?虽然没看清打手是谁,住院期间,前思后想,总觉得有认识的人指点,陌生人怎会寻衅到我?这个指点的人,只能是村里人。细细想来,宋军是最大的嫌疑,民办教师当不上,心怀仇恨,实行报复,这是作案的动机。只要搞清楚,那天他干什么去了,锁定作案时间,真相就会大白。他在外多年,找几个打手,更是容易的事。除了他,村里恐怕没有这么大胆的人。
当晚,十结拜兄弟陆续来看他,十分温暖,再也没有挨打时无助的感觉,内心充满呼风唤雨的力量,在村里,只要动动手指,该倒下的就得倒下。
几巡茶后,麦杆矮子吊眼一翻,朗声说道:兄弟这次挨打,肯定是村里人作为,大家想想,那贼坯是谁?
你果真没看清楚?老大福癞子说。
第一拳就打在眼睛上,倒在地上,眼睛就看不清了。他们手脚快,好像都练过武的,没等我喊出声,就打昏了,哪个送到医院,我都不知道,醒来时,已在县人民医院了。
旁人都没看到吗?老二也十分关切。
这……也说不清,以后去打听下。
阿林一伙,有可能的。他们,是真正的对、对头。”老三有点口吃,外号叫“点王”,算得上十结拜中的小诸葛。他、他们不可能公开跳、跳出来,一定找来外村人,他、他们在暗中,老四在明处,明枪好躲,暗箭难、难防。
老五叫毛头,说道:阿林毛病着实了,死期不远,没这能耐了,要么是他儿子,纠了班狗党,作的孽可能最大。
有道理。成均排名第六,附和毛头。
我看,那个宋军,值得怀疑。麦杆矮子把底亮出。
成均立马否定:不可能。你出事那天,他在下溪滩打水,我们都在那里耘田,我们回来时,他与阿世一道回家的,都已经中午了。
点王说:我们暗、暗中摸、摸一下,那天哪、哪些人出、出过村,各生、生产队哪些人没、没出工,逃不出我们掌、掌心的。
算了吧,要是小孩呢?哪里去查?老七獭皮狗抽起烟来,不以为然,我倒是想,老四回来后,看哪些人动静响些,可能找出点痕迹。
好!老七说得有道理。我们一要暗中摸底,再来个敲山震虎。麦杆矮子锵声说。
你、你说清、清、清楚点。点王有点急了,他看出,这次麦杆矮子有自己的主意。
我们放出风声,我们要斗阿林,要揪出打人凶手,各生产队里察看动静,我们眼睛放亮些。我再到公社革委会,向范主任要求声援,那些心虚的,就杠不住了。
众人都沉默。
麦杆老婆为大家加水,哭丧着脸,说道:大哥二哥你们说,大白天打人半死,有多嚣张呀,哪把十结拜兄弟放在眼里?
老二瞪大眼睛,说:弟媳别说丧气话!等老四好利索,先到公社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看到那件事,范主任有什么布置,或许就有线索。我们那么多人,会愁抓不住那人的尾巴?抓出那人,我们也打他个半死,出这口恶气。
麦杆矮子点头称是,全仗兄弟们了。话是这么说,心里自有盘算。
30
老天爷赏光,轻云烈日,要把大地烤焦,把万物烤熟。剡溪两岸,不知有多少台打水机,昼夜吞吐。龙王爷打瞌睡了,连个喷嚏都不打,剡溪的肚子干瘪了,大滩的沙石裸露出来,熊熊地散发着焦味。
下溪滩机埠,潭水已经浅落尺许,要不了几天就会见底,分蘖后的水稻,就要抽穗扬花,那是断然不能缺水的。招生队长像蚂蚁盘热锅,脚不点地般通坂转了一圈,看还能维持几天。早稻收成很好,七万多斤,完成了全年农业税和征购任务,社员的口粮,只分了三折,倘或晚稻欠收,全队二百来人,吃什么来着?当家的知道柴米难啊。
水田上搁后,全队男劳力,都集中开桑园地,女劳力削蕃薯,扶蕃薯藤,完成了便进入短暂的农闲,正是这段时光。招生队长心中盘算,桑园地桑枝虽茂,但随夏蚕食量增大,桑枝剪去,两枝间的空间,还足够套种两行玉米,看起来,今年是非种不可了,天气干旱,水稻减收多少难预料,种六谷补点,收多收少总是收嘛。要种就得抓紧,明天就让成均去种子公司,买玉米种子。正盘算着,宋军顺水路查看过来,与队长打招呼。
宋军呀,潭水还剩多少?
大约还可维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远点的田,恐怕送不到水了。按现在的田水,最多能维持一个星期,以后就难说了。
招生队长一脸阴沉,长长的叹了口气。宋军接着说:气象广播说,副热带高压控制,近期内下雨的可能性很小。水库存水已不多,溪江已断流,两个多月没下雨了。
队长忧心忡忡,下溪滩坂田还有水打,村后山湾田,已经没水灌溉,大塘水快完了,必须用南山水库水了。别的队也差不多。你弟回不回家?打水是他们安排的。
那要大队出面,跟麦杆矮子说一声,让他去渠道站排上号,我弟他们一定会尽快安排的。
麦杆矮子日日去公社,吹牛拍马屁的事他会,抗旱打水的事,他哪会想到呀?渠道也要修,疏通堵漏,五里长渠,田缺不知有多少,邻村还要偷放水,杂事多着呢,哪是说打水就能打水的?他想也没想过。今晚我就要求去。他当着全村二千来人的家,要紧关头,得像个当家人,能不能当起这个家,就看他会不会做事,想不想着村里人的饭碗。
麦杆矮子正与“患肿肤”范主任,商量开斗争会呢。“巡斗”明天到我社,麦杆矮子要求,先到我村,理由有两个,一是我村的翻案行为最露骨,暗算革生组长,必须震慑;二是我村冷冷清清,一次斗争会都没开过,走资派阿林依然逍遥,不斗不足以杀威风。这次巡斗,是公社革委会对我村的声援。患肿肤正愁排不下去,麦杆矮子主动请缨,大喜过望,哪有不允的道理?当即拍板定音。
麦杆矮子要求,公社走资派“撑船人”陪斗,他是阿林的后台,此人不斗,阿林威风不倒。这倒让患肿肤为难了,“撑船人”现在渠道站劳动改造,目前村村都要水,他一村一村地踏看,根据旱情轻重缓急,安排先后次序,调用南山水库水,堪定用水量,此人内行,别人难替换他。此时斗他,村村都会起反,后果委实严重,局面难收,恐怕得不偿失。
只要明天一天,到我们村斗一次,就一次,有什么要紧?麦杆矮子心不甘,拖住死狗不放。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现在还是铙他好,他现在正为我们做事呢。
主任,你慈悲心肠,菩萨肚皮好撑船。
患肿肤拉下脸,骂道:你讽刺我不讲原则?你太小看我了!我造反时,你还躲在鸡窠里挠鸡屎,你懂个屁!
