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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开(第三十二章)

时间:2020/4/15 作者: 贺平 热度: 220228
  杜鹃花开 第三十二章

  淮海肋骨断裂,在病床上躺了20多天,他已经感觉好了,但这几天又感冒,一咳嗽就觉得肋部疼痛。早饭后他想出去走走,护士小赵不准他起来。小赵给他找来一本《西游记》,他看到半夜就看完了。小赵给他喝完糖浆,他拿着空药水瓶说:“‘赵曙光’、‘曙光赵’、‘光曙赵’,你答应一声,就被装进瓶子里啦。”

  小赵过来把给他洗干净的衬衣放在枕头边,说:“就会油嘴滑舌。”

  淮海说:“你们姑娘怎么都叫‘曙光’?”

  小赵问:“还有哪个姑娘叫‘曙光’?”

  淮海说:“我们部队卫生队以前有一个宋曙光,她姐姐就在你们医院,叫宋曙云。”

  小赵听后做了个假装吃惊的样子说:“那是大首长的千金。”

  小赵离开病房后,淮海从挂在床头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连里最近给他捎来的曙光的来信,曙光在信中说,她近期就要到医院实习,她向领导要求到军区后方医院,不知能不能被批准。这封信他已看过多少遍了,看着曙光娟秀的字体,他的脑海中清晰的浮现出曙光美丽的身影。他想: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他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她。他将信放进口袋,起身脱掉病员服,拿起小赵刚送来的那件衬衣穿到身上——那是一件白的确良衬衣,是他6月份过20岁生日时,家里给他寄来的,可比部队发的白棉布衬衣漂亮多了。他不喜欢穿病员的服装。刚要出门,小赵拿着一张床单又走了进来。她问淮海:“你怎么起来啦?到哪儿去?”

  淮海说:“出去走走。都闷坏啦。”

  小赵说:“不行,你还没有痊愈,不能到处走动。”

  淮海说:“今天我们部队有车来,我叫他们给连里捎封信。”

  “把信拿来,我给你送去。”

  “我叫他们捎个口信。我不会逃跑的,我的好小老乡,高抬贵手吧。”

  小赵的眼睛里露出温柔的神情,笑着对淮海说:“就会哄人。你去吧,不要太久,军医会批评我的。”

  她拿起床边淮海的军服,给淮海穿上,帮他扣上钮扣。“外面有风。我趁这个时候给你把床单换一下。”

  淮海说:“你床单还没有铺好,我就回来了——不用换了,不必要天天换。”

  小赵说:“这与你无关。你快去吧。”

  小赵家乡在苏北淮阴市,与淮海的家乡黄海相邻,淮海的父亲又是淮阴地区涟水县人,所以淮海喊她“小老乡”。她是一个18岁的女孩,常有病员反映她态度不好,淮海到来以后,人们又反映她对淮海态度和对别人不同。领导找她谈话,她说:“人家是抗洪英雄,不是没病赖在医院里好吃懒做的人。”

  淮海受伤住院后,第一次走出病房,他陶醉在这天高气爽的气候中,空气中的芳香,让他感到头晕,眼前的景物,让他感到新奇。他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心情激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他走到门诊大楼,门诊大楼门前人来人往,旁边停着许多各部队送病员来看病的卡车。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和宋曙光来这里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她就爱上了他,他们就有了这近4年的刻骨铭心的相思。想到他还有可能在这儿再见到这个姑娘,心中立即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激动——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通往病区的水泥坡道上走来一个女兵,很像宋曙光,他仿佛进入了梦境,心中思念之人竟呼之欲出。走到近时,果然是她。宋曙光也看见了他,停住脚步,仿佛辨认似的,然后扬起手喊了一声,像小燕子似的一下子飞到淮海面前,抓住淮海的手说:“我正在想着你,你就出现了。怎么这么巧。”

  淮海说:“是巧呢,我也正在想你,你就从天而降。你真的到这儿来实习啦!”

  曙光说:“是的,前天刚到,正准备哪天休息去响洪甸看你。你怎么到医院来了,生病了吗?”

  淮海就将他抗洪中的事告诉了她。她说:“前天听说有个女教师带着学生来医院看望救命恩人,原来就是你呀。你的伤怎么样,不要紧吧?”

