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个月里,何娟自然是不用说了,每天一个几个电话,雨点般的打来,说不完的话题,表不尽的情意。谢慕明也热情未了,除了乐意接何娟的电话交谈,也遵照何娟的嘱咐,隔三岔四的主动打几个电话过去,讨何娟的欢心。
到第二个月,隐藏在心底的负疚感又漫了上来,他意识到,这样的生活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样下去,无论对何娟、对自己、对家庭,都是不道德,他不再主动给何娟打电话。
这段时间起,谢慕明对佛教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他开始大量阅读佛教和有关佛教的书籍,才知,他的潜意识里,对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生活,并不迷恋,他骨子里追求的是清心寡欲、淡泊优雅的内心平静。他又萌生了要离开何娟的想法,并且日益强烈。
可接下来,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他追求内心平静的想法,又像被一阵狂风吹乱了。
何娟从南昌回浙江之后,心生的愿望,却是与谢幕明刚好背道而驰,她日夜想的,是如何才能常常与谢幕明在一起。虽然天天有电话联系,但与见面在一起毕竟是两回事,打电话有点画饼充饥的味道。
一个偶然的机会,何娟从那些废旧轮胎经销商的口里得知,新余有一家与何娟同样经营废旧轮胎烧制的厂,已经连续几个月亏损,他们不敢再经营下去了,想把厂整个地承包出去。
一听说新余离南昌不远,何娟立即兴奋起来,她绝不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娟很快与厂家联系上了,并到新余现场考察谈判。对方提出两条供何娟选择,一是给何娟二万块一月薪酬,全权委托何娟经营。二是承包给何娟独立经营,给厂方每年十五万利润。
何娟凭自己在本地经营一年多的经验,觉得还是承包下来,更有自主权,不出现重大的天灾人祸,正常情况下,不会亏本的。
合同签下来,一切准备停当,八只窑都点火冒烟了,何娟才告诉谢慕明,“我也到江西来了。我在新余承包了一个小厂,今后我们就有多见面的机会了。”谢慕明被这个突然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何娟的声音又传过来:“你不过来看看,给我指点指点?”
在何娟的力邀下,谢慕明好生为难,去不行,不去,也不行,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何娟。不去,情理上过不去,与她好了这么长时间,她把什么都献给你了,你却去看看情况、见见面都不肯,那么过去的这么“多情”的表现,不都是虚假的了?但如果爽快地答应去了,又与自己的内心愿望相悖,实在心有不甘。今后,她一次次地邀你去,她又一次次地自觉来,他要“离开她”的设想,还不都成了泡泡了么?
在谢幕明还在迟疑不决的时候,何娟的电话又来了:“你何时过来?”
在真人真诚面前,再由不得假言假语来推诿了,只得说:“那好吧,我明天过来,我先到车站看看,明天南昌到新余有几点钟的车票。”
第二天上午,将近11点光景,就到了新余。在出发之前,谢慕明把车的班次、时间都预先告知了何娟。而出人意料的是,何娟没到新余车站来接。
谢慕明立即打电话给她,她说对不起,发生了一点事,不能来接你,说现在在派出所做笔录,叫他过来一下。
何娟给了他派出所的地点、门牌,谢慕明急急地打车赶到何娟指定的地点。
刚走进派出所,何娟正录完口供出来,脸上布满阴云,全没了往常的活泼与生动。谢慕明见了,心疼不已,性急地问:“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何娟摆摆手,说:“到外面去说吧。”
他们找到一家僻静的小茶馆,在东边最角落靠墙的小桌子上坐下。何娟给谢幕明要来一杯铁观音,给自己要了一杯菊花茶。
沉默了片刻,何娟开口道:“我见世面少,做人浅薄,不知人生有如此险恶……”
谢慕明本来就急着想明白何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她这么几句开头话,越发急起来,“你被人欺负了?”
