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没有几天时间,抢收抢种一结束,就立秋了。天渐渐转凉,田野里偶尔刮过的风儿,也不带有蒸人的暑气,在野外劳动的人们,享受着阵阵凉风带来的快意。
但何娟的身体却 “发热”起来,就在今天上午,一阵凉风吹过,给她带来的是强烈的恶心感,何娟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常,很不舒服,就提前收工了。往常,干活不到日当午,她是不回家的。
何娟帮奶奶做好饭菜,正端饭菜到桌上,准备吃饭。捧起的饭碗,还没到嘴边,饭菜的气味先钻进肚子里,肚子忽然翻江倒海起来,喉咙里仿佛爬着虫子,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何娟“呕”的一声,喷出一口酸水。何娟连忙把头趴在桌子上,接着是,越吐越凶, 连续不断地吐,吐的声音响亮骇人,但实际吐出的食物并不多,吐的全是黄水。劳动了一上午,肚子已经饿了,空空的,没东西可吐是当然的了。可何娟仍不停地吐。
奶奶见何娟吐得痛苦,跑过来,一手托住她的前额,一手轻轻地拍着何娟的背。
奶奶很着急。
“你怎么啦,是不是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
“没吃过什么东西呀,怎会吃坏肚子?”何娟勉强停止呕吐,口齿不清地说。
“那不会是中暑了吧?虽然立秋了,太阳还很毒辣, 你晒了一半天。”
“也说不定。其实,上午在田畈劳动时,就吐过一次,不过吐得没现在这样厉害。”
“那一定了,肯定发痧了。过会,你到赤脚医生哪里去开点痧药。”说着,奶奶到厨房拿来了一只汤匙,说:“发痧的话,用汤匙刮一下,也是很有效的,过去,我们都是这样做的。”
说着,就叫何娟又趴在桌上,要为她刮痧。奶奶先在她的头颈上刮了一会,接着是背上,来来回回地刮,皮肤立即呈现出紫红的颜色来。
奶奶连连说:“果然中暑了,你看,你看,没刮几下,就赤乌了。”
何娟说:“奶奶你也刮得太狠了些,我的肉也差点被你刮下来了,皮肤还能不立即发黑?”
奶奶说:“不是的,不发痧,只这样刮几下,皮肤哪能这么快就变黑了呢。——你快去开点痧药来,吃下去就好了。”
何娟直起身子,说:“现在我好了,等吃了饭再去开药。”
“随你吧。”
说着,祖孙俩就坐下来吃饭。
可是,何娟一端起饭碗,立即又开始吐,吐得比上次还厉害,直吐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眼泪。
“奶奶,我是怎么了,一闻到饭菜的气味,就要吐,这样下去,怎么好?我肚子饿了,却不让我吃饭,我真要疯掉了。”
她奶奶直视着她,又心疼,又不免有些疑惑起来,“你的吐有些古怪,不太像发痧;发痧要吐,但不会吐得这样厉害。”
“那会是什么,我得什么病了吗,奶奶?”
奶奶是过来人,一生生养了七个儿女,活下来三个,夭折了四个,懂得女人做娘的滋味。何娟不会年轻轻就……
奶奶欲言又止,不敢想下去,又不得不怀疑,就问道:“娟娟,你不想吃饭,闻到饭菜味就要吐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何娟说:“什么都不想吃,如果有梅子,倒很想吃一个。”
何娟的奶奶已顾不得闪烁其词、遮遮掩掩了。
奶奶一拍大腿,叫起来来:“不好了,你老实告诉我,前些日子,你是不是与那个毛樵老睡过觉?”
“……”
“你实话对我说,看你的情状,你是……”
何娟刚刚想忘记的事,被奶奶当头一棒打了出来,脑子顿时昏天黑地起来,那日的恨,那日的痛,就是今日天旋地转呕吐的源头?她惊恐地看着奶奶,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看着何娟的这副表情,奶奶已明白了八九分,“罪过啊,罪过,娟娟,你要晓得,做女人有多难,哪能不万分小心……你实话对我说,有过那回事吗?”
