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何娟已经在县人民医院发热门诊部做护理。 2002年11月,广东发现叫什么 “沙斯”(也叫“非典”)的病例,很快,引起全国恐慌。到2003年,大半个中国,县县设立发热门诊部。只因这沙斯病毒传染性太强,许多医护人员也多有被感染而不治。发热门诊是专门针对沙斯而成立的,因怕被感染,当时,县人民医院招聘发热门诊护理,几乎无人问津。这护理工作,工资有近2000块一个月,在当时当地,比工厂和其他一般工作,高不少,何娟就是在这个时候应聘发热门诊的护理员的。其实,当时整个县里,还没一例确诊病人,连疑似病例也没有发现。来门诊的发热病人,多是普通感冒,因此这个门诊是备用的,真正来看病的人不多,感染“沙斯”病毒而发热的人,根本没有。因此,发热门诊部配备的几张床几乎都空着。何娟这个护理员,主要工作是消毒预防,只要每天按部就班地做完消毒液配制、各办公室喷药消毒等,就算完成一天的工作了,当然显得轻松安闲。
何娟在县人民医院发热门诊上班,已经半年多了,因每天到各科室消毒,与医院的各式人等,都搞熟了。几年来城市生活的历练,何娟已成了一个斯文优雅,言辞得体,很有风度的女性。虽然,她只是医院里的一个临时工,医生们都很尊重她,常常开她的玩笑,说如果没结过婚,真想娶她做老婆。因为她的工作特殊,不能离开,要24小时待命,因此,医院给她在医院配了一间小小的卧室,这给何娟带来很大的便利,她不需要到外面寻房租住。
医院生活面广泛,工作量不重,而何娟总无事找事,非常勤奋,不让自己安闲下来,因而受到同事们普遍赞赏和尊重,何娟的脸上,总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何娟时常想起毛家湾时的苦难,比比现在,真是天上地下,对如今的生活,感到无限的幸福,她倍感珍惜。这一切,都拜谢站长谢慕明所赐。她不敢忘怀,也没有忘怀,每每想起,总眼含热泪。数年来,她几乎没有与他联系,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他联系,虽然,她没有一天不想他。他呢,也从来没来打扰过她。
一天晚上,何娟吃了晚饭,在医院转悠。路过急诊室,只见急诊室几个医生,个个忙得焦头烂额,室内病人和伴陪的家属,人头攒动,喧嚣、呻吟声不绝于耳。
在急诊室门口的走廊里,一个病人蜷缩在一张椅子上,情状十分痛苦,何娟不免多看一眼。不看则罢,这一看,何娟大吃一惊,放声尖叫起来。
“谢站长,怎么是你?你怎么啦?”
何娟真想立即冲上去,抱住他,但她没敢放肆,急得乱跺脚, “这样痛苦……怎么只你一个人,家属呢?赶快去看医生。”何娟想扶谢慕明起来。
谢慕明勉强地笑笑,弯着腰侧身蜷缩着,痛的直不开身子,说话间,他仍这样侧身躺着,也没有想坐起来的意思。他忍着绝痛说:“已经看过医生了,说是尿结石急性发作……不好意思,我失态了,我痛得实在、实在忍不住了,我这辈子没受过这般痛苦。医生给配好药,我也没力气去药房拿。医生说,要立刻吊水,可现在是晚上,没地方……”
何娟已是满面泪痕,“这么受苦,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好,不急,你先躺到发热门诊里去,那里有床,我去对医生说,吊水就到发热门诊观察室。”
何娟一只手扶住谢慕明的肩背,一只手轻轻插进他的腋窝,慢慢地将他扶起来。何娟又让谢慕明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肩背颈部,好让他的身体承重在她肩上,何娟的另一只手扶住谢慕明的腰,这样慢慢地一步步向发热门诊部走去。
到了发热门诊部观察室,那里有两张床。何娟扶着谢慕明让他慢慢挨着床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倒他的身子,又把他的两只脚捧上去放平直,说,“你先忍一忍,我马上去配药,去找医生护士来。”
何娟直起腰,再次瞥见谢慕明的脸,忽然像通过电流,全身温热,莫名其妙地抖索起来。何娟这辈子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何娟赶紧跑出去。
医生很快来了,给谢慕明吊上水,嘱咐按时吃药,又说,“等疼痛缓解,最好去碎石,输尿管的石头击碎排掉了,就好了。——医院有碎石机,何护士知道的。”
医生走了,何娟为谢慕明疼痛部位轻轻揉摩,以减轻疼痛。
谢慕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好些了,你自己去忙吧。”
何娟有些生气,“我忙什么?还有为你忙更重要的?你躺着别动。”
何娟好像忽然想到什么,“我感到奇怪,你怎么一个人到医院?你老婆呢?要是我不发现,你要受罪到什么时候?”
