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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与自由——萨特性爱哲学探秘(续)

时间:2020/4/17 作者: 黄忠晶 热度: 221317
  【今年4月14日是西蒙娜。 德. 波伏瓦逝世34周年,4月15日是让-保尔. 萨特逝世40周年,拟在4月份陆续推出一组文章作为对他们的纪念。】

  【本文节选自《爱情与诱惑——萨特和他的女人们》(黄忠晶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一书】

  九、性虐待狂与情欲不可分割

  萨特认为,当人们为情欲所驱使,由爱抚走向性交这一步,往往导致一种性虐待狂。值得注意的是,他所说的性虐待狂并非特指那些具体的行为,如捆绑、鞭打、掐捏、撕咬等,而是指一种心态,一种倾向。这种心态和倾向可能导致这些行为。

  与通常的看法不同,萨特并不认为性虐待狂是一种与正常情欲完全不同的变态,而是将它视为情欲的一个环节。性虐待狂的目的跟情欲一样,也是要占有被肉身化的纯粹超越性的他人,但这种化归己有不是通过自己的肉身化而使对方肉身化,而是力图把他人的身体作为工具来使用,以便使他人实现肉身化的存在。在这一过程中,性虐待狂往往使用暴力。

  性虐待狂在性关系中没有一种相互性,他把自己当成行动的中心而使对方处于被动服从的地位,双方是不平等的。性虐待狂认为可以工具性地征服他人的自由。一旦他这样做,在仿佛达到目的的同时又会发现这是一个失败,因为他要求对方既是一个肉身化的身体(否则就不是自由了),又是一个工具性的身体(否则他就无法征服和使用它);也就是说,他试图创造一种“肉体—工具”的复合。然而这两者是不可共存的。

  于是,在用暴力征服对方后,性虐待狂却面临着不知如何使用这一肉体的尴尬局面:如果将它作为肉身化对待,那就得承认对方是自由的,具有一种绝对的偶然性,既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任何理由;因此他只有反过来让自己回归肉身化才能与之对应,而这正是情欲要做的事情。如果想要支配和使用它,它就不应该是这样,它就只应该是一种工具;而这样一来,它就不再是肉身化,他占有的就不可能是对方的自由。他越是热衷于把对方当作工具来对待,他想占有的自由就越是远远地逃离他;他能干涉的所谓的自由实际上已经僵死。他会发现,即使强制他人在性活动中卑躬屈膝和求饶的时候,他也不能作用于他人的自由。因此,性虐待狂在将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势必会归于失败,不得不让位于情欲。

  与此相应的,当受虐者甘心扮演工具性的对象角色,只注意自己的肉体而不向对方有任何要求,他就成为性受虐狂。总之,性受虐狂和性虐待狂最后都会归于失败,从而复归情欲。因此萨特说,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是情欲的两块暗礁或两极。人们往往习惯于将这两个极端看成反常的性活动,以区别于正常的情欲,殊不知它们是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不可分割的整体。人们的性关系和性活动,不过是由情欲向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的转化以及随后这两者又复归情欲的过程,如此循环往复不已;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这些关系和活动是一种不断的努力,试图摆脱这一循环,克服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倾向而走向正常情欲。

  十、萨特对女性的态度

  实际上人们在对待性虐待狂问题上有两个极端的看法,要么认为性虐待狂是绝对反常的行为;要么认为它是值得夸耀的东西。后一种看法表现在文学方面,就是以男性对于女性的性虐待为乐事,为大男子气概的标志。其中的典型应该是《金瓶梅》中的主人公西门庆。他每每以在性交活动中(使用各种器物)让对方痛苦求饶为能事;对方愈痛苦,就愈能激发他的性欲。这就是将性虐待狂强调到了极端,可以说是情欲的完全异化。

  萨特总是说自己有某种性虐待狂倾向,这是指他在性活动中只有主动性而没有被动性,只有客观活动而没有主观感受,而并非说他有什么虐待女性的具体行为。但这种倾向却让他在性活动中与女性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总是在支配对方。而这是他极力想避免的。他在性交活动中特别能够感受到这点,所以他对这种性活动较少兴趣。

