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正午,热力毒辣起来,大漠的黄沙似乎都有些烫脚了。几人四处张望,也找不到比较适合休息的地方。
“是我看错了吗?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慕容乾说,“我们不会在这里遇到狼群吧?”
“你当狼都是傻子吗?会在这种天气来这种地方?”晟王不屑的说。
“不是,真的有东西啊!”慕容乾坚持说。
此时,释空和飞儿也察觉到异动,寻声望去,也就是片刻之间,来者已到近前,其可怕程度也不殊于狼群——一队骑兵将几人围住,就像抽紧的绳圈一样,将几人逼在圆心。四周逼近他的都是尖利的锋刃,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闪着摄人的寒光。飞儿一溜从释空背上下来。三个大男人自觉得将飞儿护在中心,而飞儿却俯身护着小黑。
空气在那一刻似乎是凝滞了,几人都命悬一线,不知来者是谁。若真这么死了,死得也是够冤。再看这队人马,身上未着盔甲,头面包裹得十分严实,标准的沙漠骑兵的装束。
准知,还未待晟王质问,这队人马已收了兵器,并向外退出几步,中间的圈子突然宽敞了话多。只见队中一人跳下马来,拉下面罩,俯身下拜,向晟王施礼。晟王定睛一看,惊道:“是你!”
“这么些日子,天天陪着那个大和尚啃干馒头,连个肉腥也没有,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慕容乾一边放肆地大吃大喝,一边抱怨着。
“要是没有这个大和尚,几只鸟也早就飞走了。”晟王回道,“你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只见晟王身侧桌旁坐着一人,听晟王询问,正要起身,晟王说:“不必,坐下说吧。”
于是,此人微施一礼,然后小心坐下,对晟王说了大致的缘由。
原来,此人是晟王帐下一名偏将——周方,字至真,平日里不怎么爱出头,有些许寸功在身,也不算出众。也许很多时候,恰是这样的人,才能活得久一点儿吧。毕竟,得先活着,才能有用啊!
周方称,京中出了大事——这年月,哪里又没有大事呢?
晟王的二弟见兄长被逼出走,生死未卜。父皇双被国师控制,大权旁落。小弟年幼,放眼望去,谢氏一族,似乎已经尽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随时可能被来族。于是,他准备了一场很不成功的刺杀行动。然后,国师以兵变为由,光明正大的杀了他。二皇子就这样没了。三皇子年幼,眼睁睁看关二哥被杀,满门妻妾仆从全数屠尽,完全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而老皇帝闻讯依旧一幅木然的神情,只说:杀得好,杀得对,乱臣贼子,都该杀。国师那支“西域军队”凶蛮得很,不仅换去了宫中的防御,而且控制了整个京城。兵权在皇上手中,也就等于是在国师手中了。
“看国师的行动,似乎并不甚在意殿下能否活着回来,并带回他要的东西。其实大昭现在几乎已经在她手上了,要不要圣物又有什么用呢?有人甚至觉得,当初国师把你派出去,只不过想支开你,同时,让你无声无息的消失。”周方说。
“有人?”晟王在得知失去至亲后,似乎并未有什么悲愤的反应,依旧在耐心的听周方所说的每一个细节。
“是,有一个人,她找到了我,让我快些带人来救你。是她设计,让我们脱身的。”周方答道。
“那她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应该,不会吧……”
“怎么说?”
“因为,她现在,就在这里……”
晟王随即抛下余者,径直走出帐篷。周方见了,也连忙快步跟上来。周方跑到前方引路,转过几座营帐,在一角落停住。周方指着这处帐篷说:“她,就在里边……”
晟王不等周方说完,便一把掀开帐子,冲了进去。周方知道自己不便留下,便悄悄离开了。
出现在晟王面前的是一个美艳无双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铭成……”那女子唤了声。
晟王只觉热血上涌,将手一挥,一巴掌打了出去,谁知那女子并不吃惊,也不躲闪,只镇定的立在原处,正着姣好的面孔,等着接这一巴掌。
这一巴掌带着一股强劲的掌风,却在贴近她面颊的一刹那嘎然而止,只有女子额角鬓边的碎发飘荡起来,不多时复又归于平静。
晟王谢铭成终于还是对这个人下不了手,于是,只好转向身边的书案,力道已经卸掉,虽然声音巨大,震起板缝间的灰尘,但木质的书案却没有碎裂,晟王随即就势瘫坐在棍边,长叹一声道:“又被你骗了,又被你骗了……”
“铭成……”
那女子又唤了一声,晟王立即挥手制止。
“你不要这样叫我。”晟王怒道,“这就是你和国师的交易吗?你到底听命于谁?我,我父王?国师?”
“我听命于我自己,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人。”那女子说,“国师懂得西域的秘术,她可以帮我成为真正的女人。铭成,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我希望现在能有人替我揍你一顿,然后,把你扔到一个我永远看不见的地方。”晟王抚额说道。
“为什么?铭成!”那女子忽然伏到晟王身边,委屈的说,“铭成,你就这么恨我吗?我虽然骗过你,但并没有害过你啊!”
“我恨你,是因为恨你为什么这样作贱自己!”晟王终于艰难的叫出了这个名字,“玉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值得吗?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断袖,故意让人以为你是我的人,只是为了保护你,我们说好了做兄弟的,我当你是兄弟,是家人!”
“谢铭成。”玉清微微正色,说道,“”我不想只做你兄弟,因为我不配,我连男人都不算。要说作贱,家长死绝之后,我独自一人苟活的每一天,都是作贱。我就这么活着,空保一条性命,既不能报仇,也不能行医,只能像一只你养的宠物一样,整日躲在你的身后,工没有指望,也没有尊严。”
“玉清,我何时不尊重你了?”
