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过后,淮海正式到市纪委上班,他提前10分钟来到办公室,并非是他第一天上班要表现,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办公室里除二线的老主任和张凯外,别人也都早到了,在忙忙碌碌地打扫卫生,孟心洁倒完痰盂,又擦桌子,又将各人茶杯洗净,放上新茶叶。上午室里开会,雍主任分配10月份的工作任务,他说:本月共有3件待查信访案件,一件是市劳动局抗洪期间大吃大喝案件,由张凯负责,郑宁协助;一件是市印染厂厂长商文军收受回扣案件,由孟心洁负责,郑宁协助;还有一件是市农业生产资料公司杨洋控告公司领导打击报复案件,这是科级干部案件,由市供销社纪委查处,路淮海先熟悉一下情况,负责督办。另外,本月还要召开市直纪检查案工作会议,会务由办公室负责,我们负责会议的文字材料,共有8家单位在会上发言, 还要准备一份领导讲话,这项工作也由路淮海负责。
淮海不知道市劳动局在抗洪期间大吃大喝的领导是谁。他的姐夫杜百灵是该局党委副书记,如果是他,肯定要来找淮海,但这个忙他帮不了,群众遭了灾,他们还有心思喝酒吃螃蟹,一桌人都拉稀趴下了,影响很坏,人民来信一直写到省委书记那里,处分肯定是逃不掉了,还要通报。劳动局的名声很不好,是典型的吃拿卡要单位,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没好处不办事,有好处乱办事,淮海的姐姐常往父母家里送东西,有烟酒、海鲜、服装还有各种购物卷、信用卡,都是各个企业向劳动局“进贡”的东西。淮海问郑宁,知道不是杜百灵,放了心,但吃螃蟹的这个副局长是花枝的好朋友的爱人,幸好她还不知道淮海调到纪委,不然也会来找他的;也幸好这个案子不是由淮海负责,否则事后知道了,不好见面。
淮海到市供销社纪委了解杨洋控申案件情况,他不知道这个杨洋,是否就是他小时候邻居那个杨洋。这个杨洋是市农业生产资料公司办公室副主任,因和一个妇女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被人抓住痛殴,后又被人闹到公司要求赔偿,受到公司“留党察看、撤销职务”的处分。但杨洋不服,反告公司,说他是因为曾向公司书记提过意见而受到打击报复。据与杨洋通奸的妇女陈述,她和杨洋素不相识,她正在路上行走,杨洋盯上了她,她很害怕,转了几条巷子,但没有将他甩掉,他一直跟到了她家,意欲强暴她。 但据杨洋说,他和这个妇女是中学同学,多年不见,一次在街上偶遇,她喊他上她家去坐坐,并没有发生两性关系,她的丈夫正好回家撞见,诬赖他强奸他老婆,将他打了,又到公司来要求赔偿。他被抓住时,身上连一件短裤也没穿,对此他解释说是天热,那妇女叫他把衣服脱掉凉快凉快的。
供销社纪委问淮海此案怎么处理,淮海叫他们完善证据材料,形成调查报告,提出处理意见,然后到市纪委二室过堂。
准备大会文字材料,让淮海颇感压力,他在部队时就常写文章,还被抽到团政治处报道组,有些文字功底,但刚到机关,不知道机关公文怎么写,要对8份大会发言文章修改、把关,领导讲话还要自己起草。他去找陈剑飞,陈剑飞给他找了几份领导讲话,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大同小异,你把日期、单位名称改改,再综合一下就行了。”
一天他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很晚才下班,到家后看见杨洋在他家等他,果然是那个他小时候的邻居,还带来4瓶酒,两条香烟。杨洋谈了他的情况,请淮海帮忙,说“留党察看”他倒无所谓,就是“开除党籍”也没有什么,只要不“撤销职务”就可以了,他不知道党纪处分和政纪处分是对应的,留党察看必然要撤销行政职务,他倒是不在乎这个“党籍”,只在乎行政职务。淮海说组织会公正处理的,叫他将烟酒拿走。杨洋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来看看老邻居、老朋友,怎么能空手呢?淮海说,如果你不拿走,我就明天让供销社纪委给你送回去。
杨洋走后,花枝说:“这人很讨厌,我下班回家时,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提着烟酒,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还对我说,他和大姐夫在同一个单位,他爸爸在市物资局,是大姐的领导。”
淮海说:“你不要看他表面上老实,其实很龌龊。你还记得以前街上东风照相馆有个开票的小瘸子吗,他大白天将人家摁在南门大桥南边农田的沟里强奸,一个过路的人听到田里有人哭,过去一看,他把裤子脱到半截爬在那里,再看草下面,一个女人在他身底下。他爸爸那时在地区供销社当业务科长,批农药、化肥,就找人将他从公安局里放了出来。他现在又干这种事。”
一天,市纪委召开常委会,听取各室查处案件情况汇报,雍主任叫淮海汇报杨洋控申案件。淮海看着笔记本,作了口头汇报。主持会议的常务副书记邵林听罢,笑着问淮海:“你这是《调查报告》,还是调查记录?”
