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光从窗口洒落进来，陈天鹏辗转反则难以入眠。他穿衣起床，站在窗前瞭望深秋的星空。秋月也就醒过来了，在坡子村也是这样，只要稍有动静，她就会起身招呼。她将一件外套给他披上，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飞机轰炸过后的城市一片狼藉。马公子抽搐着倒在一堵矮墙下面，他的腹部被炸开了，花花肠子流了一地。

　　秋月对天哭号。但她很快就被一群士兵拉起来，拖着架着往城外跑。每一个逃兵都是马拉松运动健将，长足奔跑的能力很强。也不知道跑了多长的时间，日本人的飞机尾追而来，炸弹不断地从头顶上落下来，很多人都被炸飞了，再也没有人去顾及她。

　　她被爆炸的气浪推下了河堤。

　　她不知道自己在河边躺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到了这步田地，活着与死去都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刚毅而又棱角分明的脸。她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把她已经脱离躯壳的灵魂拽了回来。那一刻，她就决定了要跟这个男人走，不管他去哪里。

　　微风吹弄着刚刚裱糊过的窗花，散发出一种米浆的味道。秋月双手贴在胸前，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陈天鹏知其又在回想过去，侧过身去搂住她，顺势把她揽入怀里：“你在想什么？”秋月不言不语，依然沉浸在惶恐的奔命之中。

　　“忘掉过去，这里是你的家。”

　　她小声地啜泣起来。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细长的丹凤眼上轻轻地一吻。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她感到触电般的心跳。他大声地喘息起来，低下头去吻她的唇。她晃动脑袋，紧闭双唇抵挡他的舌头，但他的舌头就像一把长枪，一个冲刺便让她失去了抵抗力。他的舌头在她的口腔里横冲直撞，这种感觉既陌生又刺激，两人的舌头瞬间交织在一起，在口腔中缠绕吸吮，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

　　他再也扛不住男人的冲动，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一个坐怀不乱的男人，突然变得野兽一般。她已经预感到了下面即将发生的事，不知是兴奋还是期待，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他把她放到床上，用他宽大而又富有弹性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她。月光洒进窗口，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的手在她身上漫游，停在她那坚挺而又饱满的乳房上，另一只手继续往下滑，摸到了一片细嫩的绒毛，心脏一阵狂跳，手指着了魔似的进入一片湿润的处女地，触到了她全身最柔嫩的部位。她的双腿本能地夹住那只即将伸进去的手掌，却有一种极度兴奋的感觉，翻江倒海一般地向全身放射开去。

　　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陈天鹏一惊，喝问：“谁？”

　　“哥，我是中超。”

　　“中超！”陈天鹏翻身下床，一个箭步冲进堂屋拉开门栓。

　　家里的人全都起来了，母亲拉着中超左看右看：“都出门一个月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变得又黑又瘦，一定是没吃饱，都给饿瘦了。”母亲心疼地说了一通话，赶紧到厨房里热饭去了。这一个月，母亲几乎每天都要过来问一遍，中超上哪去了，哪天才能回来？

　　“有结果了吗？”陈天鹏急切地问道。

　　中超从怀里摸出了一只信封来：“哥，你先看看这个。”

　　陈天鹏拆开信封一看，原来是一张盖有朱红大印的委任状：“兹委任陈天鹏为湘邵独立纵队总司令，授少将军衔。着即于大东路负责组建湘邵独立纵队，并代行该纵队一应人事军事事宜。此令，国民革命军第四战区司令长官王耀武。”

　　黄纸黑字，总共不到一百个字。陈天鹏意犹未尽，又把一张委任状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似乎要从这张纸上寻找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王耀武是第四战区司令长官，以他的名义签发的委任状，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抗战时期，各大战区都有相当数量的敌后游击队，起初多为奉命留守敌后或者来不及撤退的正规部队。后来各种类型的游击队遍地开花，番号也是五花八门，没有什么固定的级别，也没有装备和人数的限制，只要你有队伍就封你一个将军或者司令什么的头衔，帽子满天飞。当然，如果你有一定的战斗力，人马数量一旦膨胀起来，回过头来再当个什么师长、旅长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有好运的游击队还真的没有几个，华北、华中一带大大小小的游击队司令官，在日军的重兵围剿之下，大半都举手投降了。就连曾经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孙良诚、庞炳勋也是因为弹尽粮绝撑不下去，最后成为叛国之将。

　　屋子里沉默下来，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陈天鹏问道：“在哪里找到部队的？”

　　陈中超飞快地扒饭，一张嘴塞得满满的。喝了一口水，这才说道：“我先到广西，然后又绕道云南转向贵州，最后在遵义找到102师。老师长已经离职，新师长开始对我很冷漠，还好那些金条起了作用。新师长听了我们的情况感到很吃惊，当即将情况向上峰做了汇报。”