谢慕明的老婆在一家私企上班,这天,她上夜班。
“我是自己打的来县城的,原想病情没什么大不了,能忍受住,最多吊瓶盐水,吊完了就回去,——她这个人稀罕上班挣钱,我不想打扰她,就没通知她。哪料越来越痛,痛得要我命了。”谢慕明有气无力地将话说完。
“这是你的不是了,万一……现在告诉她吧,应该让她知道。你住院了——你有手机吧?没有,我到门诊处办公室去拨,那里有座机。”
谢慕明从裤兜里掏摸着,说:“有。她没手机,打她工厂里的电话。”说着,把手机递给何娟,报着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了,何娟又把手机递给谢慕明,“还是你与她说吧,我说不合适,免得她多思多想。”
“我住院了,在县医院急诊室……你过来。”
打完电话,谢慕明又催何娟走,说:“我没事了,你忙你自己的事去,过会儿,我老婆就会到。”
何娟不听,寸步不离地呆在旁边。谢慕明的肚子一阵阵地痛,痛起来时,何娟给他揉摩,缓解了,就给他聊天解闷。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钟头了,他的老婆还没到来。
“镇里到医院,打的只要15分钟,坐招手车,最多也超不过半小时,就是走,一个半小时也到了。你老婆有什么事了,到现在还不露面?”
谢慕明皱着眉头不发声。不知是不是不快,情绪紧张的原因,谢慕明的肚子又绝痛起来,何娟赶紧给他揉摩。
这时,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推门进来,她看到眼前的一幕,立即板下脸来。
“她是……?”何娟轻声地问。
“她是我老婆。——你怎么才来,这么长时间?”
“听你电话的声音,不像是生病了,我以为你开玩笑,才过了段时间来。——你是谁?你们熟悉?”她把目光注向何娟。
“她是医院里的……”
“谢师娘,我叫何娟,是谢站长的学生,”何娟立刻接口说,“我偶然在急诊室门口,看见谢站长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没人管,我就照看他一阵子。现在,你来了,我把谢站长交还给你。”说着,就要走。
其实,这也不是何娟胡说,谢慕明过去确实是老师,是后来从学校调到文化单位的。
“不,不,我不懂护理,哪有懂医的学生护理得好?——我来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有你在,正好让我回去一趟,既然住院了,该拿些必要的替换衣服、生活用品来。”
说着,不由分说,嘟哝着转身就走,乒的摔响了门。把何娟和谢慕明都吓了一跳。
“你老婆怎么了,好像在生气?”
