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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家的“媳妇”是拣来的,并且没有与儿子成婚。妹子的身世很苦,举世无亲,没有一个亲人。母亲想起自己当年逃荒要饭,父母双双饿死于途,自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孤身一人走到十里铺,直到进了陈家的门方才捡得一条性命。世事轮回,两个女人的命运惊人地相似。秋月也是个孤儿,母亲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对老爷子说:“妹子太可怜了,她是我家儿子救的,自然就是我家的人。我看得出来,天鹏的心里有她。儿子的面子薄说不出口,我们和老古商量一下,现在就把两人的婚事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怎么听不明白啊,你看秋月妹子,不光是模样周正,而且懂礼貌……只要我家儿子正儿八经地把她娶了,他们就可以睡一张床了。”母亲在心下里想,妹子一直都没有和天鹏在一张床上睡觉,一定是因为没有正是成婚,因而守身如玉,不敢同床。她一路盘算,老陈家到了天鹏这里已是三代单传,这回迎娶秋月,一定要好好张罗一下,让他们为老陈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哪知老爷子把着水烟壶“咕嘟咕嘟”地吸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看,不怎么样!”
“说什么啊,你这老头子,儿子要办喜事,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吗?”
“好听的话?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么子。你也不想一想她原先的男人是怎么死的,这是克夫的命。再说,这个女人还进过窑子,这样的媳妇能娶吗?”
老伴急忙辩道:“进窑子那是被坏人害的,人家不是没有那个吗,你还要怎么的。”
老爷子把水烟壶往桌子上一搁:“我家儿子乃是堂堂上校团长,走到哪里都要比人高出一头。天下女人多的是,干嘛非要去娶一个半路拣来的女人?”
老伴也生气了:“嗨,你这老头子安的么子心嘛,照你这样说,我当初就是逃难要饭过来的,那时连裤子都没得穿,你为么子要娶我?”
“没穿裤子?你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嘛。”
“我怎么就不懂事,不懂事你还和我圆房?再说,嫁给你的时候我都十六岁了,怎么就不懂事?不管你怎么说,你就是不可以耽误我儿子的婚事!”
那边厢吵翻天了,陈天鹏过去一看,父母二人却是为了自己的婚事争得面红脖子粗。一个生怕儿子娶了秋月,另一个生怕儿子不娶秋月,谁也不肯让步。陈天鹏啼笑皆非,自己的婚事并没和他们说过,两个老的居然吵得那么当真。“都别吵啦,我的婚事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有数。”
老爷子喝道:“胡说!你只要回到这个屋里,就是我的儿子。婚姻大事须得父母做主,哪有自己乱来的!”
陈天鹏心道,老爷子还生活在大清朝,动不动就摆老爷架子。欲待反驳几句,却见那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若在这时去和一个封建老古董过招,纯粹是浪费口水。心道随他去闹吧,懒得理他。
老爷子平时看问题倒也透切,就是有个倔脾气,一旦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母亲把儿子唤过一旁:“妈晓得你的心思,你别怕,妈为你做主!你爹是担心妹子的身世,说要去云霖寺问过菩萨才可以。去就去,菩萨也会成全好姻缘,等你爹问过了,他就没有理由来拦你们了。”
因为304团的马路消息,陈天鹏已是焦头烂额,于今每日都在等候中超的消息,哪里会有那份心思。只因待在家里时间长了,心头郁闷,心想正好出去透个气。随口应道:“去吧,去吧。云霖寺山高路远,我陪你们去。”再说老爷子好面子,最怕屋里人不把他当家长。陈天鹏心想陪他走一趟也好,让他高兴高兴,只要别让秋月无辜受伤就行。
缥缈的云雾棉絮一般地蜷缩在峰顶,晃如给大山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