淮海说:“是调查记录。”
邵林又问:“那为什么不形成《调查报告》呢?”
淮海正要回答,雍主任对淮海说:“我不是早就对你说,情况差不多了,就赶紧形成《调查报告》,准备向常委会汇报?你怎么到现在《调查报告》还没有?”
淮海感到很诧异,说:“雍主任,不是你对我说,这是督办案件,不要抓在手里,《调查报告》让供销社纪委去搞,当时二室的同志都在场,你怎么又这么说呢?”
雍主任红着脸说:“我怎么会那样说呢?肯定是你听错了。”
邵林很严肃地对雍主任说:“你不要说了——案情已经很清楚,就按供销社纪委和二室的意见办,控告申诉不能成立。”
淮海离开了会场。常委会休息时,夏侯民来对淮海说:“邵书记叫我对你说,刚才不是批评你的,你是新同志,没有责任,不要有顾虑。”他又告诉淮海,淮海离开会场后,邵书记将雍主任狠狠批评了一顿。
淮海将大会领导讲话稿写好后,交给雍主任,他心里很没有把握。雍主任一边看着材料,一边咂嘴。第二天,淮海问雍主任材料还要不要修改,雍主任说,材料交给办公室肖建了,叫淮海和肖建联系。淮海到办公室,秘书肖建将材料交给淮海,叫淮海重抄一遍,淮海拿到手一看,材料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开大会之前,邵林到二室来检查会议准备情况,谈到了材料,他说:
“我刚到黄海县政府当秘书时,办公室主任叫我写一篇领导讲话,我加班加点写好后拿给主任看,他把第一页改得一字不剩,又翻到第二页,又把第二页改得一字不剩,然后他不改了,说:‘小邵,拿纸和笔来,我说你写。’结果他口授了一篇领导讲话。但我很快就会写了——机关公文不难写,要经常了解政治形势和工作情况,特别是路淮海这样的大学生,会很快掌握的。”
淮海听了,心中对邵林非常感激,淮海知道是有人在书记跟前讲他不会写机关文章的话了,但书记讲这一番话的用意,是安慰他,鼓励他。邵林是个有着超强工作能力的领导,在市纪委有很高的威望。他是江苏省溧阳县人,1969年从浙江一个商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黄海县革委会工作,后任县政府办公室秘书。1979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准备提拔他当县供销社副主任,但有人写人民来信,说他在浙江上学时参加造反派组织,打过人,属于“三种人”。其时中央正在清查“三种人”。组织上派人到浙江调查,查明他虽然参加过造反派组织——那时学生谁没有参加过造反派组织呢,除非是“黑五类”子女——但没有打过人。然而,问题澄清了,却错过了提拔时机,县供销社副主任的位子被别人顶替了,就将他调到县纪委任副科级秘书。有一年,省纪委交办该县纪委一件信访案件,省纪委领导下来听取查办情况汇报时,他也随县纪委领导一起参加会议,县纪委领导汇报了案件调查情况和处理意见,市纪委领导对县纪委的查处意见表示同意,省纪委领导听后也非常满意,表示可以按市、县纪委的意见结案。但就在这时,邵林要求发言,他讲了半个多小时,将市、县纪委的意见推翻,讲了自己的看法。他的发言,得到了省纪委领导的肯定,结果这个案件就按照他的发言重新作了处理决定。这件事充分反映了他有胆有识的性格特征。事后,省纪委领导对市纪委领导说:“这是个人才,一定要提拔使用。”于是他被越级调到市纪委任常委,不久当了副书记。他初任市纪委副书记时是第三把手,一把手书记是由市委一位副书记兼任,二把手常务副书记,是一位任过正职县委书记的老同志,但不久市纪委的大事小事,就由他说了算,书记或常务副书记布置工作,机关干部们总要说:“我还要请示一下邵书记。”