“不好意思,她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小肚鸡肠,你不要在意。”
何娟笑笑。“你好好休息,能睡着的话,尽管放心地睡去,我照看着,盐水可能要吊到后半夜。你睡醒了,说不定就好了,明天就可去碎石。”
谢慕明微闭着眼睛,不说话。何娟在谢慕明身边,对他像孩子一样安抚着,不久,谢慕明真的睡着了。
这一晚,谢慕明的老婆再没有回医院。
第二天上午,太阳半天高了,还不见谢慕明老婆出现。何娟要配制好消毒药水,到各科室喷雾消毒,谢慕明这里在挂盐水,又不能断人,何娟两边跑,有点捉襟见肘的尴尬。直到将近中午,才见谢师娘动作很夸张地走进谢慕明吊水的房间,却一言不发,而且,满脸还乌云密布。
为避免不快,何娟就离开观察室,去干自己的活,好长时间不来看谢慕明吊水。到中午12点过,又呆了一刻钟,估计盐水将完,该换瓶了,才进来查看。
屋里的空气有些凝重,静悄悄的,没有半点活气。谢慕明侧身朝里壁躺着,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看谢慕明的那张脸,表情丰富,显然不是睡着的人能表现出的。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两个一次性塑料盒,一盒装着米饭,一盒盛着咸菜和豆芽,显然都是冷菜冷饭了。他的老婆坐在另一张空床上,旁边的床头柜上,有同样的两只一次性塑料盒子,不过,那两只已是空的了。
“谢师娘好。吃过中饭了?”一进门,何娟这样说。
慕明老婆挤挤眼,用手点点谢慕明,没有说话。
何娟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冷饭,“谢站长,你还没吃饭啊……”,话没说完,鼻子一酸,差点失态,她赶紧控制住,说,“饭不能不吃。”
“他说不要吃——大概厌憎饭菜不好吃吧,”慕明老婆带着那种讥诮的口气说。
“在医院门口的摊上买的吧,那里的饭菜不卫生。”何娟说。
“我看不错,也要两块钱一盒呢,还埋怨不好吃,我在厂里,餐餐吃自带的冷饭,有这样的盒饭,做神仙了——现在又不是在家里,想大鱼大肉,也办不到。”
“谢站长是病人……”何娟赶紧打住,搭讪着说,“谢师娘,你也没吃吧,其实,医院食堂有卖的。”
“我早吃过了。食堂里我去问过,菜像老虎阿屄一样贵,简直是敲竹杠,却还要排队,人像赶会集似的,挤来挤去。——这个钱,我偏不让他们赚,还不如门口买,又便宜,又便捷。”谢慕明老婆煞有介事地说着。
何娟再也找不到话头,无聊地站了一小会,低着头出去了。
不一会,何娟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粥,一碗骨头炖豆腐,一碟炒青菜,笑盈盈地走进来,说“谢站长,不知你是不是喜欢吃,多少吃一点,现在,饭菜还热……”
谢师娘立即插上来,不冷不热地说:“还不快起来吃,你的学生心疼你饿坏肚子,给你买来好菜好饭,唉,我是老婆做不像,还是学生好!”
见谢慕明没有动静,“学生这样奉承你,还不快起来吃啊?”谢师娘诡异地笑笑,“他还做作不吃呢,要不,何娟你委屈一下,来喂你的老师吃?”
何娟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只被人戏弄的猴子,好无趣,转身走了。
何娟尽管再三地克制着,告诫自己,不要进有那个女人在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忘不掉对谢慕明的思念。到下班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向谢慕明在吊水的观察室走去。
谢慕明已经不吊水了,人也下了床,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
他老婆说:“你已经好了,我再陪着干什么?要知道,陪一天要损失几十块钱,好买多少餐饭菜?”
“谁稀罕你,你走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真走了——不,我偏不走,我走了,好与你的好学生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干肮脏事?”