麦杆矮子慌了,赶忙陪起笑脸:我听主任的!听主任的!
麦杆矮子赶快离开,避免范主任不愉快,依然兴冲冲回村来,他自己心知肚明,人当有几张脸孔,遇人像人,遇狗随狗,遇着斧头当垫头,就能通行天下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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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矮子一回村,立即召集革生组成员开会。
革生组五个成员,十结拜兄弟占四个,他们是老大,老二,老三点王,老四麦杆矮子,再加上云康哑子,自然是召之即来的。
麦杆矮子把患肿肤捧出,说:公社革委会决定,明天巡斗到我村,我村走资派阿林陪斗,这是范主任亲自点名的,并要我们组织好揭发批判的人。这是一个政治任务,我们一定要弄好,哪些人上台揭发。
云康哑子说道:阿林七老八十,毛病着实,还斗他干什么?
他不死就要斗!伊当书记十头廿年,做的坏事有多少?小金水阿婆的儿子老十讨饭佬,生产队里饲牛,明明是冻死的,硬说是毒死的,骂得狗血喷头,老十无处申冤,投江死了,还不是阿林逼死的?麦杆矮子咬牙切齿的样子,信口说来不牙疼。
哪有此事?村里人传,讨饭佬投塘,是老婆老娘讨相骂,老娘骂,老婆更要骂,讨饭佬经不起两头受气,想不开投的塘,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哪个不晓得?怎么跟死牛搞到一起了?哑子还是实打实地说了。
传来言语不当真,村里人闲讲闲话,瞎猜瞎说,这个说的与那个说的不一样,内底我们比你清楚。麦杆矮子提高嗓门,气势上压住哑子,吼道,阿林当权,专门压制年轻人,才能好的尤其压得凶。他不许年轻人出村,谋生路,连参军都由他说了算,村里乌七八糟的事很多,我们要把这些事统统算在他身上。
说得没错。老二维护麦杆矮子。
那你们去动员小金水阿婆斗阿林呀!云康哑子切切地笑了,抽烟不止。
不必动员小金水阿婆。哑子哥你也不必如此,你要入手工业社,是哪个不同意?你比我清楚,是阿林!什么原因?入手工业社收入多呗,让你过好日子?他自己得不到,也就不让别人得到。就是这个小鸡肚肠,害了你的前程。你与他无冤无仇,他用权把你压住了,这不是事实吗?麦杆矮子口若悬河,好比南山水库开闸。
云康哑子被触到痛处,无话可说,心里就默认了,你们要斗,关我屁事。
点王插嘴说:仁林木、木子家的一、一只大雄鸡,追草、草鸡追、追到阿林家,被阿、阿林一棒拷死,两户人家,相骂讨、讨得通村都晓得,这、这事总事、事实吧?
对,仁林算一个。麦杆矮子拍定。
宋田被阿林撤掉团支部书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让宋田来揭发。老大想到了。
云康哑子笑道:汝根哥决不会同意的,你去吊宋田,也不会来。
烂虫一个。老二摇头。
汝根不肯上,以后他家造屋,挑明了,地基就不批。他有四个儿子,不造屋不成功的。
叫宋军来揭发!麦杆矮子心血来潮,他如果不来,就威胁斗他!
屙屁!那时呀,他差不多穿开裆裤,挠鸡屎嘞!云康哑子讥笑。
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再想想别的事。老大打圆场。
点王有了新主意:先叫阿、阿林检讨,再揭发批斗。刮五风时,全村苦、苦头吃得大,全是他作、作孽的罪、罪过。
这个主意好。麦杆矮子又拍板定案。
当,当,当,吃中饭时,生富癫子敲着铜锣,沿大路叫喊:通知各位,明天下午两点,男女老少,到祠堂开斗争大会,不准缺席,凳子各自带去!
一路下去,家家户户,都有人探出头来,听他喊啥。
斗争会?斗哪个?
不晓得。生富癫子只管敲锣吆喝,理会得什么事?自个当当地去了。大家都疑三疑四,这麦杆矮子要斗谁呢?哪个倒霉鬼惹犯着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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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生丢下饭碗,骂道:麦杆矮子要死了!田稻快晒死了,要紧关头,全村开斗争会,亏伊做得出来!我找伊评理去。
招生婶急了,拉住他:你真的人事不知了!伊现在当红,惹得起呀?伊一翻脸,侬也站到台上去斗,何犯着来?
招生呆了一下,停下脚步。招生婶说:吃饭吃饭。
招生重新坐下,闷头吃饭,招生婶见他菜都不夹一筷,知道他气昏了,把半碗咸菜划在他碗里:又不是伢(方言:我们)独个队,人家有饭食,伢也有得食;人家喝汤,伢也大不了喝汤,哪个像侬大呼小叫的?