何娟哭了起来。
“我道为什么,两个月没来月经了,原来……”何娟越发伤心起来。
“都是你妈惹的祸,哪能把不正经的破脚骨引到家里来?”
“怎么办呢,十七岁的大姑娘,今后怎么出门去?”
何娟悲伤不已,站立不稳,头倒在饭桌上,双肩抽搐着,越发泣不成声。
奶奶也忍不住悲伤,一边擤鼻涕,一边搓眼泪,喃喃自语着,今后怎么生活,还只有十七岁呀……
饭菜凉在桌上,祖孙俩都没动筷子。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天天有呕吐,天天如腾云驾雾的,半刻也不得宁静。“怀孩子”了这个不敢相信、又日见成真的事实,将何娟击倒了。在那个时代,未婚先孕,并且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旦传扬开去,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何娟不敢向亲朋好友咨询,讲述自己的痛苦和委屈,也不敢到医院检查证实,她甚至不敢出门了。干活没过去勤了,即使去田里劳作,也是偷偷地出去,做贼似的,全没往常的生气和精神。亏得现在分田到户,劳动都是单家独户,虽人在外,即使吐了,也没人知道。
何娟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不好,整天懒懒的,说话干事,都没神采,饭菜也不香,没有胃口,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她万事小心,尽量不与人接触,和别人说话也十分做作,生怕漏出一点口风。她的奶奶除了唉声叹气,也没见过她与谁讲过这没脸面、不光彩的事。祖孙俩都夹着尾巴做人。
但是,事情的发展,还是照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尽管祖孙俩百般掩饰,不知是奶奶的脸色、唉声叹气的神态,被那些好事者揣摩出来的呢,还是何娟自己言行不小心露出破绽呢,或者是不是他们祖孙在家中说话,有时声音响了些,被人偷听了呢?反正何娟未婚怀孕的消息,已经在村中流传开来。
奶奶也知道,碰上这样的事,谁家,谁人都会难受的,何况何娟年纪轻轻,遭了这种罪。何娟的奶奶也明白,做奶奶的要关心她,爱护她,不要刺激她。不要老板着一张钟馗脸给她看;心情不好也要装作好一点。否则,真会逼她上死路。
可是这样的情景下,何娟奶奶的心情怎么好得了呢——圳埠头是每天必定去的,洗衣洗菜,洗手洗脚,一天也少不了。奶奶像年轻妇女一样,也脱了鞋,把脚浸在水里洗涤衣物,头上享受金风的凉爽,脚下享受碧绿的清泉温柔的抚摸,中间享受埠头上洗涤女爽朗的笑声。
奶奶有自己的心事,也不去与人搭讪说话,也不与人争是非高低,只是在洗涤中享用难得的清凉与安闲。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关心”她的家事,尽管她爱理不理,那些刺耳的话语,从耳鼓穿透到内心,她浑身似遭蜂叮般的不舒服起来。
“听说你囡孙被人欺负了?是哪个人这样下作、大胆?”
