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凉风习习,陈天鹏一头钻进自家的谷仓里忙活起来。陈天鹏从小只读圣贤书,几乎没有干过农活,这番突然心血来潮,要为老爷子做点勤快事。老爷子乐得两手清闲,托了个水烟壶指指点点,一会让他打蛛网,一会又让他搬砖块,说是要腾空了地方存放秋收的粮食。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陈天鹏灰头土脸地钻出来一看,原来是老族长四太公来了。
四太公须发皆白,尽管老态龙钟,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四太公是陈氏家族的族长,也是十里铺的维持会长。不管是收租放粮还是处理族里间的人事纠纷,四太公出门的时候总是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这支龙头拐杖很特别,凿在石板道上会发出一串囔囔的声音,村里的老少爷们听到这种声音,就会涌出门来尾随其行,如同虔诚的信徒。
陈天鹏按照曾孙之份给四太公行礼,礼毕退到一旁。四太公清理了一通嗓门,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孙儿,你别站得那么远,过来让四太公看看。嗯,丰额大脸,是大富大贵之相,好,好。孙儿,你出去十多年了,外面还好吧?听说你回来了,四太公是特意过来看你的。”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移步过来看望他的曾孙,这个面子给得是够大的。陈天鹏在军中当惯了老大,无论走到哪里,皆有属僚前呼后拥,如今回家“当孙子”,又被乡里乡亲众星拱月般的围着,心里自然也是蛮受用的。但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赶紧口头检讨:“四太公,孙儿不孝,让您操心了。孙儿本来是要上门去看您老人家的,因为外面不太平,孙儿不敢随便走动。没想到你老人家就先过来了,这都是孙儿的错。”说罢向四太公深鞠一躬:“孙儿祝福四太公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陈中超也赶过来,上前一鞠躬:“祝福四太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四太公颤巍巍地撑着拐棍,爽朗地笑了起来:“大家都看看,这两个孙儿都这么懂事,都是我的好孙儿。天鹏从小聪明伶俐,读书过目不忘,四太公早就知道你会有大出息,中超也不错,听说有一身好武功,兄弟两个一文一武,文武双全啊。现在你们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你们兄弟回来了,十里铺的事就好办啦……咳,咳,四太公老啦,你们还年轻。” 四太公一时高兴,说话太快了一点,引来了好一阵子咳嗽。
陈天鹏上前搀扶四太公,在四太公背上轻轻地拍:“四太公,外面有风,您老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有什么事情,您只要吩咐一声,孙儿立即上门领命。”
四太公的表情非常舒畅,他抬头向周围看了一圈,夸奖道:“后生可畏啊。孙儿,你是十里铺最有学问的。”说到这里,四太公又咳嗽起来,过了好久才把嗓子眼清理好,然后慢悠悠地接下去说道:“孙儿,这些年你走南闯北,也可谓见多识广。你做了大老板,能力比四太公强多了。十里铺的维持会麻烦多,你过来帮办吧。”苍劲的声音似如半空中砸下来的一块巨石,掷地成坑。
做了大老板?陈天鹏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直到人群散去,陈天鹏还有点晕,四太公明明知道自己在外做官,却说是做了大老板,难不成乡里人把做官的都称之为大老板?陈天鹏问父亲:“四太公说让我去帮办,什么意思?”
老爷子慢斯条理地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帮办就是帮人家办事嘛。四太公干维持会长,那是迫于无奈,是被日本人逼的。你想想,他这么大把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哪里还干得了维持会,当然需要有人帮办啦!”
“爹,四太公是要让我去干维持会?”陈天鹏想起三里桥的维持会长王中师,那个臭名昭著的汉奸,乡亲们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他正寻思着怎么和王中师算账,未想四太公却把维持会的活弄到自己头上来了。
“不干!”陈天鹏怒吼。
“你吼什么,这里是十里铺的维持会,不是三里桥。再说也只是让你帮帮手,又没叫你去干坏事。”
“那也不干,遭万人骂的勾当!”要不是前面站着的是自己的爹,他早已扯开嗓门骂街了。一个堂堂的团长,怎么可能去干日本人的维持会,简直岂有此理!