“除了你,还有谁把我当人看呢?”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么,作为交换,你为国师做了什么?”晟王问,“是帮她杀光全城的人吗?”
玉清被问得怔住了,她这一怔也代表承认了。
玉清一家是被南昭皇帝所杀,只因为北汉当时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很多人。出于医家的良心,玉清的父亲,带着家人仆从到北汉疫区施以援手,救治了很多人,控制住了瘟疫的蔓延。原本是大功德一件。因为虽南北对峙,但时有商贾流民,说不好眨眼间,瘟疫就会传到南昭,所以,玉清的父亲其实等于救了两国的人。但再大的功德也抵不过谗言。玉清一家,一返回南昭就统统被捉住下狱,很快就被尽数斩杀了。玉清能以残躯保得性命,如今,已说不好其中到底有几重交易在里面了。
“蜜蜂可以采花酿蜜,我也可以采疫制毒。”玉清淡然的说,“所谓‘疫’,不过就是毒,掌控得好,就可以为我所用。”
“你父亲允许你采疫制毒,应该不是为了让你害人吧?”
“是啊,当然了。”玉清说,“以我父亲的慈悲,怎么会害人呢?他只是想日后好好钻研,炼制出更有效的救命良药。可巧了,他能救别人的命,却无法救自己的命,采疫炼毒,也只不过成为最后关头,我保住残躯的最后一棵稻草。”玉清转而面露温柔之色,说,“铭成,很多事情,木以成舟,多说无益,如今,我只求你相信我,我是不会害你的,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信我,好不好?”
……
慕容乾在帐中酒足饭饱,不觉困意袭来,不知什么时候竟伏案睡着了。夜里一阵冷风穿透帐帘袭来,吹得慕容乾不禁打了个寒战,发现周围漆黑一片,腾地坐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关。想来也叫人生气,怎么没有人把他扶到卧榻上好好休息,独留他自己在这冷气森森的帐中,释空和飞儿都不在,连个侍从的人影也找不见。他一头撞出帐门,营地里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了,四周黑咕隆咚的,慕容乾头脑仍比较昏沉,但尽量使自己走得稳一点儿,寻找有些光亮,可以栖身的地方。
……
慕容乾醒来的时候,确实已经躺在一处卧榻上的,只是额头还有些青肿,他努力回想昨晚能记起的最后一幕,好像看见晟王了,好像还有一个美貌女子,那女子看着还有些眼熟……然后就眼前一黑……
慕容乾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嘀咕着。
“你喝多了,看错了。”晟王在一旁随意的说了声。
周方在一旁面露尴尬之色,大人们讲话,他还是不便插嘴的,但一眼被慕容乾瞧见,还是要拿他出出气的。
“唉,周方,你怎么搞的,怎么把我一人丢在帐中,看我醉成那样,也不知道找两个人把我扶去休息?”
周方正尴尬,不知如何应对,只听晟王说:“就你事儿多,你现在这不是好好的躺在这儿吗?又没有把你扔到野地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慕容乾说,“你是主子,你说什么都对!”
这一路上,慕容乾和晟王嘻笑怒骂,早忘了把他当主子了,心情好的时候能把他当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差点直接把他丢到大漠里。至于“殿下”二字,早忘到九霄云外了。经昨晚这一棒子,甭管是谁打的,也总算把他打得清醒了。晟王虽然落难,倒也还是储君,搞不好自己能干些,还能把他扶上皇位。总而言之,得罪不得啊!正当他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的时候,释空突然进到帐中,紧接着,飞儿也冲了进来,微不可察地朝释空朝释空摇摇头,释空转而看向晟王,晟王却并不看他,有意将目光转向别处。
“不用问了,她拿去了……你们也没追上吧?”
为了自己的一夜风流,失了一群人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圣物,即便是王,也是知道羞愧的。
“她既拿得去,我们便取得回。”
谁知释空说得如此淡然。
慕容乾想问,圣物不是释空身上吗?怎么会跑到晟王这儿,还被人盗走了?但他被怼得已经够了,问了也是多余,再说,晟王要看,谁能拒绝呢?
“集结兵力!血洗皇城!”慕容乾嘴上说的硬气,却在偷眼观瞧几人的脸色。
“不可造太多杀孽。”释空说,“我可以亲自去找你们那位国师。”
“你是要去送死吗?”飞儿说。
“有你们在,我怎么会死呢?”难得像释空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几人都是一怔,继而是感动。
“那,我和周方再想想办法,集结还可以收拢的人马,围困京城,为你壮大声势,也让国师不敢对放肆。”晟王说。
“大体可行……”释空说。
“不可制造太多杀孽!“晟王替释空说完下半句。
形成大军压境之势,也许能起些作用吧?但释空只身前去,仍是凶多吉少。
佛家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不好,这个大和尚此时就是这么想的。
第二十三章
想要召集人马,谈何容易,兵符掌握在国师手里,飞儿想要进宫去盗,半路被释空抓了回来。
“不要再多一个送死的!”
“你既知道是送死,还要独自去?”面对飞儿的质问,释空无言以对,“你具体是怎么打算的,我并不十分清楚。但如果你想牺牲自己和我师傅同归于尽,显然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你现在还叫她‘师傅’吗?”
飞儿面露难过之色,说:“她从前很美,对我很好,是她后来变了,是她一直都在骗我……毕竟,她曾经是有师恩于我的……”
“是,成功的把你培养成了杀人的工具,还给你种下寒毒,这都是对你好!”
“释空,你现在讲起话来,越来越不像从前了,你动心了,对不对?你对我动心了,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释空回避着她,并不答话。
“你从前嫌弃我,是因为我杀人太多是吗?可是,认识你之后,没有杀过啊?”飞儿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够硬气,然后又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也杀过几个,但那都是不得已的啊,释空,你理解我的,你不会怪我的哦?”
