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淮海和孟心洁来省教育厅调查,到了南京,在鼓楼附近等公交车时,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一个女同志,走到淮海跟前时停下,看了一会,然后喊道:“路淮海!”
淮海转身望去,也喊了起来:“吴娜!”
他们正要继续说话,这时孟心洁已上了车,回头叫道:“淮海,快上车,车要开了。”
淮海对吴娜说:“我得先走,你把电话号码给我,回头我跟你联系。”
吴娜给了淮海一张名片。
下午,淮海在省政府招待所给吴娜打了个电话,吴娜立即赶了过来,自淮海1975年退伍,他们已有16年没有相见。吴娜问淮海:“你夫人呢?也给我介绍一下吧。”
淮海说:“她没有来。”
吴娜说:“中午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不是吗?”
淮海说:“那是我的同事,我们一齐来出差的。”
吴娜说:“我见她那么漂亮,还以为是你的夫人呢。怎么样,你的夫人是谁?是不是宋曙光?”
淮海说:“ 不是,退伍以后我和曙光就没有再见过面。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吴娜说:“当年别人都不知道你们的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时都还年轻、幼稚,这种事一般是不会成的。”
淮海说:“曙光1976年从二军大毕业时,写信给我,要转业到我们这儿来。她是北京人,在部队有美好的前程,我怎么能让她到我们这儿来呢?她又说要把我调到北京去,我也不想去,我一个工人,到北京能干什么呢?我就对她说,我要结婚了。她绝了念头,就顺从了家里的安排,跟总政的一个秘书结了婚——你怎么样,是不是还是刘志勇。”
吴娜摇了摇头:“刘志勇是1975年跟你一批退伍的,退伍后我们就断了。只听人说过,他后来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当医生,现在当院长了。”
淮海问:“那后来又是谁幸运地成了你的终身伴侣了呢?”
吴娜脸红了起来,又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终身的伴侣。我1977年退伍后,安排在南京晨光机械厂,跟厂宣传科一个干事结了婚,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新华日报,离了婚,又跟现在的丈夫结婚,我们是同事,唉!我们感情也不——,李兰江和你现在还有联系吗?”
淮海告诉她,他1975年退伍后,一直和李兰江保持联系,他结婚时,李兰江还给他在大别山买了一张桌子。李兰江1984年转业后,安排在黄海县公安局刑警队,现在是刑警队副教导员,有一阵实行民主推选领导干部,他在副局长人选推选中得票最多,但上面没有关系没有当上。他的爱人患了乳腺癌,他照顾她五、六年,爱人去世后,他又重组了家庭。“你知道他后来先找的女人是谁吗?就是我们连的沈进的老婆,”他对吴娜说,“沈进你还有印象吧?当新兵那年和我们一起在营部演出队,高个子,像根竹竿,细眼睛——沈进扔下工作,扔下老婆、女儿,跟小情人跑了。李兰江和沈进的老婆处了一阵,发现她头上有个瘤,害怕再找个癌症病人,就又重找了一个,是我们军分区后勤部部长的女儿,原先的丈夫也是生病去世的。”
吴娜叹了一口气说:“当年的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一眨眼,我都快40岁了。真想宣传队的战友们啊,去年我们参军20周年,南京的战友搞了个聚会,今年是团宣传队成立20周年,也想搞个聚会,没人牵头。”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孟心洁敲门进来,淮海给她做了介绍,孟心洁就请吴娜一起吃晚饭。吃饭的时候吴娜对孟心洁说:“淮海当年在部队时可是个神气人啊,部队禁止战友谈恋爱,可是他把一个上将的女儿骗得丢魂落魄,领导不敢处理上将的女儿,只好把他们分开。”
