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当兵第4个年头又过去半年,淮海的“党籍”问题还很渺茫,和他一起入伍的人,“党外人士”已经不多了,比他还迟、最后一批入团的胥晓军,也在上大学前入了党。每到星期五下午组织活动时,他就丧气地在麻公公的主持下,和新兵们在一起过团组织生活。如果到年底还入不了党,一旦退伍,可就无颜见家乡父老了。“二姑娘”的妈妈到处扬言,她的儿子几年前就入党了,而糖烟酒公司何经理的儿子,到现在还没有摸到党组织的大门哩;何经理那么有权有什么用,儿子不争气。
司务长刘玉林回家探亲,回来后来找淮海,对他说:“我去找你父亲啦,你父亲把你入党的事,当作任务交给我了。你要好好表现,不能再胡闹了,我尽力为你做工作。”
淮海知道,他入党难度是相当大的,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落后落后再落后”的人物,这个印象在人们的脑海中无法去掉。同时,他又处于一个特殊的环境,七班4个老兵中,只有曹大财是党员,此外副班长”村长”、团小组长麻公公和淮海都不是党员,七班还要优先发展一个党员,但首选对象是”村长”。二排的党小组长、副排长苗粉喜,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淮海入党的问题,他又和“村长”关系密切,极力推荐“村长”入党。他是浙江天台人,六九年兵,有着台州人的率真、直爽脾气,整天咋咋唬唬、说三道四。他对淮海很不友好,经常指责淮海,淮海也很讨厌他。他的脸长得很滑稽,窄窄的 ,像小青棍鱼,眼睛和嘴也像鱼,说话流口水。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把对象的照片揣在口袋里,时常拿出来给人看。但对象向他要一只手表,上海表他买不起,就准备买一只40元的钟山表,但钟山表他到哪儿去买呢?他就找刘玉林想办法。刘玉林叫他找淮海。淮海本不想给他买,但刘玉林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淮海就让家里给他买了。他感激万分,从此成了淮海的好朋友,答应帮助淮海入党,并做淮海的入党介绍人。
二排的4个班长也是关键人物。五班长储义民,他们的父辈是老战友,虽然他生性不好帮人,但不会反对淮海入党。六班长李建群,从当新兵时就和淮海关系不好,淮海说他是“大丑”,麻公公是“二丑”,还写过一首《二丑赞》的打油诗,“梁高三尺三,大丑往上翻,锣鼓一敲咚咚锵,前面就是沙家浜。 梁上往下看,二丑梁下站,叫一声阿哥心别慌,小弟明天我准赶上”,嘲笑李建群演《沙家浜》。为了入党,淮海不得不改善和李建群的关系,常买香烟给他抽,两人关系竟变得十分亲密。七班长曹大财,本就有意巴结淮海,他又刚刚在探亲时去找过淮海的父亲,表示要帮淮海入党,他在党小组会上给淮海提名,并做淮海的第二个入党介绍人。八班长叫崔建,是从一排调过来的,和淮海无恩怨,他并不想帮淮海,但他和“村长”关系不好,在七班发展一个党员,他不仅仅是不投“村长”的票,而且还到处鼓动别人反对“村长”,这就在实际上帮了淮海很大的忙。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就是代理排长刘洪湘,就是黄河水变清,西边出太阳,他也不会同意淮海入党,淮海对他采取了“放弃”的态度;刘洪湘找所有党员做工作,但结果只有一个八班副站到了他的一边。最终二排党小组以8票同意,两票反对,通过了淮海的入党申请。
在连支委会中,除了指导员和刘玉林外,淮海还有一个支持淮海的铁杆朋友,就是副连长俞大刚。俞大刚兼任二排长后,就和淮海建立了亲密的友谊,简直就像兄弟一般。但副指导员一直对淮海耿耿于怀,当淮海的入党问题在连支委会研究时,他坚决不同意,副连长就和他争辩,他又对副连长产生不满,说副连长支持落后,两人经常发生争吵,他们的矛盾,更加剧了潘长寿对淮海的忌恨。刘玉林找潘长寿做工作也没用,潘长寿在支委会上,历数了淮海过去种种“劣迹”,说“这样的人入党,会有损党的队伍的纯洁性。”指导员反复做他工作,几次召开支委会,说:“我们不能将一个同志一棍打死,他现在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潘长寿却说:“我党历来是重历史问题的,不仅要看他现在的表现,还要看他过去的表现。”指导员说:“党员队伍中文化程度太低,我们要优先发展知识分子入党,发挥他们的作用。”潘长寿说:“发展知识分子入党更要慎重,标准要更高。”潘长寿还表示,如果支委会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路淮海的入党申请,他就到营党委会去反映。指导员不想把事闹大,就暂缓了下来。