  淮海说:“没问题,几处外伤。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门诊大楼前又开来一辆军车,从上面下来几个人,曙光朝那边看了看说:“是我们部队的车子。蔚兰——”她朝车子那边喊了一声,招了招手。淮海回头看去,只见蔚兰带着几个病员往这边走来,她冷着脸瞟了淮海一眼。曙光把两臂一张,和她拥抱起来。蔚兰走进门诊楼后,曙光对淮海说:

  “你知道吧?蔚兰很早就对你有意思呢。”

  淮海问:“你听谁说的?”

  曙光说:“没听谁说。我从她的眼睛里感觉得出来。”

  淮海就将他和蔚兰的事告诉了曙光。曙光听后说:“现在我明白了。”

  淮海问:“明白什么?”

  曙光说:“那年你到宣传队后,我们接触多了,领导就找我谈话。我对你说过,跟我谈话的,不是分管卫生队的狄副团长和后勤处王主任,也不是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肖副政委和政治处李主任,却是蔚兰的爸爸,那时他是参谋长。我去上大学,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妈找的关系,后来知道我父母还不知道此事,也是蔚兰的爸爸推荐的,当时我专门去感谢过他。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不让我和你接触,把我弄走,给蔚兰腾位子。这肯定是蔚兰跟她妈妈说,她妈妈叫她爸爸做的。她家是她妈妈当家。没想到遇到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白忙活一场。”

  淮海说:“蔚兰以后又招了一个上门女婿,那人叫蔡凤楼,以前和我是一个班的,也是老乡,从小就认识。他家和团司令部那个老资格的参谋郭成淮,有点沾亲带故,以前从不来往,蔡凤楼的妈妈就到部队来拉关系,将蔡凤楼调去学驾驶,后来给蔚兰的爸爸开小车,就成了女婿。长得还可以,个子也有我这么高,皮肤很白,就是有点怪异,鼻子弯弯像个老菱角,嘴像瓢一样向两边耷拉。不多说话,外号叫‘二姑娘’,但很有心计。他家5个子女,只有他一个男孩,却甘心情愿做人家上门女婿。他妈妈是个很漂亮却俗不可耐的妖精,4个妹妹也全是妖精。在他家那一带,都知道她儿子在部队找了个对象,是个军医,又是解放军里最漂亮的美人,有人问她有没有林立果的妃子漂亮,她总是不屑地说:‘林立果的妃子还要差点。’又说她媳妇的爸爸是军长,老红军,长征时跟毛主席当警卫员。她的儿子现在北京大学上学,一毕业就是团长。她一方面会吹,一方面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要是北京的大学,都是北京大学——蔚兰的爸爸去年把‘二姑娘’弄到北京化工学院上学去了。”

  曙光听后说:“蔚兰的爸爸倒是很会用权。他是沂蒙山人,淮海战役时,我爸爸的司令部就驻在他们村里,淮海战役结束后他参了军,解放南京后在国民党总统府门前站岗,领导看他挺神气的,就将他调到司令部警卫连——如果你和蔚兰没有那件事,我可以找他让你去上大学。淮海,真对不起你,我什么忙都没能帮你。”

  他们又谈了一阵,曙光说:“我要走了,我到病房还有事,他们准等急了。晚饭后你不要出去,我去看你。”

  淮海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蹦一跳的,还像过去那样。她仿佛知道淮海在后面看着她,又回过头来招了招手。

