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行人走出山外,觅得一户农家住了下来。过了半个来月,古叔的伤势渐渐痊愈,众人方才启程南下。此时此刻,陈天鹏已是归心如箭,恨不得马上找到自己的部队。哪知越往南走,日军的哨卡越多,木桩子、铁丝网和碉堡炮楼遍布交通要道。众人只得舍了大路,一路翻山越岭,抵达大东路时,方才得知邵阳失陷了,第102师不知去向。
放眼望去,千里山河村庄凋敝、田野荒芜,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陈天鹏仰天长叹:“真是一败千里啊。日军占了邵阳,衡阳必定也失陷了,我们现在置身于沦陷区,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邵阳素有大湘西的门户之称,是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只要占领了邵阳便可扼制湘西,进而图取大西南。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湘西与陪都重庆山水相连,只有一步之遥。日本人进占邵阳,难道是要图取重庆?陈天鹏忽然意识到,湘西必将爆发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
上午的太阳照耀在清澈见底的蒸水河上,清风吹拂着河边的柳枝,几只小船在河面上撒网,轻舟荡漾。河边小镇依水建街,依山设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又细又长,一溜直地伸展开去。小贩推着木轱辘的小轮车来回走动,沿街叫卖。善于行商住家的大东路人在河边打下桩基,将楼台延伸到河面之上,小孩子坐在楼台后面,脚板可以拍打河面的清水。小镇的景物古旧而又清新,别有一番风味。
听到满大街的乡音,陈天鹏感到格外亲切。离家十多年了,今日重回故里,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想像着自家门前的道路和池塘,恨不得马上见到年迈的父母。
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端着刺刀冲上街来。街道上一下子乱了套,路边的小贩来不及闪避,一个个被撞得人仰马翻,针头线脑撒了一地。几个衣衫褴楼的乞丐吓得满街乱跑,鬼子举枪射击,将几个不听约束的乞丐击毙在大街上。
陈天鹏等人急忙闪入一道拐角,哪知三里桥一条主道南北贯通,一个小小的拐角哪里藏得住人?急欲返身奔走,几名日本兵已经吆喝着冲了过来。拐角一旁有一道紧闭的大门,门楼上横着一块黑色的牌匾,上书“千里飘香”四个颜体大字。急切间陈中超上前拍门,却是鸦雀无声。正在无计可施,大门吱的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精瘦的小伙子,机警地看了众人一眼,把头一偏:“进来吧!”
众人急忙闪身入内。小伙子反手将门关上,这才开口问道:“各位客官,是要投宿还是就餐?”原来这是一家客栈,将他们让进门来的是这家客栈的店小二。陈天鹏扫了一眼客栈的厅堂,柜台后面坐着一位面目和善的店老板。
四个人一早启程匆匆赶路,大半天粒米未沾,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响了。“就餐!”陈天鹏穿过庭院,寻着最靠边的一张餐桌坐了下来:“每人一份水煮豆腐,另外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
众人刚刚坐定,大门吱嘎一声就被撞开了,几个日本兵挺着刺刀冲了进来:“八格牙路,良民证的有?”
