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屋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砖块和木板。因为担心豺狗子去而复来,大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门窗,这一回,他们把所有的窗口都堵得严严实实。紧张的神经刚刚松弛下来,陈中超又想起那些空屋子里的土堆堆来。经过一场大战,他对老古的怀疑三停去了二停,不由问道:“村里的每一间空房子里面都有一个土堆堆,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莫非是埋死人的坟堆子?”
老古一听,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你都看见什么啦……?”
陈中超道:“里面空空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过了好大一会,老古方才恢复原状,缓缓地道:“唉,那些土堆,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不过,这里荒山野岭的,到处都是孤魂野鬼,除了人的鬼魂,还有野兽的鬼魂,深更半夜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去外面乱走,一个不小心就会鬼魂上身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恐慌。
陈中超哑然失笑,觉得这老家伙已经老得皮打皱了,还是喜欢装神弄鬼,估计平时没少吓唬小六子。但他并没有急于拆穿他,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确实改变了对老家伙的看法,没再把他当坏人看。令他感到不爽的是,老家伙自个半夜游荡,偏偏教训别人不要乱跑。
陈天鹏注意到了老古的神态,觉得他心里似有难言之隐,不免笑道:“古叔,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古叔对我有救命之恩,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叔。现在,我的伤已经好了,我们马上就要走。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是国家的人,必须去找部队。古叔,你要是不嫌弃,就给我们兄弟一个报答你的机会,带上小六子和我们一起走,好吗?”
老古听了一怔,忽然发起呆来,望着门外一言不发。
人的年龄大了,就舍不得自己的家乡。陈天鹏和他说掏心窝子的话:“古叔,我们这番和豺狗子恶斗一场,梁子可是结大了。你最清楚,豺狗子最记仇,它们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它们在暗中盯着的话,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扑了过来,那叫防不胜防。古叔,和我们一起走吧,这个地方太偏僻,没有人口,你和小六子两个人住在这里不方便,万一有点事,连个报信的人都找不到。”其实,折腾了一宵,陈天鹏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古叔,我们兄弟会好好照顾你们的。”陈中超把大哥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知道马上就要离开这里,顿时如释重负。他怕古叔对自己心存芥蒂,赶紧顺着哥的意思向古叔表了个态,接着又回身问道:“哥,你的伤全好了吧,里面还疼吗?”
陈天鹏展开手臂:“我们都是练武之人,伤口愈合就等于好了,余下的都不算事,现在必须尽快去找部队,其他的都不重要。这样吧,天亮之后你去山下走一趟,打探一下部队退走的方位。”确实如此,这个地方已经完全失去了安全感,不能再呆下去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小六子一直在补睡。哪知却在梦里把大家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个翻身爬起来说:“我也去。”也不等别人回话,便斯哈着鼻涕开始往外走。
“原来你有一只耳朵没睡着啊?算了吧,我不进山,大路上没有陷阱,这一趟不需要你保护。”三只豺狗崽子引发的大战刚刚平息,陈中超生怕小六子又来添乱。
“你不认路,要去山下的瑶镇,我还得给你带路,我带你抄近道要快一半。”
“谁说去瑶镇啊,你给我滚回来睡觉。”
“还是让小六子带路吧,方圆几十里也只有个瑶镇,脚程快的话,天黑之前可以赶回来。不过,那地方好像是被日本人占了,你们小心点。”古叔发话了。
“嗬,还真是被你小子黏上了。”陈中超只得找了个包袱,然后把汤姆森塞进去背到背上。
瑶镇很安静,屋舍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多少人口。偶尔遇到几个人,也是神色匆匆、衣衫褴褛的难民。镇子四处的墙面和门板上都写着一些不规则的字,有油漆写的,也有粉笔写的。陈中超一一看去,大抵都是某师开往何处,某团在何处集结等等。这是惯例,由于没有通讯设备,中国军队每逢溃退,都会沿途涂写部队退却的方位,为随后追赶部队的官兵留下路标。
小六子领着陈中超走遍了整个镇子,终于在一处最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一行粉笔字:“第102师开往邵阳”。陈中超不甘心,再次梳理街道上的信息,但却没有找到第304团的消息。跑了大半天的路,陈中超感到腹中饥渴难耐,忽然发现镇子一角插着一杆土色的三角旗帜,上书一个“食”字。二人信步走了进去,里面乱哄哄的坐了不少食客。他感到有点奇怪,整个镇子都冷冷清清,唯独这里热闹得很。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进来,食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都落在二人身上。
小六子机灵地定住脚步,靠在门边不动了。陈中超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蹭到一个满身补丁的中年人跟前:“请问老乡,这里能够讨一口水喝吗?”