“你往哪里扯,我说了,这和你想的不一样。我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但你现在闲在家里,你就得装哈子。”老爷子虽说就是个土乡巴佬,但其谙熟人情世故,善于维系和平衡各种厉害关系。
2
陈天鹏坐在窗台下不动,眉头皱成了川字。妹子知道他的心里不痛快,给他泡了一杯热茶,然后安静地候在一旁。自打来到十里铺,妹子的面孔就渐渐丰满起来,肤色也越发地细嫩。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有一种天生的韵味,她所具备的美不带任何雕饰,在乡下人眼里堪比国色天姿。
母亲唯一的不满,就是这个“媳妇”不会说话。
老古看得出来俩老的顾虑,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闺女虽说是半途认来的,其实非常聪明,她心里面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她不愿意说话,是因为经历了太多苦难,这一时半会的跨不过那心理上的坎。以后,她会说话的。”小六子去了之后,老古原本已是万念俱灰,幸而收了哑巴妹子做闺女,方才使他重新拾起一丝丝生活的念想,从那天起,他的一颗心就全都放到这个闺女身上来了。
老爷子不痛不痒地“唔”了一声,又专心专意地鼓捣他的水烟壶去了。老古知他性子直达,却又特别固执。心道他一时半会的没有想清楚,便抓紧时间给他上大课:“易经有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说的是最美的声音是无音之声,最美的形象是无形之相。日子长了,老哥就会看出来,我这闺女可是无价之宝啊。”
无论那老古怎么呱唧,陈老爷子就是不吭声。
母亲盘问中超:“你哥是什么时候成亲的,这么大的事怎么没给家里来个信?”中超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道:“那是哥的事,你还是问他自己吧。”丢下这句话就跑了,母亲也没办法。不过,母亲有一百个喜欢这个人家的理由,“媳妇”妹子不但是长相好看,而且性子温和手脚勤快,特别的贤惠。她很快就想通了,只要儿子自个喜欢,只要能够生孩子,能够为陈家传宗接代就行。这么一来,她心里就感到甜滋滋的了。
为了“帮办”二字,老爷子煞有价事地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可以对村里人保驾护航,对日本人暗里藏刀呀等等。这些道理对陈天鹏而言,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他不屑一顾。老爷子不得已,只好把话挑明了:“实话告诉你吧,让你去‘帮办’就是爹的主意。现在日本人到处抓壮丁,年轻一点的都躲出去了,你们兄弟一下子回来两个,弄不好明天就要被日本人抓壮丁。”老爷子又说,如果真让日本人知道你是一个团长,立马就会过来抓人,到那时候就不是当壮丁那么简单了,不但兄弟二人要去当俘虏,连全家都要遭殃!陈天鹏亦觉无奈,暗中揣摸:与其让全家遭殃,那还是装哈子强一点。但心里的顾虑实在难以去除,说道:“给维持会当差开不得玩笑,那是汉奸。这个要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古叔坐在堂屋里喝茶,把那边的对话听得很清楚,不由得哈哈笑道:“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老爷子走的应当是一步好棋,我看,去干‘帮办’不过是缓兵之计,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三国英雄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最后过五关斩六将,回到蜀国做了五虎上将。陈长官也可做一回关云长,待到时机成熟反上山去便是。干大事者不拘小节,是不是汉奸,自有分辨之时。”
一语未了,陈天鹏的眉头总算慢慢舒展开来:“古叔,你可真是世事洞明、老谋深算啊。”
古叔拱手道:“哪里,陈长官过奖了。”
中超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耍石锁,“嗨”地一声,奋起神力将一对石锁往空中一扔,再“嗵”地一声落将下来,生生把地面砸出两个坑来。看见大哥站在槐树下面,便走上前去说道:“哥,我每天都练石锁,双手都起茧啦。过天我想与德子一道进山去转一转,打几只野猪野兔的回来,给大家肚子里加点油水。”
“你最好是呆在家里别乱走,不要太招摇。”陈天鹏看着陈中超脸上那道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疤痕,心里忽而又涌上几分烦恼来,叹道:“可惜了这一身的武功,也怪大哥没用,没有把你带出个样来。”
陈中超咧开嘴来笑:“哥,你说哪里话,我这不是当了战斗英雄吗。只是这一阵子没事干,有些闷得慌。”
“中超,你和我说实话,你想不想304团?”