  波伏瓦曾问萨特,他的平等思想是怎样的,在什么程度上可以说他对女性扮演了某种专制或保护性角色。萨特回答说:“我觉得自己是很有保护性的,因此也是专制的。你常常为这责备我,不是对于你,而是对于除你之外我所认识的女人。但并不总是这样,我同她们多数出众者的关系是平等的,而她们也不能容忍另一种性质的东西。”

  萨特的回答显得有些自相矛盾:先是说除了波伏瓦,对于其他认识的女人都扮演了某种专制者或保护者的角色;接着又说对于其他女人中多数出众者,关系是平等的。比较准确的说法恐怕应该把这两种对立的说法中和一下:对于波伏瓦,这种关系可以说是完全平等的,他的性虐待狂倾向得到最大程度的消解;而对于其他女性,由于多少扮演了保护者也就是专制者的角色,关系不是完全平等的,因此他在性活动中表现出程度不一的虐待狂倾向。

  由于他想尽可能地避免性虐待狂的角色,所以他有了同波伏瓦的稳定的情侣关系,并且将这种关系放在第一位。同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克服这种倾向,而这种倾向也必得有一个表现或宣泄的渠道,于是又有了他同其他女性例如万达的关系;这些女性需要他担当保护者,这些关系虽然不完全是性虐待狂的,但并不排除这种因素,因此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满足这一方面的欲望。

  在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这两种倾向中,总的来说,萨特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也许他在拉罗舍尔讨好那两个男同学时,有一点受虐狂的倾向,甘愿被他们所驱使,甚至不惜偷钱来讨好对方。但那时年龄很小,这种行为不带什么性的成分。而这以后,萨特即使在同男性相处,如果涉及到感情问题,那他也是将对方作为女性对待,或者觉得对方有些女性化,或者将对方的美看作与女性无异的,而不是反过来,将自己看成女性。

  十一、什么是猥亵

  我们注意到,萨特在谈及他同女人的关系以及他的性行为时,多次提到“猥亵”这个词。例如,他说同波伏瓦在一起时,深深地感受到因自己的猥亵而给对方造成的困窘,特别是在早期;又如,他说波登讲了一个同他在一起的猥亵故事,因此把她看得很低级(当然,他也承认自己显得猥亵,因此我把那一章定名为“猥亵的萨特”);再如,他在评论自己同万达的关系时说,虽然他俩的关系不能说是猥亵的,但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因素。

  那么,他所说的猥亵究竟是什么意思?通常所谓的猥亵就是下流,下流动作,下流行为;而这些动作行为是对他人的一种性侵犯,如猥亵某女性就是对她作出一些性方面的举动从而使她感受到骚扰和侵犯,而对方可以据此控告猥亵者,猥亵者要负法律责任。萨特所说的猥亵是否也是此意?我想,首先可以排除一点的是,他显然不是从法律角度谈猥亵。即使被猥亵者自己并不感到受侵犯,这种猥亵仍然是存在的。

  萨特所说的猥亵,是与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联系在一起的,他实际上是指人们性活动中的一种行为类型。例如,一个男子全身赤裸,站在一个女子面前,他这个样子是否是猥亵的?又如人们性交的样子看起来是否是猥亵的?笼统地说,这都既不能说是猥亵的,也不能说不是猥亵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是否有性交活动,而在于这个样子和这种活动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中出现和进行,人与人的关系怎样。

  一个人赤身裸体,仍然可以显得十分优雅(与猥亵相对),并由于这种优雅而显得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衣服遮蔽着;同样的,一个人的身体尽管有衣服遮盖着,由于它的某种活动仍然可能显示出猥亵来。那么,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猥亵现象呢?萨特认为,如果一个人的肉体是被某个没有被它激发起情欲的人发现时,它就是猥亵的。换言之,一个处于性虐待狂或性受虐狂状态的人,他对他人显示的和对方对他显示的都是猥亵的景象。

  而处于情欲状态的两个人,他们的身体和活动是优雅的。这就是说,对每一个人来说,对方的活动和形象既是必然的又是自由的;它是必然的,因此没有脱离当时的境况,不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多余的;它又是自由的,因此他的身体显现为境况中的心理,是不可预测和不可控制的。正因为如此,即使是赤裸着身体,两个处于情欲状态的人,彼此看对方似乎有一层薄纱遮盖着身体,在揭示中被遮盖,这层薄纱就是优雅。即使有着各种性活动,两个处于情欲状态的人,彼此并不能直接占有对方,而只能以自身的肉体化来引起对方的肉体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双方阻隔,而这道屏障就是优雅。