“也可以这样说……你不要急,不是男女间那种事。”
“那是什么事?你快说,真急死人。”
事情是这样的。
那些废旧轮胎运货车,一般都到得很早,有时天还没亮,“货运到了”的电话就叫响了。今天,何娟五点钟就到了过磅场地。过磅的地点在离何娟她的工厂约4~5里的八岭镇上。何娟的厂小,当然置办不起大吨位的电子地磅,她是借用镇上的一家单位的地磅过秤的,每次过磅,都给他们一定的费用。
他们单位,委托一个老头代为过磅。
何娟万万想不到,在这美丽灿烂的晨曦微明里,藏着肮脏、狡诈和卑鄙。
废旧轮胎的供应商,是过去给何娟的窑主老板供货的同一人,姓刁,是个江苏人。这次,他给何娟拉来了两车轮胎。第一车过完磅,那老头附在何娟耳边,轻声说:“第二车过磅后,你叫他拉回来再过磅一次,我把他的花把戏戳穿给你看。”
何娟知道里面有鬼了,就照过磅老头的意思,在车子过磅开离地磅之后,借口没看清地磅电子屏幕的读数,要求重新过磅。姓刁的不乐意,以车调头难为由,不肯重新过磅。这越发引起何娟的疑心,坚决要他再过磅。姓刁的没办法,只得将车开回来。
重新过磅的读数,使何娟大为吃惊,这次过磅的吨位,比上次的吨位,足足少了2吨半多。何娟又叫第一辆车也回头重新过磅,同样的情况,吨位比原来磅的轻多了。也就是说,这两车货,姓刁的货主,竟多报了何娟差不多六吨货。当时,废旧轮胎的价格是一千八一吨,转眼间,他就从何娟的腰包里夺去一万多块钱?
在事实面前,这个姓刁的货主慌了手脚,他不停地说:“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肯定是这地磅坏了,地磅就是坏了么……”
何娟傻了眼,瞪着姓刁的,好久说不出话,“刁老板,做生意为赚钱,但你也不能这样黑心啊,这是抢劫呀,一下子抢了我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货款!”
何娟在老家经营时,听说过,有的货主,在过磅前,灌满水箱,在车底下捆石块,卸了货,回磅皮重时,就放干水,弃了石块,来求取斤两上的差价。这样的做法,虽也黑心,但毕竟数量有限,哪像这个姓刁的,动用科技手段,这样大规模的掠夺别人的钱财!
那个刁老板装作非常无辜的样子,说:“我是正正派派做生意的人,怎会做这样没良心的事?一定是地磅出问题了……老板娘,这样好不好,就照你第二次过磅的数量算钱,我自认晦气了。”
何娟还真从未碰到过这样棘手的事,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处理。何娟忽然想到,她以前已经通过这个姓刁的买进了一百多吨、足够一个月生产的备料,不也用同样的方法掠夺走了她三到四分之一的钱了?
何娟越想越怕,赶紧报了警。
在派出所里,那个姓刁的全招了。不用说,他的手早伸向以前所有已到场的原材料。那以前他提供的废旧轮胎,并已经付了款的一百多吨备料里,以每吨冒报四分之一斤两计,他至少攫取了何娟五六万块钱,加上今天的一万多,款项已不算小了。另外,姓刁的也承认,以前窑主这里也用同样的手法,捞钱。何娟这才明白,窑主经营三四个月,这样被人暗算,哪能不亏钱?
姓刁的这次事件的败露,是因为分赃不均引发的。原来,姓刁的与过磅老头串通好一同亢害买主。姓刁的每次过磅,叫老头预先在电子磅上插好数据线,姓刁的就可以在自己的车上控制磅秤电子屏的读数。每次事毕,给老头十元十几元的钱。今天,不知老头良心发现,还是越想越气,忙碌了半天,他只得十元钱,而这个姓刁的一下就搞走了一万多。他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平衡了,宁愿不要这十块,也要把姓刁的阴谋揭发出来。
事情揭穿了,警察私下对何娟说,姓刁的属诈骗罪,涉案的金额已不小,判刑是肯定的。但何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更多却是忧愁。
她感觉自己这次到新余经营好失败。她对世事考虑得太单纯,对突如其来的事件,她无法应付。
“可以肯定,头一二个月,我定要亏了。”何娟无可奈何地说。
谢慕明也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对世事的如此险恶,他也没有想到,除了叹息,也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帮助何娟。倒是加深了自己在这世上无能、只有脱离红尘的想法。
“何娟,我和你,都是思想单纯的人,都不适宜在这世上与人竞争,平平坦坦的路,我们能走通,但这个世上,哪里有平坦的路等我们去走呢?”