“女大不中留啊,一不小心,就要有外心,瞒着你,自己找朋友了,或许,她与你老太婆一个人过得不耐烦……”
“你好息了”,奶奶没好声气,打断她说。
对方没有想“息了”的意思,她正在兴头上呢,好容易打开的话盒子,可不能轻易关闭。
“你囡孙还只有十七八岁吧,为她找个老公吧,不过,也太年轻了些。”
“无爹无娘的囡宝,没人教养,也真可怜,你做奶奶的……”
话语不断,句句像刀扎心窝,弄得何娟的奶奶非常尴尬,非常恼火,有口难言,一句话也难回对,只得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从此,奶奶也有些怕到圳埠头去。
流言蜚语听得多了,奶奶渐渐不耐烦起来。她是爱孙女何娟的,但她也爱自己。当何娟的丑事流言,成为毒镖,刺伤了她,使她感到烦恼、伤了自尊的时候,就觉得,应该让这个制造了丑事的孙女,也分享她的烦恼,这很合理。
因此,每次一进家门,见到何娟,肚里就鼓起一股无名气,不发出去,肚子有涨破的危险。于是乎就不让自己的嘴巴停下来,走着念叨,坐着念叨,干活时也念叨。见何娟阴着脸,不声不响,默默地忍着,奶奶越发生气,以为何娟不把她的话当话,话语声就大起来,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你污爹污娘污自己,最后害我老太婆也受气。”
奶奶开了口,就越说越来气。
“怪来怪去,还是得怪自己。”
“有个不正经的娘,生了你这个不正经的囡,无爹娘教训,十七八岁的人,就干下了这等不要脸的事。”
……
开初,奶奶念叨,何娟装作不听见,自己内心里也羞愧的紧,哪有脸来说这事。后来奶奶煎煎刺刺,说话越来越毒辣,何娟实在忍不住了,就低声回对了几句:
“奶奶,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你不说,我也难受着。”
“你难受?晓得难受,还会去做这千人痛骂万人恨的事?”
何娟被说哭了,“又不是我骨头轻,主动去勾搭别人,是那个畜生强暴我呀。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你还要这样说我。”
奶奶不依不饶,她只记着圳埠头被剥了脸皮,在村里走路,抬不起头的情景,而所以使自己这么没脸面,全是眼前的囡孙造成的。奶奶越想越气,就不顾什么难听不难听,何娟难受不难受,就图自己嘴巴畅快,一股脑儿把气撒了出来。
“强暴不强暴,你不要找借口了。这个东西夹在你的大腿吖陇里,只要你坚决不肯,两腿夹得紧,男人哪里能强暴得成的?”
“你不知道,那毛樵老的力气有多大,加上怕难为情,怕被人听见,就不敢放声大胆地喊。奶奶,我当时真的没办法了。”
奶奶不但不听何娟的解说,反而更焦躁起来:“你再这样辩,我越发难听的话也会说出来。”
“奶奶,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站在房门口,连门也没进去,是他突然袭击我,强行把我抱进去的。我坚决不肯,你不知,他有多疯狂,完全没了人性,当时,我的手、大腿、身体上全是乌青。”
“我现在才明白,这毛樵老是故意把你支出去洗衣,乘机好对我强暴,这个畜生。”
“你的话谁信?不是你不肯洗衣,我才去洗的么。或许这正是你们两人设计好的,把我当傻瓜而已。”
“你冤枉死我了。奶奶, 你也这样说我,我只有去死了。”
奶奶心里的火气还没消,何娟的话都听不进耳了,她嘟哝着,语言仍是不依不饶:谁叫你这么不争气,女人做了这种事,除了被人指手画脚,还能有什么?活着真也没意思……
从奶奶干瘪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却饱蘸着毒汁很有些伤人。何娟听着,心疼不已,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她躲在房间里,几天不出门;饭也不下来吃,她真的想到死,死的念头,不时冒出来,在心里盘桓了许多天。
冷静了几天,奶奶有些清头过来了,何娟不吃不喝的,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钢的支撑,人可经不起这般折腾,要瘫下来的。奶奶有点慌了,也很懊悔自己没有关拦的嘴巴,话语太伤人了,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受得住?真有些后怕了,万一何娟真的想不开,找了一根绳子,或学他的爹,投到水库里去,都不是闹着玩的事。做奶奶的怎么向她死去的爸交代?她再也不敢责怪何娟了,倒是天天跑到楼上去,不断地解劝,不断地向何娟讲好话,赔不是。何娟的奶奶把饭菜也端到她房间里,何娟不肯吃,还用汤匙兜了饭菜,一口口喂她。弄得何娟不好意思,才开始吃饭。