刘玉林对淮海说:“这事你别急。等什么时候副指导员出差,我再建议指导员召开支委会。”
就在这关键时刻,又有一个不白之冤落到了淮海身上:有人向营部和连部领导写信,说淮海乱搞男女关系,和卫生队的夏茜谈恋爱,并说有人亲见他们在山里约会。连里领导找淮海谈话,让淮海大为惊讶,是什么人竟造出这样的谣言来?但当他听到信中说有人见到他和夏茜在山里约会,他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去年年底他在团宣传队时,一天星期天,是个冬天里难得的风和日丽的天气,上午他照例背着手风琴来到团部后面的大山里一个背风朝阳的地方练琴,他第一次和曙光约会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正拉着琴,忽然看到从旁边的山口,走来一个女兵,仔细一看,是夏茜。他马上停止了琴声,他平时一直在努力回避夏茜那双媚眼向他投来的火辣辣的目光。夏茜隔着一道溪水,望着淮海这边,向南走去,淮海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记起在这条溪水的南边,有一条几根树干搭成的小木桥,他和曙光第一次来这里,就是从那条小桥上走过来的。他仿佛又在那小桥上看见了曙光的身影,可他马上就明白了,那是夏茜,正从小桥上走过溪水,顺着溪水西岸又向他这里走来。不一会儿,她走到山坡下,朝上看了看,弯腰爬了上来,对淮海说:“老远就听到了你的琴声,星期天也不休息。”
淮海心想,两人在这样的地方,要是被人看见,可就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但夏茜并没有想立即走开的样子,又说:“这儿的阳光真好,也让我分享分享,你不会不欢迎吧。”在淮海身边坐了下来。
淮海拉起了手风琴,夏茜在一旁听着,淮海一曲拉完,她说:“你比刚来宣传队时拉得好多了,已经超过朱沪生了。”
淮海说:“没办法,我没受过正规培训,只好自己努力吧。”
夏茜说:“你太认真啦。你做什么事都这样认真吗?”
淮海说:“什么事都认真不把人累死。”
夏茜突然问:“现在宋曙光还给你写信吗?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淮海点了点头说:“她说明年秋天要来这儿后方医院实习。”
夏茜又问:“听说你在家也有个女朋友,是吗?”
“什么叫‘也’有个女朋友?”淮海不想和她谈这件事,就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大学,上大学可以当军医,不上大学,提干只能当护士。”
夏茜说:“我对学医没兴趣,等等再说吧。你也可以去上大学,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去深造一下,那可就不同啦。”
淮海说:“ 这样的好事哪轮到我?但我更想学地质,我一听到《我为祖国献石油》这首歌就激动:‘头顶天山鹅毛雪,身披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用双脚走遍祖国的锦绣河山,多让人向往啊!我们连有一个人今年就到南昌地质学院上学去了。 ”
“我对这也很神往,特别是西部地区。我哥哥插队到贺兰山放马,他经常写信回来,讲那里的风景民俗,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夏茜说着,突然装出一种很严肃认真的神情对淮海说:“怎么样,我们开小差,两人偷偷到那儿去吧?”
淮海也故意认真地说:“行,今天吃过午饭就走。”心想,夏茜也挺可爱的。
夏茜听后哈哈大笑,说:“走吧,快到开饭的时间啦。”
淮海说:“你先走,我再练一会儿。”
夏茜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快11点了,到宿舍就开饭啦。走吧,我给你背手风琴。”
淮海只好站起身,他想,到了大道上,就和她分开走。可是,他们刚刚走出山口,就见大道上站着一个男兵,是警通排的尹小飞。尹小飞见到他们,急步走过来,诧异地问:“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起在这儿?”
淮海连忙解释道:“我在山里拉琴,正好和夏茜碰上。”
尹小飞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淮海,又看了看夏茜,说:“正好碰上,这么巧?”
自朱沪生走后,尹小飞又在追求夏茜,想重续旧好。他走到夏茜身边,问:“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找得一身汗。”
夏茜说:“你找我干什么?我请你找了吗?”