陈天鹏使了个眼色,陈中超会意,一手按住长条形的春凳坐在当口,单等小鬼子靠上前来就操家伙动手。
柜台里的店老板忽然打了个哈哈,迎了出来说话:“良民证的有,大大的有。太君辛苦了,要不要吃点什么?”说罢,上前与那挎着指挥刀的鬼子军官叽哩哇啦说了一串半通不通的日语,然后往他手上放了一叠银元。
“哟西。”鬼子军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把手一挥,带人退了出去。
原来这个店老板与日本人有交情,陈天鹏吃了一惊。暗自想道,此店绝非寻常客栈。
不一会,店小二将水豆腐端了上来,青葱肉末,香气扑鼻。
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陈天鹏心想,今日已经置身于此,即便是入了一家黑店,吃过豆腐立即中毒身亡也要当一回饱死鬼。故而不再犹豫,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蒸水河的水清澈见底,水质极佳,三里桥的豆腐因而格外细嫩。古叔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欲待细细品尝,哪知入口即化,口中只是留下一缕清香。不禁大为惊讶:“老古一生行走江湖,行万里路,过千家店,却不知一碗豆腐竟有这般美味。今日有得如此口福,也不枉我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
店小二恰好过来上菜,听得客人赞美自家的豆腐,不免哈哈一笑,接下话头来道:“我家的豆腐原是流传千年的美食,制作之时先将黄豆去皮,再取蒸河之水浸泡,然后细细磨成豆浆。其间温度比例、时间火候须得精心把握,方可使得豆腐白嫩细腻。豆腐下锅之后或煎或煮,加上小葱、辣椒、麻油,吃起来芳香扑鼻,鲜嫩无比。别说是你们,多少往来的过客,也都是闻香而来,成了‘千里飘香’的常客。”
古叔叹道:“怪道在那匾上铭文‘千里飘香’,果然名不虚传。”
2
陈天鹏记得自己出门求学之前,心里也就挂念吃的,那时曾经数次跟随父亲来到镇上,总是要吃一碗水豆腐才肯离开。但那家店铺不叫千里飘香,也不在这个位置。听了店小二说得头头是道,有心要拿话来试一试他,故而问道:“听说三里桥另有一家‘千里香’,而且存有一道典故,可惜至今已经无人知晓,失传了。”
店小二说道:“这位客官,你说的是‘千里香’吧,那其实就是我家现在的‘千里飘香’。因为那边店面太小,故而迁到此处。”店小二说罢,又将那道典故细细道来:“客官说的典故也没有失传。很多年以前,蒸水河边住着一位豆腐奶奶,她的丈夫和儿子从军打仗战死沙场,留下婆媳二人在家相依为命,全靠打磨豆腐为生。她们艰难度日,年复一年,最终感动了蒸水河里的龙仙。龙仙连年作法,将浑浊的河水变得清澈见底。从那以后,用蒸河之水制作的豆腐就格外鲜嫩,成为三里桥的美味佳肴。”
陈天鹏听罢连连点头,正待夸奖几句,门外突然闯入一个头戴黄色帽子,面如瘦猴一般的人来。这家伙屁股上吊着一把驳壳枪,进门就扯着鸭公嗓门喊道:“店家,最近可有野猪肉,给我来几斤。”说话的时候嘴唇往上翻,露出几颗黄色的大板牙。
店小二赶紧迎上前去回话:“原来是老烟队长呀,先来碗豆腐如何?”
“别他妈的瞎掰,有没有野猪肉?”
“哈哈哈,”店老板一声长笑,招呼道:“老烟队长来得不是时候,现在皇军封锁了进山的道路,猎户进不去也出不来,哪里还有野猪肉?”