何娟对谢幕明的感慨没听进去,一门心思想自己的担忧。
“我觉得我不该去报案,现在,我是在自找麻烦。”
“这怎么说?这么大的事,不报案,私下怎么解决得了?难不成你想放弃算了,自己吃哑巴亏?”
“现在,反正一切都晚了,”何娟神色黯然地说,“我好懊悔,就是吃哑巴亏,也比报案强。”
“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谢慕明万分不解。
“那姓刁的固然倒霉了,我的麻烦也大了。”
“这怎么讲,你报案又没什么错?”
“在我要报案时,姓刁的曾劝我不要报案,说私下坐下来,了掉此事。现在想想,确实不应报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我报案后,姓刁的威胁说,‘好吧,你让我坐牢,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不要忘记,你的厂是无照经营。’——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他是说要告发你‘无照非法经营’,叫你关厂经营不下去?”
“就是么,你想想,姓刁的坐了牢,被他黑去的那些钱,无论如何是要不回来的。与其这样,还不是自认晦气,吃下哑巴亏,至少最后两车货中,那一万多块钱他是拿不走的,暂时也就没有他去告发我们无照经营的风险,因为,他也要与我们合作才能赚钱。现在倒好,钱没了,又随时随地要准备卷铺盖走人。你说,我冤不冤,惨不惨,傻不傻?”
这下,谢慕明是听懂了。
“事已至此,你再忧愁,也不起作用,今后的事,我们慢慢再想办法。你不要钱没有赚到,先把自己累倒了。”
“我人地生疏,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你与窑主是利益攸关双方,你应找他商量商量,以解除眼前的困境。”
“你是说,叫他也来参与索赔?那只会使现在的厂速死。”
“不是的,我听你说过,你们在协议上有条文,工厂的所有经营管理,由你负责,外协方面由他窑主负责,譬如与附近村庄、政府主管的相关部门的关系,由他维护,不是吗?”
“是这样,但……”
“现在,是他履行协议,赶快维护好外部关系的时候了。”
谢慕明沉思了一会,建议她具体做两件事。“赶快与窑主商量,抓紧做好因此事可能遭致困难的预防工作。要动用他所有的关系和能量,联系附近村里的领导,尽可能得到他们不干扰你这个厂继续经营下去。二是立即联系如环保、工商等政府主管部门,能得到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做出不立即关停工厂的承诺。你本人么,既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不要去热心关注这个案件,不写起诉状之类的法律文件,就当此案件于己无关,以没有结局的结局,来求得问题稀里糊涂的解决。这样或许反而没人来提无照经营的事。”
何娟觉得有道理,立即就去找窑主老板,她要谢慕明与她一道去。
窑主已经听闻了此事,正也要找何娟商量办法,他也心急,毕竟关系着每年15万块钱,一旦关厂,15万块钱也泡汤了。
听了何娟的来意,窑主答应得很爽快,村干部和政府部门的关系他去搞,但他有个条件,根据“协议”的内容,“搞关系”产生的费用,要工厂负担,说白了,就是要何娟负担。这说法,似乎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事,没法驳倒的,何娟虽不痛快,然只有答应。
窑主运用的是熟门熟路的“老三篇”:请吃,请抽,请睡。就是在请掌握着你生死的权力人士吃喝的当儿,趁机再送上香烟之类的礼品,以增加权力人士对你的好感度。吃喝完之后,又请他们去玩最勾心夺魄的娱乐。对方如果全盘接受“老三篇”,学用完毕,一般就可以说,已功德圆满。窑主骰子活络,又能活学活用,功效当然立竿见影。两拨人马都抹着嘴巴,慷慨答应帮忙,即使有事,也有他们担当斡旋。
皆大欢喜之后,窑厂果然几个月内相安无事,风调雨顺,这是后话。
何娟承包这个厂后,还没赚到一块钱,窑主这“老三篇”一学,一夜之间,就折腾掉了她五千多块钱。何娟为自己付了这么多冤枉钱,闷闷不乐,还为此流了眼泪。