内眷家懂个屁!招生丢了饭碗,筷子往桌上一拍,顾自往成均家走去,任凭老婆叫喊,头也不回。招生婶无奈,只得把他剩下的半碗饭吃了,收拾碗筷洗刷。
成均家住“九家堂前”,是个大台门老台门,与益家公公家比邻,房屋都很旧了,柱子板壁都熏黑了,屋内很暗,一家六口正围小桌子吃饭。招生跨进门槛,成均娘就看清了,招呼他:招生来了,吃饭!
我吃过了。
噢,你坐。说着掇条竹椅,让坐。招生摸出根烟,抽起来。成均三扒两口,把饭吞下肚,也把板凳掇过来,在队长旁边坐了。
今年要晒(旱)了,招生队长开门见山,下半年晚稻没保障。
我看也是。
成均妈说:昨天夜快我看到天空,青杆路到头。老话说,青杆路到头,直晒到秋。老话是句句应照的。
阿婶讲得有道理,晒到秋,晚稻就完了。我想,我们要有应对了。我打算桑园地套种六谷(玉米),六谷出苗快,又耐晒,早熟品种还来得及,你看呢,成均?
好是好,我们没有六谷籽呀。
我就为这事找你。明天你去城里一趟,种子公司肯定有得买。不过,明天麦杆矮子排了斗争会,你看怎么办?
成均一时无语。
成均娘咕噜道:正是的,自村人,日日照面,斗来斗去,斗个啥来?斗得出米饭?
成均向娘使个眼色,成均娘便向灶间去了。
季节不等人,早一日是一日。招生队长心里盘算,你是十结拜兄弟,麦杆矮子不会难为你的。成均当然知道队长的心思。
这样吧,明天我起个早,赶到城里,买了种籽,赶回来,两点钟前到家,不误事的。
那是辛苦了,我看你坐车去好了。
不用不用,等车的时间,我走都走到了。
三个小孩已吃好了饭,那小的爬到成均的脚膝上:爸爸,明天你给我买两颗糖,噢?
下去下去,再不下去,我要打屁股了。
小猪猡下来,娘娘(奶奶)给你炒花生吃。
娘娘说话算数噢。他向奶奶跑去。
湾田要打南山水了。招生队长惦念田稻,好多田已断水。大塘已经放不出水了,也得打南山水存起来。今夜我们一起,到麦杆矮子家去坐坐?
好的。
就这样说定了。睡个午觉,我走了。
成均娘在灶间喊道:招生你再坐会,我正要炒瓜子花生呢。
阿婶别忙乎了。
当晏昼头,日头辣着呢。成均也说。
不妨。农民伯伯还怕日头辣?出门去了。
仁才是阿林的老婆舅,这时,他正从阿林家搬出两个藤箱,装在独轮小车上,欲拉回家去。招生正好路过,碰个正着。招生看他有点慌忙,好奇地问他:仁才,拉什么?
仁才左右看了没人,便停下,说:麦杆矮子没人性,要斗我姐夫,说不定会去抄家。这是我姐夫藏匿的宋氏家谱,是我们宋家的族史档案,破四旧时没让烧掉,要如被麦杆矮子搜去,那是我姐夫的一条罪证不用说,还会当四旧给毁了,可惜。姐夫为防万一,叫我暂藏一下。你可不要说出去。
你当我什么了?这种事我铁锁封喉,你只管放心。
我相信你,才跟你说么。
两人分手,招生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你这去,被人撞见了,你怎么说?再说,你与阿林的关系,哪个不晓得?藏你家也不靠谱。我看,还是车到我家去,我藏着,没有人会找我的麻烦。
仁才想了想:也好。
这时宋军刚好打水回来,远远地路过,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箱里装的是啥,独自回家去吃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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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均果然两点前赶回村,招生队长接了,只见他上下衣裤全湿,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没有一点燥处,是汗出得多了。招生真是感激不绝,叫你辛苦到这般程度,连中饭都没吃过吧。成均说没啥,我带有六谷饼,一路吃了,也不觉得饿。招生把种子背进仓库,催成均回家洗换去。招生想到,宋军下午参加斗争会,打水哪个管?斗争会少他一个没关系。成均说不行,要让宋军参加,不参加对宋军不利,没错,宋军得参加。
成均走后,招生来到宋军睡的小屋,宋军正在看书,扎针,招生呆了,宋军的手上,脚上,肚子上,扎着许多针。你在做什么?
宋军说,我在练习扎针,体验下针灸的感觉。不同穴位,针感不一样,自己心中有数,以后对人家治疗,就比较有把握。
我听到过别人说,你在学针灸,现在我相信了。书是没得教了,做阿叔的没能耐帮你,你就看准医生了?学医好,只是你这样扎,对自己有没有损害呀?