“妈的,别找那么多的理由,小心我砸了你家的店!”大板牙嘴里不干不净地乱骂,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四处打转。一言未了,瞄见餐桌边上坐着一个妹子,视线立即就粘在她的脸上移不动了,浪叫道:“哟,哪里来的漂亮妹子,我老烟怎么就没见过,不是三里桥的吧?”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伸手就向妹子的脸上摸去。
妹子慌忙偏头躲开。
大板牙一脸淫笑:“哟,我说妹子家,别不好意思呀。水豆腐有什么好吃的?要是跟着老烟哥哥,包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陈天鹏火冒三丈,筷子在桌上一拍,伸手扣住大板牙的胳膊,拎起来就往一边扔。大板牙猝不及防,吧唧一声就被摔了个跟斗,头上那顶威风八面的黄帽子也飞了出去。
大板牙挣扎着爬起来,不由得破口大骂:“你妈那巴子的刁民,反了你啦!竟敢摔我,你不晓得古里是哪个的地盘吧!”一边骂一边伸手拔枪。陈中超身形一晃,一手按住他拔枪的手,另一只手鹰爪般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我知道,这是你家的地盘,不过,你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
大板牙被制住要害,哪里还动弹得了?心知遇到狠人了,连忙开口求饶:“好汉饶命,小的不敢了。”
陈天鹏鄙视地瞪着老烟,骂道:“混账东西!你就是那个什么狗屁老烟吧?”把手一挥,陈中超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
老烟慌忙坐起身来:“对,对。我就是狗屁老烟、狗屁老烟!请问好汉爷爷,你们是……何方高人?”他的咽喉被陈中超五指一掐,差点翻了白眼。
“你真想知道我是谁?”陈天鹏扫了一眼门外,伸手从外衣口袋摸出一个蓝色的小本本来,啪地往桌上一摔:“睁开你的狗眼自己看。”这是一本正儿八经的日本军官证,打黑风寨的战利品里捞出来的,没想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老烟双手发颤,拿起小本子来,鼓起一对蛤蟆眼顺过来反过去地看。
陈中超喝道:“看清楚了吗?”
“没有。”
“嗯!”
老烟吓了一大跳:“好汉,我这就好。”慌忙叫那店老板过来:“我不认得字,你来帮我看看。”
店老板也不客气,拿过小本子念道:“大日本皇军第135联队特高课,原田少佐。”这一念不打紧,却把老烟吓得差点咽了气。得罪了联队特高课的少佐,那还得了。上次他亲眼看见一个日军中尉违反军纪,被特高课的便衣撞上了,上去就是几个大嘴巴子。
小本子上全都是日文,陈天鹏也不认识。原想是拿出来吓唬一下这个狗汉奸,不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店老板张口便将证件上的日文全盘翻译过来,幸好证件上没有照片,要不就当场露陷了。陈天鹏暗暗吃惊,心想这店老板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口里却不吱声。又见老烟仍然捻着本子发愣,陈天鹏在桌上怒拍一掌,喝道:“怎么,你没听清楚?”
老烟吓得跳了起来,赶紧换了一副奴才嘴脸:“太君,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双手托起证件,恭恭敬敬地还给陈天鹏。
陈天鹏这才收了证件,呵斥道:“混蛋,你什么的干活?”
出门就撞日本人,老烟只有自认倒霉。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太……太君,我是保安队的小队长老……老烟,自己人的干活。”
“你的擅自离开岗位,嗯?”
“不敢,不敢。今天要枪毙抗日分子,我们保安队奉命出来为皇军清道,维护秩序。”老烟忽然发现自己聪明绝顶,一转眼就找了个这么好的理由,赶紧又强调一遍:“对了,就是维护秩序。刚才进来检查店铺,是要看一看这里有没有漏网的抗日分子。”
“混蛋,我怎么听见你在索要野猪肉?”
假话穿帮了,老烟顿时满头大汗,口里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个……那个,我混蛋,我混蛋!”说着扬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几个嘴巴子。
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嘡——!嘡——!嘡——!”的锣声。几个伪军模样的家伙一拥而入,打头的冲着店老板大呼小叫:“大家都出去看游街的啦,你这里怎么还在店里呆着,快点给老子弄碗豆腐吃!”
店老板也不吭声,只把眼睛望着老烟这边。
老烟抬起头来骂道:“细跛子,你又带人来吃白食是不是,一会我给你们吃枪子信不信,滚!”
细跛子转头一看,慌忙歪着脑袋敬礼:“报……报告老……老烟队长,我滚,我这就滚。”几个伪军一溜烟地跑了。
陈天鹏看着老烟这副得性,觉得火候已到,厉声斥道:“马上出去维持秩序,如有差错,死了死了的!”
老烟如获大赦,慌忙立正敬礼:“是……!”
陈中超喝道:“还不快滚!”