“想是想,不过也不怎么太想,我只要跟着哥就不想别的。”
“你不想304团?我提醒你啊,别忘了自己是个军人!”陈天鹏有点生气,声音提高了八度:“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不能忘记,你是一个战斗英雄,你更是304团的兵,永远都是!”
“哥,304团的番号……”
陈天鹏气呼呼地道:“胡思乱想!不管304团的番号有还是没有,我们都不能忘记这个英雄团,304团的兵都是好样的,决不能戴上逃兵的帽子。还有我,一个响当当的英雄团长,纵是战死沙场,也绝对不会临阵脱逃!”
陈中超早已愤愤不平:“国防部不分青红皂白就撤销了304团的番号,太不负责任了。”
说到国防部,一下子提醒了陈天鹏。他念头一转,低声吩咐道:“这样吧,你收拾一下准备南下,无论如何都要找到102师,陈述304团在长沙的战斗经过,还有我们受伤离队的情况。记住了,一定要为304团讨回一个公道。”
陈天鹏回到屋里,妹子立即拿出包裹,从中挑出二十根金条出来。陈天鹏吃了一惊,这个妹子太聪明了,完全可以猜透自己的心思。难怪古叔硬说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人,根本就不是哑巴。陈天鹏没有时间多想,指着桌上的金条对陈中超道:“你的任务是把这些金条用掉。找到102师后,可将十根金条送给师长,就说是我给他的见面礼。另外十根金条,做其他场合的社交开支。”
陈中超第一次单独出门办事,心里有点打鼓:“哥,我去……能行吗?”
陈天鹏正色道:“你是第九战区的战斗英雄,你的事迹人人皆知,没有人会为难一位英雄。记住了,一定要把金条花出去,一根都不要留。”
3
夜深人静,旷野里不时地传来一两声的狗吠。
陈天鹏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原想是回家看一眼父母就走的,却因无法得知304团退走的确切方位,只得窝在家里不动。未想板凳还没坐热,老爷子的一番神操作,搞得自己转身成了维持会的帮办。虽说是缓兵之计,却总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郁闷和憋气。
第74军撤离大东路时,为了快速摆脱追兵,炸断了沿途的公路桥梁,并且发动民众拿起锄头耙头把衡邵路挖得支离破碎。日军的辎重车辆开不进来,立即大肆征发民工修路。其中,修复白水桥的任务摊给了十里铺。白水桥的跨度小,河道水流不大,照理说对付这么一座小桥梁,只要有把子力气就不难。哪知大自然的风雨雷电变幻无穷,连续的大雨导致桥梁工程断断续续,施工进度极为缓慢。加上十里铺的劳力大半都在“走日本”,这使得一个简单的工程变得复杂起来。
四太公府邸一尘不染,显得非常气派。陈天鹏进了客厅,上前施礼道:“四太公在上,孙儿有礼了。”
“是天鹏啊,快过来,坐。”
大管家飞快地在一张红木方椅上加了一块软垫,这才让陈天鹏坐下。陈天鹏未想四太公家中如此讲究,待得品过一轮清茶,方才忿忿地道:“现在天降大雨,日本人却逼着村民冒雨施工。抬石头、筑桥墩都是体力活,人们食不裹腹哪来的力气。”
“将就着应付一下吧。”
“昨日又出了大事,柳平八爷年因为年老体衰,抬石头的时候摔了一跤,居然在工地上被日本监工活活打死。大家很气愤,孙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个特意过来向四太公讨教。”虽说工地上的体力活不需要陈天鹏动手,但他才上工地就遇到这档子事,索性以请教为由,过来探一探四太公的口风。
四太公靠在太师椅上,脸上的表情突然定住了似的,过了好大一会才说:“国家只要还在打仗,死人的事就会经常发生,队伍上不也是这样吗。天鹏,很多事情要看大势,死一个两个人的不必太过计较。”
“柳平八爷就这么白死了吗?”陈天鹏追问了一句。
“四太公老啦,脑经不灵光了,以后,族里的事你说了算。”四太公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苍老的脸上露出微笑。其实,外面发生的一切,四太公的心里有数。
“那哪成,族里的事当然是四太公说了算。我只是觉得,陈氏家族的人不能这么简单地死。”四太公答非所问,这使陈天鹏略有不满。他原本就没心思去干“帮办”这档子差事,却又不得不干,搞得他每天都往工地上跑。