  性虐待狂要做的是将这个优雅摧毁,直接占有对方,于是他使自己和对方在形象和活动中显示为猥亵。就他而言,他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工具,于是他的形象和活动,不再是既必然又自由,而是非此即彼。既然是工具,他的身体就没有自由,而是为着特定目的而运作,因此他的活动是可以预测的;然而他自以为是完全自由的,为此而显现的形象和活动就显得没有必要,是多余的;这就是猥亵。而性受虐狂的情况也一样:他的身体被性虐待狂看成一个工具,而他自己也把自己看成一个供他人使用的工具,他按照他人的意志作出种种姿态和动作;然而对方想占有的并不是一个机器人或植物人,而是一个自由人,因此希望他自由地表现出愿意被折服和被奴役,这就使得他的形象和活动具有某种多余性或无缘无故性,这就是猥亵。

  十二、完全平等就没有猥亵

  由此我们来看萨特同女性的关系。首先,他认为猥亵不是一个好的东西;他应该尽可能地减少自己身上猥亵的成分;其次,既然他在同女性相处时有一种性虐待狂倾向,他不可能完全没有猥亵的东西。

  在相处的女性中,波伏瓦是一个异数。在某种意义上说,波伏瓦对于萨特是唯一的。60岁时他对让松说,波伏瓦既有男人的智慧,又有女人的敏感;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他所欲求的一切。将近70岁时他对波伏瓦说:“我发现你具有我要求于女性的最重要的性质。因此,这就把其他的女人放在一边去了——例如,她们可能只是长得漂亮。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你体现的东西比我希望于女性的多得多,别的人则较少,这样她们也较少卷入。”

  萨特甚至对波伏瓦说,由于有了她,就妨碍他同其他女子生活在世界中。波伏瓦问这是什么意思。萨特进一步解释说,真正的世界,就是他和波伏瓦的世界;与此相比,他同其他女性的关系就显得有些低下。如果要拿我们刚才关于猥亵的观点来分析,可以这么说,在同波伏瓦的关系中,萨特尽可能地减少猥亵的成分,尽可能地消解自己的性虐待狂倾向。其原因在于,无论在哪一方面,他们都是平等的,他们的关系包括性关系都是相互的。萨特承认,这样一来,他俩在肉体关系方面的强度会有所减弱,但换来的是他追求的两性间的平等以及情欲的相互性。

  而他同波登的关系正好相反,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状态。萨特在心中是瞧不上波登的,认为她很低级。在具体的性行为中,他不但觉得她是猥亵的,也感受到自己的猥亵性。他在给波登的公开信中说自己是色情狂即性虐待狂虽然不完全是事实,但他的性虐待狂倾向确实有了较为充分的发展,而性品格较平时要低下得多。当然,萨特在同波伏瓦的关系中也不是一点猥亵的成分都没有,只是很少;而在同波登的关系中也不完全都是猥亵,只是较多,占了主导的地位。

  萨特同万达的关系介乎波伏瓦和波登之间,即那种猥亵的成分仍然存在,但不是那样浓。这是因为,萨特同她的关系肯定不是那么平等的,但由于他对她有较多的体贴之意,那种性虐待狂的倾向得到一定程度的抵消。

  十三、什么是诱惑

  什么是爱?萨特从恋爱者和被爱者的相互关系探讨了这一问题。如同情欲一样,恋爱的过程也是一种想去占有的过程;而恋爱者对于被爱者的占有也不是如同占有一个物品,他想占有的是一个作为自由的自由。

  这是什么意思呢?恋爱者并不取消被爱者的自由,而是想作为对被爱者自由的客观限制,就是说,让被爱者仅仅爱他一人,而且是自愿的。

  实际上这里就有矛盾。例如,我爱她,那么,这一爱的实质就是谋划着让我被她所爱,于是我同时又是被爱者;然而被爱者的自由一开始就被限制了,也就是说,我是被她所限制而去爱她一个人,不能再选择去爱别的人。这跟我爱她的初衷是冲突的:我作为一个恋爱者爱她时应该是不受任何限制的。