在常委会议上讨论工作,也常是他的意见能得到多数人的赞成,因为他总能掌握准确的情况,执行政策的水平也高人一筹,因此提出的处理意见也更有道理。他就像梁山泊上的宋江,将寨主“架空”了。一把手书记放手让他工作,常务副书记感到委屈,气得生了病,不久调到市人大当副主任去了,他当上了常务副书记。他不喜欢在办公室听汇报,事必躬亲,掌握直接材料,因而人们向他汇报工作总是小心谨慎,不敢敷衍。使用干部也很公正,在市纪委机关没有人敢跑官要官。曾有一个部队转业的中校,按照规定刚来时任科员级助理纪检员,中校心里不平衡,又听人说地方上什么事情都要有关系,就请出市委一位领导打招呼,邵林对中校说:“以后不要找人打招呼,市纪委还没有这种风气,职务升迁问题组织会考虑的,个人只要做好工作就行。”他对一般干部很和善,见面都主动和人讲话,很少疾言厉色批评人,但对中层以上干部态度严厉,批评不留情面。常委夏侯民以前在基层工作时,喜欢拉帮结派,搞个人小圈子,到市纪委后,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搞一点小动作。
但领导个人能力弱,却能使民主风气得到发扬,以前市纪委开会讨论工作,各抒己见,争论得不亦乐乎;而领导个人能力强,却容易形成“一言堂”、“家长制”。在邵林主持工作期间,市纪委就形成了这样由他个人说了算的局面。
市直纪检查案工作会议开后,雍主任将市教育局建宿舍楼案件交给孟心洁和淮海查办,他对他们说:“这事一定要严肃查处,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他的儿子今年上初中,未能考上黄海中学,市教育局给市纪委3个指标,但机关里有4人,没能轮上他,因为他的爱人是黄海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以到黄海县“一中”去上学,黄海县“一中”虽然也是重点中学,但正如雍大雅满怀怨屈所说的那样:“市委组纪宣3个部门,有哪个干部的小孩不是在黄海中学上学?”他到市教育局去要指标,市教育局的领导没有给他——这下他们可被他逮住了。
已过去好几天,孟心洁一直没有行动,淮海问她,她说:“不着急,先让我去摸摸领导意图。”
淮海听了很奇怪,“怎么调查案件还先要摸领导意图?”
孟心洁说:“这个案件有点复杂。”
淮海说:“这个案件有什么复杂的?宿舍楼建在那里,哪些人住也清清楚楚,只要查查资金来源不就行了吗?”
孟心洁说:“你不知道,这个案件孟书记年初已经查过,说‘挪用扶贫资金’不能成立,我们现在如要推翻这个决定,当然先要看看孟书记是什么态度。”
淮海说:“这可是省纪委曹书记亲自交下来的案件,曹书记的意图不是很明确吗——一查到底。”
孟心洁说:“曹书记每天要批多少人民来信,每一件他都要督办,他哪能顾得过来,是什么情况、怎么处理,还不是由下面决定。”
几天以后,孟心洁和淮海到市教育局,找几个领导谈话,但一把手王锋一直说他没时间,约不到。一天,教育局办公室终于打来电话,说王局长今天有空,叫他们现在就去。淮海心想,这家伙谱倒大呢,还叫办公室打电话,他对孟心洁说:“叫他到这里来谈话。”
孟心洁说:“我们就去一趟吧,反正也不远。”从市长到老百姓,哪家没有小孩上学,把这些家伙惯上天了。他们到了市教育局,坐下以后,拿出笔和纸,说明来意,正准备谈话,王锋问孟心洁:“请问你是什么职务?”