“孙儿,现在不比从前,有些事当管则管,当放则放。你这么聪明,也用不着四太公多说,你说是吗?”四太公一直是陈氏家族的族长,声望极高。陈天鹏忽而觉得四太公话里有话,便也不再多言,只管坐着喝茶,光等四太公言明后事。
客厅里沉默下来,大管家躬着身子说道:“日本人强横啊,连中央军都打不过,我们十里铺又能怎么样?天鹏,有些事别太当真,可以先看着,要是没看清楚那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说罢递过五个银元来:“先把柳平八爷埋了吧,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其余的事日后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看着手上的银元,陈天鹏啼笑皆非。但听那大管家的口气,知道柳平八爷的事就这么了啦,也只能这么了。大管家的脸上没有表情,整个脸就像一张木板,只有一张不招喜欢的嘴,那张嘴纯粹也只能起到一个传话的作用。转念又想,也许四太公手中另外握有大牌,只是未到出手的时候而已。军人出身的陈天鹏惯于直来直去,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智力有点不够用。
这一年,大东路的雨水特别多,风也刮得特别猛。
好不容易等到风停了、雨停了,龟田少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到工地。衡邵路一天不通车,日军所需的粮草辎重就一天过不来。龟田骗腿下马,一挥手连扇了监工几个大嘴巴子:“八格牙路,桥梁在哪里?”
监工挺起胸膛,每挨一巴掌,就大喊一声:“嗨依!”一张脸被抽得又红又紫。
直到抽累了,龟田才停下手来。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河道里滚滚而下的洪水,再看干活的民工,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个骨瘦如柴。就靠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架得起一座桥梁?他猛地一把拔出指挥刀,怒吼道:“苦力的没有,统统的死啦死啦!”
所有的民工都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他们意识到一场即将到来的危险,但在工地四周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无处可逃。陈天鹏熟知日本人的秉性,一旦情绪失去了控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于是哈哈一笑:“如果太君想要加快施工的进度,这里可以由我来做指挥官。”
“什么?”龟田正雄一怔,侵华战争这么多年,他跃马扬鞭横冲直撞,从来没有一个中国人敢来向他要官要权。他盯着陈天鹏上下打量,觉得这个人并不那么让他讨厌,便以一种嘲弄的口吻说道:“你的指挥?不,支那人大大的不行。”
陈天鹏不慌不忙,又把说过的话颠倒过来再说一遍:“如果是我来指挥的话,可以加快施工的速度。”
正在低头挨训的监工抬起头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龟田原以为中国人马上就会闭嘴,没想到他把原来的话又调过头来说了一遍。龟田如同泡在温水里,脚下有点烫,却又发不了火。他看着这个中国人问道:“你的桥梁专家?土木系的干活?”他感到这个人不像普通的汉奸,没有点头哈腰,也没有令人肉麻的阿谀奉承,这使他感到奇怪。
陈天鹏说道:“我不是专家,也没有学过土木系,不过,我参与过这座桥梁的建设,熟悉它原来的结构。”这座桥梁始建于民国二十年,它与衡邵公路同岁。那一年,陈天鹏虽然已经出门求学,但许许多多的十里铺人都曾经为这座桥梁抬石头、夯路基,是这座桥梁最真实的见证人。
龟田大为惊讶:“你的熟悉桥梁的结构?哟西,大大的好。”他立即对这个中国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挥了一圈手上的指挥刀,说道:“桥梁的马上修好,修不好的,统统死啦死啦的,你的明白?”