　　为了等候答复，陈中超在102师呆了小半个月，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陈中超急得团团转。好在他带着足够的金条，不看僧面看佛面，102师上上下下都愿意为他使劲。第102师原属贵系，是一支相当能打的部队，有虎贲独立师之称。长沙溃败，该师划归第四战区。九月，战区长官王耀武司令下来巡视，师长当机立断，带着陈中超现场向王耀武汇报304团的情况。没想在这里碰上了原来的警卫连长祁子午，他已经做了王耀武警卫营的副营长，祁子午对304团的事情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王耀武得知304团的情况后，立即上报陆军部。经陆军部查实，陈天鹏撤退期间确系身负重伤，并非“临阵脱逃”，因而撤销了有关陈天鹏“临阵脱逃”的结论，同时擢升陈天鹏为少将军衔。表文下达之后，王耀武当即委任陈天鹏为湘邵独立纵队少将总司令，令其在邵阳大东路组建队伍，游击与袭扰敌后运输线路。

　　蒙冤数月，终得反正，陈天鹏仿佛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最终回到阳间。过了半晌，他拿着手上的委任状问道：“还有吗？”

　　陈中超踌躇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连带襟绶的奖章来：“哥，王长官让我留在他的警卫营任职，我坚决要求回乡抗战。这是回来的前一天，王长官为我补发的一枚奖章。另外，祁连长还送了我一张报纸。”

　　“送你一张报纸？什么报纸？”陈天鹏有点意外，本待是要看中超手上那枚奖章的，却先把报纸接了过去，原来是《新民报》的副刊《西方夜谭》。

　　当年的《新民报》，大力宣传抗日，主张和平民主，是反内战反专制的舆论先锋，有抗战第一报之称。《西方夜谭》的头版头条刊登了一首轰动一时的词：

　　沁园春。雪.毛泽东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陈天鹏读罢惊讶不已：“结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气吞千古！毛先生戎马倥惚日理万机，尚且忙里偷闲，写出如此豪迈的词句，真是难能可贵啊。”

　　陈中超兴奋地道：“祁营副说，所有的报刊都在争相转载毛先生的词，谓其‘风调独绝，文情并茂，气魄之大乃不可及。’民国政府还由此引发了一场‘词争’，众多的词作高手悉数登场献词，但无论是思想还是文采，没有一首比得上毛先生的。”

　　“奇怪啊，毛先生的词居然上了新民报。”

　　“哥，现在是统一战线，为了唤起民众，国共两党携手抗战，报纸上有各种进步文章。”

　　这些道理陈天鹏哪有不懂得的？平时不善言谈，腼腆温顺的小弟忽然说出如此有分量的话来，他抬头看了陈中超一眼，心里满是惊疑。又见报纸中缝嵌着一首唐诗：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还有人用自来水笔在其中两行诗句之间加了线条。不禁问道：“这些线条是谁加上去的？”

　　陈中超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回道：“线条是我加上去的，我的记性不好，读诗总是记不住，所以加了线条。”

　　“这又是怪事，你平时并不读书，什么时候爱上诗词了？”

　　“也不是。祁营副见我在军中候得无聊，随手给了我一张报纸消磨时间，后来又说要我把报纸带回来给哥看，上面有很多关于国内外的形势分析和战事报道。”说的也是，陈天鹏离开部队两个多月了，对外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这个时候，一张报纸就是一道瞭望外界的窗口，可以由此得知很多信息。

　　陈天鹏心里一热：“这个祁子午到底是我的老部下，跟了王长官也没有忘记我这个落魄团长呀。”又把陈中超手中的奖章拿过来细看。但见奖章整体呈红心形状，上端嵌着国徽，下端附以嘉禾图案，原来是一枚忠贞奖章。又看过襟绶和表文，不禁喜色于形：“此枚奖章是为赤胆忠心报效国家者颁发，表彰你作战英勇，轻伤不下火线。中超，这既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我们304团的荣光！太好了，哥恭喜你！”

　　陈中超脸上也是喜气洋洋：“哥，所有的荣誉，我都是跟你得来的，这份荣誉应当属于你。今后，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走。”

　　陈天鹏笑道：“哈哈，你越来越会讲话啦。”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有啦。”

　　“人员编制，装备呢？”

　　“没有……”

　　“304团的建制呢，恢复了没有？”

　　“没有……”

　　“就是一张委任状？”

　　“嗯……”

　　“这个独立纵队，就只你我两人，其他没有一兵一卒？”

　　“嗯……”

　　陈天鹏欲待再问，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再次张开手中的委任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此委任状不过是一纸空文。他抬头仰望星空，一时彷徨无计，不免长吁短叹。

　　陈中超踌躇半晌，鼓起勇气说道：“哥，听说大东路的共产党游击队很活跃，我们如果遇到难处，可以与他们合作。”

　　“与共产党合作？他们有几条枪？”陈天鹏不以为然。忽然感到奇怪，中超怎么会知道共产党的事。“共产党在大东路有游击队，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就是猜猜罢了。”陈中超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却头头是道：“哥，王长官也就给了一张空白委任状，是人都会觉得迷糊。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只要利于抗战，我们怎么就不可以把想宽一点？”

　　陈天鹏再一次打量中超，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的小弟出门一个月，说起话来就变得一套一套的了。哥告诉你吧，现在虽然是搞统一战线，但上头却一直都在提防共产党，国共两党明里握手言和，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较劲，面和心不和啊。你以后要注意，不要乱打听共产党的事，最好是离共产党远一点。”

　　“嗯。”陈中超应了一声，自个儿走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