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曾发表于《黑龙江社会科学》1997年第二期,标题为“萨特偶然性思想述评”,现在这个文本在内容上有增删。】
强调人存在的偶然性,是萨特哲学的一大特色。在大学攻读哲学时,萨特已经确立了这一重要思想。他对终身伴侣西蒙娜·德·波伏瓦说,他把它看成世界的尺度,其重要性就相当于古希腊人关于命运的思想。他并且说,这一观念之所以那样重要,是因为它一向被忽视了。萨特晚年回忆说,他萌发偶然性思想的情况,可以说是偶然的:那是他读文科预备班的时候,一次他去电影院看电影,当他走出电影院时,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头脑里突然十分明晰地闪现出偶然性的思想,于是他把它记在自己的第一个哲学笔记本上——在地铁拾到的一个空白的医生用的“米迪栓剂”笔记本。[1](p.160)
萨特偶然性思想的产生以及对它的强调,同萨特早年的经历有很大关系。他一岁多时父亲病逝,后随母亲寄居外祖父家。每当小萨特胡闹时,母亲总是对他说:“小心点,我们可不是在自己家里!”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是他们的,他们一无所有。久而久之,一种“无根”的意识被培植在萨特的脑海中:他不知为何到世上来,也不知将向何处去,他的存在没有任何理由和根据。不过那时这种偶然性意识还只是潜存的。
萨特偶然性思想首先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得到表达。这并不让人奇怪。因为他一生的志向是当一个作家,他想通过文学作品来表达他所认识的真理。而哲学,在一开始是作为文学创作的方法论而为萨特所接受的。他的小说成名作《恶心》就是以揭示这一真理为中心内容。其中写道:“最主要的就是偶然性。我的意思是说,从定义上说来,存在不是必然。存在,只不过是在这里;存在物出现了,让人遇见了,可是我们永远不能把它们推论出来。我相信有人懂得了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尝试创造一个必然的自在之物来克服这种偶然性。而任何必然的东西都不能解释存在;因为偶然性不是一种假象,不是一种可以被人消除的外表;它就是绝对,因而也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这所公园,这座城市和我自己,都是。等到我们发现这一点以后,它就使你感到恶心。”[2](p.230-231)
在萨特看来,偶然性是人存在的根本状态。就个体而言,他出生在这个世上并不是必然的;就整个人类来说,存在于地球这个星球之中也不是必然的。在人意识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于世。萨特用了一个很形象的语言来形容人的这种状态: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无缘无故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人的存在没有丝毫的理由。
萨特偶然性思想显然与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哲学大相径庭。传统理性主义哲学的一个根本思想就是对必然性思想的坚信,相信宇宙、世界是有规律的,人的世界也是有规律的,只要加深认识,就可以发现和掌握这种规律,也就是说,就可以发现和掌握这种必然性。那么,所谓偶然性,在这种哲学看来,只不过是隐蔽的必然性,是还未曾认识到的必然性。所以,这种哲学不注重对偶然性本身的探究,而只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如何通过认识达到必然性这一点上。
萨特在这一根本点上对传统理性哲学提出挑战。他认为,人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人不但不可能穷尽对人的存在的认识,反倒是人的存在本身决定人的认识。人的认识只不过是人的存在方式之一种,它受制于人的总体的存在状态,而无法完全把握这一总体存在。
那么,在萨特那里,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关系是颠倒过来了。偶然性是根本的东西,是世界的尺度。人的存在完全是偶然的。他就这样存在了,不管人自己是否意识到它以及如何意识到它。必然性是在人意识到自身及世界的存在、试图对此做出解释而产生的东西,它是派生的。必然性是人的意识产生的自在之物,而人和这个世界存在的偶然性则是绝对的。
我们在探究萨特偶然性思想时注意到,他还有对偶然性的否定说法。例如他在《存在与虚无》的一个地方说:“在人的一生中没有偶然事件;一个突然爆发的事件,把我卷了进去,但它不是自外而来的。”[3](p.103)这一论断似乎与他强调偶然性的绝对相矛盾。
但如果我们能够作进一步的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对萨特来说,与人存在的偶然性观念相联系的,是人存在的本质特征为自由。既然人是被无缘无故地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不是必然如此这般地存在于世,那么也就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可以决定他以后的存在。他只能自己决定自己。如果要说有什么必然性,那么这唯一的必然性就是:他得不断地造就自己,不断地作出选择,不断地自己决定自己的本质。也就是说,人存在的必然性就是人的自由;自由是人的本质。