陈天鹏回道:“我大大的明白,桥梁修不好,统统死啦死啦的。不过,为皇军修桥的民工,必须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食物,这样才能保证充足的体力。另外,我还需要找一些工匠,他们都躲到山里去了。皇军如果能够提供食物,他们就会去掉害怕的心理,就会回到村里来。人手增多了,修桥的速度自然就加快了。”
龟田终于收起了嘲笑的表情:“哟西,皇军的面粉大大的,村民害怕的不要,通通的回来干活。”
这个时候,中日两军正在邵阳西路对峙,前线急需给养。这条公路如果不能通车,前线的部队就没有弹药,没有饭吃。事实上,中美空军一直都在不停地轰炸日军的补给线,凡是经过衡邵公路的军需物资,除了被飞机炸毁的,另外有相当一部分成为了游击队的补给。
4
矮矮胖胖的翻译官坐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来到十里铺,非常客气地把陈天鹏接走了。傲慢的龟田正雄满脸堆笑,与陈天鹏长谈半个小时,在此,他对陈天鹏表现出一种少有的礼遇。
第二天,陈天鹏正式成为施工现场的指挥官。他将木匠、石匠、砌匠、铁匠与杂工区分开来,由各个工匠领头完成各自的活计。
下午的太阳火辣辣的,陈天鹏一身尘土,汗水把衣服粘在背上。他回到院子将撬棍一扔,然后打一桶井水到槐树下冲凉。冰凉的井水使人感到神清气爽,舒服极了。待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哑巴妹子站在门口,眼神里似有些许的不安。
“有事吗?”陈天鹏投过去一个问候的眼神。
妹子摇摇头,只是对着阁楼上做了个手势。
陈天鹏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阁楼,只见二喇叭正在上面打坐,一张黑脸泛着红光。要是放在平时,二喇叭在小阁楼上恐怕一分钟也呆不住,此番躲着疗伤也是迫不得已,因而每天打坐运气消磨时间。
“好得蛮快的啊,古叔的金枪药真个是胜过灵芝草了。”
二喇叭翻身就拜:“天鹏哥,谢谢救命之恩。”
“嗨,你给我站起来,我们不兴这个,那天救你的是中超。”
“自然是要感谢中超,同样也得感谢天鹏哥。”
“你就是命大,被铁丝那么穿着,居然还逃了出来。”陈天鹏想起亭子山日寇焚烧陈云岳等人的惨烈场面,问道:“那天是怎么搞的,一窝子都被日本人拿了?”
二喇叭的眼睛忽地一下变得通红,咬牙切齿地道:“自打王中师做了三里桥的维持会长,就天天带着小鬼子到乡里找花姑娘,前些日子,他们将陈云岳未过门的表妹掳到慰安所去了。”陈云岳原本就是闯祸不怕天大的主,王中师掳走了他的未婚妻,这口气他哪里咽得下!
顿了一会,二喇叭接着说:“那天夜里,云岳召集我们师兄弟八人夜袭维持会,一举擒获王中师。哪知王中师嘴巴最滑,说抓走云岳表妹的是日本人,反而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又指天发誓地要把表妹从慰安所里救出来,还说要争取保安大队缴械投降,一起参加队伍共同抗日。云岳信以为真,就和大家在王中师屋里喝酒,等到酒醒的时候,我们全都被绳子绑起来了。”说到这里,二喇叭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墙面上:“我们都太蠢了,居然会相信王中师那狗贼!天鹏哥,我知道你是国军的人,王中师这个狗汉奸害了十里铺七条人命,我非杀了他不可!”这几天,二喇叭一直呆在阁楼上没有动窝,但对外面的风吹草动特别敏感,即使是哑巴妹子上楼给他送餐,他也会感到一阵紧张。
“这个仇,一定要报!”
