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林子郁郁苍苍,丛松、杉树、樟树、楸树,莽莽苍苍铺天盖地,枯枝败叶一层一层覆盖着地面,散发出一阵一阵陈年腐败的气息来。
古叔在前面开路,撩开各种缠绕纠结的藤蔓往前走。
陈中超突然蹲下身子:“有人!”众人一惊,齐齐伏倒在一片乱草之中。片刻过后,前面除了风吹树木的声音,并无任何发现。
古叔站起身来:“此处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有人的话就一定是山外的猎户,我到前边看看。”
转过一片林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五六米高的半圆土丘,似如人工堆砌所致。周围的大树将这片空地围成了一个天坑,阴森森的。众人蹑手蹑脚地跟着古叔朝前走,哑巴妹子忽然发出“哇”的一声惊叫。
众人又是一惊。远远看去,只见丛林里有个人影斜靠在树干上,衣衫褴褛,随风飘动。
古叔一笑,示意大家不必害怕。原来树干上的人早已死去,岁月久远,留下的仅仅是一副白色的骷髅架子。只因身体被绳索绑在树上,大风一吹,粘附在骨架上的布条左右扯动,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
白色的骷髅大张着嘴巴仰面朝天,如同一个不甘就死的囚徒对天怒号,两只空洞的眼窝放射出一股浓烈的怨气和仇恨。
古叔面色漠然,指着骷髅说道:“这是一个盗墓者,刚才中超在上面看见的,应该就是他吧。”
以陈中超的反应速度,敌方只要人影一闪,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战场上只要0。1秒的时间差,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生和死。但他在大山之中无法瞬间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待得看过绑在树上的骷髅,刚才在林中闪过的人影究竟何在,令陈中超深感疑惑。
陈天鹏觉得这具骷髅十分诡异,强自按住心里的惊讶:“这个地方绑着一个盗墓贼,倒是蛮新鲜的啊。”
古叔道:“这个盗墓贼自恃本领高强,违反了山规,大当家一怒之下,将其绑在树干上任由蚊虫蚁兽叮咬,以此向埋葬在这里的兄弟以死谢罪,直至最后成为一具骷髅。”
“以死谢罪?”陈中超看着半圆土丘问道:“土丘下埋着什么人?”
古叔点头道:“这个土丘是一个很大的坟墓,数十名兄弟合葬于此,都是在半天云抢夺山寨的时候毙命的。”
陈天鹏环顾四周,丛林灌木层层叠叠,根本就看不到近处的路径。不知半天云为何偏要跑到这样的地方争夺山头,称王称霸,又觉得半天云手段厉害,兴许是条汉子,不由赞道:“看样子,这个半天云蛮能打的啊。”
古叔说道:“半天云其实很会用兵。日本人一次又一次地向长沙开战,半天云总是趁着日军溃退之时,带领人马中途伏击小股日军,劫掠了大批武器辎重。再说黑风寨的前任大当家马大飞,原本是靠盗墓起家,半天云入主黑风寨之后,认为盗墓有损山寨的威名,于是重新立下山规,不许掘坟盗墓,不许私自交易文物古董,违令者一律处死。”说道最后,古叔的语气铿锵有力,毫不拖泥带水。
对陈天鹏而言,这又是一道新闻。土匪行事随心所欲,向来没有什么行为准则,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未想一个土匪山寨居然会立下不准盗墓的规矩,陈天鹏觉得有点新鲜,不免冷笑道:“真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啊。这个半天云身为土匪,不去拦路抢劫,不准掘坟盗墓,那还能干什么?”