何娟哭够了,饿够了,也想通了。死了,只剩下一副散了架的骨头,躺在地上再没效用,这也太没做人的意义了;自己还年轻,要活下去,要让这副骨架支撑你走路,支撑你勇敢地面对生活,做人总有做错的时刻,逃避不是办法,要让自己有改正错误活下去的机会。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应想的老是死,需要的是勇气,面对难处,想出应对解决的办法。
何娟有了自己的主意。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去找妈妈,她要主动把这件事告诉她,承认遭受的挫折;要把自己的主意说出来,直起腰杆做一回人。
何娟来到毛家湾,拜见了足智多谋的母亲。走进家门,母亲和晚爹叔(继父)毛秋南,正摆好菜饭碗,准备吃中饭。一见何娟进来,连忙添碗添筷。
“来得早,不若来得巧啊,何娟,你刚好赶上吃饭,只是没有下饭菜。来,来,坐下吃饭。” 晚爹乐呵呵地招呼着何娟。
何娟在路上就想好,在母亲面前,一定要坚强些,这件事,与母亲也有些关系,是她起的头,搭的线,不要一说事就哭哭啼啼的,会弄得母亲不好意思。
可是,何娟要坚强面对母亲的美好愿望,像凝冻的猪油,经不起热锅的考验,一挨上锅就融化了。何娟一见到母亲,喉咙就有点哽咽起来,母亲他们亲切地招呼吃饭,何娟一声“妈”还没喊圆满,眼泪就开了闸,坚强就这样轻易地被眼泪泡软了。
“碰上什么难过事了,你慢慢对妈说。我们先吃饭。”
“妈……”
“是的,饭总是要吃的。”晚爹秋南把盛好的饭,放在何娟面前。
“妈,我真的吃不下。——我难做人了。”何娟这样说着,耳朵里又仿佛透进奶奶“还不是死了好”的怨言,越发悲上加悲,喘不过气来,瘫倒在椅子上。
母亲老两口吓坏了,围在何娟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对妈说,妈帮你出头。”招琴雄赳赳地说,她心里,天下没有事能难倒她的。
确实,母亲招琴,天不怕,地不怕,是泰山压顶不弯腰,顶着泰山仍能跑的人。四嫁的历险,什么苦难没经受过,什么怪事没领教过?
可她还是怕女儿的眼泪。
其实那眼泪帮了何娟的忙,眼泪融化了她内心的不少悲伤,何娟的心情已平静了许多。
何娟低眉顺眼,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仍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头,含羞地开了口,眼泪与话语一齐滚出,让眼泪来浇灭可能伴随而来的激动和悲伤,“妈,我真有点难做人……”
“那个毛樵老强暴了我……我有身孕了,已有两个多月……”
万万没有想到,女儿说的是这样的话,招琴的脑子顿时石化了,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等她回过神来,脑子还清醒不过来,她一连串地重复着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一惊非小,她宏伟计划的第一步,是促使毛樵老做成何娟的免费长工,可不但没有走成第一步,却是让毛樵老因势利导、顺手牵羊,反打了何娟的“短工”,羔羊白白地落到虎口之中,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
一怒之下,招琴一把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发夹,顺便带下了不少头发,摔在地上;又顺手打碎了一只碗,算是对自己计划不周的惩罚。
招琴满脸通红,呼呼地喘着粗气,绕着饭桌转圈,她在想,如何立马惩罚毛樵老,这个仇,不能不报。
“这个賊胚,这个畜生,这个不得好死的强盗,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招琴骂道,脸由红转青,嘴唇抖动着,嘴里喷出烫人的火星。
招琴喃喃地不停的骂着,念叨着。
她说,要立即组成亲友团,把毛樵老找来,打得他喊爹喊娘,找不到方向——干脆就打成肉饼算了,就是打死他,也不解恨呀……就算给他慈善一点,留他一条狗命,那至少也得打断他一条腿,让他一米八零的大个子,变成零点八一的矮人,像狗一样永远四脚着地地爬!亲友团人数越多越好,要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一下把他打成狗熊,趴地求饶,绝不让他有转坤的机会……
“招琴,你冷静点,这样能解决问题吗?”秋南急了,以为她现在就要招人动手,就赶紧劝阻。
“你滚远点”,何娟的妈喝道。
何娟也觉十分不妥,说:“妈,这不是办法,你把他打死了,仍没能解决问题呀。”
“解恨呀,其他,你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办法,才来找您商量。不过,你刚才说的,真不行,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会使事情更难办。”
“这不行,那不行,却又拿不出办法,难不成给他白欺负了不成?”