  夜里,淮海躺在床上,无法入眠,往事像浮云一样在脑海里飘过。他想起当年是那样热切地向往军营生活,希望能在部队干一辈子。当他穿上军装时,怎么会想到在部队竟会混得这样落魄潦倒。那些他瞧不上眼的猥琐小人,一个个都提干、入党了,可他还在为他紧闭的党的大门口苦苦地成败未卜地努力。以后的路怎么走呢,他看不到前途,近4年的表现,已将他像白布染黑一样,再也无法洗掉了,表现再好也没用,过去的问题他们总是抓住不放,好像他就是陈独秀、王明、张国焘。突然一阵强烈的思乡情绪涌了上来。他想起今年春天探家,脚一踏上家乡土地时的激动心情。当时他听到身后有两个少女在讲话,他惊异地发现,他家乡的乡音竟是那样的动听,那是世上最好听的语音,他过去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当时他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又想起他家屋后的那条小河,每逢星期天夜里,是东边纺织厂的周末,厂里的工人就用鱼网在河边捕鱼,半夜里隐隐约约传来他们讲话的声音。他想起他家大院里的田园、树林和小河,田边的向日葵、狗尾巴草和挂在树上的葫芦,想起田野里的蟋蟀、蜻蜓和夏夜飘忽明灭的萤火虫,想起儿时听到的鸡鸣、鸟鸣、蛙鸣和蝉鸣。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情,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悲情人物,比别人长得好,比别人聪明、能干,家庭也不错,却步步不顺,处处倒楣,这一次还差点丢掉性命。他幸运地得到了绝世美丽的周玲的爱情,这是他的初恋,可偏偏又很快被老天夺走;他又荣幸地得到了热情似火的将军的女儿的爱情,却有缘相遇、无缘相守。他忽然想起肖向红曾说他像于连,他苦笑了一下,于连这个他很不喜爱的角色,恰恰和他一样也是个悲情人物,先是搅乱了一个纯静女人、市长夫人的心,后又跟高傲、任性的候爵小姐结婚,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还上了断头台。幸好,老天又恩赐给他另一个柔情似水、冰洁如玉的美丽的姑娘,这也许是老天对他的过去的种种不幸的补偿吧。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郑丽洋溢着幸福神情的面容,这是他未来幸福的希望,就像一个在漫漫寒夜中行走在荒野之中的人,看见了一间温暖小屋里透出的温馨的灯光。这个姑娘对他一往情深,每周都要给他写信,她并没有明确要他退伍,但字里行间希望他能早点回来,在一起过两人的生活。此时他明白了印小布为什么早早退伍的心情,他想,已经超期服役了,该回家了,他不能再失去郑丽。可是,那烦人的入党问题……

  门外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走进了病房,他熟悉地听出是小赵的脚步声。小赵走到他床边,见他大睁着两眼,轻声问:“你在想什么,还不睡觉?”

  淮海说:“睡不着,给我一颗安定吧。”

  小赵说:“睡不着起来走走吧。”

  淮海起身,走到走廊东边的露台上。冰冷的夜晚,树林、山岗上吹来阵阵芳香的微风,霜露落在草丛上散发着一股忧郁气味。北斗星座横在银河旁边,朦胧的光辉正在暗下去。淮海望着夜色笼罩的医院,东边的一个山坡上,有一个建筑群,那里有一个白色围墙围起来的院子,是女兵宿舍,宋曙光就住在那里,宿舍灯光都已熄灭。他又将目光转向前面的五官科病房,宋曙光此时正在里面值班。宋曙光闪动着光亮、充满激情地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在他眼前浮现——她还没有忘掉旧情,不,应该说她的感情之火,从来就没有熄灭。

  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小赵又来到他的身旁,递给他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他喝了一口说:“是牛奶。”

  小赵说:“喝了好睡觉——你不睡觉在想什么?”

  淮海说:“瞎想。”

  小赵说:“在想下午来看你的那个女医生吧,她是谁?”

  淮海说:“你是说宋曙光吗?她原是我们部队卫生队的卫生员,现在上海二军大上学,到你们医院实习。”

  小赵说:“我见她看你的那种眼神,就知道你们不是一般的关系。”

  淮海说:“我们是在一次到你们医院看病时认识的。我们关系的确很好,她如果不去上学,或许我们会闹出什么事来的。但再美好也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现,她不可能跟随我回苏北,当一个工人阶级的妻子。”

  小赵说:“为什么不能!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随便跟他到哪都无所谓。”淮海转脸看看小赵,小赵一副认真、动情的样子,他想:这也是个纯情的姑娘。

  这时,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卫生员小梦来到露台上,看见小赵,说:“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里。该下班啦——路淮海,半夜不睡觉在这干吗?”

  淮海回到床上,仍然无法入睡,他在心里数着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还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却一个接一个地做起梦来。他梦见司务长刘玉林在大声喊叫,“你爸爸来啦,叫我来接你出院。”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看!这是《入党志愿书》,快来填吧。”刘玉林的身后钻出麻公公,做了个鬼脸,一把将《入党志愿书》抢走,常宝传又跟在麻公公后面追。他觉得病房里有人,赖赖地响,有人躲在门后窥视他,他辨认出那人的肉泡子眼,原来是成志刚,他们已经不在一个连,为什么他还不放过他。他又身在大山里,东走西走走不出来,两条腿迈不出劲。后来走到他们营区北边的大桥上,原来这座桥就是他家乡的南门大桥,在部队几年,不知从这桥上走过多少趟,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大桥北边的响洪甸水电站宿舍区,原来就是南门大桥桥北的那条街,他看见“二姑娘”的妈妈,口里叼着一支烟,站在桥北家门口,指着淮海对人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入党哩!”他又在桥上看见住在他家后面的商业局总账会计唐刚家的大儿子唐峰,原来唐峰就是十一连的连长王大肚子。他感到奇怪,唐峰比他年龄还小,怎么当上连长了呢?桥下的河水突然猛涨,淹没了大桥,他和王大肚子站在抗洪救灾的大堤上。王大肚子叫他跳下水,他实在没有力气跳了,说:‘你们怎么老是看中我呀!那些共产党员为什么不跳下去?’王大肚子像推气球似的轻轻推他一把。他醒了过来,原来是邻床十二军的连长在推他:“起床吃早饭啦。”