没事的,我不是好好的吗?谈话间,宋军把针都拔了,让招生叔坐在床沿上。
招生说道:你先到下溪滩打水,等到大会要开始,我会叫阿世哥来替你,你就回来。成均说,大会你得参加,不参加对你不利。阿世哥是放水员,麦杆矮子总不能说田水不能放吧。开斗争会,解决不了稻田缺水,田稻干死绝收,大家都得吃苦头。
好,我这就去。
那么早就去,影响你午休了。
那有什么?现在稻田的确不能断水。
招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向祠堂走去,看看有什么动静。
祠堂很大,虽然老旧,还能派上用场。大堂后壁的神翕,在大轰隆时已经拆掉,当了食堂餐厅,这是阿林的功劳。戏台还是完好无损地保留着。批斗大会就在这里举行。
麦杆矮子也动了些脑筋。大堂的大柱上,贴了红红绿绿的标语,无非是反击翻案风,打倒走资派之类,自然少不了毛主席万岁等口号。用大黄纸书写的“批斗大会”四个字,贴在台前,显目得很。这字上得了书法展台,是老先生小儿子益家公公的弟写的,光凭这些字,就给足麦杆矮子面子,邻近乡村,有哪一个写得这等漂亮的字?就是老春皋中学的老师,能写得这等模样,也算得上上高手。戏台后部,一字形摆着三张两斗桌,后面摆着几条长凳,大概是主席台了。台前也摆着一张讲台,大约是从小学校里抬来的。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公社革委会把走资派们押过来。
大概是忙中有疏吧,麦杆矮子猛然想起,平时怕人多主意多,难管账,影响自己独讲独话,村里没有成立治安组,那阿林谁来押呀?临时成立治安组是来不及了,如何是好?让兄弟们出头也不太合适,总得有个垫头才是。对,让云康哑子负责治安,这次押阿林上台批斗,就交给他办!麦杆矮子盘算好了,就亲自去云康哑子家交待任务。
云康哑子正在午觉,被麦杆矮子叫醒,心里老大不悦,云康婶也不高兴,连茶都没泡,麦杆矮子也不计较,自已掇条板凳坐了,只是天气太热,汗流满面的,想找把扇子,桌子椅上都没有,他们又全然不觉似的,更没有为他找扇的可能,没办法,只得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云康婶干脆回房了。麦杆矮子心里骂,你们这么恶作,难怪没子没女,断子绝孙。
有事吗?云康哑子赤着膊,走出房来,终于开口了。
麦杆矮子忍着气,涎下脸来,说道:哑子哥,能不能给我一把扇子?路上走得快了点,实在热。
云康婶在房内应道:我正在找呢。慢腾腾地走出来,递给他一把芭蕉扇。
麦杆矮子也不道谢,接过来就扇,正像干晒泥鳅跳落水,爽快极了。云康哑子暗暗发笑,他今天必有事求我,才装成这副可怜相。于是,为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家里没有茶叶了。麦杆矮子咕噜噜喝了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事急,我差不多是跑过来的。我们村没成立治安组,这事我忘记了,我想,哑子哥你来负责,最合适不过的,治安组成员由你来定。
云康哑子心里马上亮堂了,麦杆矮子今天开荤,要斗阿林,又不肯面对面,临时把我推出来当垫头,好奸恶哪,真是自刁别人呆!村里人都骂麦杆矮子满肚坏水,的确不是好东西。掏出一支大红鹰香烟,点着了,只抽烟不说话。
云康哥,你说呢?麦杆矮子客气起来。
哑子经常外出做砖匠,村里事管不过来的。云康婶发话了,她也是明白人。
嗯。云康哑子点头应了,接下来一阵猛咳,被烟呛了似的,好一阵回不过气来。
麦杆矮子立刻阴下脸来:我是革生组长,你是成员,我派的任务,你总得接受的。
会上你没有提,没讨论过,哪有这么随便定治安组长的事?这可不是小事。云康哑子也有理由。
好,好!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干事,干脆退出革生组算了!麦杆矮子喉咙声大了,拿此事来威胁迫逼。
云康哑子拍桌子站起,是更大喉咙:这由不得你独讲独话,我进革生组,是公社革委会批准的,你说退就退,说撤就撤,没这个权力!
麦杆矮子气得脸皮发青,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应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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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矮子碰了一鼻子灰,气喘嘘嘘地出了云康哑子家,看起来事情有点糟糕,得赶紧拿个主意。他想到点王主意多,便急匆匆地赶过去。转过一条墙弄,与招生队长正好碰个面对面。麦杆矮子猛然有了主意,叫那个宋军来押阿林,这种人,多损他一点,对我们利就多一点。黄毛小鹅,三吓头大点,脚就软了,他不敢不从。让招生叫他来,当面敲定,对,就是这个主意!麦杆矮子得意极了,这叫急中生智,爹妈给我生了个好脑袋,管用,嘿嘿。
我正找你呢。麦杆矮子沉下脸,显示他的威严。
啥事体?
你叫宋军到教堂楼顶来,我在革生组办公室等。
叫他有啥事体?我叫他打水去了。
有事没事啥事你管不着,叫他回来!开斗争会去打水,躲开是吧?想站台板顶啦?
招生想起成均的话,宋军一定要参加斗争会,否则对他不利,这话是话中有话,他没有明说是了,现在看麦杆矮子这付嘴脸,心里立即明白了八九分。
是我派他去的,开会前打水,开会时他回来,不误事的。
现在就叫伊回来!
招生看他硬绑绑的,知他不怀好意,存心寻事,说不定乘今天斗争会,对宋军下什么毒手,不能不防,更不能让宋军受到伤害,必须自己力顶了,于是放开喉咙,与他争起来:大旱了,我们不打水,别村在打水,就那点潭水了,多争点是一点。我们队二百多张嘴要吃饭,我当队长的要负责任。宋军现在不能回来!
麦杆矮子吊眼一眨,青脸一抽,三尺身子都抖了起来:我的话都不听了,我撤掉你这个队长!
哼!我这队长是社员选的,不是你封的!
招生故意大声气他,把附近住户都吵出来,看热闹的,劝架的,把小弄堂都挤满了。有些好事的,还帮着招生呛麦杆矮子,骂他不顾大家死活,大旱天不抗旱,开什么屁斗会,不像当干部的,比阿林还不如。阿林当干部时,至少修了南山渠道,好打南山水库水,现在湾田缺水,你渠道不修,有水不打,存心让湾田晒死不成?你是个臭干部,今天的斗争会,该斗的是你!妈的你造反,造得大家连饭都没得吃,造你娘的反去!
招生得众人相助,声音自然更加响亮,再加个高力宏,威风凛凛,麦杆矮子脑子里,隐隐感觉到了那韦陀的影子,挨过韦陀脚的,底里怯了,要找个空子,溜之大吉,怎奈弄堂太窄,这一边鼓角齐鸣,那一边锣鼓喧天,哪里还有出路?麦杆矮子没有退路,只得硬提精神,与招生等人破口过招。
这一吵可不得了,全村有名的懒汉福济,人称阿福,最爱凑潮事夹闹热场的,听得外面闹哄哄的,定有什么事发生,兴冲冲赶来看热闹,弄堂口一听,是招生一伙人与麦杆矮子相骂,脑子叽叽的转了几圈,马上有了主意,也不看热闹了,直接跑进点王家报信。
不好了,点王,麦杆矮子与招生讨相骂,被许多人拦在弄堂里,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快点过去,快点过去!