孟心洁说:“淮海现在也很神气呀。”
吴娜又问他们到南京出差办什么事,淮海告诉她后,她说:“这事我知道,那次开会我就在场。你能不能把情况给我详细讲讲,让我来个独家报道。”
淮海说:“这可能不行,我们有规定,向媒体提供材料,要由秘书长审查、批准。”
吴娜又说:“那等你们案件查结向曹书记汇报时,你事先给我来个电话,让我在第一时间报道。”
吴娜临走时,从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淮海,书名是《大别山纪事——娜娜散文集》,淮海敬佩地说:“吴娜你真有才,唱歌、跳舞、画画、打乒乓球,搞什么像什么。”
吴娜说:“这是我的第三本散文集,里面的文章大多在《雨花》、《钟山》上发表过,记录了我们当年的青春岁月——文章中提到得最多的是你和李兰江。”
淮海说:“是吗?希望你没有把我写得太坏。”
以后,吴娜又给淮海打过一个电话,问他们调查的问题的查处情况,案件查结、向曹书记作了汇报以后,淮海打电话告诉她,问题虽已查结,但调查情况与举报内容不符,没有报道的意义。她说:“怎么可能不符呢?你能不能把真实情况对我说说。”淮海说:“你们是党报,就是知道真实情况,你们领导也不会同意报道的。”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天,淮海又接到吴娜电话,说她现在在黄海,住在市政府招待所,有事要请他帮忙。淮海赶了过去,吴娜告诉他,她从省纪委那里听说,黄海市近一时期狠刹公款吃喝风取得了明显成效,她向报社领导请示,来搞一个专题采访,请淮海帮助联系一下。
晚上,淮海给吴娜接风,他陪吴娜,沿街漫步,夕阳西沉,华灯初上,正是人们欢宴最热闹的时刻,但一路所经过的酒楼饭店却冷冷清清,他们来吃饭的昔日此时正车水马龙的望海大酒店门前的停车场上,也只有疏疏落落几辆车。淮海对吴娜说:“你不是要写通讯吗,这可以作一段‘景像描写’。”
淮海下午约好的几个战友,也陆续到来:李兰江、阜城县的云海滨、建阳县的王立,他们都是团宣传队的,另外还有两个是和她同连的战友,市人大的汪前进、市药检所的蔡凤楼,汪前进是九连的班长,蔡凤楼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九连搞化验;淮海叫蔡凤楼将蔚兰也一起带来,但蔚兰没有来,蔡凤楼说她最近正在学习准备考职称。淮海知道,蔚兰其实是不愿见淮海,她来到黄海已有8年,还没有和淮海见过一次面,她在市医药公司门诊室当医生,淮海曾对花枝讲过他和蔚兰过去的事,蔚兰见到花枝总是很别扭。
久别重逢,他们都很激动,谈了许多旧事和战友们现在的情况。吴娜似乎对李兰江还是不忘旧情,她看他的那种眼神,真让人心动。淮海想,吴娜当年如果和李兰江能够走到一起,或许现在也早已分手了,她是一个有激情的人,总在不断地更新爱情。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从门外进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人扛着个摄像机,淮海一见,为首的是市纪委廉政办的刘主任,淮海听说,他们近来常在中午和晚上吃饭时间,带着电视台的摄像机在酒楼饭店明察暗访,将公款吃喝人员和停在门外的公车摄下来在媒体曝光。刘主任见到他们,走过来问:“你们这是什么活动?”
淮海说:“我们是战友聚会。”
刘主任怀疑地望着吴娜。淮海说:“正好,这是新华日报的记者,省纪委介绍她来报导我们刹公款吃喝风的情况,您能不能抽空接受一下采访?”