  一天上午,陆建国和王宏到医院来看望淮海。陆建国说,他们连要调到无为去了,今天到医院来看病,正好来和淮海道个别,说他们以后就见不到了,因为他年底就要退伍,连长说:“今年就是一个人退伍也是他。”他很颓丧地说,他是入不了党了,他听钱志平说,有很多人都在帮淮海入党,叫淮海好好努力。陆建国比淮海大4岁,当兵前是个插队“知青”,淮海心想,他退伍也好,回去安排个工作,找个女人结婚成家,没必要继续在这里混。陆建国虽然和淮海是一个大院的邻居,从小一块长大,但到部队后并不怎么来往,他们不是一路人。陆建国是那种“不上道子”的人,抽烟喝酒,流里流气,提起他的名字,可能有许多人不知道,但很少有人不知道那个“小胡子”。他喜欢和女兵接触,但言语和行为很让女兵反感,曾被抽到团部乒乓球队,是队里的头号选手。常有病没病往卫生队跑,一次,他到卫生队看病,一个女卫生员给他拿药,他把人家药瓶的塞子藏了起来,人家找瓶塞,他就对人家说:“我这儿有个瓶塞子,和你的瓶口正合。”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猥亵地比比划划地作了进一步的“诠释”,人家哭着告到了团政治处。政治处领导终于不顾从六安体委请来的乒乓球教练的反对,让他离开了乒乓球队,说:“他就是刁文元,我们也不要。”——刁文元是安徽省乒乓球队员,当年世乒赛男团冠军,全国男单冠军。

  陆建国又说:“当兵4年,什么好处没得着,反得了个胃溃疡。不过也有好处,牛医助已答应给我办个《伤残证》,退伍后可以照顾回城。淮海,你也可以办个《伤残证》,你的伤是名正言顺的。”

  淮海说:“我要《伤残证》干什么?”

  王宏在一旁说:“杜大凯(路大海),你不要傻,好多要退伍的人都办了,我们连的祁肚(武)胜,就是我们河西呆向(街上)的祁二,壮得像头楼(牛),也办了一斗(个)‘矽肺病’的《伤残证》。要说‘矽肺病’,我们西东年(施工连)斗斗(个个)都有。”

  王宏这个大舌头可不是天生的,他父亲原先在公社食品站,他小时在农村学校上学,语文老师是个大舌头,因此他们班里的同学个个都是大舌头。他当了4年兵,性情可是一点没变,还是讲话口无遮拦,他有两句话传为名言:“最好听的声音是开饭号和熄灯号,最不好听的声音是起床号和上工号。”

  淮海说:“祁二是风钻手,粉尘对他影响大。”

  他送走了陆建国和王宏,回到病房,邻床十二军的连长挂完了水,请他去喊护士来拔针。他走进护士室,室内所有的人一见他,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小赵。但小赵一点也不在乎。淮海知道,她们都已听到关于他和小赵的传言了,说他和小赵已超出了医患之间的正常关系。他所在的病房,共有4个病人,其中一个是工程兵六一0部队的上海兵,生得高挑帅气,一副公子哥儿的作派,但好吃懒做,油腔滑调,大家叫他“小黄浦”,父亲在复旦大学当校工。他对小赵大献殷勤,但小赵很讨厌他,说他是“没病赖在医院里好吃懒做的人”。淮海到医院后,他见小赵对淮海很关心,大发妒意,对人说:“他一个乡窝宁(乡下人),有啥好咯。”还有一个六十军某师的军医,已经40多岁,却喜欢管年青人的事,就像《巴黎圣母院》电影中那个道貌岸然、心理阴暗的副主教,他对淮海说:“你以后跟女兵说话严肃一些!”淮海问:“怎么‘严肃一些’?”他说:“就是不要和她们开玩笑。”淮海说:“难道又有规定连开玩笑也不许!”他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淮海知道,关于他和小赵的传言,就是这两人散布出去的。病区里还有一个地方上的病人,是六安地区商业局长,他听说淮海的父亲曾是地区商业局副局长,和淮海很亲近,他对淮海说:“小赵姑娘不错,和你又是老乡,你就娶了她吧。明媒正娶,又不是偷鸡摸狗,不要怕别人说闲话。”