何娟的眼泪又涌出来,说:“妈,事到如今,我只能自认晦气了。”
招琴听了,跳了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说算了,就这样给白糟蹋了?”
何娟不知如何回答,默默地擦眼泪。她的妈大声地吼起来:
“不行,这绝对不行,哪能白便宜了这狗娘养的?这口气咽不下,那我就去告他,让他去坐监牢。”
“你这办法倒真该说好,”她的老公秋南说,“这样一来,毛樵老固然进号子了,可你的女儿比进号子好不到哪里,她只能天天坐在精神折磨的监牢里。而且,你本人的名声也会大振,这件事不是由你而起,毛樵老这匹狼,不是你介绍去吃何娟这只羔羊的吗?这样“引狼入室”的成语,就有了正解,你成为笑柄故事的主角,美名就会传遍天下。”
“滚一边去——你挖苦我吗?”他老婆又吼道。招琴又急又臊,这真是要她命的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办?孩子在肚里要咬出来的,你们是说,不声不响地赶快把孩子做掉,还自己掏钱去?”
何娟抬起眼泪汪汪的脸说:“妈,我来,就是想你帮我出出点子,怎么办最好。”
“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没了主意,我又不是医生,也不会流产。”
“不是这样的,孩子也是条命,我不想就这样随便害死孩子的命。我想把孩子留下来。”
“你发疯了,你还没结婚,就生孩子,你还要不要在这世上生活?”
“妈,正是我还要在这个世上生活,我只好认命,嫁给他算了。”何娟硬着头说。
招琴连连摇头:“你疯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强奸你,还嫁给他?”
娘的话说得难听,却是实情,何娟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说:
“妈,我也不愿,可除了这样做,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把孩子打掉,要毛樵老赔偿损失,死也不能嫁给这个畜生。”招琴这话一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只是空口说白话,赔偿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不合现实,毛樵老的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个光,除了一双空手,一个光屁股,什么东西也没有,拿什么来赔你?
何娟早明白这一点,虽然这样以德报怨,非常不情愿,但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妥当的路可走。
“我想了几天几夜,只有一条自己作贱自己的路了。如果把孩子生下来,没有老公却有孩子,一辈子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今后的日子就难过了,也害孩子一辈子。即使把孩子打掉,村里已经知道我怀孕的事,我仍然不会有安分日子过,何况,今后,我嫁给谁呢?想来想去,只能嫁给这个畜生了,还可以掩饰掩饰,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并且要快,肚子里的孩子不让等了。”
“不是吗,你原先的想法,也有把我许配给他的意思。或许,这正是我的命,我只能配这样的老公。”何娟又补充了一句。说着,又泪如雨下,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凄楚,心里万般不愿,却又不得不去做,这种滋味,谁能体味到?
结婚不是人生最重大的事吗?这是大喜事吧,可她在给自己谋划结婚生子对象,是强奸她的人。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要有多大的坚强和勇敢,去下这样的决心,去容忍这样的伤心和屈辱!