3
老烟捡起地上的黄帽子,跌跌撞撞地跑啦。
铜锣声又响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近。陈中超抢出门外一看,只见一个二狗子模样的人物正在一边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喊话。在他后面,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押着一长溜赤身裸体的汉子,所有的汉子都被五花大绑,手板心被铁丝穿过连成一串。
陈天鹏欲待出门离开,示意陈中超回头先把账结了。店老板却将银元推了回来:“不必了,这一餐我请了。”
陈天鹏看那店老板一身藏青色的长袍,相貌堂堂,谈吐大方,不像一般的乡里人。抱拳道:“老板何故如此客气?”
店老板一笑:“山高水长,你我今日且先做个朋友,来日自有相见之时。”言罢又道:“日本人每天都在检查良民证,王中师狐假虎威,没有证件的一律抓走。”
“王中师?”
“对,他是三里桥的维持会长。”
陈天鹏听他说的是地道的本土方言,方才定下心来:“谢谢老板。我听你的口音也是大东路人,且又博学多才精通日语,莫非是打日本留学归来?”
店老板哈哈大笑:“那个老烟根本就是个睁眼瞎子,我认不认得日语又有何妨?瞎子面前读生字,怎么读都不会错嘛。”
陈天鹏恍然大悟:“多谢兄台相助,今日权且在此别过,后会有期!”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店老板瞟了门外一眼,压低嗓门道:“手头上的小把戏只可一时应急,你们的行藏掩盖不了太久,老烟不可留!”
铜锣声越响越远,渐渐往镇子外面去了。七、八个被铁丝穿成一串的汉子,所过之处鲜血洒了一路。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陈天鹏等人挨出店门,悄悄挤进人群之中。
王中师留着西式头,上穿一件黄色军装,下着一条黑色裤子。他一边打铜锣一边扯着嗓门叫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他们是抗日分子,胆敢袭击维持会。太君说啦,今天游街之后,就把他们统统枪毙,这就是和日本皇军作对的下场。”
八条好汉全都是十里铺人,被押在最前面的名叫陈云岳。这是一名视死如归,绝不低头的硬汉,一路之上叫骂不绝。一边押送的小鬼子枪托乱砸,奈何陈云岳一身硬功,软硬不吃。砸到后面,小鬼子累得连胳膊都懒得抬,也就任他去骂,不再管他。走在最后面的是一条粗犷剽悍的汉子,一张黑脸布满络腮胡子,便如猛张飞一般。游街的队伍出了三里桥,一路来到亭子山下。成千上万的乡亲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山岗、坡地、道路和田垄都挤满了人。围观者越来越多,小鬼子被挤乱了队形,抡起枪托四面乱打,不准围观的乡亲靠得太近。
再说那老烟打客栈里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远远地看见王中师跟在“人犯”后面,便一个劲地赶上前去。听得老烟在后面喊,王中师停下来骂道:“你喊死,冒看到我有事呀。”老烟喘息着道:“王……会长……”正在要把那刚才的“怪事”说出来,忽然看见陈中超就站在数米开外,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他。老烟吓了一跳,到了嘴边的话居然卡在喉咙里吐出不来。王中师不耐烦地道:“你哑啦,么子鸟事快滴讲。”