“这个不要拍了。”刘主任对正在摄像的记者挥了一下手说,接过吴娜递过来的名片。“这是好事啊!这样吧,路淮海,你明天上午带她到我办公室来——你明天来吧,我给你说说情况,再给你看一些材料。”
第二天上午,淮海领着吴娜来到市廉政办,刘主任向她介绍情况后,对她说:“我们孟书记听说你来报道我们的工作,很高兴,她中午要请你吃饭,我们秘书长也说,请你对这项工作搞个连续报道,另外我们其它工作,也想仰仗你的大笔多多宣传。”
这事让淮海感到很有面子。可是,没过几天,情况突变。这天,淮海正在办公室整理一件案件的调查材料——他最近和孟心洁在调查一个贪污国家储备粮的“硕鼠”案件。这个“硕鼠”,国家中央储备粮库黄海直属库的法人代表施某,是省粮食厅厅长的弟弟,他在近两年时间里,伙同下属,通过给储备粮喷水、然后将增重部分盗卖的方法,共盗卖国家储备粮25万公斤、贪污粮款50余万元。案情基本查清,上午正在等着向常委会汇报时,市廉政办刘主任给淮海打来电话,叫他马上到他那里去一下。淮海对孟心洁说:“我到廉政办去,轮到我们汇报时,给我打电话。”
淮海来到廉政办,只见刘主任坐在办公桌旁,右手夹着一支香烟,左手两只手指无意识地不停地敲着桌面,显出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见到淮海,他问:“你的那个战友回去已有七、八天了吧?”
淮海说:“差不多吧。怎么,那篇文章还没有见报?”
刘主任把手中的烟蒂摁灭,扔到痰盂里,说:“我就问你这件事呢?”
淮海说:“我不知道,这一阵忙得也没时间看报。我打个电话问问吧。”
刘主任说:“是的,我就是想请你打个电话问问。但不是要你催她登这篇文章,而是叫她不要再发这篇文章了,如果已经排版赶紧撤下来。”
淮海听了感到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
这时,廉政办的小李取来了今天的报纸,说:“刘主任,文章见报了,你看,第二版,大半个版面呢。”
刘主任正取出一支香烟准备点火,连忙关掉打火机,取过报纸看了看,把报纸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左手指头快速地敲着桌子,说:“小路啊小路,我们可被你那个战友害苦了。”
淮海也担心起来,是他带来的,真出什么问题,他也说不过去。他问:“刘主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文章里究竟写了什么?”
刘主任点燃香烟,猛吸两口,把烟吐在报纸上,说:“你不知道,市委新来的书记,昨天把我们孟书记叫去说,他来了以后,每天晚上上街转,看到黑灯瞎火,饭店、娱乐场所冷冷清清。他对孟书记讲:‘听说你们每天带着摄像机到饭店里摄像,把生意都摄跑了,把经济也摄垮了。你们到苏南看看,到了晚上,比白天还热闹,灯火通明。没有吃喝玩乐,谁来投资,谁和你做生意,一句话,怎么发展经济?你们要和市委中心工作保持一致,市委中心工作就是发展经济,你们的任务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而不是唱“对台戏”。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你们没有学习吗?你们要好好转变观念,与时俱进,观念太陈旧是要被历史淘汰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淮海的心放了下来。他说:“刘主任,这你紧张什么,你这又不是犯什么错误,党风廉政建设可是中央的要求,小平同志也讲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刘主任手中的香烟烧到了手指,他的手一抖,把烟蒂扔到地上,一脚踩灭,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是中央的要求,但市委是我们的‘县管’啊!你想,史书记看到这篇文章,会怎样想呢?你通知你的战友,后续报道不要再登了。千万记住——我得赶紧去向孟书记汇报。”
淮海离开廉政办,心里想想好笑,他到市纪委这段时间,觉得这个机关风气正,干部积极上进,争着做事,也非常廉洁自律,但就是普遍地惧上,对市委、市政府领导的什么话都当作圣旨,谨小慎微,不敢有半句批评意见;对组织部的干部也是如此。雍大雅平时对人,大大咧咧,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乎,但接到组织部打来的电话,腰就立刻躬了下来,好像电话机那头能看到他恭敬的样子似的。有一天,淮海接到一个电话:“啊,纪委吗,你是谁呀?怎么没听说过呀?新来的吧?我是谁吗?我是马平!”
淮海想,好家伙,这口气不像省委书记吗,他问:“你有什么事吗?”
“大牙主任在吗?”
淮海说:“不在,在化纤厂开会。”
“你给我打个电话给他,叫他马上给我来个电话。”
淮海问:“那你是谁?”