古叔的精神头提起来了,布满疤痕的脸上现出红光:“说起来,这个盗墓者也不是一般的人,他就是前任寨主马大飞。他在山里是个匪首,在山外还有一大批狐朋狗友,而且全都是一帮子赏玩和倒卖古董文物的大角色,其中不泛有钱有势的行商大贾,他们平时见面只说绰号,从来不留真名实姓。那些年马大飞掘墓成瘾,到手的古董堆积如山。马大飞每次进城都是前呼后拥,场面大得很,江湖上送他一个绰号:“土行孙”。 在江湖上,马大飞是一个有名望的人物。”
陈天鹏寻思,那马大飞如果真的混得好,为什么还要攥着盗墓的勾当不肯收手?古叔这么清楚其中的典故,必定是与这个山寨有着深厚的渊源。他也不想深究其事,大手一挥:“说的也是,再怎么着,马大飞也算得上山寨里的一号人物。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把他的尸骨埋了吧。”
古叔应了一声,反手从背篓里抽出一把铁锹来。陈中超接过铁揪,就着山包一旁挖了一个坑。松开藤条的时候,绑在树上的骷髅一下子就散了架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古叔赶紧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把枯骨收拢起来,又鞠了一躬,这才把骷髅放到坑里埋了。
2
前面的山道变得险峻起来,一面是悬崖峭壁,另一面是百尺深沟。翻过一处断崖,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池塘、道路、寨楼、房舍、哨卡一声不响地立在断崖上的一面开阔地带,布局结构井井有条,如同一个隐身于世外的市镇,既小巧又粗犷,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众人缓缓前行,越过一个倒伏的亭子,眼前出现了一个非常宽阔的山洞。
“这里就是黑风寨。”
“前面有个山洞!”
“我看见啦。”陈天鹏循着山洞看去,但见洞口周围杂草丛生,几个与山体相连的地堡尚且露着阴森森的射孔,如非仔细很难分辨出来。一条小道绕过地堡伸向侧翼的山崖,消失在灌木丛里。“如此险要之地,若是摆上一个连的兵力,纵有千军万马恐怕也攻不上来。”
“当年的半天云,正是看中此处天险,故而横下心来占山为王。”说道此处,古叔黯然神伤:“哪知好景不能长久,日军进攻长沙,半天云截击日军数度得手,最后反而中了鬼子的诱兵之计。最后一战,黑风寨兄弟全部阵亡,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风起云涌,松涛一片片地滚动着,追逐着强劲的山风而来。
“古叔,那些兄弟都战死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古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在树荫下的一块长条方石上坐下来:“歇歇气吧。”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将几张枯叶握在手板心里揉碎,卷起一支喇叭筒来叼进嘴里,然后划一根洋火,点燃喇叭筒后憋着劲猛吸一口,吐出一团不知其味的烟雾来。
正午的太阳把地面嗮得滚烫,众人坐到树荫下面,山风一吹,顿时觉得格外地凉爽。
古叔将喇叭筒夹在手里:“在小陈长官眼里,我这个古叔可能存在很多的问题。尤其是你发现我半夜出门游走时,一路跟踪到了村尾的小屋外边。也许,你以为古叔是在梦游;也许,你早就怀疑古叔不是一个好人。其实,你的怀疑是对的,我确实不是一个好人。”
陈中超嗖地一下弹了起来:“好你个老……家伙,果然不是好人!”反手地将背上的冲锋枪一甩,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老古。
“中超不得无礼!”
“哥,他是坏人!”
陈天鹏喝道:“陈中超,我命令你:立正,向后转,原地坐下!”
陈中超一张白脸涨得通红:“是!”