黑脸大汉身后的小鬼子是个新兵,他学着老兵的样,不时轮起枪托往犯人身上砸。黑脸大汉狠狠地瞪了新兵一眼,却好看见陈中超打人群里挤出来,向他打了个手势。黑脸大汉心领神会,抬腿一脚,将那新兵手中的长枪踢得飞了出去。这还得了,王中师一把扒开还在发蠢的老烟,拔出王八盒子就往前抢,哪知忽地被人一绊,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摔了出去。
原来他是被陈中超伸腿勾了一下。
黑脸大汉也不打话,拖着铁丝侧身上前,闪电般地飞起一脚,王中师大叫一声跌出数米开外。老烟急忙张开双手,意欲接住王中师的身体,却被王中师身上的力道一撞,两个人粘在一起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倒地的同时,王中师手里的王八盒子呯地一声响了,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恰好穿过老烟的脑门。老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双眼睛瞪着天空,他没有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王中师眼前一片昏黑,一时无法爬起身来。
黑脸大汉使出暗劲撕裂被铁丝穿透的手掌,接着虎吼一声,发力挣断身上的绳索。未等押送的日本兵反应过来,黑脸大汉冲过人群,飞身跳下数十米的斜坡,一眨眼的功夫便钻进林子里去了。日本兵被拥挤的人群堵住,一时间哪里追赶得上,只是在屁股后面打了一阵乱枪了事。
一个反日分子居然在眼皮底下逃走了,龟田少佐暴跳如雷,当场下令在亭子山摆下刑场,将陈云岳等七人倒吊于松树之下,搭起干柴架子点火焚烧。
熊熊的烈火吞食着七名好汉的身体,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被倒吊的七位汉子挣扎着,在烈火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浓烟滚滚,带着焦糊的气味冲向天空。
大地在燃烧,连空中的黑云也燃烧起来。
4
母亲正在打扫院子,忽然走来几个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乞丐。母亲信佛,向来乐善好施,见了乞丐上门,赶紧扔了扫帚要去找些食物散给他们。最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扑了过来,紧紧将她抱住。
“妈……!”
母亲大吃一惊,原来扑过来的人是她的小儿子中超,那声孩子般的呼唤带着说不尽的委屈。中超自幼失去双亲,多亏伯父伯母将其拉扯成人,从小就管伯母叫妈,管伯父叫爹。伯父伯母对他恩重如山,比他的亲生父母还要亲。
“我的儿子!” 母亲最心疼小儿子,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平时温顺腼腆的小儿子十分讲究,今日怎么变得脏兮兮的?
“妈,我哥回来啦!”
母亲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站在院子门口。母亲擦了一下眼睛,不敢相信那是少小离家的大儿子。“妈!”陈天鹏喉头哽咽,张开双臂拥抱阔别了十几年的母亲。母亲在胳膊上掐了一把,方知此时不是做梦,一时泪崩如雨,紧紧地抱着儿子不肯撒手。
儿子黑了,瘦了,却比以前更加壮实。
父亲木然地看着两个突然回家的儿子,手里的水烟壶掉在地上。大儿子自幼聪慧,读书过目不忘,私塾先生称之为天才。十六岁那年,父亲凑齐盘费将其送往广东求学,大儿子不负众望,一举考入黄埔军校。从此以后,大儿子便成了他心中的骄傲。
“爹,儿子回家看您来啦。”
“回来啦?”父亲满面风霜,一身长袍打满补丁,声音老气横秋,却不失以往的尊严。
“嗯。”
“你们两个,怎么一下子都回来了?到处都在打仗,你们的部队呢?”