眼泪把面前的饭淋湿了。何娟拿起筷子,拨拉着饭粒,掩饰着内心巨大悲恸。
“他好好地帮你干活,当然可以考虑,可哪料他是这样的畜生,当然不肯把你嫁给他了。”招琴自语着。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得说说你,老佛爷,”毛秋南插上一句说,“你这个人说话办事,毛手毛脚,只见初一,不顾十五,稍微想一想,把鱼放到猫面前,猫哪能不动心?叫毛樵老帮何娟,不是……”
“你少放屁!”招琴立即发火,怒视着丈夫。
“好,我不放屁,——让我说句话么,实话实说一回行不行?”
“我是看着何娟可怜,想叫个人帮忙,哪像你,对何娟死活不顾,只知说现存白话。”
“我不好,我不行,可你的好心,也没见得给你带来好报应。”
“哪里想得到,毛樵老是个毛面畜生。”
“应该想得到,哪有猫儿不吃荤?毛樵老是个老光棍。”
“你就会做事后诸葛亮,当初你为何不叮嘱我更正我?”
毛秋南叫起屈来:“老天菩萨在上,我没有提醒过你吗,你历来把我的话当屁,我在老佛爷面前,一切要听你的,没我说话的份……”
招琴很不耐烦,说:“好了,好了,好省了,你,不要卖好口,放屁到此为止。现在,何娟自己放倒,认晦气了,就这样办,妥当吗?你说?”
秋南现出“奴才相”来,低头弯腰的同时,右手在招琴面前一摊说:“喳,老佛爷,我说。依奴才之见,首先呢,听你的指示,你作决定;再次呢,如肯听奴才放一次屁,你就尊重何娟的意见,在当今,这是最息事宁人的办法。”
“去把毛樵老叫来,没有当事者,事情是做不了的”,秋南补充说。
“老佛爷”看看秋南奴才,又看看何娟,不说话。
何娟央求说:“麻烦你,妈,把毛樵老叫来吧,要他当面保证,今后要待我好。”
她妈虽万分不愿,但又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她不想太逆拂女儿的意思,就同意出门,劳驾自己的双腿了。
秋南说:“我们大家先吃了饭,把饭碗整理了,再去叫他不行么?”
这个意见得到大家的响应,各人食不知味地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放下饭碗,晚爹和何娟收拾碗筷,招琴就出去叫人。
招琴的性子虽有点急躁,但天然生有一张弥勒佛般的笑脸,平时,只要不发怒,那张脸真可说人见人爱,脸往往能将急暴的心遮盖起来,那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个慈眉善目的人呢。
可毛樵老被她叫出来的时候,那张笑脸的影子都没有了,整个脸就像是一张翻过来的猪肚,狰狞恐怖,连勇敢无比的毛樵老见了,连连打起寒噤来。一则,这张脸实在有些可怕,毛樵老从没见识过,二则,毛樵老心怀鬼胎,自知对何娟做过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事,看到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来,生怕她已知道了自己的出格事,那就大难临头了,招琴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毛樵老偷偷地再次瞧了瞧招琴的脸,想从她的脸色上揣摩她的来意,如果是来找他算账的,他必须做好准备,克制自己:一定要骂来不还口,打来不还手。以忍耐来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招琴盯着毛樵老好一阵子不说话,使得毛樵老浑身毫毛都竖起来,“招琴大妈,你找我……”毛樵老说话都结巴了。
“毛樵老,你到我家去一趟”, 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紧了嘴,迈开脚步就走了。毛樵老知道,要在平时,招琴大妈一旦开了口,她的那张嘴,就像开了闸门的水,再也拦不住,浩浩汤汤,滔滔不绝,别人休想流进半支水来。
虽然毛樵老性如烈火,要是别人面前,水稍一溅他火星,他一定立即就燃起大火。可今天在“招琴大妈”面前, 毛樵老因心怀鬼胎,就不敢造次,只得百般做忌,放轻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招琴大妈的后面。