中年人抬起头来,看了他半晌:“这里本来就是食馆,当然有水喝。不但有水,还有上好的米酒。”
“我不喝酒,讨杯水喝就行了。”陈中超小心翼翼地说话。
“我看你也是一条汉子,坐下来说话,别这么拘束,我们都是流落此地的败兵,今朝有酒今朝醉,喝一杯!”
听说是败兵,陈中超放下心来,没想在这里会碰上自己人,连忙问道:“敢问兄台是哪一部分的?”
战友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罗唣,要么坐下来喝酒,要么有事说事,要么就滚一边去!”
战场上的败兵无人约束,向来都是拎着脑袋吃饭的,他们死里逃生之后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做。陈中超不想惹事,赶紧说道:“兄台请别生气,我打听个事,你知道304团往哪边走了?”
战友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忽而又一笑,凑近陈中超耳边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三杯酒过后,战友问道:“你是304团的兵?”
陈中超觉得战友的眼色不对,心下里有点慌乱,表面上仍旧故作镇定:“哦,是这样的,他们借了我家几担谷子,我是来讨账的。”
“是吗?”
“喔……”一言未了,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身后袭来,陈中超本能地一闪,“唰!”的一声,一把枪刺穿过腋窝。陈中超急展双臂,一个反手擒拿制住对方,顺势一肘击在他的腰眼上,那家伙闷哼一声瘫软在地。
“出人命了!”食馆里乱了起来。
陈中超夺过枪刺,这是一把步枪上的枪刺,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刺刀上沾满血迹,显然是刚刚杀过人。食馆里的人乱纷纷地往外跑,战友瞪了他一眼:“还不快走,有暗探!”陈中超急忙扫视周围,门口不见了小六子。
“八格牙路!”门外闯进来一名日本兵,双手握着一把大刀,一个力劈华山当头砍来。陈中超虚晃一招,一闪身贴靠上去,挥动枪刺格住战刀,反手一划,小鬼子的脖子上立即现出一道殷红的血槽,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大刀落到了陈中超的手里。这是一把中国大刀,可能是小鬼子觉得中国大刀好玩,也弄了一把玩个新鲜。这番里操了大刀就砍,没想一招失手就送了自己的小命。
“八嘎!”身后突然传来“战友”的惨叫,只见他一手捂住流血的眼睛,一手挥舞着军刀从身后刺来,陈中超急忙闪身让过,横踹一脚,“战友”的身体打桌面上飞了回去。
小六子突然从另一张桌底下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副弹弓,在“战友”脸上又加了一弹。
陈中超将大刀插在背上,一甩手抖开背上的包袱,拔出汤姆森对空连射,所有的人都被镇在原地。
“走!”二人闯出食馆,沿着石板街道急奔。
“呯!呯!”身后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响,一颗子弹打在插在背后的钢刀上,当地一声,陈中超如同被人猛推了一把,向前一个趔趄。回头一看,只见那位失去了一颗眼珠子的“战友”趴在门框上,手里的王八盒子正在往外冒烟。陈中超一个急射,终于把这个所谓的“战友”打得死翘翘。
小六子倒在几步远的地方,胸口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小六子!”陈中超抱起小六子,不顾一切地朝镇外跑去。
2
“我的小六子!”老古发出天塌地陷般的惨叫,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陈天鹏吼道。
“我没保护好他……”陈中超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小六子的尸身冰凉,妹子哭成了泪人。她打来清水,一边哭一边将小六子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然后用一块破布把他瘦小的身体包裹起来。转眼之间,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消失了。那张幼稚的鼻涕脸依然留着顽皮的表情,好像刚刚从捉迷藏的地方钻出来,一点都没有服输的样子。
老古挣扎着醒过来,放声哭号:“我的小六子啊,我的天啊……你快点回来,爷爷带你去找妈妈……”老古哭一会又停,停一会又哭。小六子是他的命根子,失去了小六子,他就失去了生命的延续,他的双眼充满绝望。
陈天鹏搀起老古:“古叔,人死不能复生,您老节哀顺变。如不嫌弃,我们兄弟从今以后就认您做干爹。”
老古似乎没有听懂:“认干爹……?”