孟心洁说:“正科级纪检员。”
王锋又问淮海:“那么你呢?”
淮海说:“市纪委科员级助理纪检员。”
王锋说:“一个正科级干部,一个科员级干部,你们没资格和我谈话,回去叫你们书记派一个正处级的干部来找我。”
淮海把桌子一拍说:“我们代表市纪委审查你的问题,不是个人找你办事,你必须老老实实接受审查,如实回答问题。”
王锋的气势立即被打了下去。王锋是个有名的霸道人物,人们说市教育局的领导班子是个“幼儿班”,王锋是幼儿班阿姨,班子成员是幼儿班学生,他对待局里其他领导颐指气使,对待局里中层干部和一般干部开口就训,还会骂人。偏偏这样的干部还得到市领导和组织部门的赏识,说他有魄力。他起身来给他们倒了茶,又打电话,叫办公室去买冷饮。不一会儿,办公室送来几支雪糕,淮海不吃他的雪糕,让雪糕在办公桌上溶化,孟心洁起身拿来一只茶杯,将雪糕放了进去,又拿来抹布将桌子擦干净。王锋谈的情况跟局里其他人员谈的情况一样,“他们用这笔‘扶贫资金’建了一栋宿舍楼,但宿舍楼是用来改善老师居住条件的,并没有挪作它用”,这些家伙,早已统一了口供,但还有一点别人没有谈到的,就是他说这事他请示过省教育厅、经省教育厅冒厅长同意的。淮海问他有没有《请示报告》和冒厅长的批示,他说没有,他是口头请示、冒厅长是口头答复的。
这是这个案件的关键,如果王锋所言不假,市教育局即使果然挪用了省扶贫资金建宿舍楼,他们也不承担责任;但既然他们不是挪用,那为何还要请示冒厅长?孟心洁和淮海到省教育厅取证,他们以为冒厅长会袒护黄海市教育局——现在查办违纪案件的最大难点就是“官官相护”,不是领导主动为下级承担责任,就是推说记不清了——但没想到冒厅长根本不承认有人请示过他,他说:“我怎么可能会同意这种事呢?黄海市教育局挪用这种资金建宿舍楼,真是胆大包天,在苏北其它贫困地区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案情调查基本结束,淮海说让他来起草《调查报告》,孟心洁说不用,还是让我来吧。她将《调查报告》写好后,给淮海看,说如没有不同意见,就签上调查人的名字。淮海看后,大为惊讶,她怎么能这么写呢?《调查报告》所说,完全就是市教育局所说的情况,调查结论为:一、用省扶贫资金建宿舍楼情况属实,但所建宿舍楼是为改善教育系统内教职员工的住房条件,而非挪用专项资金为领导干部建宿舍楼;二、局领导住宅存在着超规定标准问题。处理意见:一、责令市教育局党委作出书面检查。二、局领导超标准部分按市价补交费用。”
淮海说:“那幢用扶贫资金建的宿舍楼,明明住着市教育局的领导和中层干部,那怎么说不是挪用扶贫资金为领导建宿舍楼呢?这和实际情况不相符!”
孟心洁说:“这是孟书记的意见。”
淮海说:“那怎么向省纪委曹书记交待呢?曹书记还要向全体政协委员和媒体作交待呀!”
孟心洁说:“那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
淮海说:“这个名我不能签,这不是我们调查的实际情况。”
孟心洁说:“就是按你所说的那样写,到了领导那里还是要被否定。”
淮海说:“领导可以否定我们的处理建议,这是他们的权力,但他们不能改变调查情况,我们更不能不实事求是汇报调查情况。这个名我肯定不签!”