“飞儿。”释空说,“我说过,我心中只有佛祖,等这里的事情办完,等我取回圣物,就会离开这是非之地,永远不会再回来,你跟着我,是没有意义的。”
“那好,我不跟着你,那你跟着我好了。”飞儿突然下定决心似的,镇定地说。
“什么意思?”
“我对我师傅已经没用了,她想得到的,几乎都得到了,她应该不会追杀我,你也不要管你那什么圣物了,我们俩走吧,离开江湖,归隐林泉……”
“你身上还有寒毒,怎么办?”
“你懂医术,可以慢慢想办法,慢慢治,只要我们不管这些闲事,就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释空刚要提醒她,她只有月余的时间,怎么可以‘慢慢’,但已不用提醒了,只见飞儿面色突变随即一口鲜血从口鼻喷溅而出,然后直直地仰倒在地上。释空连忙奔到她近前,俯下身,不明情形,不敢妄动,只见飞儿呼吸已有些急促,目光已有些涣散。她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抽动着含血的嘴角,断断续续地说:“释空,给我,一个机会……哪怕一天……给我个机会……”
晟王、慕容乾、周方,还有包括段将军在内的几位副将,正在大帐中商量还有哪些人马可以调动。周方提醒说,虽然国师手握兵符,但军中多是忠于皇帝陛下和晟王的。可能皇族血脉比兵符更有用。只要他们真正了解宫中的情况,应该不会甘愿去俯就一个妖女。所以,如果能够派出得力的人去过游说,或有一线希望。还有人说,国师的私军虽然不多,但比较精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控制了宫城,陛下在她手中。如果我们一击不成,一则可能会危及到陛下的安危,二则会被定成谋反,那样,视听混淆,我们岂不成了乱臣贼子了?
都有道理,莫衷一是。
谁知晟王却盯着桌上的地图,很平静地说:“我们已经是乱臣贼子了。”
闻言,众人都怔住了,不知晟王何意。
“我二弟已经替我先死了,以乱臣贼子的名义。”晟王说,“如今,进退为谷,没有活路,只能放手一搏。哪怕明知道她正张着大网,在等着我,现如今这局面,你们如果不想跟着我,我也可以理解,不会怪你们的。”
闻言,几个人都跪倒了,保证自己甘愿追随的忠心,只说并不是怕,只是事关重大,需要尽量商议周全,还请晟王能信任他们。
晟王现在不信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好言劝慰几句,几人才敢起身。忽然发现慕容乾刚才好像没跟着一起跪,一直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身边。刚要质问,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见慕容乾随即会意,耸耸肩说:“我不早就答应你了吗?哪有反悔的道理?我呢,说过的话不喜欢反复重复,你呢,说话得算话,不许打我家小黑的主意。”
小黑为此时正趴在桌下,听见有人叫自己,汪汪叫了两声。晟王被逗乐了,捶了慕容乾一拳。想对于追随者,最需要的,还是兄弟吧。
正在此时,帐帘被撞开,只见释空抱着飞儿冲了进来。飞儿头和手都垂着,气息奄奄的样子,还有血……
夜风冰冷,释空独自站在帐外,望向无边的黑暗。
“飞儿不知能不能挺过今晚。”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原来是慕容乾。
“一定能。”慕容乾自问自答,“飞儿还要做晟王妃呢!”
释空闻言并不理会,扬长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飞儿被温热的草药水泡着,吊着一口气息。她今夜若不冒然行动,内力催动,不会毒发得这么快,这么剧烈。军中女侍不多,此时全围着飞忙碌着。
释空恨自己,除了输些真气,开个药方,并不能为飞再多做些什么,除非及时得到解药,否则飞儿必死!
第二十四章
“这皇城的城墙与宫墙,对你来说,简直视同无物,如履平地嘛!”一个媚惑妖娆的女子声音传来,接着,一身红衣便出现在释空面前,只听她又接着说道,“一个飞凌飘渡,一个摘叶飞花,你们俩还当真相配。不如你就从了她吧?”
“我来这里,不是来与你调侃的,飞儿快不行了,你毕竟是她师傅,还是救救她吧。”
“哦,你是来讨解药的。”说话的,正是国师伽蓝嘉雪,“我要不给你呢?”
“她会死。”
“那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我心爱之人,再说,她对我已经没用了,她的生死与我何干?”
“她对你何偿有过用处,她只不过是你布下的众多乱局的棋子中的一个罢了,饶她一命,对你不会有什么损失。她如今,只不过想多活几天而已。”
“然后呢?你会把她带走吗?”
释空不答。
“看来,你还没有告诉她你到底是谁吧?”见释空仍不理会,便接着说,“当初我入北汉皇宫时,听闻宫中曾经发生过宫乱,死了一些嫔妃和宫人,等事态平息后,发现失踪了一位皇子。有人说,看见他堕入河中,应该是溺亡了。只不过尸体一直没有找到,算算年纪,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应该也是你这个年纪了吧?“国师凑到近前,微笑着说,“辰王殿下,你藏得可真好啊,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这世上早以没有什么辰王了,他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哦,但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你的血管里,流的仍是北汉皇室的血,而我,恨你们每一个人,我要把你们杀得干干净净!”
“我的命随你拿去,但飞儿得活着,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换解药,这总可以吧?”
“你打得好算盘。”伽蓝嘉雪说,“你可能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吧,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你们早已是我的网中之物了,一个也跑不了,尤其当你多个累赘的时候。”释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突然,半空中一个人被抛了过来,那人身法还好,虽被仍出来,落地时,也没摔得太重。那人从地上略显狼狈地爬起来,再一看,竟是慕容乾!