  这样一来,我只有改变态度:我爱她,但我不能被她所爱,我不能同时又是被爱者;我只能爱一个不爱我的人。这显然也是很荒谬的。由此看来,爱情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东西:恋爱者既要对方爱他,又要对方不爱他;他既要对方爱他,又要自己不成为被爱者;既要实现爱情,又要消除它。爱的过程就是这个矛盾的产生和消解,不断地产生和不断地消解。萨特将这一过程称之为诱惑。在他那里,爱情与诱惑是一回事情。爱情是一种风雅的诱惑游戏,是一种优雅的冒险。

  萨特对待诱惑的一个基本态度是,他更多地注重诱惑的过程,而并不看重结果。这是因为,诱惑本身就是去追求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或者说,即使得到什么,那结果也与预期的不一样,在得到的同时又失去了什么;或者象萨特后来喜欢说的那样,诱惑或爱情实际上是在玩输者赢、赢者输的把戏。总而言之,结果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因而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过程,过程千变万化,无可把握,恋爱者在这一诱惑过程中获得冒险的乐趣。萨特形容说,诱惑的过程有点像希腊悲剧的结尾,可以预知,让人害怕却又令人期待;又有点像音律的变换,有规律可循却永远无法把握。因此他乐于投身其中。

  在萨特看来,诱惑的过程大抵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对方总是说“不”,然后被慢慢地挑逗起来,但仍然拒绝着,可是一次不如一次坚决。而他呢,总是温柔地耐心地坚持着,一点一点地攻克对方的防线,直到最后得到她。

  这里萨特表示不同意年轻时期的司汤达的观点,司汤达认为,诱惑就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欺骗行径,也就是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们通常也是这样理解“诱惑”这个词的。萨特说,他不喜欢用诡计来得到一个女人,而是通过自己真正的本事。那么,他说的真正的本事是什么呢?

  萨特所指是语言能力,主要是口头语言。他说,得到某个女人,不如在这一过程中她给了他表演(演讲)的机会更让他兴奋。每一次诱惑过程都让他的语言能力受到新的考验,他必须时时想出一些新招来对付新的情况,来讨得对方的欢心。一旦征服了她,有时他反而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因此,如果结局是他对爱情感到沮丧,那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这表明,他承认爱情是不会有任何确定结果的,从而有一种意乱情迷的自由感。

  十四、萨特自己的诱惑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辨析一下:萨特说他不喜欢用诡计来得到一个女人,而要用真本事即用语言来达到诱惑的目的,那么,这个语言诱惑的过程就不包含着诡计吗?其中就没有欺骗的成分吗?如果有,那怎样与司汤达的态度区别开来?

  司汤达的态度是以得到对方为目的;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用,怎么用都可以,不问其正当不正当。而萨特的态度是以诱惑本身为目的;手段的使用必须符合这一过程的尽量完美,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也不是怎么用都可以。例如,即使象“波登事件”这样萨特认为是最糟糕的诱惑事件,他也没有为了占有她而说假话,而是在一开始就说,由于有了波伏瓦和万达,在他的生活中没有波登的位置。而且他也明确地对波登说,他只能给她三天时间。然而到了他俩相处的第二个晚上,波登由于萨特没有对她提出进一步的性要求,情绪十分不好。于是萨特对她说,他爱她。他说这话显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为了安慰波登。而且波登也知道,她回答说:“你这话帮不了我。如果你爱我,那么你就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人。”这里萨特似乎撒了点谎,但这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说的话,因为诱惑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不这样说一下,于情理上似乎说不过去;这是为他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性行动而对波登作出的补偿,而且他也知道波登不会相信这话。这与为了占有对方而说的假话应该有很大区别,后者才是真正的诡计和欺骗。