老三点王一听,吃惊不小,心怕韦陀事件再现,也不问真假是非,跟着阿福跑来,进了弄堂,果见麦杆矮子被圈在中间,手指头点到鼻子的,被大家骂得狗血喷头,麦杆矮子额头青筋暴绽,脸孔已经猪肝色,哪里还招架得住?点王挤进人群,拉了麦杆矮子就走,众人在后面,蹬足点手的骂个不休,大有把胸中的郁火,烧遍全村的味道。
麦杆矮子见来了帮手,胆壮起来,也抬手指着招生鼻子,狠狠地说:招生你等着,看我怎样撤掉你的绿豆壳!
你撤我们选!众人声音更响亮。
点王不容麦杆再说,拖死狗样拖了,阿福为他们开道,乘众人避让,钻出人群,那副狼狈相,真如华容道上曹,濮阳城下操,颜面扫地,威风全无了。
三人拖刀拉枪,逃进点王家,回头看,幸喜没有追兵。半晌,麦杆矮子安下心来,才想起斗争会,哪个押解阿林的事,教点王快拿主意。
点王说话口吃,是不中用的,不过,这点王的雅号,也不是随便加的,这会儿当官兄弟遇难,点王脑子风车样转起来,一忽儿,便眉飞色舞:眼前真神你不识,何必千里求素签?嘿嘿,这事不难,长坂坡上赵子龙,就是闲人阿福嘛!点王把麦杆拉到一边,附耳低言,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麦杆矮子斜眼看去,那阿福的衣衫,领口那一圈子黑,锃亮发出光来,乌金项链是值钱货,贵妇人会争得发疯;肩背以下,也是星星点点的,白底已不太明显,这是长坂坡上血战的功记?再加上头发蓬勃,上下照映,互相衬托,好一个威武的将军!可叹那些苍蝇,不停地在他身上转悠劳碌,享受威武将军的琼脂玉液,恁地增了几分色彩。
他肯上吗?麦杆矮子心虚虚的。
点王再动脑筋:给他一包烟,大红鹰,一角三分的,他一定去。
好,就这么定了!麦杆矮子又是一锤定音。
阿福稳稳当当的坐在门槛上,等待着麦杆矮子的回报,赐他好运。你不知道?懒有懒福,泥菩萨住瓦屋,阿福自然福星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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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阿福领了麦杆矮子的赏,一包完整的大红鹰香烟,把衬衣口袋装得鼓鼓的,那一种威风味,远胜过那次摘香瓜,一路吃来,被阿林撞个正面,阿林死盯他哪里偷的,阿福欺他年纪大,三言两语搪塞,迈开大步就跑,快似风,狗都难追上。阿福在不远处站下,大口大口地咬瓜,就是吃给你看,没办法吧,阿林?大不了今晚我躲到外村去,倒有一股实实在在的得意在里头。阿林干瞪眼,只得走了。这次奉麦杆矮子将令,捉拿阿林,还有烟吃,如此占便宜的事,是我阿福的福字好呢,还是你阿林的命不好?活该倒霉了,你!
阿林家就要到了,阿福放慢脚步,犹豫起来,阿林的儿子匹长匹大,他杠出来,我不是对手,眼前亏是吃不得的。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硬攻不行用软功,我福大命大,萝卜鲜菜换西瓜,这点事会办不成?胆子一壮,手劲就来了,嘶的一下,把火柴划着了,点燃烟,站在了阿林家的大门口。
大门紧闭,屋内也没有响动。
这倒好,一家死狗样睡午觉,捡不到现成,如何叫得醒他们?麦杆矮子说,走资派就要押过来了,阿林得马上押过去的。他低下头,从锁孔向屋里窥,有几只母鸡,蹲在道地角落打瞌睡。阿福顿时有主意了,找来一块石头,从门墙上抛进,叭地落在道地上,那些鸡受到惊吓,咯咯地惊叫起来。阿林听见了,走下楼来,看到道地上的石头,心里明白,便向大门走来。阿福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听到了脚步声,但愿不是那匹长匹大的儿子来开门!摸摸脸孔,好像被他扇了两下似的,热辣起来。
呀的一声,门开了,阿福看见了阿林红亮光秃的额头。阿福本能地咧嘴,结巴地说:书、书记,麦杆矮子叫——你到祠堂去。话没说完,就听到后面下楼梯杂乱的脚步声,定是儿子媳妇们来了,心一虚,洪汗绽出,脚船肚就抖索起来,差一点裤裆就湿了。阿福低头去看,口袋里鼓鼓的香烟,嘿,宝贝!阿福两个黑指夹了出来,摸出一支,向阿林献贡似的递上去:书记,来一根!
阿林也是本能的一震:哪来的烟?村店偷的?这问话,绝不比当年逮住他摘瓜时的威严差半分。
问到烟,这下该阿福神气了。他把那支烟往耳朵上一夹,掂了掂手中的大红鹰:书记哎,你轻看我了,这烟,我没偷,也没抢,是奖品!当晏昼头,麦杆矮子与招生讨相骂,被大伙堵在弄堂,进退不得,我阿福报信,跟老三点王一起,救出麦杆矮子,麦杆奖我这包大红鹰,这是立功得到的!阿福得意洋洋,竟没看见,阿林匹长匹大的儿子已经站在眼前。
阿林哼了一声,折回身走进堂前,阿福忘乎所以了,竟然喊出声来:哎,麦杆矮子叫你马上去祠堂。
叭!阿福的左脸发出响声,那支烟也随着落地,阿福赶紧俯身去捡,仰面看,阿林儿子的裤裆正对着他头,大炮一轰,那还了得?正好尿在头上,即便是五尺金童,也难逃淹身啊,心一慌,烟又掉到地上,热辣辣的左脸也不敢去摸一下。
站起来!