慕容乾撞到了释空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说呢,我还以为我轻功长进了,原来是国师有意‘请’我进来的。”
“不然你以为呢?”伽蓝嘉雪说,“就凭你,除了添乱,也做不了什么。”
“嘿嘿,国师,你太客气了是,其实添乱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的。”慕容乾逗完嘴,又转头对释空低声说,“我可能是这世界上最悲催的兄弟了。在南昭,晟王是我主子,在北汉,辰王是我主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慕容乾知道怎么低声说话,伽蓝嘉雪都听得到。他故道讲这些逗趣的话,就是想拖延些时间,想想办法。顾不了许多,拖得一刻是一刻。谁知释空显然并未领会,只沉沉地说:“你怎么忘了,北汉已经被你亲手灭掉了。”言语间似乎还有些怨气。慕容乾忽然觉得脊背发凉,心想,若那妖女说的是真的,那个释空就是当初的辰王,那我岂不就是他杀父灭国的仇人?他不会是还想着报仇复国吧。哎呀,这么多天相处下来,还真觉得后怕。于是哆哆嗦嗦地说:“那个,释空,你不会是想报仇吧,我还以为我们是兄弟呢!”
“你又忘了,我是出家人,世间的仇怨与我无关,你杀掉的那个人,和你灭掉的那个国,早已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了。”释空淡然地说。
“看来你没有复国的心思?” 伽蓝嘉雪说。
“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释空说。
“我怎样?”
“贪心!”释空说,“欲壑难填!”
“到底是高僧,骂人都这么动听。” 伽蓝嘉雪不怒反笑,竟现出一丝得意之色,说,“贪心,好像挺有道理。曾有人骂我低贱,骂我凶残,骂我是妖孽,还头一次听到这句‘贪心 ’。可问题是,我贪什么呢?我们女人啊,在这世上,能做的事不多,不能称帝,不能当官,不能封侯拜相,不能开疆拓土,不能建功立业,甚至,普通男人也可以娶上好几个老婆,而女人,必须从一而终,你说,这公平吗?难道,男人就不贪心吗?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女人,更多的子嗣,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但那不叫贪心,那叫有出息,有作为,叫,雄心壮志。但是呢,能豁出性命‘贪心’的男人,还是不错的,至少,还不算太糟。就怕那种又贪心,又贪生,自己不能豁出性命去拼杀,只能把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作为贡品献上,只为苟且偷生!” 伽蓝嘉雪突然转向释空,问道,“辰王殿下,请问你十三岁的时候再干什么呢?读书、习武,有母有侧?我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是你父皇的妃子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你想知道你父皇是怎样对待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的吗?”
面对质问,释空将脸侧过一边,不去理会。伽蓝嘉雪见状,坦然的笑了笑,缓缓的解开衣衫,当红袍垂落时,在那具原本白玉般的躯体上,显露出或深或浅的,横七竖八的无数鞭痕,叫人触目惊心。在两个男人面前赤祼着身体,伽蓝嘉雪却并未显出半点羞愧。慕容乾转过身,不忍去看了。‘
“如果飞儿知道这些,你想会不会吓到她,你的血管里,流着你父亲的血,你也许会是和他一样的人!”
“我的身体里流的,是我自己的血,我没有他那样的父亲,他甚至都没有保我母亲周全……”释空没有再说下去,拣起地上的红袍,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披上,自始至终也没有去正眼看她。然垢 ,释空低声和缓地,甚至带几分怜悯地说:“舍利子归你,解药归我,我去救了飞儿,然后一定返回这里,任你处治,想怎么杀都随你,还有多少对不起你的人和事,你都可以在我这里终结。不要再多造杀孽。你已经差不多灭掉了三个国家,我只求你最后能善待谢氏一族,不要赶尽杀绝,这样可好?”
在那一瞬间,伽蓝嘉雪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感动,她几乎被释空的真诚打动了,她差点被说服了……实然,一声尖利刺耳的狂笑划破夜空,声震屋瓦,在宫宇间回荡。
释空皱着眉,忍受着这令人发指的笑声,也明白了自己刚才的努力全是徒劳的。
慕容乾也摇着头,对释空说:“她就是个疯子,你跟一个疯子讲道理,会有什么用?”