谢慕明是这事的出谋划策者,也理所当然地得到情感回报,眼看着自己的计谋被顺利实施,并获得了辉煌的成功而悲喜交集,他感知到工厂将有短期的安宁,内心里似乎淌过了一丁点儿安慰模样的水流,但它很快蒸发在干涸的沙漠里。更感同心受的是何娟的痛苦和眼泪,内心里顿时生出了对自己的许多挖苦和冷笑:你真行,是个智多星!是自己的馊主意,迎合了时代的污泥浊水,使何娟瞬间失去五千多块钱……谢慕明的内心里再无丝毫乐感,倒是不断膨胀着深深的歉意。他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已经溶解在污泥浊水里,浊浪涌来时,只会毫无二致地随波逐流。他为自己已拥有正负不分、善恶不辨的心,而厌恶不已。
谢慕明很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劝慰何娟、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安。他只能紧紧地握着何娟的手,又紧紧地拥抱何娟,来表达自己又爱又恨又无奈的可怜心境。
这一个晚上,何娟只是像小猫一样依偎在谢幕明的身边,就是性要求,也没有往常那样活跃与强烈。谢慕明本来就对何娟内存着一种不离不弃的负疚感,看到何娟的失落,不痛快,他的负疚感越发强烈。内心里猛烈地谴责自己,他只想在何娟身上寻欢作乐,却没能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帮助。
“何娟,对不起,在困难中,我真的没能帮到你,反给你带来痛苦,真对不起。”
何娟把头抬了起来,说:“你怎能这么说?如果我心里有半点怨你不帮我的想法,就让我立即死掉。你是我的大恩人,你自始至终都在帮我,我能不知道?”
“不是的,何娟,”谢慕明说,“我帮了你什么?我想起来很惭愧……”
“你这样说,是说我忘恩负义吗?”何娟哭了起来,他的胸膛上感觉到她凉丝丝的眼泪。
“不是的,不是的,这是我自己真实的感受。你遇到了困难,这对稍有同情心的人,都应该会伸出援手。可你太知恩图报,甚至将全部的爱都献给我,我却接受了,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很不道德……”
何娟突然双手揽住谢慕明的头颈,用自己的嘴盖住了他的嘴,不允他继续说下去。过了许久,她才松开嘴,哽咽着说:“你对我的恩情,我是实心实意地记在心里,我对你好,也是出于对你人品的仰慕,绝对没有用自己的身体来报你恩情的想法,你这样说,我真无地自容了。”
“何娟,我真的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我是指责自己行为、思想不够高尚,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近来,我看了不少佛教书,佛教故事,对我触动很大,对照那些向佛从善的行为,我真的很惭愧,我做得很不好,对不起你。”
谢慕明向何娟讲了个新近对他很有教益的佛教故事,来比照自己。
有兄弟三人,从小就有善心,对佛教十分仰慕。他们虽没有出家,但是喜好打坐参禅,研读各类佛教书籍。他们还常常去家附近的寺庙里,向高僧请教学禅。为了求得更高的悟境,他们听从了高僧的指点,相约出外行脚参访,以更深刻地体悟佛教精义。
行走了一天,落日将尽,兄弟三人来到一个村庄借宿。这户人家慨然接受了他们的借宿。兄弟三人得知,这家主妇刚死去丈夫,她带着七个子女过生活,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第二天天亮,正要上路的时候,老大忽然对两位弟弟说:“我看你们就继续去参学吧,我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两位弟弟对于老大的变节非常不满,认为他太没有志气,才见了一个寡妇就堕落了,做大哥的,没给弟弟们带了好头,做出好的榜样!气得两个弟弟拂袖而去。
一个新寡的妇人要单独抚育七个年幼的孩子确实不容易,老大开始含辛茹苦地为这个家庭效劳。他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寡妇。没多久寡妇爱上了老大,想嫁给她。
老大说:“你丈夫才过世不久,我们就结为夫妇实在不好,你应该为丈夫守孝三年,我们才谈婚事。”
三年以后,女方提出结婚的要求,老大婉拒了,他说:“如果现在结婚,我觉得对不起你丈夫,请让我也为他守孝三年吧!”