“你这个人,说话做事就没有尺寸,这种屁话,脏不脏?亏你说得出口。何娟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你在与不在,她都在医院里,我与她认识,还没几个钟头。”
“医院里的人怎么啦,你不用狡辩,你当我是傻瓜,你们俩的关系就是不一般,一碰面,就眉来眼去的,呆子都看得出来。”
“你说话越来越没关栏了,怎凭空地生出这许多话来。”
“我说的是事实,你道我没看见?她都给你揉肚子了,真胜过老婆的亲热了呀,——老实说,我也未必肯给你揉。”
“可见你这个人,向来不温柔、不贤惠,当时,我是痛得死去活来,她只是同情我……”
何娟踏进们来,他们两夫妻都不说话了。何娟见谢慕明举手投足,完全不像昨晚蜷缩着的病人,就笑着说:“谢站长你吊好水了?看你的精神气色比昨天不知好了多少。”
“这本来就不算什么病,肚子不痛了,病也没有了。明天,我去碎了结石,就回家去。”
“我正在说呢,何娟,我可以回去了吗?谢慕明的病已好了不少,他能自理了,我闲着在这里,也是浪费,我今晚就回去了,如果有事,劳驾你何娟再照看一下老师。”
“没关系的,反正我在医院里空闲得很。看谢站长已像个好人了,也不需人怎么样照看了。——不过,你回不回去,问你的谢站长啊,问我干什么?”
“你答应照顾他,我就放心了么,明天就去上班,也好少损失几十块钱——问他干什么,他这个人,围着他转的人越多越好,他的心思,我会不知道?”说着,真的立即整点行装,动身回家了。
第二天,谢慕明真的去碎了石。对前来看他的何娟说,“明天再碎石一次,不再来与你告别,就直接乘班车回镇去了。”
何娟实有不舍,但又很无奈,说,“你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又拴不住你。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自己做的,在我的小屋里,大饭店里,我可待不起你。”
“食堂里随便买点就好了,这么麻烦干吗?”谢慕明推辞说。
“我自己也要吃的呀。不要多说,晚上在小屋等你。”
太阳还没下山,何娟就来找谢慕明,说“吃饭了。——下午你又没事,怎迟迟的不过来?”何娟娇嗔地拉了谢慕明一把,“快呀,还不走?”
两人走进去,这确实是间“小屋”,一张简易床,一张小桌子,拉拉杂杂的一些纸箱,加上他们两个人,几乎将屋子塞满了。
何娟招呼谢慕明在小桌子边坐下,说:“别笑我住小房间,打工的,给你一间小房间住,已经很照顾了,反正,我是很满足了。”
“我没笑你呀,我也觉得很好。医院里这许多人,几个人有房子住?可见,你是个特殊人物、功臣。”
“你看,你看,见笑我了呀,你知道我是个临时工,打下手的,讥笑我不是?”
“你这样说,我就不敢说话了——讥笑你?我还不敢,呵呵。”
说笑之中,何娟已把饭菜端上桌子,香气立即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烧这么多菜,给谁吃的?几个人都吃不掉。”
“给你吃呀,慢慢地吃,夜里有的是时间。”
何娟笑盈盈地站长桌子旁边,指着那个大炖锅,“我炖了只老鸭汤,暖胃健脾的,你多吃点。”
何娟又点点那足有一斤重的蒸鲫鱼,“本是想给你下酒吃的,后来想想,你肚子刚不痛,不能喝酒。——你想不想喝酒,如喜欢,我立即给你买去?”
“不,不,不喝,不喝,”谢慕明连连摇手,“你还站着干么,快坐下一道吃。”
何娟坐下来,不断地劝谢慕明吃,又不断地给他夹菜。把个谢慕明吃得头上冒热气。
吃到半道,何娟忽然好奇的问:“你老婆在家里,一向很节俭?”
“是么,节俭是咱家的传家宝。”谢慕明玩笑的口气说,“实话说,我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我的老婆总是好日子当穷日子过。”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节俭是个好风气,不过,节俭也要有个度,是不是?”