  这些传言还传到了其它病区。内科病房里有一个军区高炮师的营长,他1968年援越,回来后生了一种怪病,先是头发全部掉光,然后掉胡子、眉毛,脑袋就像个大鸡蛋。他是淮海家乡尚庄公社人。一次晚饭后散步,淮海听到他的乡音,认识了他,常去他那里玩。一次高炮营长也和他谈到了和小赵的事,叫他要注意影响。

  宋曙光也听到了他的传言,她问淮海:“你和小赵是怎么回事?”

  淮海说:“别人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不相信我?”

  宋曙光已经明确地向淮海表示,她毕业以后就到这个医院来,她已经跟医院领导谈过这件事。淮海对她说:“等你到这里时,我可能早就退伍回家了。”宋曙光说:“如果你退伍,我就转业,随你去你的家乡。我是认真的。”

  这让淮海非常感动,他开始重新考虑他们的关系。但考虑来考虑去,没有结果;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索性不再考虑。他想,当年他刚到部队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周玲会离开他,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宋曙光,更没有想到宋曙光对他的感情如此执着,那么,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又会遇到什么人呢?未来的生活,并不是人所能预料得到的,就干脆任由生活去安排吧。

  一连几天,秋雨绵绵,饱含雨水的浮云,将天空抹上一层忧郁的、梦幻般的苍茫,群山、河流、树木、村庄的轮廓,像影子一样在紫色的烟霭中隐现。西风在山坡上空盘旋,山谷里雾气弥漫,满地是枯黄的落叶,树林、竹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一群群候鸟匆匆向南飞去,逃避着即将来临的初寒。漫漫秋夜,淮海常常在不眠中度过,他感到寂寞、无聊、怅惘……

  一天,病房主任把淮海叫到办公室,问淮海:“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淮海说:“也没什么感觉,但需你们医生检查才知道伤好了没有。”

  主任说:“我们想让你先出院,反正你现在也不需要治疗、护理,回去休息也一样。一个月后再来检查一下。你看行不行?”

  淮海说:“你们决定的事情,还问我干什么?”他知道让他出院的原因,他们先是听说他在和赵曙光谈恋爱,后来又听说他又和宋曙光谈恋爱,这也太目无组织纪律了,这样的事传出去,影响太坏。但他们又没有确凿证据,更不敢随便找宋曙光谈话,就只有让他滚蛋。

  他走出主任办公室,心里很是懊丧。走进病房,“小黄浦”正嘻皮笑脸地在跟病房里的人说话,见淮海进来,连忙住了口。淮海走到病床旁,拉开被子,想睡一会。“小黄浦”没一点眼头见识,还坐在淮海床上不动,腆着脸问:“怎么,要出院啦,伤不是还没好吗?”淮海没有理他,用胳膊顶了他一下,他无趣地坐到了自己床上。六十军的军医,把脸严肃了一下,干咳了几声。十二军的连长拿出一副象棋说:“来,杀一盘。”

  晚饭后,小赵来了,病房里人见了都走了出去。小赵送给淮海一张照片和一支钢笔,要淮海答应常给她写信。小赵也向淮海要一张照片,淮海说身边没有,以后寄给她,又说:“谢谢你这一个多月对我的关心。外面那些传言伤害了你,让我觉得心里很难过,真对不起你。”

  小赵说:“恰恰相反,我感到很高兴。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淮海说:“会的,淮阴离我们那里又不远,我会去看你的。”

  小赵神情黯然地说:“将来我的家在哪,还不知道呢。”

  小赵离开后,淮海坐下来给宋曙光写信——宋曙光到基层部队巡诊去了:

  曙光:

  你好!我回部队去了。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你,临别未能再见到你,甚为怅惘,特别是想到以后我们可能就再也不能相见,倍增我心中的愁苦。愿长相忆,不相忘。