  实际上,在萨特那里,这种运用语言诱惑的行动较少实用的成分,而较多形而上的因素。他认为,这不仅仅是表现头脑灵活的问题,而是用词语来征服世界;为自己的伴侣而征服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加强大和美丽。具体说来,在同一个女人相处时,应该向她“呈现”这个世界,向她揭示万物和世界的本质;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代替她,代替她思考和感觉,给她提供已知的对象;总而言之,就是为她创造快乐,使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当你在时,树木变得更像树木了,房屋变得更像房屋了,而整个世界也看起来更像是存在着的。

  萨特说,后来他发现诱惑女性的过程跟写作十分相似:写作是抓住事物的意义,并尽可能地将它表现出来。从广义讲,写作也是一种诱惑,一种对读者的诱惑。因此可以说,对于女性的诱惑在萨特那里是更为基本的东西,而写作的兴趣反而是由此派生出来的。他说:“这也许就是我醉心于写作最深沉的元素——我看待艺术和爱情的方式使我觉得除了作为一个演员和讲故事者的天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获得那些姑娘们的芳心。这一点不仅是重要,简直就是基本的。”

  有评论者认为,萨特是由于长得丑陋,才产生动力,通过奇妙的口才弥补这一不足和缺陷。萨特并不否认这是他热心用语言诱惑的一个原因,他说:“由于有一只坏眼,我期待女人接受我智力上的诱惑而爱上我。这样我就不会遭到一种轻易的抛弃。”同时他又说,这一原因不是根本的。童年时他并不觉得自己丑陋,他有漂亮的金发和丰满的脸颊,他的斜视其实也看不出来。因此,即使他不丑,出于本性,他同样会热衷于语言的诱惑。

  在《奇怪战争日记》中,萨特对自己过去的“诱惑”历史作了回顾和反省,他发现自己至少存在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爱情是双向的,诱惑也应该是双向的,而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一个诱惑者,将那些女性当作被诱惑者,仿佛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其实在他诱惑对方时,对方也在诱惑他。他这种单向的要求,只是将对方当成一种绝对单纯的原材料,由他通过诱惑而被塑造成一件华美的艺术品。这种感受是不真实的。即使在当时,他心中也有某种疑虑,只是不太自觉罢了。他对当时的状况有一个生动的描述:“当我约会回来,口干舌燥,脸上的肌肉都笑得僵硬了,声音还不自觉地甜腻腻的,心里的恶心感因为‘又进了一步’的满足而不那么重要了。可笑的是,由于过于注重自己的手段,我从没想过,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在耍着手段呢?”

  同第一个问题相联系,第二个问题是,他的诱惑活动进行得太多太滥。后来回顾起来,他认为,以前对女人们说过的那些诱惑的语言,即使是对最好的、最配得上他的女人说的,都是很低劣的东西。当然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不过萨特的意思是很清楚的:一定要在地点、气氛、时间都到位,并且他和对方早就有爱慕之心的情况下,那些诱惑的语言才算过了关。就是说,真正的诱惑应该是双方对等的,应该是相互诱惑,应该是自然融合,而不是一方单演独角戏而自鸣得意,否则就是低劣的或不成功的。

  十五、萨特与弗洛伊德

  20世纪对于人类性观念影响最大的学者,当推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奥地利的弗洛伊德。他去世时(1939年)萨特尚无大的名声,可以说萨特对于弗洛伊德没有任何影响;而弗洛伊德对于萨特的影响却是很大的。萨特在巴黎高师读书时,弗洛伊德学说盛行,他读过弗洛伊德的一些著作,但并不喜欢,因为这与他一向接受的理性哲学相差甚远。实际上萨特仍然受了弗洛伊德的一些影响。据波伏瓦回忆,他俩结合自己的心理体验在一起讨论过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学说,并由此创造出自己相应的观念“自欺”。

  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已经对弗洛伊德的若干基本概念作出分析。50年代萨特还写了一个关于弗洛伊德的电影剧本,为此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对弗洛伊德作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在另一部哲学巨著《辩证理性批判》中,萨特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作为构筑他的历史结构人学的基本工具之一。

  在性爱思想方面,萨特认为,弗洛伊德的有些东西同他是一致的。例如,他们都想从更深的心理层面来探究人类的性活动,而不囿于表面现象。例如,他们都认为,任何一个性活动都不会仅仅局限于它本身,它应该被归结到更深的结构中去;每一个性活动都具有象征意义,它表示了一种更深的欲望;而有关的理论应该阐明这些结构和揭示这些欲望。