阿福不敢违拗,站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今天你没偷没抢,不打你。麦杆矮子要斗我爹,不关你的事,你若参和进去,替麦杆矮子当枪手,动我爹一根汗毛,我见一次打一次,你听清了。
阿福以前作案被抓,他多次替爹行道,阿福深感他的威力,远胜阿林,哪敢不从?立马俯首称是,眼巴巴的像个落镪老鼠。
去去去,你去向麦杆矮子报告,我陪爹过来。
阿福见赦,心头一宽,骨头就轻了,像狼口下争得一命的刁兔,撒开腿,开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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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杆矮子接到阿福报告,知道阿林儿子出面了,事情有点窝,阿林儿子也有一班人马,年纪轻轻,都是十八廿岁后生,冲锋陷阵,死都不怕,不敢怠慢轻视,掉以轻心,得赶紧把革生组的兄弟召进祠堂护驾,以防不测,更盼公社治安组早点押走资派过来,如此才不忐忑,确保大事顺利。
再说招生与麦杆矮子当面过仗后,心里有点后怕,不敢回家跟老婆说,与成均交换一下意见?也不行,无论怎样,他总是十结拜的兄弟。还是让宋军早点回来,不要耽误参加斗争会,大家息事宁人算了。俗语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种好田,多收点粮食,交了皇粮,就有口粮,日子顺心,天下太平,其它事管它个屁。
招生穿过操场,远远地向下溪滩机埠张望,毒日之下,那个草棚,的确有一支蛟龙在喷水,泛出的水花,阳光反射得金光畅亮。招生远远望去,通公社的大路,有一队人马走来,那是主顾到了,斗争会马上就要开始。招生赶紧跑进阿世家,把午睡的阿世叫醒,接替宋军打水,让宋军回来开斗争会,要快,不能误事。
阿世匆匆忙忙跑到下溪滩,把宋军替下来,宋军戴上笠帽,脖颈上披着块湿毛巾,手中拿着书,抄小路回村来。
太阳光很灼人,经稻叶漫反射,真的很剌眼,宋军觉得,前面小溪坑下,有人影晃动,眼睛花了?这么毒的日头,哪会有人出来?宋军紧走几步,来到坑边,果然见到两个男孩,七八十来岁光景,光着上身,正在小坑里摸鱼,挖泥鳅。他们浑身泥巴,脸孔也是泥垢,也没有帽子遮蔽阳光,宋军细细看,才认出他们是讨饭佬的两个儿子,小金水阿婆的两个孙子。儿子死了,媳妇嫁了,老头归天了,自己老笨了,孙子不能不养,总得活下去,金水阿婆用自己的方法苦撑着。宋军再看他们的背,要不是涂满泥,幼嫩的皮肤,还不被晒焦?
宋军不忍,对他们说:你是潮潮对吧?日头太猛,会中暑发痧的,领你弟弟回去吧,你奶奶知道了,会打你们的。
潮潮直起腰,看着宋军的脸,说:宋军哥哥,你怕热,就快点回去,我们天天出来,我们不怕热,我奶奶也不怕热,她不打我们,她带我们来的。午间泥鳅落汀[注:汀,乡土话,水坑中水较深的洼坑),好捉。
宋军上下左右看了,没见到小金水阿婆,就笑道:潮潮,小孩子不能讲谎话的。这里哪有你奶奶?
我们没有讲谎话,奶奶摔了一跤,腰伤了,不能动了,地上躺了一会,回家了。
宋军感到不妙,奶奶一伤,这一家怎办?他看看这两个泥人,心里不是滋味,他们是特困户,应该得到照顾才对呀,村里怎么没想到呢!
宋军心神不宁,也不知怎样走到操场,猛抬头,操场那边过来一队人马,定睛一看,心头怦怦地跳起来,原来游斗队伍中,区委书记裘、公社书记杨、赵泛野,都是宋军他们收容过的,宋军从他们那里,才得知家乡的情况,那赵泛野,还跟宋军他们一起生活过几个月,此时此地此场合相遇,宋军十分意外,更不知他们底里,猝不及防,真的吃惊不小。宋军拿毛巾擦了一下汗,是福不是祸,有祸躲不过,干脆昂头站在一边,让他们过去。带路的裘书记,瞟了他一眼,走了;接下来杨书记,连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去了;赵泛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脸孔丝毫没有表情,自去了;另外两个不认识,后面是治安组的。宋军目送他们,擦肩而过,进了祠堂,才惴惴不安地走回家去,理不清心中的滋味。
宋军坐在父亲对面,隔着桌子,目光钝钝的,像在发呆,父亲是第一次看到儿子这副面相,猜测儿子有什么心事了。儿子已经长大,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莫非为这老旧房子发呆了?看眼光,就知道他是愁,不怪他。房屋的确已经倾斜,明年造房子,是当务之急,了却我一辈子的心愿,也成就儿子们谈婚的资本,这是做爹娘该尽的责任。
外面隐约传来锣鼓声,乱七八糟的,声响渐渐近了,当,咚,叮,笃,毫无节律,不知是什么人在敲打?大概转过了墙弄,声音一下子响起来,宋军不想去知道啥,爸站起来,走到门口,探出头去看。阿福不知从哪里弄来红袖章,上面有治安组字样,神气活现的,在前面带路,接下去是挂牌角色,细细一看,认得是书记老裘,另外几个都不认识的,还有女的,最后的是阿林,也挂了牌,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样响器,走几步就当叮的敲一下,发出零乱难听的声响。挂牌角色后面,是公社革委会派来的治安队,他们也都有红袖章,跟阿福的一模一样,大概是他们给阿福戴上的?他们押解走资派,同他们一起游街,穿巷过弄的,很辛苦很自在吧,大热天的。队伍就要到家门口,阿爸关了门,老裘挂牌游斗,真的不忍看,还是不看为好。
杂乱的音响去远了,重新打开门,见宋军还是沉默不语,老爸没有办法,坐到原来位置,拿出老烟杆抽烟。
宋军想了许久,觉得事情没有头绪,又没有什么可佐的信息,估摸只是巧合,裘杨赵他们没必要供出我,供出一个小人物没意义嘛。这麦杆矮子更不晓得,我以前干过什么,与他们有何关系,要不,他一定会对我下毒手的,或许与他们一起游街了。父亲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无,为防不测,我要对父亲透点底才是。
宋军主意已定,便对爹说:爸,刚才走过的,是下午要斗的那些人吧?