等笑声止息,伽蓝嘉雪才笑着说:“慕容乾,还是你聪明,我确实是一个疯子,但我不是傻子,我要那么好骗,怎么会活到今天!”然后她整整衣衫,又恢复了端淑温雅之态,看上去又像个国师了。“算了,说正事吧,你们二位随我来吧。”说完,便飘然转入侧廊。释空和慕容乾别无他法,只得跟随而去。
突然,来于一处宽敞的庭院,伽蓝嘉雪击掌两声,四周顿时亮起火把,把庭院照得如同白昼。这回看得清楚了——只见院中左右吊着两个人。双手包得严严实实,吊着绳索。而且,两人之间被同一根绳索相连,一个动一动,另一个也跟着牵动。
被吊着的两个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年纪很小的少年郎。
“杀人就杀人,玩这么多花样儿干什么?”慕容乾说。
“好玩啊!”伽蓝嘉雪说,“我半生都是男人的玩物,如今,我也要玩一玩。”说完,伽蓝嘉雪曳着红袍,上了二楼的高台,边走边说:“你们要的东西,就分别在他们身上,不过谁身上放了什么,哎呀,我可记不起来了……要快哦,绳索可不是太结实。”话音落下的瞬间,两支火箭射来,被吊着的两人脚下顿时火光腾起。一个人受不住火烤往上蹿,另一个人就要往下坠,绳索就在支架上磨来磨去。
“喂,大和尚,我们要救这两个人吗?”慕容乾说,“想把他们俩都救下有点难,但要把东西搜出来,拿了就跑,凭咱们俩,还是可以的。”
“你不把晟王当兄弟了?”释空问。
虽然被蒙着眼,堵着嘴,形容狼狈,这两个人还是认得出的,一个正是南昭皇帝谢聘,另一个,便是晟王谢铭成的幼弟谢铭修。他们是晟王的父亲和兄弟,释空和慕容乾怎么不救呢?慕容乾这样说,一面是琢磨办法,一面也是想试一下释空的口风。毕竟真要算起来,就是说,释空北汉皇室的身份要是属实的话,这也算是仇家,不过看亲子多虑了。
思绪只在片刻之间,两人来不及多想,飞身跳入院中,谁知脚下还没有站稳,便有一群羽箭朝两人扑来。慕容乾手中有剑,可以隔挡,释空不惯拿兵器,只见他将外袍一挥,旋涡一般卷起箭矢,复又反手,那被卷起的箭知随即没入院墙一角的黑暗中。箭雨虽被挡住,但二人又被逼回原地,互想看一下对方,似乎都没有受伤。
“这个妖女,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你也想和她讲道理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四面望去,攻击他们的人隐在暗处,不知虚实几何,再看院中的两人——火苗向上舔舐着——再晚一点儿,怕是这一老一小都要变成烤乳猪了。
二人见状,再次跃入院中,但这次,未作停留,轻点地面,借力继续飞身上前,直奔火柱而去。仍有羽箭袭来,但都落在了二人身后。
慕容乾手中有剑,可以斩断绳索,然后再将两人分别带走,可以,刚念及此处,便觉耳边冷风阵阵。接着几缕银光闪过,慕容乾迅速躲过,藏身于木柱之后。木柱上被钉上了几把闪亮的飞刀,木柱顶端的横梁两端不客吊着一只待烤的“羔羊”。再看释空,不知是一时不查,还有别的原因让他犹豫,他竟在闪躲之中被划上一刀,正中左臂,伤口不深,但仍渗出血来。他深灰的僧袍方才被丢在廊下,面在身着白色中衣,所以,鲜血显得格外刺眼。慕容乾看得明白,躲在柱后对释空大叫:“大和尚,别犯傻了,你再不杀人,就要被别人杀了!你还想不想救飞儿了?”释空眉头微蹙,他真的没有更多的旱间权衡。只见他右手一挥,数道寒光从他掌中飞出。接着,便从黑暗中传来几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这就对了,释空,佛祖会原谅你的,快来救人!你再不来,我也快完蛋了!”慕容乾鬼叫着。
释空一听声音不对,与此同时,一道红影闪过,释空顿觉心头一紧,加忙奔到火柱之后,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只见慕容乾双手各抓着一处绳索的断头,人紧紧地靠在柱子上,呲牙咧嘴,喘不过气来——因为他的咽喉正被一只美丽的染着蔻丹的玉手扼住,竟是伽蓝嘉雪。释空正要上前,只见她另一只手一挥,不仅飞出一道释空堪堪避过的寒光,而且是一种警告——再上前,都得死。
慕容乾脸色越发青紫,但还吃力的挤出几个字:“傻瓜,快救人哪!”释空铡要动,伽蓝嘉雪的手又是一紧,指尖甚至深深陷入了慕容乾的颈项的皮肉里,慕容乾的喉头几乎要从中生生揪出。两侧的火苗在向上跳跃着,狂舞着,两个被炙烤的人不停的扭动着,发出沉闷的哀叫声。大概是足底烤焦的味道,开始散在庭院之中,令人透不过气来。国师脸上露出得意而诡媚的笑容,进而变成狂笑,属于胜利者的狂笑。绳索在慕容乾手里一寸寸滑出,满是血污,两旁火堆上,挣扎之声更响。而且越是挣扎,慕容乾就越难抓住绳子,两人起是下坠,就越是挣扎……
“伽蓝嘉雪!你玩够了没有?你到底要怎样!“释空质问道。
“受我三刀,不许躲,你,太难抓了。”
“三十刀也随你,只请你快点儿放人!”释空喝道。
三道寒光飞出,释空闭目立于原地并不躲闪,寒光落处,是一抹飘然而至的白色身影,像一只娇弱的小鸟,就连摔在地上,似乎也没有什么重量,像一片飞羽。与此同时,只听两声闷响,慕容乾顿觉双手一松。两旁的火堆瞬间溅起数尺高的火星,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投进了火堆里。
慕容乾凝聚仅存的意识,猛然发力,将手中断掉的一截绳索缠住伽蓝嘉雪掐住自己的手腕,扭回身将那支玉手缠在木柱上。紧接着挥出另一只手的绳索,将伽蓝嘉雪的另一只手也缠住,随即也缠在了木柱上。伽蓝嘉雪刚才一瞬只是分神,一时大意,才让慕容乾得手。但这种力度的捆绑是困不住伽蓝嘉雪这样的高手的,只消片刻,便可挣脱。但也只需片刻,慕容乾便抽出藏于靴中的短剑,刺入伽蓝嘉雪的胸口,一直刺穿她的脊背,直扎进她背后的柱子中。伽蓝嘉雪到死脸上都挂着笑容。在断气之前,看见飞儿飞过,看见摇曳的火光,还有慕容乾那近在咫尺,满是恨意的目光——他应该恨她,毕竟,他一家人的性命,都丧于她所布的局中。现在她可以结束使命,好好休息了,毕竟,三个国家的君主为她殉葬,也应该足够了。
飞儿倒在血泊中,释空俯下身,把她搂进怀里。飞儿挡住了这三刀,在她飞身而来时,同时掷出的飞刀斩断了两侧的绳索——她不怕作恶人,她原本就以杀人为生。
“傻瓜!谁让你舍命相救了?我就想这么死呢,也不想过没有你的日子……”飞儿气息奄奄地说出这句,便昏厥过去。她浑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就像刚从澡盆里出来一样。释空看着她,无言以对。
慕容乾从火堆中奋力地拖出两人,分别查看一下,然后对着释空摇摇头。正在此时,院门被撞开,无数寒光闪闪的兵刃一齐涌进院中,前方正中,气势汹汹的那个人,正是晟王谢铭成。
晟王一改平日的懒散与和气,厉声喝道:“你们一个又一个,都这么爱自作主张,当我谢铭成是什么人?”释空和慕容乾知道他是发泄情绪,没有理他。晟王两步走到飞儿身前,伸出一只手,想要说什么,随即又甩手而去,走到一具还冒烟的尸体前,蹬了一脚,说:“这个已经死了。”然后,又走到另一具跟前,“这个还有气,救一下。”慕容乾正好精疲力竭,让到一旁休息。心想,你嘴里的“这个、那个”都是你的父亲兄弟啊!晟王平日看上去是个挺有情谊的人,此时是怎么了?真的气昏了头?