待得陈中超坐回原地,哑巴妹子赶紧拽住他的衣袖,生怕他一个冲动又跳了起来。
古叔将喇叭筒拿下来,然后又塞进嘴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陈长官,我不让你们兄弟认干爹,是因为我们的八字不对。”
陈天鹏笑道:“不管是认干爹还是叫古叔,都依古叔就是。”他早就看出来了,古叔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
老古把坐在石条上的屁股挪动了一下,看着中超说道:“那天晚上,小陈长官只要轻轻地扭开木屋门口的那把锁,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古叔说到这里,眯缝着眼睛对准手上的喇叭筒深吸了一口:“我告诉你,小木屋表面上空空荡荡,其实里边有一个暗格,那里存放着一些日常必须品,包括食盐和肉干,还有一些应急的西药。这些东西,平时足够我和小六子消耗的。我几次夜游,就是为了去拿一点能够救命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白天不去,偏偏半夜三更去,你哄鬼啊。”
古叔一笑,将那喇叭筒“吧嗒吧嗒”地猛吸一通。可能是树叶子没什么味,过了好大一阵,方才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来:“当时,陈长官实已命悬一线,能否救得过来,我在心底并无十分把握,又不敢随口乱说不吉利的话,因而只是暗中琢磨施救的办法。再说坡子村空无一人,你等初来咋到必定心有疑虑,诸多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尚若一言不慎引起恐慌,使得各人乱了方寸,那才是医家的大忌。我这条老命不值钱,若是耽误了对陈长官的治疗,必将悔之不及!故而等到你们熟睡之后,方才暗中前往小屋取出西药,不想我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小陈长官的眼睛。”
陈天鹏细细听来,已知其中大致。自忖在河滩上与古叔相遇之时,古叔看出自己伤势严重,故而力请自己前往家中将养。后来古叔每日拿脉看诊、进山采药,使尽浑身解数方才救得自己一条性命。想到此处,只对古叔深信不疑:“古叔,您费尽心机救得在下一命,不知何以为报,请您受我一拜!”
古叔急忙拦住:“陈长官万万不可如此,国军在前线与日寇性命相拼,老古身为医家,救死扶伤是我份内之事!”
听到此处,陈中超也打消了一层疑惑。但是仍有不解之处:“既然在那小木屋里藏有西药,古叔却又为何一次一次地进山去采草药?”
古叔站起身来,抬头仰视大山深处:“西药利于急救,中药则重于疏导和调理。陈长官伤势沉重波及脏腑,即便救得性命,但若调理失当,日后难免会留下终身难愈的顽疾。我每日观察陈长官的伤情变化,据其脉象变换方剂和增减给药的剂量,是以求取最佳疗效。”
陈中超听罢,方才信了古叔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
古叔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陈长官,老古能够认识你们兄弟,是我的荣幸。可惜我家小六子没有福气,原来也是指望他跟了陈长官,再怎么不济也会搏得一个好的出身,没想到……”说到这里,古叔的泪水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3
老古原来开过多年医馆,家中也算小有资财。那一年天下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成千上万的饥民如同过境的蝗虫,见什么吃什么,一些恶徒趁乱抢劫,一转眼便将他的医馆洗劫一空并且付之一炬。
老古与歹徒拼死搏斗,被扔进大火之中,虽然逃得性命,却在脸上落下了大片的疤痕。医馆被烧成白地,老古欲哭无泪,夫妻俩只得拖儿带女走上逃荒之路。哪知湘北的旱情更加严重,一连十几天,全家老小挖草根吃树皮,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都饿死在逃荒路上。妻子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夜半时分,悄悄拿出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一颗树下。转眼之间老古便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老古万念俱灰,闭着眼睛便往那湘江一跳,欲待了却余生,却不想碰上半天云的队伍过来把他救了。这是一支衣着破烂、武器装备也残缺不全的队伍,他们四处抢掠,却又很讲江湖义气。