淮海想起,有一年他和在部队宣传队时的几个战友,一起到海阳县千秋镇去看望他们原宣传队的指导员、团政治处宣传股副股长,他转业在该乡任宣传委员,他的爱人是镇小学老师,他家就住在这个小学里。学校的教室、校舍,都是五十年代建的低矮的平房,有两排教室秋天发大水时被冲倒,还没有重建,淮海看到,教室里每个位子都有三、四个学生,冬天北风从玻璃残缺的窗户里吹进来,学生们都瑟缩着挤在一起,鼻子冻得通红。可是这帮没良心的家伙,已有很不错的住房,还要动用这笔扶贫基金盖更好的住房。
案件调查人不在《调查报告》上签名,这在市纪委过去还从未有过,到年终上级纪委下来检查案件质量,就是不合格案件,而黄海市纪委历年案件质量检查都是优秀。
孟书记将淮海叫到办公室,她劈头就说:“你好大的胆子,敢查我的事情!”一句话说得淮海非常恐慌。孟书记50多岁,“文革”前毕业于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原在建阳县任妇女主任,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当了副县长,而后又当了县长、县委书记,现为黄海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她性格直率,作风民主,每天早晨上市场买菜,和肉贩、菜农打成一片。她的爱人是市法制办主任,个子不高,却是个大男人,对她说:“你进了市委大院是书记,忙工作,到了家是我老婆,忙家务。”法制办是个清闲衙门,他定时上班下班,孟书记常因开会下班迟,他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她回家烧饭。淮海问她:
“孟书记,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什么时候查您的问题了?”
孟书记说:“你坐下。我问你,你是不是去调查教育局建房问题了。”
淮海说:“去了。”
孟书记说:“那个案子我今年已经查清,你为什么又要去调查?”
淮海说:“孟书记,我哪有权力擅自调查案件,是组织派我去的。”
孟书记说:“我还听说你不肯在《调查报告》上签名,为什么不签名?”
淮海说:“因为情况不符。”
孟书记说:“运用政策、法规的水平可以慢慢提高,你先回去把名签了,有责任由领导承担。”
淮海离开了书记办公室,他不清楚孟书记与市教育局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是因为自己查过的案子结论被推翻就不顾事实、包庇违纪问题,也太没有党性原则了吧!王锋以前是市委副秘书长、市委秦书记的秘书,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一天,有一个人走进二室办公室,雍大雅抬头朝他看了看,又把头低下去继续看文件,就像不认识,孟心洁站起来对淮海介绍道:“这是我们二室的吴主任,在基层挂职锻炼。”
检查二室主任吴建华把手伸给淮海问:“你就是路淮海,新来的?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件事。”
他把淮海领到楼梯转角处,说:“市教育局建楼的案子是你在查吧?这事年初我参与调查过,已经作了处理。”
淮海心想,又一个说情的来了,他没有讲话。吴建华继续说:“案情已经清楚,你抓紧时间结案吧。”
淮海说:“吴主任,情况并不是那样的,他们‘挪用扶贫资金’建……”
吴建华打断了他的话:“这事我比你清楚,你把名签了吧——怎么?”
淮海不说话,两眼执拗地望着楼梯口窗户外面。吴建华看了他一会儿又说:“我还没有离开纪委,还是二室主任,说话就没人听了?好吧,就这样,你回头把名签了。”
淮海回到办公室,雍大雅问他:“吴建华找你说什么事?”
淮海说:“没说什么。”
雍大雅说:“他老婆在黄海中学,又是来找你说情的吧?你要注意,你才来,不要办人情案!”