突然,手下兵卒报道:“禀晟王,他们手里有东西!”
原来,在层层包裹,然后被吊起的手掌中,各藏了一只小小的锦盒,兵卒将锦盒交到晟王手中,晟王分别打开看看。然后走到释空和飞儿身边,俯下身,将一个盒子塞进释空怀里。然后打开另一只盒子,晟王略显犹豫的将打开的盒子转向释空,释空的眉头也不觉皱了起来。只见盒中确实有一粒丹药——准确的说,是半粒——这能足够救飞儿的性命吗?
释空叹息一声,仰望夜空,阴云密布,无星无月。释空忽然觉得周围怎么这么安静,静得似乎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这种静不会让人想起空谷幽林的安谧,也不会让人想起禅定静室的安祥,更不是晨钟暮鼓的深沉……这种静似乎带有一种浓烈的死亡的气息,像远古的坑道、墓穴……这种静,比听到刀兵和惨叫,更令人毛骨悚然。
正在此时,一个黑衣女子出现在门口,头戴斗笠,垂着面纱,她身材高挑修长,款款走来,摇曳生姿。只见她走到近前开口道:“铭成,外面的事,都料理好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那声音是如此的柔和动听,仿佛她刚刚说的事跟生死无关——很多、很多、很多人的生死。
第二十五章
清晨的街道,十分萧萦,一点儿也没有都城的味道。尸体已被清理干净,但那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仍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释空独自一人走遍每一条街道,手捻佛珠,轻诵经文。
在城外的一处空地上,在一个刚刚挖好的巨大深坑里,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的身上没有刀痕,没有血迹,更没有身首异处,但他们确实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还在不停的向四周散发着疫毒——这里面不单有士兵,其间也夹杂着一些普通的百姓,甚至还有孩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既是战争,就难免伤及无辜。
尸坑里被洒上鱼油,然后数十支火把被丢了进去……
鱼油,加上尸体本身的油脂——火烧得很旺。烟尘升到半空,变成云,然后被风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黑衣女子陪着晟王,立在城楼上静观这一切。青纱拂动。晟王的脸像石刻一般,看不出胜败喜悲。
释空诵着经,渐行渐远,出了城,离开了大路,消失在山野间,当飞儿捡回半条命,能睁眼下地走动时,释空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这段时间,慕容乾每天都会来看她,但他并不多作停留,一时半刻便离开。他一面希望飞儿早点醒来,一面又怕她醒来。她醒来,问他要释空怎么办?他到哪里去给他找。
他既盼又怕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飞儿哭着闹着,问释空在哪里,慕容乾根本束手无策,吵得厉害时,晟王空然出现了。
晟王的冷漠冻结了飞儿的泪水,只听他冷冷地说:“你这半条命是很多人的命换来的,其中包括我父皇和幼弟,你再这么闹,恐怕这么多人就白死了。你不就是要找释空吗?我帮你找好了。但有一点,你要记得,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你,都是我的人!”一听这一句,慕容乾本来扶着飞儿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人也退后了半步。晟王言毕,拂袖而去,慕容乾又叮嘱安慰几句,便也离开了。
原来那日,晟王幼弟谢铭修原本保下了性命,但他不能接受双腿残疾的事实,自尽而亡了。所以,晟王谢铭成真正成了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的孤家寡人了。不对,他还有一大群女人,还有千里万里的河山。臣下们在忙着翻阅典籍,查找方法,准备登基大典的事宜。
内殿里,大昭的准皇帝谢铭成夜夜笙歌,左拥右抱,不醉不休。一日他叫飞儿收拾一下,过来陪他。飞儿在内殿还没呆上半柱香的时间,就气得跑了出来。在月色下的汉白玉石台上,尽量平复自己的气息。
慕容乾追出来,问道:“你怎么出来了?里面美酒佳肴的……”
“里面太臭了!”飞儿说。
“哦,也是。”慕容乾说,“女人太多,确实麻烦,要不你嫁我吧!我向皇上请旨,他女人多,不会计较多一个少一个的,我呢,就娶你一个,保证不纳妾,如何?”说着,慕容乾还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发誓。
“你也一样臭!”飞儿没好气的说,“你们都臭,臭得要死!”
“是是是,我们都臭,臭得要死。”慕容乾说,“可是唯一香的那个走掉了,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呀!”