淮海让他们在后面说话,自己径自回来了。
淮海向连里领导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说:“要是你们不信,可以去找夏茜核实。”
副指导员潘长寿说:“你倒是真会说话,这种巧事怎么别人就碰不上。你说让夏茜证明你们不是谈恋爱,难道夏茜会承认自己在谈恋爱吗。这事不用调查,你和夏茜的事,我就见过一次。”
淮海惊讶地问潘长寿:“什么,你见过我和夏茜的事?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潘长寿说:“那次我和你乘卫生队的汽车去后方医院,夏茜和你说话时那种亲热的态度,当时我在场,你故意装得很冷淡,但瞒不了我。到医院后你又和她在一旁叽叽咕咕说了好长时间话。难道你们以后就没有约过会——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
淮海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那个女兵是夏茜吗?那是宋曙光。”
潘长寿说:“不管是谁,反正她们都是女兵。”
淮海愤然说道:“难道跟女兵讲话就有问题!阿Q。”
这时指导员说:“宋曙光我认识,她不是上大学去了吗?”
淮海说:“她在上海上大学,副指导员,你可以去卫生队问问,她是不是去年年底回来过。”
指导员说:“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们会搞清楚的。”
淮海站起身要走,潘长寿叫住他说:“你等等,刚才你说我什么?啊什么窝,啊窝是什么?”
淮海说:“‘啊窝’是什么?就是你。”
第二天,淮海请假到团部找到尹小飞。尹小飞起初不承认是他写的举报信,淮海说:“那次我和夏茜在路上,只碰到过你,难道还会是别人写的?”
尹小飞说:“那你和夏茜别的时候约会,难道就没有人见过?”
淮海说:“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又和夏茜约会过?”
尹小飞说:“你们俩谈恋爱,难道会没有约会?”
淮海说:“越说越离奇了,我什么时候和夏茜谈恋爱了?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是在山里拉琴碰巧遇到她——我每个星期都到那里拉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尹小飞说:“你别装啦,是夏茜自己说的,就在上星期,她说你们正在谈恋爱,言犹在耳。”
淮海疑惑地问:“夏茜真这么说的,她怎么能这样胡说呢?”
淮海到卫生队找到夏茜。夏茜听后说:“淮海,真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尹小飞老是纠缠我,又总怀疑我和你谈恋爱,我就故意气气他,让他死了这条心。没想到这个浑蛋,竟干出这种下流的事来。”
淮海说:“你得给我证明,去找领导将事情的原委说清,尹小飞不仁,我们也不要对他客气,让他今年退伍滚蛋,他就无法纠缠你了。”
淮海又去找宣传队指导员,要他证实自己的清白,他说:“如果我真的和夏茜谈恋爱,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您可以向宣传队和卫生队所有的人调查。”
淮海的冤情被辨清了,可是,在军营这种男人聚集的地方,人们总是最有兴趣谈论这样的绯闻,总是捕风捉影、添枝加叶将事情渲染得极可能引人入胜。刘玉林对淮海说:“你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啦。唉!我怎么向你爸爸交待呢?”