毛樵老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跟着“招琴大妈”,走进了她的家门,满头还时时刻刻感受着招琴那张猪肚脸散发出来的威压。说实在,毛樵老有点心虚:他毕竟伤害了她的女儿,内心有鬼,说不得;二是毕竟“招琴大妈”是出于好意,叫他去帮忙何娟,而他回给她的竟是恶报,自己这种无情无义的行径,确也不好向人交代,心不能不虚。毛樵老心存这两重压力,他只能大气不出,一声不吱地做了跟班仆役。
要明白,在村中,谁人不知,他是有名的三角石头,哪一个能摆平他?哪一个敢给他脸色看?可今天,在招琴大妈面前,表现得那么温良恭俭让,那么俯首贴耳,要付出他多大忍耐意志的考验。
进得家门,先叫了声“秋南叔”,秋南没有回音,只是点了点头。又见到哭丧着脸,坐在一边的何娟,看到自己罪行的活证人,心里一惊,头一缩,也不敢与她打招呼,连忙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就尴尬地站在原地打圈子。猛然间发现,招琴大妈像判官一样站在身后,他脊背发冷,冷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意识到,小鬼进了阎王殿……
他心虚的事八九不离十发了,看来他是来接受阎王审判的。此时此刻,天王大胆的他,也不能不战栗了。
他索性站定了,准备接受扫帚畚斗,拳头巴掌什么的,一齐扑过来,接受应得的惩罚。
站了一刻,毛樵老身上并没有任何热辣辣的感觉,却是传过来秋南叔的话:“毛樵老,你先坐下,我们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说罢,用手指指毛樵老脚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毛樵老弯下腰,正准备坐下,却听见招琴大妈一声喝:“站着,坐什么坐?你脚骨健着呢。”
见毛樵老果然不敢坐下,招琴就站到他正对面,手指几乎点到他的鼻子上,说:“那天,我叫你去帮何娟农田里干活,你干什么了?”
见毛樵老不啃声,一声大喝:“说,干什么了?你这个毛面畜生,有胆做,没胆说了?说呀,你个畜生!”
毛樵老最担心的事,果然临头了,他下意识地弯下腰,嗫嚅着,“我,我……我错了……”
“你何止是错,你犯罪了,知不知道?”
招琴大妈真生气了,伸出手,就想送给他一巴掌,让尝尝招琴大妈这“大烧饼”的味道,清醒清醒头脑。
秋南赶紧站起来,拦开她,把她劝坐在凳子上,说:“耐心些,耐心些,我们好好商量。”
招琴难平怒气,“你个畜生,我们真想把你告了,让你去坐牢……”
秋南站到毛樵老身边,按他坐下,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你要理解做娘的心情。你不知道吧,那件事,已在何村传开了,何娟的压力有多大?她多次不想活了。要是发生意外,你毛樵老还能心安理得、平安地活在毛家湾?”
“我,我是畜生,我大错特错了……”他忽然跳起来,跑到何娟面前,咚的一声跪在她的脚下,说:“我对不起你,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绝不还手。”
这突然动作,使何娟慌了手脚,“你,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知道错了?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能一句错了,就完事了。”
“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死也不推……”
招琴大妈也走过来,说:“你个毛面畜生,你还不知道,就那一次,你把我女儿肚子搞大了,畜生,你说怎么办?”
这一句话,真把毛樵老惊倒了,他的两只眼睛,想落弶的老鼠,眼珠还在转动,丝毫显示不出活的希望。他知道,这罪孽,比原先想象的要大多了,凭他这颗脑袋、这只干瘪的钱袋,要想出解决的办法,比登天还难。
毛樵老干脆把自己当死猪了,反正死猪不怕热水烫,就干脆躺倒在地,做起死猪来了。之后,他先打了自己一巴掌,接下去,做起了死猪,他跪着,弯腰低头,像土改时挨斗的地主。反正,他只觉得自己山穷水尽,毫无办法,只有等待他们一家人来斗争,来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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