慕容乾见飞儿生气不理他,便接着说,语言正色一些,少了些玩笑意味。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能够理解他的,他也刚失去最爱的人,至少曾经是最爱的吧。”
飞儿忽然想起,方才在内殿好像确实没有看到玉清。飞儿这半条命能拣回来,玉清还是有几分功劳的,蒙眬中,飞儿记得还看到过她。但刚才确实没见到人。
飞儿忽然心下疑惑起来,追问慕容乾是怎么回事。
慕容乾面露难色,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不忍开口。飞儿追得紧了,慕容乾不得不把当日焚尸场的情形讲与她听了。
原来,在焚尸场火势最盛的时候,晟王亲手杀死了玉清,然后将她推下了城墙。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了火光之中——这回是真的、真的死了——是晟王谢铭成亲手了结的。
这个可以散布疫毒,轻意一挥手就可以灭掉一座城的女人,太可怕了,晟王不能留她,更不能留她在身边。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无情无意。”飞儿冷冷地说道。
“这也不能叫‘无情无意’吧?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嘛。”慕容乾替晟王辩解道。
“你是不会明白的。”飞儿没有了气愤和激动,语气也平静了下来,“玉清心里,没有大局,玉清心里,只有谢铭成。这种西域的秘术,我是知道一些的。痛不痛的就不必说了,最重要的是折寿,她即便运气好,小心保养,应该也活不过三十岁,谢铭成动手杀她,真是没有必要。”说完,飞儿便离开了这冷冰冰的汉白玉石台,只留下慕容乾一个人独自发愣。他不知道,其实在暗处,有一个人什么都听到了,那种撕裂心肺的悔与痛,谁人能够体会!
第二十六章
“多谢二位兄长这些时日的关照,我走了,去找那个大骗子。”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对一个西域女子来说,能写得出来就算不错了。
“她称我俩为‘兄长’。”慕容乾说,“忽然这么乖巧,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只是,我们两个作兄长的,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妹子了。”晟王说。
“她并非寻常女子,吓也吓不住,关也关不住。说‘飞’就飞走了。”慕容乾说。
“飞走容易飞回难。”晟王说,自从他知道了关于玉清的真相后,病了几日,好转之后,也不再摆酒席,抱美人,只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放任自己的思念。人虽炒了些精神,但毕竟比起前几日的他,正常了些。
只听晟王接着说:“一则,飞儿身上余毒未清,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发作。二则,有些势力是容不下她的。”
“怎么说?”慕容乾问。
“飞儿先前在暗处,相对安全。后来在明处,但,在我身边。有些势力是比较忌惮的。毕竟‘乱臣贼子’的罪名,不是那么好担的。但是现在,飞儿离开了这层保护,就这么‘招摇过市’,有些人是不能容忍的。”
听了晟王的话,慕容乾脸色也变了。
“那,释空不能好好保护她吗?”
“不能!”晟王说,“这就是无奈之处。释空即便是还了俗,娶了飞儿,也不能!”
“那怎么办?我们把飞儿追回来!”
“追不回来了,听天由命吧!”
推开厚重的山门,拔开蛛网,洒扫,除尘,寺院安谧禅静,佛祖金身依旧。
一座寺院,有时也像一个家庭,师兄归来,师弟们也像归巢的鸟雀们,一只一只地飞回来,重聚在这大家庭里。寺院变得有了生气,连窗格都更加明净。
天下初定,寺院的香火也一天天旺盛起来,舍利子被小心乾敬的供奉着,保佑一方平安。
这座山成了福山,这片地成了福地。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又像从前一样。直到一天,一个人的出现,瞬间便将这里的一切安宁都打破了。
飞儿来了——她终于找到释空了。
“找到我,应该也不是太难吧?”
“还好,尤其是还供着一颗佛舍利的寺院。”飞儿说,“如果不是年纪小,流浪的地方太多,记不得是哪座山,哪座庙,我有更早一点找到你。毕竟,飘得再久,最后都是要回‘家’的嘛!”
“你这样,只身一人,在中原晃来晃去,太不安全了。”
“怎么不安全?我不是好好的?”
“我想,那是因为有人在暗中保护你。”
“你指谁?谢铭成吗?那我谢谢他了。”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应该回到他身边,只有他能好好保护你。”
“你不能吗?”
“我不能,所以,你找到我,也是无用的。”
一颗泪珠从飞儿的面颊滑落。
“你这个大骗子,你不是说你从小就长在寺院,心中只有佛祖吗?”
“我收中只有佛祖,我没有骗你。”
“那你之前那十几年的经历呢?那都不算了吗?我当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原来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明白,那你为什么还要距我于千里之外!”飞儿质问道。
“飞儿,你年纪还小,你不明白。”释空说,“我见过这世间最华美的容颜,和最丑陋的用心,尘世的一切都是虚妄,没什么可留恋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怎一个‘苦’字了得。那个长于宫中,锦衣玉食的辰王,早就不在了,二十年前就归于尘土了。现在的释空,是一个冰释仇怨,四大皆空的人。我救你,或是救旁人,都是出于慈悲心,不求回报,请你不要误解。”
“‘误解’”飞儿低语,“我的一片真心,难道就换来这两个字?”
“是!施主请回吧!”说完,释空便拂袖而去,未流露出半分留恋,只把飞儿一人留在林间的空地上。任冷风穿林而过,吹得她一阵透骨的寒意涌上心头,一口血吐在地上……
释空听到了?释空没听到?总之,是傻子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林间。
女人疯狂起来,到底有多可怕?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释空也不知道自己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沉?放松了长久以来保持的警觉,像个婴儿一样,做着香甜的梦。慈爱的母亲和年少的自己,温暖的阳光,和甜美的笑容……这些许久未入梦境的人和事,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释空猛然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看四周,异常的安静。这个时间应有洒扫的沙沙声,应有练功的呼喝声,应有早课的诵经声、钟声、木鱼声、山门开启铰链发出的吱呀声……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师弟们是怕打扰到他,格外地轻手轻脚吗?还是见师兄未起,终于找到了偷懒的机会?纵使有各种善意的猜想,一种极其不祥的恐怖的感觉,仍是袭上心来。
释空走到禅房的门前,猛地拉开门,他尽量使自己的脚步稳一些,不要摔倒——他的十几位师弟都在院中等着他——他们躺得整整齐齐,早已冰冷,没了呼吸。地面、石阶、栏杆、门窗,到处是血迹!昨晚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争斗和厮杀?