“是的么,过于节俭,就变成了吝啬、抠门。太抠门,连孩子们也不高兴了。”
“不怕你笑话,我与她结婚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去买过鲫鱼,更不要说像桌上这么大的。孩子们要吃鱼,都是买市场上最便宜的鲢鱼。当然就是这鲢鱼,她也很少动筷子,说是省给孩子们吃。平时,哪怕是一个菜梗,一个萝卜都舍不得丢弃,剩菜剩饭,一餐两餐地吃,绝不倒掉。”
“这也太节俭了,佩服。”
“对她这种抠劲,几乎没了家庭生活的乐趣,心里很恼火,但她所有过分的行为,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家。因此想发火的时候,也只好抑制下来。”
“我以为,其实,这是得不偿失,家庭生活不快乐,不和谐了,这节俭的意义就打折扣了。”
“我何尝不这样说,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性,真不容易。”
“不说家庭事,——今天可惜,没能让你喝酒,哪一天,我陪你喝三杯。”
“好呀?,我等着那一天。——把碗筷撤了吧,我吃太饱了。”
刚把碗筷收拾干净,何娟还没坐下来,谢慕明即说要走了。
何娟不肯,用身子拦在门口,不让开门,说,“你怎么啦,饭还没落肚肠,就走?难得相逢一次,你不多陪我一会?”
谢慕明说:“晚上,孤男寡女在一起,不合适,要给人说闲话的,也影响你今后工作。”
“不么,再待会儿,我还有事要对你说。”
何娟在毛家湾时,无论是毛樵老,还是其他男人,一听见他们油腔滑调地说淫词秽语,就十分反感;动手动脚,更是厌恶,汗毛每每都竖起来。可是,只要一看见谢慕明,何娟立即全身燥热起来,有那种无法抑制、强烈想亲近他的欲望;有时,即使想到他,也会急切难耐、坐卧不安,焦躁得想撕碎自己。
现在,谢慕明要走,再也按捺不住,何娟冲上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谢慕明,踮着脚尖,在他的脸上狂吻起来。
“何娟,你不要这样……”
谢慕明没说完话,嘴巴立即被何娟的嘴巴盖住了。
谢慕明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反应,觉得自己这双手是多余的,不知该放下,还是该举起,像个没有意识的木偶,任凭何娟发疯似地亲热。
何娟喘着粗气,喃喃自语着,温婉的话语,像甜酒酿散发出来的醉人香气,借着夏夜沁人心脾的阵阵凉风,吹进谢慕明的耳膜。
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爱你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我为你活着,为你痛苦,为你高兴
你行行好,摸摸我,亲亲我……
何娟把谢慕明的手捉住了,让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何娟似乎完全没了往常的矜持和羞涩,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你要我吧,要了我……”一边把谢慕明往床上推。
谢慕明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一把推开何娟,“不能,我们真的不能这样……”
谢慕明逃跑了。
何娟眼泪汪汪的站着,这个狭小的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她,显得那么空旷,那么寂静。
第二天,何娟在观察室门口,拦住了刚要出门的谢慕明。昨晚,他走得匆忙,她给他买好的一套保暖内衣,没来得及拿出来,他就“逃走”了。
何娟把保暖内衣送上,说,“也不知大小是否合适,你回家试吧。你这么潇洒的国家工作人员,穿得比农民还土。”
谢慕明笑笑,“老公需要老婆装扮,我家的黄脸婆不注重这个么。”
“今后,我来给你装扮……”
“不要说笑话,我可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福气——我怎么能穿你的衣服,收你的礼品?”谢慕明把何娟递过来的衣物推回去,“我不能收,何况,我回家去,老婆问起来,怎么回答?”
“你成心伤我心不是?你不会说,自己买的?”何娟说着,把衣裤扔在他的怀里,转身走了,回头祝福着,“早日康复。不要忘记给我打电话,多来看看我。”
谢慕明捧着保暖内衣,看着何娟远去的背影,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愣在门口,心噗噗地跳。
谢慕明回到文化站,已经三天了。太阳悬在头顶,将近中午时分了。他正在办公室接待客人,电话铃响了起来。谢慕明接过话筒,一听,是何娟的声音,心里一咯噔,压低声音说“你好,有什么事?”