千年古刹云霖寺乃是“大洛菩萨”的修身炼丹之地,佘荷山亦为远近闻名的佛道名山。山道崎岖蜿蜒向上,途中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有的口中念佛,有的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神情极为虔诚。真是不出门不知天下事,山下战火连天,山上香火却如此旺盛,陈天鹏深感惊讶。老爷子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明天是‘大洛菩萨’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云霖寺都是赶场一样,山上山下都是香客。”老爷子也是‘大洛菩萨’的信徒,每年都要上山烧香拜佛,从未间断。接着,他讲述了一个近乎传奇的故事。日军占领大东路之初,一位大佐听说云霖寺的大洛菩萨是为金丝楠木化身,立即动了邪念,要把这尊大洛菩萨弄到东京去。就在日军士兵要把大洛菩萨抬下莲花宝座之时,忽然晴空响起炸雷,把一干小鬼子震倒在地。待得烟消云散,寺院住持上前劝道:“炸雷响起之时,但见半空里有一尊金甲神仙怒目而视。”小鬼子以为触怒神灵,吓得抱头鼠窜,从此再也不敢踏进云霖寺。
陈天鹏淡然一笑。很多民间传说但凡言及小鬼子,都是鄙视性的。
抵达云霖寺时,已是正午时分。
但见寺院门庭上方书有一匾:“云霖祠庭”, 四个鎏金大字笔酣墨饱、颜筋柳骨。大门两侧的木柱书有一副木刻的对联:“云拥湖山擎日月,霖流蒸水涤尘埃”,据说乃是唐玄宗亲笔御赐。
进得寺庙,木鱼声声不绝于耳,与低沉的诵经之声合为一体,恍如九天之音在高处回旋,香客们的祈祷随之而起,如同唱诗一般在寺庙四周弥散开来。俩老口中念念有词,一并向前叩拜大洛菩萨。三拜过后,一对老夫妻互不相让,各自取出一支签来向那打坐念经的法师问卦求解。哪知法师瞟了一眼签号便将签卦复入签筒。二老大惊,正待发问,法师却缓缓诵出签语来:
乱山深处水萦回,轻寒细雨情何限,
为君沉醉又何妨,暮霭沉沉楚天阔。
二老面面相觑,不解其中何意,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法师又朗声诵道: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二老更为迷惑,再三追问签词之意,法师只是轻声言道:“顺其自然,何须勉强。”言罢应付其他香客去了。二老甚为失望,期期艾艾地望着法师不肯移步。原来那法师信口诵出的诗句,正是笺页上注解过后的原句,二老哪里能懂?陈天鹏听了,倒也觉得那是一首上佳的情诗,细细品之已是心有所悟,不免暗自欣喜。却又担心父母太过委屈,便搀了二老转身退下。正在好言安慰父母,观内忽然走出一位长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请施主留步。”
抬头看时,但见长老鹤发童颜,满面红光,好一派仙风道骨。陈天鹏暗自惊讶,上前施礼道:“见过长老,请长老指教。”
长老捏着手上的佛珠,口中言道:“阿弥陀佛,施主头顶之上有两道云气,一道紫气,一道黑气。幸而紫气压迫黑气,施主前程方得无虞。”
陈天鹏并非信众,却被长老寥寥数语说得有点心神不宁。只道是那观里的长老欲待讹人钱财,惯于故弄玄虚。一时间心下多有不快,于是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长老看过陈天鹏面上纹路,缓缓言道:“施主面相正大,慧根睿智,天门广阔紫气东来,地库饱满横财丰盈。如今既然上得云霖寺,何不拜见菩萨,尽述其中衷曲?”乃引陈天鹏上前顿首叩拜大洛菩萨。陈天鹏心下里道,进了寺庙要拜菩萨原本也是天经地义,我且先拜了菩萨,再看这光头和尚究竟有何说法。遂点燃三支香火,中规中矩向前三拜倒地,并将那长沙会战兵败,疗伤养病,山洞宝藏等一系列事故在心里默默诵了一遍。
长老手捻佛珠粒粒数落:“施主印堂之上另有一缕深红,若隐若现。此主平生近贵,偿获身外之财。但又另有一缕浅黑,红黑时有交合,此主多有意外,是福是祸尚无定数,施主日后须得分外小心。”
父母站在一旁听了,心下里已是紧张万分。陈老爷子上前拜问:“请问长老,此处可有解法?”
长老颔首不语。
陈天鹏细听得长老说话,一字一句皆有玄音,似乎与那黑风寨藏宝多有关连,不免满腹狐疑,先时的抵触心理已是烟消云散。于是拱手问道:“长老所说高深莫测,尚请明示。”
长老沉吟片刻,忽而念出四句偈语来:“菩提本无树,明镜照神台;原来无一物,皆因馄饨生。”天鹏欲待再问,长老说道:“诸行无常,生生灭灭。汝细思之,定有所悟。”言罢口宣佛号,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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