“爹,我现在是第304团的上校团长,中超是我的警卫排长,他是我们第九战区最了不起的战斗英雄。”
“爹爹,”陈中超平时畏惧父亲,不敢在父亲跟前多说一句话。看到父亲的目光转向自己,赶紧向前回话:“国军没有守住长沙,我们团被打散了,哥受了重伤,在老乡家里养了一个多月。我们和部队失去联系,我和哥、古叔,还有……”中超望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哑巴妹子,“我们四人是在山里绕着圈子回家的。”
母亲这才看见外边还站着一个须发枯槁的老者和一个怯生生的女子。连忙招呼道:“哎呀,快点进屋。”眼睛打量着妹子:“这一定是天鹏的媳妇了,好漂亮啊。”
老古未等相问,便自个介绍道:“我是妹子的干爹。”
母亲高兴地道:“原来是亲家啊,快进来坐。”说完赶紧泡茶去了。
父亲听说大儿子受了伤,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焦急地问道:“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陈天鹏把上衣脱了,父亲一看就呆住了。儿子身上的新伤老伤,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一二十处之多,父亲双手抚摸着儿子身上的伤疤,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这位老人也许已经后悔,当初不应该把儿子送进军校,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可能会把两个儿子都留下来种田种地。
陈天鹏走进房间,十几年了,自己曾经睡过的床、放过衣服的裘柜和写字的书桌都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抽屉里的藏书积满尘垢。透过窗口,巍峨的佘荷山层峦叠嶂,清悠悠的蒸水河绕过山脚缓缓流淌。
家里的人口忽地一下多了起来,母亲忙里忙外,铺床、扫地、清理房间,妹子也跟在后面帮忙,发际里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漂亮的城里“媳妇”很勤快,没有半点架子,母亲对她问这问那,但是不管怎么问,“媳妇”就是不回话。
母亲以为“媳妇”听不懂大东路的方言,又担心累着了刚进家门的“媳妇”,要她去歇着。“媳妇”很顺从地点头,母亲一走开,她就把窗叶上的隔挡取下来,说这样可以使外面阳光充分地照进来,驱除屋里的霉味。陈天鹏道:“母亲叫你歇着,你就好好歇着。这些天一直都在赶路,你也累了,好好歇几天吧。”妹子报之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睫毛像一道弯弯的帘子,好看极了,一对细长的丹凤眼可以弥散出令人怦然心跳的气息。中超给她在大哥的屋子里加了一个边铺,就好像在古叔家里一样。妹子望着天鹏,一对眼睛分明在说话:“这个边铺是我的,我和你住一间屋子。”
妹子口不能言,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听说天鹏兄弟回家,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了。
陈子青虎进门来就给了陈天鹏一个熊抱:“你何过回来啦?一走就是十几年,听说是在外面做了大官,为么子就不给兄弟来个信呢?”子青的力气大,却好触动了天鹏新近愈合的伤口,一阵疼痛袭来,陈天鹏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大师兄,这又不是擂台比武,你使这么大的劲干嘛?”他们俩是一起上学、一起练武的发小,子青是他们这一拨同辈兄弟里年龄最大的,是大师兄。
战火无情,人情世故却依然如旧,一点都没有改变。直到天色黑了,子青方才领着众人一道散去。
天鹏问道:“村里怎么就这几个年轻人?”
父亲拿开嘴里的水烟壶:“现在日本人抽壮丁,三抽一、二抽一。青壮年都躲出去了,不敢露面啊。”
“子青怎么不躲?”
“子青不同,他在给你的四太公当帮手,他用不着躲。”
“他给四太公当帮手?”
“唔,你也不用担心。四太公是维持会长,那边有爹去说话。”
陈中超不爱说话,也不想事。清瘦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皮肤却是细细白白,透着红光。他在院子里练了一阵少林擒拿手,又光着膀子举石锁,浑身的肌肉便如铁块一般。陈天鹏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心想这副身板在军中拿个冠军亚军什么的一点都不奇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前几天在亭子山跑掉的那个黑脸大汉,他叫什么来着?”
陈中超放下石锁:“那人叫曾开山。其实他的书名没有几个人知道,村里人都管他叫二喇叭。他的武功特别厉害,除了大师兄,没人强得过他。”
“姓曾?是不是村西头老曾叔的儿子?”
“是呀,原来你还记得老曾叔啊。”
“怎么不记得。”陈天鹏沉吟了一会,吩咐陈中超道:“你明天去邵阳城里走一趟,再探102师的去向,顺便带一点日常用品回来。”
“好咧。”陈中超原本是一个虎虎生风的小伙子,这些日子回到家里,每天除了在院子里练功习武打熬气力,就是听凭父母好吃好喝的供着,什么事都没干。这番正是闲得心里发慌,听得大哥要他进城打探消息,立刻就兴奋起来:“邵阳城里还有个堂姑爷在开铺子,那是德子的亲姑爷,要不要找一下?”
“这个不用我教,你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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