爸把老烟盅笃笃地砸了,重新装上土烟,在地上的余火上一按,吱吱的吸了几口,那火就红亮了:嗯,裘书记都斗了,阿林也在内,还有个女的,都挂牌了。
裘书记我认得。
我们村里哪个人不认得?
还有那个女的,我也认得。
这次爸爸不说话了,有点吃惊地看了眼儿子,拿着烟杆,不吸一口。
还有一个,我也认识,爸也一定听到过,叫杨在根,全国劳动模范,上过北京,当时是村书记,后来当了公社书记。
爸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在上海的时候,他们与我在一起。
噢,父亲明白了,拿着烟杆,发呆好一会,才狠狠在抽了口烟,说:裘书记他们没有招出你!要是麦杆矮子晓得了,依他的人品,他的为人,今天陪斗就不只阿林了。现在看,今天你没事。
宋军会心地笑笑,听爸也这么说,踏实多了: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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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富癫子敲锣喊街:各位乡亲,批斗大会就要开始,大家快去祠堂,按小队坐好点名,到会的记社工一天,不到的,扣半天工分!
当,当地过去好一会了,宋军爸砸了烟灰,说:我们上工分去。宋军笑嘻嘻地,顺手掇起凳子,妈妈拿了把扇子,已经从灶间走出来,三人一起去祠堂。路中陆续遇到人,大家打个招呼:争工分去?笑话着,缓缓地聚成人流。这可是前世修的福,大白天不下田,悠悠地荡去祠堂,坐着争工分,还半天争一天的工分,是大活人谁不捡这个便宜?因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能走动的都来了,你说会不热闹吗?果然,祠堂大厅里人头攒动,笑语连声,比戏文台下看戏,还要闹热。
宋军找到二队的位子,招生和成均,见一个记一个,宋军在大柱子后面落座,把身子隐在柱子后,跟绍棠扯皮说笑。菊花的肚子已经凸出,大约身孕五六个月吧,坐在云鹏一边,当即成为绍棠的话柄,男欢女爱,糟蹋攻击,无所不及,时不时惹出哄堂大笑,这活宝,立即成为全村人关注的中心,倒把台上的戏给冷落了。那时的村民都没有手表,谈不上什么时间观念,说笑无人管制,又难得有如此悠闲的时光,自然就没有节制,那怕天黑下来,他们还是乐得乐,放松自己,高兴别人,除非队长说散去,否则安静下来难。
台后的终于出台了,只见麦杆矮子走上台来,嘟嘟地吹了一阵叫子,放大喉咙叫安静,拍手跺脚助声势,好不容易,才使大堂的人们安静下来。然后,后面有人上台来,居然有公社革委会的头头患肿肤,治安组长成千麻皮,还有几个大慨是公社革委会的委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他们在长凳上坐下,麦杆矮子宣布批斗大会开始。
因为农民没有到卡拉OK去锻炼的机会,所以大都不会唱歌,就是像阿福这样有上好沙喉、会唱绍剧越剧的,也不一定能唱歌,何况,农民都是山虾,又没有红酒黄汤灌饱后的放肆,更没有摇头丸发威助疯,即使会唱,也不敢发声来唱,整个会场没有声响的话,那不是更难看?因此,开场白《东方红》免唱,这是刚才头儿们讨论大会议程时,激烈争论的最后结果,会议也因此推迟了一个多钟头。只因为没有唱东方红,这次批斗大会被阿福轻看了,这是后话。
然后,治安组长成千麻皮走到台前,宣读大会纪律。宋军靠在大柱后,想听清楚他读些什么,成千麻皮的声音太细,像女人的,又有点像老三点王,句没读好,再有不认得的字打岔,宋军居然听不懂他读些啥,只得自叹知识浅薄,内心谴责,就差把头撞向屋柱了。
完毕,麦杆矮子宣布:押走资派上台。
这时,台后发出清脆响亮的口号声:打倒走资派!反击翻案风!——分明是阿福那沙喉,比绍剧《三打白骨精》中的唱工老生陈鹤臬的喉还要好听,简直是无与伦比!那些个押上来的走资派,能听到这样的口号歌,也是极难得的缘份,大多只顾欣赏和享受,竟忘记了自己是挂牌角色,那心那境,都是阿福的功德。
阿福口号歌毕,走资派们已排成1字长队,为首的是裘,以下是杨、赵、后两个是谁,宋军看不清牌上的名字,阿林排在最后。他们都低头看脚尖,大约不敢面对台下千来双眼睛吧。其实,台下的人也大多不看他们,尤其是裘书记,他在村里蹲点长住一年多,谁不晓得他的为人?如今居然挨斗,心里也不是滋味,除非人无良心,善恶不分。
斗争会正式开始,第一个挨批的老裘,被治安队员押到台另一角,令他跪下,颈上挂的牌,正好遮住膝盖。两个治安队员,威风凛凛地站在身后,活脱脱夜叉现世,恶煞显身,觊觎人间。一个揭批他的年轻人,却是斯斯文文的,从后台走到前台,开始朗读揭批材料,大约他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读起来流利酣畅,一气哈成,那声音平稳如线,极无起宕,远远超越南无嗡啊吽,像机枪子弹那样密集,叭叭叭叭射向耳朵,冲击大脑,真正把上甘岭的机枪声都比下了。这是极考验听众智能的,你要听声辩音,使内容留下记忆,激起对万恶的走资派的愤恨,必须高度集中,稍逊一筹,便会大风吹过,草低不见牛羊。宋军就遇上了麻烦,的确是智能匮乏,未能听懂他揭批什么,更找不到听批的诀巧,只得自责低能,头搭拉在柱子上,面也羞成绯红,两手抱头,无地自容,只好悄悄地打起呼噜来。