师弟们的功夫不精,都是作师兄的没有好好教。秋空还在傻傻地自责着,跪在院中的血泊里发着呆。过了好一阵,他的目光才聚拢在一面溅有血迹的白墙上:
舍利子在我这里,后山见。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尚可辨识。
释空风一样地穿林而过,越来越接近后山的玄武岩。目力所及,看到一个轻盈娇小的身影立于之上。释空突然停下脚,心口气血翻涌,像要冲出头顶。
“真的是她做的吗?她是真的疯了吗?”释空这样问自己,“如果真是她,又能把她怎么样?”
在飞儿十几步远的地方,释空停下脚步。飞儿一身白衣,身上一丝血迹也无,在清晨还未散尽的雾气中,飞儿目光澄澈,显得格外无辜。
两人对望半晌,不发一语。片刻后,释空正欲迈步上前,只听飞儿突然说:“你不要过来。”
声音平静,不容质疑。
释空立刻停住脚,心下想,那我就在此地问你好了。谁知刚一张嘴,一个“你”字还未说完,便忽觉背后一阵强劲的掌风袭来。显然是高手中的高手,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后心重重的挨了一掌,一口鲜血喷出,人也就势向前扑去,正摔在飞儿脚下。释空后着胸口,吃力的抬起头,看着飞儿——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
“我就帮你到这里了,这个男人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我劝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良心的。”
原来是她,释空心想,飞儿的师傅,小师傅,怎么把她忽略了,真是大意。她不好好隐居,安静地躲藏丰收来,反而跑出来滥杀无辜,她难道想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显然,释空又多虑了。
“我走了,中原武林容不下我们的,我回西域了,你真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吗?”
飞儿不语,像一种更有力的回答。
“你走不了了!”飞儿的小师傅刚觉察到林间的风声,便觉心口一凉。三柄长剑穿胸而过,将她刺在正中。飞儿见状,正要动,却被释空一把抓住脚腂,释空用近乎是哀求的声音说:“飞儿,停手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飞儿喝斥他放手,释空却抓得更紧了,挣脱不得。
飞儿再抬头看时,三柄长剑已经改变方向,刺向自己这边。释空也看到了,但他无力阻挡。情急之中,他奋力跃起,挡在了飞儿身前。三柄剑刺入了释空的身体里,但剑势顿收,虽伤,不足以致命,但剑锋撤处,仍鲜血喷涌。飞儿也惊呆了,她望着她面前像山一样张开双臂舍命护佑她的人,无数个“为什么”又涌上心来。
“飞儿,对不起。”释空的声音极低。
飞儿还未反应过来,便又“跌入”了释空的怀抱,然后跌入了身后的万丈深渊……
尾声
龙吟派的三位弟子找到释空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了。他们奉师命下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回去复命。在崖间峭壁内藏的一处洞穴里,释空倒在地上,还有一口气息。三人合力,飞儿哪里是对手。飞儿被击杀,摔出洞口,坠入深深的山涧之中。
一丝薄雾在洞口飘着,像一层遮面的薄纱。
师姐生病了,没有一同下山。四位首徒中,最小的女弟子一人立在洞口,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山岚雾霭,繁花绿叶,停留在飞儿消失的方向。那一刻,她似乎也看破了什么,说不清,但她不想像飞儿一样,也不想,像师姐一样……
故事还没有结束。
释空获救后,失语很久,什么也不肯说。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把伤养好,又花了很久的时间来到了天台山,又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面壁苦修。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世人不知曾有释空,只知天台山有一位修为极高长须如雪的高僧——奕仙大师。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晟王谢铭成,早已登基称帝,性情变得乖戾。但偷偷潜入忠义王府慕容乾家的后院凉亭,两人偷偷喝酒时,兄弟还是那个兄弟。
当时天气正好,两人一边地弈小酌,一边时不时的望一望不远处正在玩耍的两个孩子。男孩子大一些,已经能够跑得很快了,女孩子小一些,还走不稳,蹒跚学步,偶尔会摔倒,有小哥哥来扶她。侍女们在一旁照应着,两个孩子都很安全。
“你就不能多娶几房,多生几个?”
“你娶得多,还不是一样?”
两人斗着嘴,捶打着心底的凄楚。
“他长得越来越像月华了。”
慕容乾现在还记得林府的老嬷嬷抱着娃娃找到自己时的情景,那张老泪纵横的面孔,似在控诉着慕容乾对林月华的负心。父兄的死,让林月华伤心不已,她产子后,便自缢而亡,将一切都交给了将自己一手带大的乳母,那是她最信任的人。老人家几经辗转波折,才终于找到慕容乾,将他的骨血交于他的手中。老人家御下了负担,不久便去世了。
“你见过她了?”
“见过了。”慕容乾长叹一声,“但,不如不见。”
慕容乾到落凤山去祭拜父亲,得知了释空和飞儿的事。他原以为飞儿死了,伤心了许久。后来他在路边拾到了一个女婴,再后来,他明白这不是巧合,再后来,他见到了女婴的母亲……此后,江湖永诀,再不见面。
这女孩儿长大一些后,慕容乾送她去落凤山学艺。她的容貌,既有母亲的美艳,又有父亲的刚毅;她的性情,有时慈悲旷达,有时又杀伐果决;她是习武的奇才,但难免过慧易折……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现在的她,还只是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娃娃,连路还走不稳。
“她叫什么名字?”
“阿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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