  回想1971年春天我们相识,匆匆已近4年,真如一场春梦。你是北京人,我是苏北人,相距万水千山,隔着茫茫人海,却能在大别山里相遇,这就是所说的缘份吧。在这近4年里,我们聚少离多,但我们的心、我们的感情,没有一刻分离,我们享受了多少幸福的甜蜜,也饱尝了相思的愁苦,当然,这种愁苦也是幸福的甜蜜的愁苦。曙光,我要再一次地对你说,你在我心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不仅有像鲜花一样的美貌,更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有如明月一样纯洁的品质和春风一样让人沉醉的热情。我第一次见到你就非常喜欢你,然后就爱上了你。是啊,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又怎能让我不爱呢!我知道,我是不会在部队待久的,因为我提不了干,必须退伍,我也知道你在这儿的时间会比我更短,不是去上大学,就是调到大城市去,当我们分别之时,我们的爱情就会如一朵凋谢的桃花,随着时间流水而漂逝。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你离开这里以后,天各一方,人分两地,却也像我一样,并没有改变初心,我从你的来信的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一种怎样真挚、热烈的感情啊!也许是老天的安排,让我们又在这里重逢,久别重逢,让我倍感甜蜜,倍感珍贵,也让我对我们以后的关系作了重新的考虑。

  曙光,现在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曾在信中给你讲了我最初的女朋友的事,但我没有告诉你,我在今年春天探家时,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姑娘不能和你相比,她的父亲是一个工人,她自己也是工人,但我爱她,因为她是我现实中的人,我愿意让她成为我的终生伴侣。曙光,你千万别怨我,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但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就像将牛郎、织女阻隔在两岸的天河。也许你会责备我不能像牛郎那样,宁可倍尝离别之苦,也坚守着对织女的爱情,可是你不知道,牛郎这样不仅不会给织女幸福,反而会更增添织女的痛苦。这道鸿沟当然也不是《西厢记》里张生跳的粉墙,而是一道红墙,张生虽然跳过了那道粉墙和莺莺小姐相会,但他最终跳过红墙迎娶莺莺,却是在他中了状元以后。试想,普天之下,中状元者能有几人?《西厢记》不过是反映了平民子弟的一种美好却又无法实现的愿望,用一句粗俗的话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古往今来,那些宫墙、红墙,使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啊!现在是新中国,人人平等,恋爱自由,然而,红墙并没有被全部拆除。你从小住在红墙之内,家庭是王侯将相,我从小住在粉墙之中,父母只是中下级干部,这样的干部在全国有千千万万;你的家乡在北京,那是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政治中心,我的家乡在黄海边的一个小城,那里闭塞、落后;你的身份和地位是干部、医生,我的身份和地位是战士、工人……是的,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前天你还对我说过,你不在乎这一切,我到哪你就到哪。可是,我能像牛郎那样自私吗?我也不能像张生那样,由一个癞蛤蟆变为天鹅,唯有痛苦地离你而去:这就是我对我们今后关系重新考虑的结果。

  回想我们初次相遇,是在迷人的春天,火红的杜鹃花盛开的季节;现在离别,却是在秋季,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倍感离别的凄苦。然而,有鲜花开放的地方,就有春天,愿我们曾经的爱情之花,在记忆中常开不败;我们没有在秋天里收获爱情的果实,但我们在春天里绽放过爱情鲜花;花难道不是比果实更加美丽,更加诱人吗?

  千言万语,也诉不尽我对你的思念,再见了,我最亲爱的人。祝你一生幸福!  

  淮海

  1974年11月5日

  于皖西大别山白云庵军区后方医院

  第二天上午,淮海将信从门底下塞进了宋曙光的宿舍,然后回病房,取回自己的东西,小赵一直将他送到门诊大楼前。汽车缓缓开动时,小赵还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泪流满面。汽车驶出医院大门,转上公路,淮海看见小赵娇小的身影,还站在飒飒秋风中,向他挥着手,他的心中充满惆怅;但他此刻心中更加思念宋曙光,直到18年后,他和宋曙光才又重逢,那时他们都已有了各自的家庭,但18年来,他们一直在相互思念,尤其是宋曙光,对淮海无法抹去的思念,竟导致了她一生爱情和婚姻的悲剧。

  忽然淮海听到车里有人说:“真是难舍难分啊!”他一看,是云海滨,刚才完全沉浸在了缠绵离别的情绪之中,竟没有注意到车里的人。云海滨对他说:

  “出院啦,正好,回宣传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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