又过了三年,女方重提婚事,老大仍然拒绝:“为了无愧于心,以及彼此将来的幸福美满,我们共同为你的丈夫守孝三年再结婚吧!”
就这样,三年、三年、再三年,总共经过了九年,这户人家的儿女都长大了,都能自食其力了,老三看到自己助人的心意终于完成,就悄悄离去,重上求道之路。
谢慕明说完了,谢慕明情绪还很激动,“何娟,真的,我一边说,一边深感惭愧。这个大哥最终不随两个弟弟去寺庙参禅修道,不入山打坐,而为一家孤儿寡妇服务;他不为世间的五情六欲所动,他才是真正懂得参禅修道之精要,真正叫做行善。什么叫禅?我觉得,禅就是善。老大才是真正懂禅知善之人。要行善,不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苦难的众生,唯独不能有自己——这样一比照,我还像个什么人?何娟,我仿佛就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何娟却很不以为然,“你比故事里的那个大哥还要善良,还要伟大。佛教里有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大哥为这寡妇毫无私心的服务九年,固然难得,但比起你救人一命,他就没有重量了,你怎能这样轻视自己的伟大?”
谢慕明连连摇头,“不,不,因为你爱我,才看高我。其实我确有许多私心,对你的感情也不够纯洁……”
“不要说了,”何娟又用手捂住了谢慕明的嘴,“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最高尚、最善良、最伟大的男人,你一直在不断地救人,救我,你为何一定要往自己身上抹黑?”
“我是在实事求是的解剖自己,你也不要感情用事,我并没有你眼中那么好。”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是个流氓、恶棍、奸猾小人,这样行了吧?”说着,抱住谢慕明,在他脸上落下暴雨般的吻。
第二天,谢慕明就回了南昌。
何娟呢,遵照谢慕明的意思,对刁姓案件,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高高挂起,连几万块的被黑去的钱也不去追问,全心全意放在工厂的生产上,提高产量,以尽可能地减少亏损。
过不了两天,何娟感到身体有些不适,老有恶心感,就像怀了孕的那种情状。当然,怀孕是不可能的,何娟清楚,自己是绝育过的,那个长长的刀疤,还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肚皮上。再加上,自己年龄不小,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即使没有绝育,也可能没了生育能力。何娟不会把要“生孩子”了的疑虑放在心上。但几天接连的身体不适,她疑心自己的身体某方面出了问题。
于是,她去看了医生。
医生的诊断结论,使何娟惊诧莫名,说是怀孕了!质疑医生,是不是开玩笑?怎么可能,自己是绝了育的,以肚子上的刀疤为证。
医生说,没有错,绝育是真的,怀孕了也是真的!现代医学,不至于连是否怀孕也会搞错。
绝育也是现代医学,却只是在何娟的肚子上竖起一面惨白的旗子,没能阻止孩子在她的子宫里孕育。
接受了“怀孕”的事实,何娟的心情很复杂。她是个寡妇,没有丈夫,却有了孩子,怎么向人说?何娟不免踌躇起来。转而又想想,自己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而且绝了育的,却怀了孕,实在是万分难得,万中间一的事,这应该说,是老天的眷顾,老天不想让手术刀阻断她与谢幕明爱情的结晶,给予他们一个孩子的奖赏。这是大喜!何娟的心里,陡然生出了许多快乐,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世人来羡慕她与谢幕明的爱情结出的硕果。
她盘算着怎么告诉谢慕明,让他也来享受这老来得子的惊喜。
先给他打个电话吧,何娟掏出手机。
电话很快通了。这次,没有缠绵和客套话,何娟说:
“你真伟大,在我身上创造了奇迹。”
谢慕明显然对何娟的话感到意外,不理解,“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创造奇迹’么,当然是好事,我是来向你报喜的。”
“什么喜事啊,你工厂的事完全解决好了?工厂生产形势很好?”