半天云命令几个小喽啰把老古从水里拽了上来,对他说道:‘好死不如赖活,跟我走吧,做我的兄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从此之后大秤分金,大块吃肉!’从那一天起他就跟定了半天云。老古和半天云是湘西同乡,加之识文断字精于医道,半天云格外善待于他,把他当成心腹亲信。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第一次向长沙开战,半天云带人伏击日军大获全胜,各种军用物资缴获甚丰。半天云有个特点,无论是打日本,还是抢大户,所有的缴获,都会分成两份,一份由手下的弟兄平分,另一份则藏进了他的洞窟之中。是年,日军第二次进犯长沙,半天云再次下山伏击日军辎重,夺来大量金银珠宝,那是日本人抢劫长沙银行所得。
民国三十年,日军三度进犯长沙。黑风寨倾巢而出,打算捞一票更大的,只留下半天云的夫人和儿子,还有老古和十来个小喽啰看守山寨。哪知这一次,半天云落入了日军的圈套,数百名兄弟惨遭杀戮,无一生还。
压寨夫人原是大当家抢上山来的一个良家少女,听到噩耗传来,她没有一滴眼泪。第二天,她对我说,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看好她的儿子。说完召集余下众人到坡子村摆酒祭祀亡夫和死去的兄弟。当我酒醒之后,原来留守山寨的兄弟已经全部中毒身亡,压寨夫人不知去向,只有大当家的儿子赤身裸体地趴在泥水里哭喊,那就是小六子。为了等候小六子的母亲归来,我带着小六子在坡子村住了下来。坡子村是外面进山的必经之路,这个村子原先的村民都是黑风寨的喽啰,山下稍有风吹草动,坡子村就会放出信鸽通知山上,黑风寨因此对山外的情况了如指掌。
半天云是邵阳人,书名张子平,原是雪峰山下有名的悍匪,却又偏生一腔热血。民国二十一年,淞沪抗战爆发,张子平自那雪峰山下招募了600名湘西子弟奔赴抗战前线,后来被编入第十九路军第763团。冬季的上海,天降大雪,湘西子弟兵行程匆忙,身着单衣,短裤露膝。但湘西子弟无惧生死,在冰天雪地里与日军连续血战五天六夜。终因后援不继,湘西子弟伤亡十之八九。噩耗传来,雪峰山下“家家挂白幡”。
然而,血战过后,张子平所部损失未获一兵一卒的补充,反被上峰追查“巨匪”之名。张子平一怒之下拉走了余下的湘西子弟,脱离部队远走高飞。及至坡子山,遭遇马大飞率众围攻,那马大飞哪是张子平的对手,反被打得一败涂地。张子平趁机占了黑风寨,做了山寨的大当家。从此自号半天云,成为独霸一方的草头天子。
说到这里,古叔抬眼望着山顶长叹了一声:“大当家以及众兄弟身死之后,坡子村暗流涌动,他们暗中合谋,欲待对我突施杀手,然后打开洞窟之门,夺取半天云多年积蓄的金银财宝。他们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我的眼睛,反而被我在酒中下毒尽数毒死。半坡村空屋里的土堆堆,每一个土堆下面都埋了人,或者埋一人,或者埋了二三人,那些土堆堆就是他们的坟冢!”
陈中超目瞪口呆,未想古叔外表木讷,手段却如此之狠。不禁又问:“那不是压寨夫人下的毒吗?”
古叔的面色变得十分晦暗,说话的声音便如咽喉里卡着鱼刺一般的痛苦:“压寨夫人所下的是蒙汗药,真正致命的毒药,是我下的。如今,所有的兄弟都走啦,黑风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作孽太重,原也知道来日不多,但又放心不下小六子,担心他的亲生母亲终有一天回来找他,所以,这些年我带着小六子一直住在坡子村,哪里都不敢去。这孩子太可怜了,我每日都在攒劲,希望在我入土之前,为他找到自己的母亲。”
没想医生出身的古叔,最终成为了一名土匪师爷。更没想到的是,小六子居然是黑风寨土匪大当家的亲生儿子!官军和土匪,原本是千百年的生死对头,哪知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如此一个正规军的团长,恰恰碰上了一个混迹半生的老土匪。不过,他们并没有成为殊死拼杀的仇敌,反而成为了相互救助的恩人。
陈天鹏感恩古叔的救命之恩,执手言道:“乱世出英雄!在我眼里,无论是半天云,还是老古叔,都是侠肝义胆的壮士!”细细算来,他虽未见过半天云,却是半天云的大同乡。就湖南地理而言,东起邵阳,西达吉首,南起怀化,北至张家界,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大湘西。
湘西是云贵高原和湘中丘陵的结合部,台地和高峰、裂谷沟壑相互交错,密林溶洞山重水复,向来是汉、苗、侗、瑶、土家以及多个少数民族的混杂居住之地,民风彪悍桀骜不驯。这其中的邵阳,是大湘西最先走出大山,归化现代文明的地方。
古叔哽咽道:“我好生后悔,我对不起大当家啊,小六子是他唯一的后人,却在我的手里断送啦!我不值钱,死了就死了,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小六子……他还只有十二岁!”
陈天鹏知其内心痛切肺腑,只是安慰道:“古叔,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忠心天地可鉴,你尽力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