实际上,紧接着上述论断,萨特举例说:“如果我被动员参战,那么这个战争就是我的战争;它在我的意象中而我应该得到它。我之所以应得到这个战争,首先是因为我总是可以通过自杀或开小差来逃避它;当我们直面一个境况时,这些最终的可能性总是对我们现实地存在着。因为我没有逃避战争,我就是选择了它。这可能是由于惰性,怯于面对公众舆论,也可能是由于我认为还有比拒绝参战更大的价值(如我亲属的赞赏,我家族的荣誉等等)从而作了选择。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个选择问题。这个选择在以后会接连不断地进行,直到战争结束。”[3](p.103)
也就是说,萨特所谓“人生没有偶然事件”,他的意思是,承认人存在的偶然性,也就是同时承认人的存在又是对这种偶然性的不断否定、摆脱和超越。人的自由即选择乃至生存自身都是对这种偶然性的否定、摆脱和超越。一个人如果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本真状态,就会用一种外在的必然性来取代人的这种超越偶然性的本能,其实那才是假像。
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同于传统观念所灌输的本质,就会失去原先那种心安理得的平和心态,从而产生一种荒诞感。这种荒诞意识是对人存在的根本状态的领悟:人不得不时时作出选择,但人在选择时又毫无凭依,因为他的存在是偶然的,没有任何根据的;另一方面,人的生存本身,人的选择本身,人的自由本身,虽然都是没有根据的,人却因这种生存、选择和自由而获得自己的本质和根据。
在萨特看来,无论是一个人还是整个人类,这种对偶然性的否定、摆脱或超越是一个永远不断的过程。人本身就是一个偶然的存在,同时又是对这种偶然性的否定、摆脱或超越,它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也正因为这种矛盾性或内在的否定性,人才是一个辩证的存在,一个以活动、自由为特征的存在。一旦失去了这种矛盾性或内在否定性,人也就失去了其根本性质,不复为人。这是一个人死亡或整个人类灭绝之时才会有的情况。
传统理性主义认为,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马克思认为,自由是立足于人的实践,人通过自身实践,不断地实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萨特则认为,自由就是人通过自身的活动而否定、摆脱和超越自己存在的偶然性。在强调人的自由、追求人的自由这一点上,萨特同西方古典理性主义者乃至马克思有一脉相承的地方;但在他否认必然性的存在这一点上,则不仅跟传统理性主义者,也是跟马克思的思想大相径庭的。而在这两点之间,他同马克思还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对人的活动自身(包括人的认识但不仅仅是人的认识)重要性的强调。
萨特关于偶然性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终其一生的。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岁月,他都是这样认为的。1974年,在将近70岁时,他在同波伏瓦的长篇谈话中说,他现在仍然认为偶然性是世界的尺度。[1](p.160) 但是,在形态和内容上,萨特的这一思想也有变化。例如,他晚期关于人的偶然性思想,是落实在“匮乏”这个概念上。他认为,人类处于地球这个匮乏的环境中,从而决定了人生存的一系列本质特征;而人类处于这种境况中,完全是偶然的。这里偶然性的思想没有变,但关于人的境况的分析则具体和实在得多,不像他早期那样较为抽象和较少注意对群体的分析。
在纪录影片《萨特自述》中,对话者普隆认为,萨特前后期偶然性观念的变化是:前期,偶然性是暂时的、当下现在的,一个人在这里,他本来也可以在另一个地方,等等;后期,它成了一种历史的偶然性,这意味着先前东西的重要,因此意味着自由不是一个可以立即把握和处理的东西。萨特认可了这种说法。[4](p.51)
一般说来,相对于其它方面的思想,研究者对萨特偶然性的思想注意得较少;而对他关于偶然性思想的认识,也往往只看到他对人的存在偶然性的强调,而较少注意到他同时对否定、摆脱和超越这种偶然性的强调。至于他前后期在偶然性思想方面的变化,则更少有人注意。而这些,都是我们应该更加深入加以探究的。
[参考文献]
[1]波伏瓦:《萨特传》(永别的仪式),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2]萨特:《厌恶及其他》,作家出版社,1965年版
[3]萨特:《萨特思想小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
[4]萨特:《萨特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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