“这些算什么喜事,要比这好几十倍……”
“究竟什么事?莫非你找到个爱人了?”
“是的,找了一个爱人,并且与他有了孩子——傻瓜,你要做爸爸了。”
谢慕明知道何娟是绝了育的,不可能有孩子,就不在意地说:“不要说笑话了,老实告诉我,你有什么好事。”
“这还不是好事?你老来得子……”
“你说真的,还是笑话?你不是绝育了吗?”
“是绝育了呀,可我怀孕了,我刚从医院出来。”
像瞬间进入断了灯火的黑夜,谢慕明摸不着说话的方向“你说的是真的?这怎么可能?这可不是好事……”
何娟诧异了:“有了孩子,你还不高兴?”
“这怎么说,怎么说呢……”
何娟对谢慕明的反应相当吃惊,谢慕明对何娟的消息,更为吃惊。他的思维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扑乱撞。这一晚,他无法入眠。老来得子,真是件好事,白头怡子弄孙,是莫大的快事。他历来喜欢孩子,女儿结婚后,他最大的愿望,是赶快给他生一个外甥。自己晚年老来得子,让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多大的快乐!可谢慕明不能,他无法消受到这样的乐趣。
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与何娟没有夫妻之正名,这孩子就是孽种,如何面对公众?家里的妻女父母都可能与自己决裂,自己的半世清誉也就毁了。
可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何娟执意要留下孩子,怎么办?他得强力说服她。然而,谢慕明很清楚,别的事,都可以商量,这个事,何娟极有可能不听他的,她怎肯将她俩爱的结晶扼杀掉呢?他谢慕明不能像搞计划生育时那些人那样,腰缠柴绳,不容分说,就把她强行拉去流产,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和勇气。
……可真的说服不了她,怎么办?也就算了,让她生下来,尝尝做老爸老妈的滋味。用老骨头这样拼一把,与老婆、与家人的脸,那是真撕破了……不回浙江了,就在南昌近郊租个房子,三个人过完余生……
不行,这样不行!谢慕明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得与何娟当面好好地谈一谈。
谢慕明立即赶往新余。
她的宿舍里没有人,在工厂里碰见了她,她正在指挥工人出窑。烧尽后的轮胎残渣,像墨一样黑,飞溅起来的粉末尘埃,把工人们沾染得像黑判官。何娟的手上脸上,全身衣裤,也都星星点点的沾满了黑点。她见谢慕明走近来,连忙摇手,叫莫近来,“你到吃饭间去坐一会吧,我马上就好——茶你自己倒,桌上有茶杯、茶叶。”
直到太阳挨着山头,何娟才招呼他回宿舍。
“你真辛苦,”在路上,谢慕明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劳动着是美丽的么。”
“你心态真不错,看你这一头汗水,人晒得像黑包公,还这么开心。”
“我确实开心,想不到人到中年,上天还送给我一个孩子,可见你是个送子观音,我心中真正的菩萨。”
“那么说,你说的怀孕是真的了?看你高兴的样子,真的想要这个孩子?”
“当然,那还用说——你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你有点不高兴?”
“何娟,你可能没有考虑过,孩子的到来,会给我们带来一系列的麻烦。”
“有什么麻烦,不就是经济上会有一些压力,其他还有什么?他也会给我们带来乐趣,你怎不说?”