晚上,小布也到淮海家来了,他气急败坏地对淮海说:“你行啊!本来指望你帮忙的,没想到你不但不帮忙,还帮倒忙。你要记住,是我爸把你弄地市纪委的,弄你进去可不是让你来对付自家人的。你在市纪委算是最小的干部,不要把自个儿当成书记,要是你当了书记,更要‘大义灭亲’了。”
小布走后,花枝对淮海说:“淮海,我很替你担心,怎么矛盾都集中到你这儿来了,我夜里醒来常见你睁着眼想事情,你睡眠本来就不好,这样下去会影响身体的,我不管什么‘党风’不‘党风’,我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你和儿子就是我的生命,你也要为我想想。我明天去找孟书记,让她把你调去搞宣教工作。”
淮海心里感到一阵难受,用手擦掉花枝脸上的眼泪。花枝每到秋天,就发肺炎,很长时间不得病愈,但她一次也没有叫淮海到医院陪她,还要承担家务活,就是为了支持他的工作。他在花枝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你不要去找孟书记。你放心,我是该好好想想了。别人都说我最适合干纪检工作,但看来我是最不适合干纪检工作的。”
星期天,他们一家去看望花枝的父亲,花枝一早就去买菜,这是她家的习惯,节假日回家,自己买菜做饭,让保姆回家休息。花枝的父亲正在和上高中的孙子扳手腕,见到淮海说:“来来,你跟我扳一把,这小子不行。”
他的孙子说:“爷爷赖皮,搞突然袭击。”
老头子哈哈笑着说:“我们过去打小鬼子,就是靠突然袭击取胜。”
老爷子1940年16岁时进入“抗大”五分校,毕业后分到新四军三师政治部搞民运工作,1945年抗战胜利后,三师调到东北,他转入地方,1950年任海滨县委书记时,才26岁,精明强干,后任黄海地委副书记,也才30出头。1984年黄海撤地建市,任黄海市委副书记兼市人大主任。他问淮海:“怎么样,到纪委工作适应吗?”
淮海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用拐杖顿着地说:“腐败啊腐败,纪委也搞起腐败来了,这怎么能行?是小邵叫你这么干的吗?”
淮海说:“邵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他不知道这个情况。”
老爷子说:“明天我去找小孟。孟书记这个人还是比较正派的,就是不精明,政策水平差,也没有主见,有点婆婆妈妈。”
花枝拿着早饭进来,把米饼包油条递给老人,又往豆浆里放了点儿糖,说:“爸,你到纪委去痛痛快快说一通走了,但淮海还要在那里工作呢。”
小布和秦瑛也来了,老人问小布:“原来你那套房子是这么弄来的,明天去给我把房子退了。”
小布嘻皮笑脸地说:“房子已经建好,我退出去也是让别人住,我要是退房,在局里不成‘人民公敌’了,我这个党委书记还怎么当?江总书记教育我们要‘与时俱进’,你看现在市委、市政府领导,还有人大、政协领导,哪个不是160平米的房子,你的房子才100平米,要不是花枝去找市长,你现在还住在50年代老地委宿舍的平房里呢,那时老地委宿舍就剩我们一家,连所有的县处级干部都搬上了新楼。”
吃过中饭以后,秦瑛给淮海倒了一杯茶,在淮海旁边坐下,说:“淮海,昨天小布瞎说你了吧,他就是那样的人,说话随心所欲,不过他和你关系好才这么说的,你别介意。”
淮海说:“我不介意,我和小布是什么关系?在你认识他之前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在部队时,我跑几十里路去看他,我到他那里玩,还挨了个‘擅自离队’的处分。我和花枝谈恋爱时,大哥、大姐都不同意,只有他支持我。我们是‘同志加兄弟’。”
淮海1975年在地区糖烟酒公司当保管员时,常在去联合仓库上班的路上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正因为她美丽,每次他总要看她一眼,后来淮海和花枝谈恋爱,在花枝家里见到她,才知道她就是他当年在部队时听说的、小布的那个曾参加过林立果选妃的女子。听说她没有被选中是因为牙齿有点外露,但她的牙齿却一点儿不难看,反而更增加了她的美。她常和花枝穿一样的衣服,两人也差不多高,一起上街、逛商场,在一起真的是美若天仙。小布也是不管家务事的人,家中一切都靠她。
她又对淮海说:“你是个读书人,书读多了容易清高,现在这个社会,太清高就会被人孤立,黄海街就这么大,谁和谁都能攀上关系,得罪一人就得罪一帮人,你也要为花枝和宝宝想想。”