“你赶快过来一下,”何娟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今天有事,过不来。”
“你不来,我就死了,不信,你看着……”
谢慕明正待再辩说,对方已搁下话筒。谢慕明感到莫名的烦恼,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草草打发走了客人,匆匆赶到县人民医院。
谢慕明走进那间小屋,何娟侧身蜷缩在床上,双眼红肿,一看见谢慕明,立即泣不成声。
谢慕明再三追问,何娟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说话,发生什么事?……你急死我了。”
看看硬是急逼她说话不行,谢慕明就去打了一脸盆水,端到她的眼前,说“洗把脸,清醒、冷静一下,慢慢地说给我听。”
在谢慕明的呵护声里,何娟终于慢慢地坐起来,接过谢慕明递过来的毛巾,使劲地擦着脸,擦着擦着,似乎又哭泣起来。谢慕明安慰了好半天,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那是上午刚发生的事。
整个发热门诊就只何娟一个护理,两个值班医生,日夜班对倒。今日值班的是徐医生。
何娟正一个人在观察室配消毒液,突然闪进一个人影。何娟抬起头,很吃了一惊,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数年没交往的呆阿大高大成。
何娟立即警觉起来,“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剡县就这么顶点大,我有眼有耳有嘴,还怕找不到你?”呆阿大嬉皮笑脸地盯着何娟说。
“你来干什么?我忙,还要干事,没时间陪你聊天,你出去,求求你。”
“有你这样待客的?好歹我们是同村的,而且凭过往的交情,你应该……”
“我真的有事,上午要把这么大的医院各科室,全部消毒喷洒完毕,对不起,我不陪你了。”说着就往外走。
呆阿大挡住了她的去路。“我花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找到你,就这样走了,不理我?——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笑话,我为什么要躲你?我真的有事,必须完成,不是在村里时,没时间观念。你让开呀。”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对你日思夜想,……”
“你不要胡说。”
“我怎会胡说,我对你怎样,你其实很清楚。”
“你走开,不要再挡住我。……你再这样,我真要生气了。”何娟恼火了,又尽量地克制着。
呆阿大完全不受何娟态度的影响,倒是更放肆起来。“你生起气来,越发漂亮了,我喜欢。来,这么日多不见了,我们来亲热一下。”说着,真的向何娟逼近过来。
何娟退后一步,“这是医院,公众场合,你再胡说八道,乱来,我要叫保安了。”
“你叫呀,量你也不会叫,把我送到派出所去,你不心疼?”呆阿大说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我倒真不明白了,我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老是拒绝我?论品貌长相,论年龄能力,还有家庭状况,我还比不过毛樵老吗?”
“正因为你帮过我,我才给你留着面子。你不要太过分,使我看不起你,厌烦你,恶心你。——毛樵老好歹是我的丈夫,你是我什么,这样放肆地与我说话?”
“毛樵老不是死了?你现在是自由身,我为什么不能来与你好?”
“你说屁话,你是有老婆的人,怎么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
“可是,我喜欢你么,为什么我不能与你好?”
“你简直是无赖了,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那么你立刻去与你老婆离婚,再来与我说这样的话——你敢吗?”
“天下相好的男女多的是,又不是我们一对,为何一定要离婚才能好?”
“那是你的想法,可我不愿。男女间相好,就要合理合法,乱七八糟的事我不想做。何况,我已经有老公了。”
“谁?”这一招,呆阿大也深感意外而吃惊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呆阿大有点恼羞成怒,在他的心目中,何娟就是他的,她竟与别人去好,就是私通,就是不要脸。呆阿大有些懊悔自己,做事不果断,自己已与她好了这么多年,可一直没能生米做成熟饭,使她有了去与别人好的机会。想想看,毛樵老像猪狗般的人物,因为动手快,她成了他的老婆,如果自己动手快些,狠些,她不早就成了自己的相好?