入暑以来,天气干旱,营房北边的大河,原先齐胸口深的河水,现在卷起裤脚就能走过去。夜里干热的南风从山岗上吹进营区,把晒枯的花草的香味吹散在空中。有时,风吹来一片片黑云,响起隆隆的、单调的雷声,闪电闪个不停,将黑夜划成许多带尖角的蓝色。可是到天亮以后,阳光又照射着大地,大山继续裸露在燥热中呻吟。
麻公公郑重其事地向大家宣布:“日他公公的,我种在小溪旁边的那棵香瓜——是真正的香瓜,不是狗屎里长的喇叭蛋子,今天干死啦。多好的香瓜,就要结瓜啦——响洪甸水库也不放点水下来,水留着干什么用呢。”
沈之淼说:“响洪甸水库水也要干啦,听说梅山、佛子岭、龙河口几个水库也都见底啦。你没看昨天吃的鱼,都瘦得只剩刺啦,啥味也没了。”
“村长”常宝传说:“全是麻公公你他妈的种香瓜,把水都浇完啦。怪不得司务长说,麻公公一天不长东西就要死。”
一天,是星期六,不施工,也不军训,是政治学习的日子,上午,连部通知:今天晚饭吃肉包子,晚上看电影。那天,大家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吃过中饭后,大家都打着哈欠去睡午觉了,麻公公把手巴掌遮在眼睛上,望了望晴朗的天空中悬挂着的灼人的太阳,犹豫了一下,拎着水桶往营区中间的小涧走去。营区里寂静无声,小涧岸边,是一道道落满灰色尘土、垂头丧气的菜园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充满了烧焦的树枝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八糟的向日葵低垂着沉重的脑袋,地上掉落着葵花子。靠近涧水的地方,长出一片新生的嫩绿。“麻公公”舀着小涧里见底的水给蔬菜浇了水。下午,从南边吹来了凉爽的风,随风吹来一团团乌云,一大块乌云遮住了太阳,蔚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西边天空又涌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下垂的云脚紧踏在迷离恍惚的山顶,乌云越来越多,堆积在天空,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昏暗。风也越来越大,营房没有关紧的窗户被吹得“噼啪”乱响,谁的一件白衬衣被风吹到空中,像一只白天鹅,优雅地展动着翅膀,裹住了营部的大广播喇叭。
晚上,在营区北边的大河边的河滩上看电影,放映的是新片《战洪图》,影片讲述的是海河沿岸某大队贫下中农在党的领导下与特大洪水搏斗,最后牺牲了村庄和丰收的庄稼,保住了天津的事情。电影开映不久,天上落下了雨点,没有命令,谁都坐着不动,但雨越下越大,就支起雨棚,遮住放映机,大家穿上雨衣,依然坐着看电影。这时,电影中正下着狂风暴雨,影片中的反面人物富农王茂兴奋地对天狂嚣:“下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当电影结束、部队回到营房后,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天明以后,雨还没有停止,雨水漫过门槛,漫进了营房,上海兵钱福根的大号球鞋像小船一样在水上漂着。雨水从山上冲下来,在营区中间的小涧里泛滥,冲刷着岸边苍绿的枸杞,漫过篱笆围着的菜田。营区北边的大河,发出低沉的、哗哗的响声,河水淹没了两岸的河滩——响洪甸水库开始放水泄洪,当下游浓烈、强劲的风吹过来时,河面上顿时掀起滔天波浪。河水在沿岸的树林里咆哮,树木摇晃、悲呜。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雨还在下着。第三天中午,三连接到营部命令,要他们派一个排到淠河下游一个被淹的村镇去抢救被洪水围困的老乡。三连每排派出一个班,由副连长带队,乘着一辆卡车出发了。道路上到处是雨水汇成的水洼,雨点密密麻麻地向坚硬的石子地上倾注,水洼冒着泡,汇成浊流,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流淌。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雨点像敲鼓似的打在卡车的帆布棚上。汽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下车来到一个山坡上,在山坡的南边约100米的地方,有一个村镇,村镇在淠河的北岸,响洪甸水库泄洪放水,洪水漫上河岸,淹没了村镇,淹没了村镇附近的田地,一直到他们站立的山坡前。有20多人,其中还有几个小学生,被困在了村镇里面,他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解救出来。解救的唯一办法,就是用船将人运到这边的山坡上,但那里是山区,他们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个养鸭人家找到一条小船。副连长叫常宝传和周庆书乘船到对岸镇上去——常宝传以前是撑航船搞运输的,周庆书在货轮上当过水手——可是,水流太急,小船一放进水里,就向下游掉过船头。淮海向副连长建议:“拉一条缆绳过去。”于是到停在道路上的卡车里去取来一捆缆绳。淮海向副连长要求:“水深,我个儿高,让我去吧。”
副连长握住淮海的手说:“淮海,小心,回来我给你请功。”