“不是对你说过吗?马平。”
淮海说:“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马平。”
“市委组织部办公室马主任,纪委干部都认识我。我有急事,叫他立刻给我来电话。”
淮海说:“你直接给他打电话不是更好吗?我可以告诉你化纤厂的电话号码。 ”
那人很不耐烦了。“你给我打一下。”放下了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淮海接过电话,又是那个大领导的声音。“啊,纪委吗,你是谁啊,哦,你才来的吧,记不清了。你给我电话打了吗?为什么不打?”
后来,雍大雅在室里开会时批评淮海:“今后接到领导和组织部门的电话,要客气一点。”
又有一次,雍大雅和淮海向一位副市长调查取证,雍大雅一遍遍对淮海说:“你记录搞好后,不要请领导签名,也不要他按手印。”然而,记录完毕后,那位副市长主动说:“让我签个名。”雍大雅连忙把钢笔递过去,嘴里说:“麻烦市长了。”副市长签名后又说:“还要按个手印吧。”雍大雅又连忙说:“不用,不用。”副市长说:“那就盖个章吧。”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私章。雍大雅连忙拿过来,替副市长盖上章。
淮海回到办公室,问孟心洁:“我们什么时候汇报案件。”
孟心洁说:“不汇报了。”
淮海问:“为什么?”
孟心洁指了指雍大雅:“你问雍主任。”
雍大雅说:“这个案件不查了,《调查报告》先存档吧。”
孟心洁小声对淮海说:“被我们调查的人,到我们市里当书记了。”
淮海问:“怎么回事?”
孟心洁说:“市委新来的史书记,就是我们现在查的这个人的哥哥,省粮食厅厅长。”
…………
夜晚,黄海街道一下变得灯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昼,家家商户都被强制装上了霓红灯,酒楼饭馆生意火了起来,从早晨开始一直到深夜,食客盈门——老百姓说:“黄海来了个白头翁,一夜刮起吃喝风。”
市委大院南北大门口的横幅内容也变了——“言必谈经济,行必为经济。”机关党委组织机关干部们学习《东风吹来满眼春》,以前规定机关干部不得进入娱乐场所唱歌、跳舞,现在当作任务,从歌舞团找来一群年青姑娘,教他们唱歌、跳舞,有些领导干部很快跳舞上了瘾,深夜不归。市纪委机关也发生了明显变化,淮海第一天来机关上班时,是一身的西装革履,下班时,陈光宗和他同路,问他:“你家里有中山装吗?或者夹克衫也行。”
淮海问:“怎么啦?”
陈光宗说:“纪检干部不要穿西装,那不严肃。”
淮海这才注意到,这里只有他一人穿西装。他于是第二天上班就换上了他结婚时的那套已经陈旧的全毛华达呢中山装,又托人到上海买了一件同样的衣服。而现在,机关除几个到二线的老同志还穿中山装外,其他人都换上了西装或夹克衫。他那套旧中山装和新买的中山装就都送给了他的老岳父。
市委、市政府要求各党政机关、事业单位都要经商办企业,于是,市委、市政府带头,人大、政协、法院、检察院、组织部、政法委、监察局、公安局,所有的党政机关、国家机关、群众团体以及事业单位,都办起了企业。市政府拨给市纪委20万元资金,要求也办一个企业,这让市纪委的领导很为难,他们召开常委会,坐下来反复学习了“小平南巡讲话”后,依然思想没有解放,因为按照中央规定,党政机关特别是执法、执纪机关是不允许经商办企业的,他们打电话给在中央党校学习的邵林,看看北京和全国其它地区的做法。邵林的意见:纪委坚决不能经商办企业,纪委的任务,是通过履行职能,保证市委、市政府的政策得到顺利的贯彻、落实。于是市纪委组成10个督查组,到各县(市、区)、市直各机关、单位督促、检查经商办企业情况,行动不力的给予通报批评。一时间,黄海兴起了全民经商的热潮,无资金、无人员、无场所的三无企业如过江之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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