呆阿大“想明白”了之后,心想,这次,他是决计不会再让何娟逃脱自己的手掌心。
呆阿大伸出双手,就来抱何娟。
何娟真生气了,猛烈地推了呆阿大一把,但他个子高大,哪里推得动,自己反而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何娟发怒地叫起来:“滚开,你再不走,我真叫人了!”
呆阿大却毫不理会,上前一步,将何娟紧紧地抱住,就往观察床上拉。
何娟拼命挣扎,放声地尖叫,吵闹声传进了隔壁的医生办公室。早惊动了值班的徐医生,他循声赶过来,看到这惊人的一幕,立即打电话给医院保卫处,叫保安人员立即赶过来。
这边,呆阿大死拉硬扯,已把何娟抱到床边,就往床上按,他的决心,马上就可能成为现实。
在拉扯中,差点儿把床头柜踢倒,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子猛烈地跳动了一下。那只玻璃杯子里,放着一把镊子,这些在医院里最司空见惯的实物摆设,他的美梦里,从没有想到过,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特别是那把镊子。他想的只是如何尽早地得到何娟。
当保安人员冲进观察室时,只见何娟就要被按到床上之前,何娟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撩过那把镊子,全力向呆阿大挥过去。
这一挥,却产生了很实际的效果。
呆阿大“阿育”一声,疼痛来得太突然,呆阿大不由自主地把头往后一仰,松开了手,正好被赶上前来的两个保安,反背剪住双手。他的美梦也就这样断送在那把镊子手里。
镊子并不锐利,但何娟当时用力很猛,也足够在呆阿大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血水从口子不断地渗出来。
当然,这一划,远远不致于要他的命。呆阿大跺着脚,用劲地大骂起来,诉说自己的不满和委屈:“你这个毒女人,烂女人,竟要杀我?我饶不了你……”
目睹着呆阿大被拉走,骂声越来越远。何娟吓得不轻,惊魂未定,站在原地抖个不停。
……何娟忽然焦躁地抓住谢慕明的手,“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刚才,派出所的人来找她录口供,说呆阿大已被刑事拘留。
“简直无法无天,可恶,真是个流氓!”谢慕明愤愤地说, “他应该为自己可耻的行为付出代价。”
“要他坐牢吗?”何娟哭起来,听警察说,现场目击者举证、受害人证实,他的犯罪事实清楚,判刑坐牢是必定的。
谢慕明满身恶心着,呆阿大是强奸被抓现行,不是强奸未遂!……可何娟怎么啦,听她的口气,对呆阿大的的处境充满了同情与不安,于是万分不解地问:“你是怎么想的,对这样的流氓、恶棍,你还要迁就他?”
“不是……是……我恨他,只是……”
“这倒奇了,怪了,你还‘不是’、‘只是’的,干什么?你同情毒蛇,想做农夫,放纵它再作恶?那被咬的只能是你自己,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可是他上有老,下有小,一旦坐牢,这个家就……”
“何娟,这不是你的罪过,是他自己作恶带来的报应。你不要有太多的心里压力。”
“可是……我正因为死了老公,家不成家,受尽欺负,受尽凌辱。他坐牢了,他们的那个家不也散了,也要像我一样受苦受难……”
何娟放声大哭起来。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有罪啊,我是一个丧命星,害人害己……”
“何娟,你不要这样,你没做错什么,你做得很对,你根本不必为他、为他的家庭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负责,你应该坚强。”
“谢站长,我真的很痛苦,我好怕,真的想去死……我做人为什么这般累,这样痛苦……”
“不要怕……有我在,我会帮助你的。”
谢慕明脱口说出的话,深深打动了何娟,“是,是的,你会帮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顶梁柱,是我的心理支撑,世上要是没有个你,我就不活了,早不活了……”
心中有了偶像,有了顶梁柱,有了救苦救难的救命王菩萨,她的灵魂才会有去处,得到片刻的安宁。何娟在苦海中四处漂泊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何娟倒在谢慕明怀里,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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