“你想得太简单了。”
“有那么复杂吗?”
“确实是,何娟,你对这个社会了解得太少了,我们要了那个不合法的孩子,会叫你头痛不已,懊悔不已的。”
“你不要吓我,为了这个孩子,我什么都经受得起。”
进了宿舍,何娟急着要先洗洗澡。
谢慕明捧着茶杯,没往嘴边送,满脸仍是一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听着里面水龙头的喷水声,仿佛看见何娟赤裸着的、沾满肥皂泡的模糊身影。谢慕明真恨不得自己变成水龙头的水,把她脑子里那些固执而危险的念头冲洗干净。
何娟冲洗完出来,却是容光焕发,更充满了神气活力。她穿着一件棉质睡袍,把湿漉漉的长头发披在肩上,出来后,找了根皮筋,随便地向后拢成一把,扎成马尾巴,说:“肚子饥了吧,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我就去做饭。”
谢慕明站起来,说:“不用烧了,你也累了一天,我们还是到外面饭店吃点算了。”
“那也成,”何娟说,“你稍等会,我换件衣服,这样出去不雅观。”
就在镇东不到半里地,那里有一大片竹林,里面有一家“竹林酒家”,办得非常红火,谢慕明他们走进酒店时,已停着许多小车。
“这里有你熟悉的人吗?”谢慕明问。
“没有,我像你一样,都是外乡人,来的时间还短么。”
何娟俩选了最里边的一间坐了。包厢很有竹林特色,除了桌子,所有的座椅、装饰,全是竹子做的,连桌子上的饰布,也布满了竹子的图案。
谢慕明脑子里充满了“孩子”的疙瘩,行为也显得有些迟钝,招呼服务员,点菜等事,都是何娟在做,他像小孩子似的,只跟在何娟后面,看着何娟吆五喝六的,享受着何娟的服务与安排。
菜一碗一碗地端上来,他的思维还不见得活跃起来。
“吃呀,你怎么啦,好像木偶似的?”何娟笑着说,“还想着孩子的事?”
“是啊,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事,你想清楚了?”
“我当然明白,这也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喜事。你想想,世界之大,有多少人能有老来得子的机遇?”
何娟说着,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当然,她用的是饮料,酒伤孩子么)说:“来,为我们的大喜事干杯!”
“这真的不是你说的喜事,却是实实在在的祸事,不值得庆贺,何娟。”
何娟有些不高兴了,“你不要扫兴好不好?你说是‘祸事’,祸在哪里?”
谢慕明把椅子拉近何娟,按了一下何娟的手背,说:“从情感上说,我也十分喜欢孩子,我怎不知老来得子的幸福?可你知道,我你不能感情用事,理智地想一想,这是多么地不可能,我们与别人不一样……”
“我真的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别人能生,我们为什么不能生?”