陈天鹏道:“是的,从今以后您跟我走,哑巴妹子也跟我走。”
陈中超一听,赶紧过来给老古磕头:“干爹,我和大哥为您养老送终。”
“……”老古木讷地看着兄弟二人,忽而伸出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便如一个掐算天地五行的大师。如此这般之后,老古满脸凄怆:“不行,不行,我不能跟你走,也不能当干爹,你们是国家的人,我不能坏了你们的风水!”
陈中超只道老古是伤心太过,说话失去了常理。劝道:“干爹,你放心好啦,这和风水搭不上。”
老古似笑非笑,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上浮出迷离的表情。忽然厉声喊道:“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走,你们也不走,我们都不走!”
陈中超心想老古受了刺激,精神状态有点失常了,赶紧顺着他说话:“好好好,不走不走,您别生气,我们都听您的。”
“此话当真?”
“当真!”
天色泛白,陈中超思虑再三,把“战友”口中的消息告诉陈天鹏:“第4军被击溃,第102师退往邵阳方向,军长张德能和师长陈伟光被送交军事法庭。304团去向不明,据说被国防部取消了番号。”
“什么!”陈天鹏大惊:“304团被取消了番号?军长和师长都被送上了军事法庭?这都是怎么回事?”马路消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虽说难以判断,但这样的消息却是最最使人绝望的。
陈中超说道:“不太清楚,也许那家伙是想从我口里套出点什么,故意和我说了这些。”
“再说一遍,详细点!”
“哥,瑶镇表面没有驻军,其实都是日本便衣。那个日本人扮作‘战友’,就是为了诱杀零散的国军士兵。”
屋子里死一般地沉寂。陈天鹏的心情极为压抑,在屋子里闷头打转,如同一头受困的野兽。
“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过了一会,陈天鹏冷静下来,果断地道:“我们马上动身,往邵阳方向走,找到102师再说!”忽见古叔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陈天鹏赶紧上前说道:“古叔,我们真的要走啦,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太危险,我不放心,你收拾一下跟我们一起走。”因为老古坚决不做“干爹”,兄弟俩又顺回来叫古叔。
古叔缓缓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陈长官,我说过了,现在不能走。”
小六子的死对古叔的打击太大了,他心里的阴影一时难以去掉,但是,古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陈天鹏绝不能放弃他:“古叔,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小六子。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行,荒山野岭的,你一个人怎么生存?”
古叔的脸上现出一种轻藐的微笑,好像是在讥笑什么人。他一只黑乎乎的手在老脸上抹了一把:“你们兄弟两个,是不是真的把我当叔?”
“当然是真的。”
“那我问你们,我要是说错话、做错事,你们能够原谅我吗?”
“古叔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即便是做错了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当然可以原谅你!”
“既然如此,你们就得听我一回。”古叔的心思松动了,陈天鹏连忙应道:“古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陈中超平时寡言少语,最不喜欢废话,心里却是十分机智:“古叔,我也听你的,有什么你就说吧!”