淮海说:“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淮海于是在《调查报告》上签了名。孟心洁对他说:“淮海,其实你那样做是对的。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不正派、不讲原则的人,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几个月来,孟心洁给淮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工作能力也很强,特别善于与人沟通,而且待人热情、真诚,人品也很好,知道自己的美丽,因此注意收敛,不张扬。淮海感到和她相处很愉快——纪委查处的对象主要是领导干部,因此不能像公安、检察办案吹胡子、瞪眼睛甚至动手,只靠一张嘴、一支笔,从谈话中寻找突破口,而与人沟通正是淮海最不擅长的方面——听了孟心洁像是道歉的话后,淮海说:
“我很理解。诸葛亮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但也不能违抗刘备的旨意,放了违反军令、私放曹操的关羽。能做到拒绝收礼受贿、廉洁自律固然不容易,但能顶住来自上面的压力更难。”
孟心洁说:“到底是大学生,你讲出来的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按照规定,案件结案前要由领导向举报人通报案件调查情况和处理意见,市纪委领导一个都没有出面,二室二线的原主任朱老带着孟心洁和淮海来到举报人王文彦家里。王文彦很兴奋地接待了他们。朱老问:“听王老的口音是泰州人吧,我也是泰州人。”
王文彦给他们倒了茶,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乡音无改鬓毛衰’,我离家已经50年了。——你们是来反馈的吧,我就对人说:‘纪委是会严肃查处的。’现在只有纪委还是一块净土,这就是我们党的希望。”
可是,当朱老向他通报案件调查情况时,他听着听着,脸冷了下来,随后打断朱老的话,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如果继续在这里玩我欢迎,如果再说这件事,我请你们立刻离开。”
孟书记亲自带着孟心洁和淮海到市教育局宣布处理决定。教育局党委全体成员参加,王锋和孟书记、孟心洁握了手,没有理淮海。孟书记对印小布说:“你爸爸身体真健壮,我早上还看见他在双杠上翻跟头呢。今天买菜我还看见你妹妹了,你妹妹可真是个能干人,那时我就想把她调进市纪委来,你爸爸说她家务事太多,会影响工作,就推荐了淮海。我看你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妹妹出面。”
小布说:“我家里是我老爸当家,但花枝又当我老爸的家。”
大家都笑了起来。
孟书记又说:“淮海也很不错,正牌大学生——南大的吧?”
淮海说:“兰大。”
孟书记说:“兰大也是名校,又是学经济的,像这样的学历,就是在市委大院里,也是很少的。”
小布说:“我这个妹夫,读过几本书,有些清高,还请孟书记多多培养。怎么样,老弟,表个态吧,你不要到哪总不吭声,太清高会不和谐的。”
淮海看到孟心洁和王锋在小声说话,王锋还看着他,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随后,王锋站起来,绕过会议桌,走到淮海跟前,递过一支香烟,说:“一回生,两回熟,都是自己人,过去有些误会,还望不要计较,以后多联系。”
淮海很不想理他,但他要照顾到小布的面子,也站起来说:“过去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局长多包涵。”
孟书记见了,也高兴起来,指着王锋对淮海说:“你不知道吧,王局长给你岳父当过秘书的。”
市纪委对市教育局建宿舍楼问题的处理决定是:一、市教育局以党委名义作出书面检查。二、领导班子成员住房超标准部分补交费用,交款收据复印件送交市纪委。王锋代表局党委,感谢市纪委的处理决定,表示一定吸取教训,下不为例。
以后,孟书记又带着孟心洁到南京向省纪委书记曹建明汇报,他们怎么汇报的,淮海不知道,但他知道曹建明接受了他们的处理意见,此案就此查结,以后也再没有人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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