38
宋军未能聆听到对裘杨赵和另外两个的揭批,那是十分的憾事,台上好戏你不看,今天你不是白坐了吗?事后听绍棠说,麦杆矮子在患肿肤面前没说话的份,斗那些走资派,怎么斗,怎么批,都是上面安排好的。这些你都没能看到,你只看到麦杆矮子斗阿林,以为他神气得很,是吧?那也是他编排的,村里没有人会相信他的鬼话,不信,你以后慢慢打听去。
那次批斗会的后半部分,宋军已经睡醒了,的确看到了麦杆矮子在患肿肤前的表现。外来游斗的,都批斗了,斗阿林,当然是麦杆矮子唱主角了。
阿林也被带到台的另一角,跪下。当然,两个恶煞夜叉,依然值勤,一视同仁嘛。阿林那一跪,打乱了麦杆矮子的计划,他原来算定,先让阿林检讨,然后再让人揭批,可是公社患肿肤不是这样安排的,前面的模式怎可改变?麦杆也不敢改变,只是,我们没有写出阿林的罪状,有人读批,麦杆只好自己上台批斗阿林,否则,被患肿肤看破,以后就没戏了。
三尺麦杆往台上一钉,吊眼瞪向阿林,做成吡牙咧嘴的样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嘛。他慷慨激昂,真的口若悬河,不用讲稿,就把阿林批得体无完肤,让患肿肤刮目相看。
他批道:阿林走资派,把持村权利十多年,做的坏事恶事,说不完,讲不尽。我只拣大的,数一数他的罪行。
第一件,五风干部。他呀,把各家各户的灶都拆了,办食堂,吃大锅饭,放开肚皮吃饱饭,轰轰烈烈搞生产,结果,把一年的粮食,只半年就吃得精光,大家都没吃的了,只好吃蕃薯,蕃薯藤,六谷心,田荠,艾青,连谷糠都当营养品,全村有许多人患浮肿病!生产没搞上去,湾田晒死没收成,坂田半收成,粮不够,家家户户都挨饿,那是几年前的事,大家都亲自经历了,都是他刮起五风作的孽。村后的山,树全砍下烧炭,炼钢铁,山都炼得光光的,钢铁一块都没见。他是一个十足的靠五风发起来的五风干部!
阿林跪在台角,倒是仔细地听麦杆矮子揭批,那五风干部的指责,让阿林低下头去,珠汗汩汩地滴在前襟,分不清,是不是眼中的泪?的确在忏悔,那是抹不掉的错误,我自己内心揭批不下百十次,我对不起全村父老!
麦杆矮子继续揭发。
第二件,逼死讨饭佬。大家都晓得,讨饭佬是个老实人,不多讲多话,做事实跌实掼,实老实腔,生产队里安排他饲牛,那是最放心得过的。那年天气特别冷,过年后,春头尤其湿冷,一头老水牛冻死了,阿林骂得他狗血喷头,说是存心毒死的,全村那么多水牛,黄牛,别人饲,都没有冻死,偏偏你饲就死牛?要报公安,查毒证据,让他坐牢去。你道阿林为何这般凶?一次,阿林老婆李园偷李,摘了满满一怀兜,从李园走出来,刚好被讨饭佬撞着,讨饭佬说,书记老婆带头摘队里的李,那李还能养成吗?告诉了队长,这让阿林恼羞成怒,存心报复,就抓住死牛的事,把讨饭佬往死里整。讨饭佬想不开,回家跟家里说,老娘也埋怨,老婆还跟他讨相骂,讨饭佬里外做不了人,想不开,就投了塘。这是非常明显的,是阿林逼死的。解放初土改时,我村地主肉蹄无常,逼死一条人命,被人民政府镇压,现在他也逼死人命,也应当枪毙!
阿林听到这里,那光头红亮得像鸡冠,昂起来,欲啼欲唱,欲申欲诉,嘴巴哆哆,随时就要怒吼,那是造谣,是中伤,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来,夜叉的铁掌,已经从头顶掠过,抓住了所剩无几的头发,狠狠的按了下去。只听得麦杆矮子嘶哑的口号声:打倒杀人犯阿林!阿林欲哭无泪,欲罢不甘,一口气上不来,那里还跪得住?身子向一边瘫倒,那夜叉恶煞眼明手快,一边一个,阿林像小鸡一样被提了起来,随着屁股上扑的挨了一脚,阿林又跪在了台前。
麦杆矮子并没有因阿林倒地而停止揭发,心中得意,你王朗老贼,是该被我骂死在台前的!偷看了一眼台中坐观的患肿肤,那人笑容可掬,对自己的揭批,是相当的满意,于是精神大振,口齿更加流利,自然就有更上乘的发挥。
第三件,反攻倒算反夺权。走资派是不甘心失败的。阿林被夺权后,时时刻刻不忘反攻倒算,对我们严密监视。前不久,我去公社革委会汇报工作,阿林与他的同伙,暗中跟随,埋伏在路上,趁我不防,一下子就打中我的头部,昏厥过去,他们就拳打脚踢,往死里一阵猛打,幸亏有人路过,大喊打人了,他们只得逃掉,我才捡回一条命。这是全县头件、革生组长被打成重伤、最严重的反攻倒算、反夺权事件,县革委会都非常重视。我要向走资派讨还血债!誓死捍卫红色政权!打倒走资派!打倒阿林!
麦杆矮子结束演讲,神采飞扬,满脸通红,臭汗答答,意欲随心,像找春的雄鸡昂昂然寻啄母鸡后的样子;而阿林呢,两眼冒火,一脸轻蔑,红脸变青,嘴角下拉,霎那间,脑袋像瘟鸡头样耷拉下去。宋军远远地看到,那些被斗过的走资派们,一个个押下台去,只有阿林,是被两个治安队员拖下台的。
当晚,阿林被抬进县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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