“那我说啦?”
“古叔你说。”
“嗯。那好,今天夜里大家好好睡觉,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要去哪里?”
“去哪里你们不必问,古叔做事,自有其中的道理。”
3
秋天的老林子,风景画一般的绚丽。山风吹过,落叶漫山遍野,翠绿苍茫与红黄艳丽交相辉映。
古叔的背篓里装得满满的,也不知道放了些什么物什。走进大山,古叔一下子去掉了原有的老态,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陈天鹏不知道古叔要往哪里走,他带兵打仗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么没头没脑的事,长途行军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这时候,他又不断地想起304团被取消建制的消息,虽说不知真假,却如一团乱麻般地堵在心里。心想两军对垒,自有千军万马相互厮杀,小鬼子总不会单拿一个304团来瞎掰吧?种种猜想使得他爬山走路都使不上劲。哑巴女孩见他足下无力,始终搀扶着他紧赶慢赶的跟着古叔走。
眼看着古叔尽往深山老林里走,陈中超怀疑古叔可能有点行为错乱。又走了一程,不由得停下脚步问道:“古叔,前面都没路了。”心想古叔若是真个是迷失了心智,那就把他抗下山去算了,以后好好待他就是。
古叔停了下来,抬手往前一指,轻描淡写地道:“陈长官,山那边有个土匪窝子,我们去看一看。”
“你说什么?”陈天鹏大惊:“土匪窝子?我说古叔,你是要我们去落草为寇?”
古叔的表情十分淡漠:“陈长官,304团已经没了,你现在急也没用,是吧?不如随我一起去看看。”
“不可以!”陈中超抢上前来,大声喊道:“古叔,304团的事也就是个传闻,说不定是小鬼子造了个谣,真实的情况还得回到部队才能知道。我们身为党国的军人,要死也死在战场上,怎么可以去当土匪?”他抖了一把倒背着的汤姆森,包裹里另外还兜放着两个压满子弹的弹夹。
“谁说要去当土匪,古叔只是带你们去看一看曾经住过土匪的山寨。”
“看一看山寨?”
“对啊,就是去看一看。小陈长官,你是不是很害怕?”
陈中超最不服的就是别人怀疑自己的胆量,当即把冲锋枪拍得啪啪作响:“古叔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害怕。山上就算真有土匪那又怎样?我只是不想耽误了时间,我们要去找部队。”心下里却想,一个土匪的山寨有什么好看的,古叔一定又在开始梦游了。
陈天鹏的伤口隐隐发痛,他觉得不是路数,柱着棍子道:“古叔,这个不是怕。我们如果真的入了土匪窝,不管是入伙还是不入伙,一旦背上黑锅,那时候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陈长官,你误会了。山里的土匪一个个的都是飞毛腿,钻山豹,就你现在的状况,恐怕是想入伙也没人要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原来是有一窝子土匪,现在已经人去山空,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过,他们留下了不少东西,我想带你们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你们用得着的。”
“哦?”陈天鹏听得古叔话里有话,好像是在对他暗示着什么。这时候,古叔那一头枯槁的乱发,在风中显得特别的苍劲。
实际上,第一只脚踏入大山的时候,陈天鹏便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支楞起来了。作为一个本土军人,他对大湘西的风土民情了如指掌。莽莽林海之中,通常蛰伏着各种各样打家劫舍的强人,他们惯于白天为农,晚上为匪,摇身一变就是混世魔王,随时随地都可以把地方搅得天翻地覆。陈天鹏把视线投向远方,瞭望沟壑起伏的大山,但是,他无法洞穿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哥,你在想什么?”
中超的呼声使之恍然惊觉。抬头一看,古叔浑浊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真诚和期盼,不带丝毫的虚伪和做作。陈天鹏一瞬间放下了所有的疑惑,手里的棍子在地上一顿:“走,即便是龙潭虎穴,今天也要走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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