“云岳的武功好,每年的龙灯大会,都是我舞龙头他把龙尾,与外乡的强龙相斗我们从来没有输过。没想到这一趟阴沟里翻船,着了王中师的道,他们死得好惨啊。”说到这里,二喇叭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陈天鹏让二喇叭小声点。告诉他从三里桥到十里铺,到处都贴着抓捕他的布告,他今后只能呆在阁楼上,不能露面。
黄昏的山风吹得树枝摇曳,天气凉爽起来。后山下的稻田里有一个很大的坑,那是日本人的炮弹炸出来的。一些稻子被翻开来的土埋在下面,已经发黑了,估计再过一阵,这些埋在泥土中腐败变黑的稻杆又会变成播种的肥料。陈天鹏打后院出门,一人走过窄窄的田基,顺着山脚下的小道上行,不知不觉地翻上山梁。俯瞰着山下,田野光秃秃的一片荒芜,四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景象。他静下心来,打算梳理一下纷乱的头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应对眼前处境的办法。忽然看见妹子在山脚下面向他招手,陈天鹏欲待返身下山,妹子已经拨开小道两旁的野草往山上而来。
一阵山风吹来,将妹子穿在身上的镶花丝绸旗袍掀起一角,远远看去,便如翻开了一幅明清时期的仕女画,清新而又雅致。大自然与人物真实地融为一体,那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妹子一步一步地上了山脊,陈天鹏一反常态地盯着妹子看,惊叹:“你好漂亮。”她今天的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头顶上的发际线从中间分开,后脑勺上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妹子从不描眉画凤,却是这般天生丽质,这让陈天鹏真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漂亮的哑巴。妹子被看得不好意思,羞涩地看着他笑,露出一排整齐细白的牙齿来。
陈天鹏心血激荡,突然想要亲她一口,但他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抬头看向远方的山色。这些天,每到下午的时候,妹子就会倚着庭院的大门瞭望工地的方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到山脚下出现了天鹏的身影,她才会一声不响地返回厨房。
树枝上的鸟儿叽咕叽咕地叫,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打草丛里钻出来,又拖着长长的尾巴扑棱棱地飞了开去。看着飞走的山鸡,妹子的表情忽而变得十分忧郁。
陈天鹏关心地问道:“是不是想家啦?你的家在哪里,告诉我好吗?”
妹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阳沉到山下去了,陈天鹏牵着妹子的手往回走。回到山脚下时,小路在狭窄的田基上绕来绕去,有些地方只能落下一只脚,他必须先跨过去,再回过头来拉她。妹子发力向前跨步,一下子就扑到他的怀里。
他脚下一滑,带着她一道摔倒在水田里。两人在田里打了个360度的滚,站起来的时候,全都变成了泥猴子,看着对方的模样,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头上忽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炸雷,一片乌云赶在天黑之前压了过来。
“要下大雨,我们快走!”
暴雨来得又快又猛。妹子一声不响,听凭天鹏拉着她往家里跑。
这天晚上,一直到了夜深人静,陈天鹏依然睁着眼睛难以入睡,他想起古叔说过的话,妹子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想说话,因为她心里掩藏着很深的痛苦。他挖空心思地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会使她到达连话都不愿意说的地步。借着窗外的月光,他侧过身去看哑巴妹子睡眠的模样。她躺在边铺上,身上只盖了一层粗布,两只乳房格外饱满。她睡觉的模样既舒展又柔美,呼吸均匀而又细长。他记得在坡子村的时候,妹子睡觉的姿势很特别,双手总是扳紧床框不放,似乎随时随地都在保卫自己的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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