  但是,在具体的探究过程中,两人在基本着眼点和方法上却有很大差别。例如,弗洛伊德的性爱理论中有一个基本概念“恋母情结”,应该算是他的独创。恋母情结说的是,一个男孩到了一定年龄(例如五、六岁)会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排斥和取代父亲而占有母亲。同时他又害怕自己的生殖器被父亲阉割,于是压抑了这种“弑父娶母”的欲望。如果从这以后,他开始懂得必须把自己的某些欲望内在化,服从包括父亲在内的社会权威的禁忌命令,就可以摆脱这一情结,走向成熟。如果他到达成年后还不能超越这一阶段,就可能处于精神分裂状态。因此,人们的种种性态度和性行为,都可以通过这种恋母情结而得到解释。

  如何看待这一理论假设?萨特认为,从这一概念的运用可以看出,弗洛伊德本来是想破除传统性观念的某种决定论,最后仍然走向决定论和机械论。精神分析学家总是设法在这一情结中来寻求一切,把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男女之间的关系统统归结为这种原始的对母亲的固恋。结果就成了这样:他们既可以拿这一情结解释某种性爱现象,紧接着又可以拿它来解释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性爱现象。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弗洛伊德假设的这一情结自身是没有结构的,它仿佛是与生俱来,是所有人的一般共性。

  而萨特认为,一开始我们每个人身上只是一块白板,并没有什么恋母情结。是外界环境或每个人的历史来决定是否有这样的倾向产生或怎样产生。这种恋母情结尤其跟一个孩子在家庭中的境况有关。人类学研究发现,在有些类型的家庭组成的社会,例如太平洋珊瑚群岛上的原始人社会那里,这种恋母情结根本就不可能产生。同样的,如果一个年轻人到了结婚年龄,他的这种情结或者被清除掉,或者仍然存在,这都跟他所生活的处境有极大关系。因此,恋母情结本身的形成和作用恰恰是需要解释的,它并非是一个没有任何结构的先天之物。

  在萨特看来,各种性爱现象之间是互为因果的,现实的性爱关系和性爱生活具有各种不同的结构,每一结构都被前一结构严格限定,同时又保存前一结构,但它不能被简单地还原为前一结构。例如,一个人成年后的性爱生活显然与他童年时的经历(被弗洛伊德归结为恋母情结)有关,在某种意义上说,后来的性爱特征是被他早期生活所决定的,但它的内容不仅仅是早期的东西,更有随着环境的变化、个体的成熟逐渐加进来的许多东西,因此不是一个简单的恋母情结可以解释得了的。

  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概念,我们可以看出精神分析学在解释性爱现象时的一个特点:它其实只是从现在出发走向过去,倒退着来解释人的性爱,而将来的尺度似乎是不存在的。这样一来,它就无视人的自由意志在性爱活动中的作用和意义。这一点与萨特的思想有根本区别。例如,在萨特看来,精神分析学家所谓的恋母情结,并不是一个由过去来决定现在的东西,它实际上是一个处于具体境况之中的人为对待他人而作的谋划,是一种自我选择的方式。

  同样的,弗洛伊德的其他一些基本概念如“里比多”(又译性力、性欲)、“潜意识”等,都有同恋母情结类似的特征。这些基本概念合起来构筑的性学体系,其总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性爱特征是完全被他的过去和外在的东西所决定,他本人甚至不能知晓这一根源,更谈不上由自己来把握自己的命运了。而唯一可以洞悉其中隐秘的,大概只有弗洛伊德一人。因此弗洛伊德凭借他的精神分析学,在人类的这一领域扮演着一个类似上帝的角色。

  与之相比,正如我们上面所介绍的,萨特在他的性爱理论中,强调的是人的自由,人在境况中的自由,人在与他人的性爱关系中的自由。也许这种自由会被奴役,会扭曲变形,甚至表现为不自由的形态,但它永远不会被灭绝,它永远是自由。两相比较,我们固然可以从弗洛伊德强调得有些过分的思想中找到人类性爱生活不自由的根源,我们更能通过萨特的思想,探求如何在性爱关系中不断地超越偶然存在而走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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