“何娟,你不要激动,平心静气地听我说。”谢慕明不忙着说下去,先是给何娟夹了许多菜,又碰杯喝干了酒,才慢条斯理地说出一大番理来。
“生儿育女是夫妻间的事,可我们不是夫妻,不管我们感情多么好,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生下的儿女都是孽种……”
“啊,你是这样看我们俩的关系?”何娟深感失望,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何娟,这不是我的看法,是政府的政策、整个社会,都是这样认为的。正因为这是个国民意识,社会潮流,你想逆社会的潮流而动,可以想见,将会给你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你不要说了,谢老师,谢慕明,我十分尊敬你,可这件事上,我对你相当失望,想不到你这样胆小怕事。”
“你不要冲动好不好?我所说的,不是胆大胆小、敢做不敢做的问题,而是社会允不允许做、能不能做的问题,不是我不想做,而是社会不让做,这不是你我人力所能解决的客观存在、社会现实!何娟,你好好地想一想。”
“我现在就想了,既然你不要,我要,我就是吃糠咽菜,讨饭也会把这个孩子养大。”何娟生气地说。
“何娟,你这是感情用事的话了。我们在一起为了什么,不是为追求快乐幸福的生活,难道是为了苦难吗?如果真的会带给我们苦难,那还不是不要。我刚才说了这么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呀。”
谢慕明见何娟沉默不语,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如果这个孩子来到世上,我们俩的麻烦也随之来了。先说你,大家知道,你没有结婚,却又添了孩子,你怎么面对家人?你会迅速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可以说会寸步难行……”
“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你真是傻瓜说傻话,我的生存环境会比你更艰难更倒霉,你知不知道?可以肯定,我将会与所有家人彻底闹翻,很有断绝关系的危险,甚至有坐牢的可能……”
何娟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吓唬我,那我一个人会承担责任,不向任何人说孩子的父亲,就没你的事了。”
“你说哪里话,这样做的话,我还像个男人?再则,这么大的事,能瞒得过谁呢?何娟,我不是吓你,我说的是客观现实。我与政府部门签的约是停薪留职,我还是政府里的人,退休后,还能拿养老金。如果我有了个非法的孩子,就是事实婚姻的铁证,我就犯了重婚罪,要是有人上告,真的要判刑坐牢的。一坐牢,我就要顺理成章地被开除公职,这样,我真的是身败名裂,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我成了落汤鸡,你的处境也就会难上加难?你想过没有?”
何娟瞪大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有这么可怕吗?”
“这不是我杜撰出来的话,有这样的法律条文,何况,在我们的身边,这样的案例已经很不少了。何娟,我细细地想过,如果我们硬着头要干,还可以拍一下肚子,不管上刀山下火海,不顾一切后果地拼了,也成。但如果由于我们的任性,祸害了来世孩子的一生,那我们做父母的情何以堪?”
“你这话怎讲?”
“你知道中国的户籍制度。你我生的孩子,是没有名分的,上到我的名下,安个国家户口,这只能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跟你上到农村户口里去,你村里肯收吗?肯定也不能。这样,孩子只能是个没户口的黑孩子;孩子长大了,不能上学,即使出高价上学了,最终也不能高考,这样,我们不是害了孩子终生?你忍心看着孩子,成为没有‘国籍’的中国人,没有地位的二等黑公民,叫他在一生中受尽屈辱?”
谢慕明的这一说,确实触动了何娟,她的眼帘垂了下来,明显地露出了颓丧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何娟自言自语地说:“你是说,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出生?”
“何娟,不是我说不能生出来,是现实不允许他的存在。我不想强迫你,只希望你好好权衡一下利弊得失,作出你的抉择。”
“照你这样说的,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如果孩子在世上,一辈子得不到快乐,我们做爹做娘的确实忍受不了。那就按你的意思,不要了,做了他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这太残忍了,我不甘心,我太痛苦了。”
“其实,这个心情,我与你是一样的,我也十分喜爱孩子,也多次憧憬我们老两口白发飘飘,儿女绕膝的情景。可现实生活的残酷,我们不能不忍痛割爱,作出艰难的选择。”
“那好吧,我听你的,明天?后天?我就去流产。”
“你跟我到南昌去,那里的医疗条件相对好一点,也便于我照看你。”
当下,何娟重返工厂,安排关照员工必要的工作,就与谢慕明一道回到南昌。
这一晚,两人吃了饭,也不去逛街,洗了澡,就草草地上床睡觉,破天荒的两人在一起,却没有房事,只是将自己的脊背和屁股,献给对方。
第二天,就到医院做了检查,最终作出手术的决定,安排好手术的时间。何娟和谢慕明都像真正的病人,倦倦的,言行都失了劲道,两人并排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萎靡不振,如丧考妣。
良久,何娟抬起头,幽幽地说:“就这样决定了?”
谢慕明像犯了大错似的,半弯着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何娟一字一顿地说:“谢慕明,你要记住,是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谢慕明如突然受了炮烙,直起腰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何娟的脸,鼻子两翼一抽一抽的,两只眼眶蓄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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