他们把缆绳的一头拴在一棵粗大的树根上,又放开一段绳,淮海背着缆绳往河水走去。大水在呼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碎片。淮海用脚试探着河底,一直下到没腰的地方,水浪像鞭子一样,朝他的脸上、眯起的眼睛上打来。他的身体感到轻飘飘的,但肩上的缆绳却非常沉重。淮海穿着纱袜的脚在满是石块的河床上滑行,有时碰到石块的尖棱,痛得钻心。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冰凉的河水齐到胸部,像一道铁箍箍住了他的心脏。突然,他陷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底,急流猛地把他向下游冲去,他使劲用左手划着水,抬起脑袋,不断地往外吐着水。又是一个大浪扑来,一下把他冲出了很远,轰鸣的水声,就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飞落到水里,“啊——啊——啊!”他隐隐约约听到河岸上人群里发出的叫嚷声。他从水里钻出来,看到身旁有两棵粗大的柳树,便使劲全力划着水走过去,呛着水,抓住了树枝。水流总想把他从树旁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掰开,扯着他身上的背心和短裤,轻柔但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摇动的大树旁边打转,他从小就在宽阔的串场河里游泳,但从未遇到过今天这种使他感到可怕的浊水翻滚的洪流。他把肩上的缆绳解开,拴在腰上,一只手拉着水中柳树伸开的树枝,艰难地向对岸走去。他发觉这里有着一排柳树,一直伸展到村子里,他就这样喘着气,两手倒换着抓住树枝,终于走到了对岸。
他把缆绳拴在街上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对岸,小船下水了,船上两人抓住缆绳往前拉,到了对岸。小船每次只能乘5个人,淮海负责把人背到船上,来往了7、8次,小船上换了几次人,到天将黑时,村镇上还剩下淮海和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站在一座小楼的平顶上。可就在小船最后一趟往这边驶来时,船上的人思想麻痹了,一个浪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松开手去擦水,小船立即掉转船头迅速地往下游驶去,打一个转,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又浮沉着随水流流走了,船上两人爬着上了岸。这边村镇上,那个女教师吓得哭了起来,淮海心情烦躁,对她说:“你不要怕,总会有办法过去的——这样,我背你过去。”他从小楼的楼梯走到水底,水还是淹到他的胸脯,但女教师如果站到水底,就只能看到头顶了。他对女教师喊道:“你过来,抱住我的脖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手。”他背着女教师,用脚试探着走到缆绳旁边,用两只手轮换着抓住缆绳往前走去,在水中背人一点儿也不觉得份量,倒是脚底下轻飘飘的,使不上劲。这时,对岸的人见了,也有一人下了水,来接应他们。突然,女教师嚷了起来:“手表,我的手表还放在桌子上。”淮海说:“你怎么这么重物轻人,先捡条命再说。”女教师说:“解放军同志,这块手表是我未婚夫给我买的,我们国庆节就要结婚——他也在部队,是个排长。”淮海说:“把你送过去后,我再回来拿。”他们和从对岸走来的常宝传相遇了,淮海转过身去,让女教师爬到常宝传背上,常宝传背着她离开了。淮海又转身回到村镇上,找到手表,戴在手上,朝回走去。雨一直没有停止,上游洪流滚滚而来,汇成洪峰,波涛汹涌,向下游倾泻,夹带着石块,响声震天,不时流下许多漂浮物,堆在淮海身上,淮海用手一个个将它们朝旁边推开,忽然,淮海一阵惊心,从上游向他冲过来一辆没有车轮的板车,那板车的两根车辕,就像两根叉子,他想躲避,但脚底下使不上劲,那板车的一根车辕,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右肋上,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口中涌起一股腥味。但是那板车没有流走,伸开的两根车辕将他叉在中间,推动着他松开缆绳。这时,从上游又冲下来一棵大树,树冲到了板车上面,树枝被缆绳攀住,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在拼命挣脱,推着淮海,水流在大树周围打着旋。忽然,“噼啪”一声,缆绳断了,那板车和大树立即像脱缰的烈马,裹挟着淮海向下游奔去。淮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完了。”漂流了一阵,淮海渐渐心定下来,困难地爬到树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汹涌的波涛闪着白光,天幕上闪过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雨点和浪花不断地打在他脸上,此时他又感到了肋部被撞击的疼痛,又觉得刺骨的寒冷。他就这样,在水中漂啊漂啊,也不知漂了多久,他想天快要亮了吧,天亮了或许就会有人看到他了……突然,载着他的大树顿了一下停了下来,他朝周围看了看,原先向东的水流现在往东南转去,大树在一个浅水湾被搁浅了。他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走上一个小山坡。他看到在四周的漆黑中,东边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便朝那里走去,但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灯光依然在那里闪动,一点也没有近前。他又冷又饥,浑身无力,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下……
当他醒来时,他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小屋的床上,明亮的日光灯下,站着一个白衣白帽的护士。那护士正俯身看着他,见他醒了,高兴地对他笑了笑,到外间去喊来一个医生。医生问他:“你醒啦,你感觉怎么样?”
淮海说:“肚子饿。”
医生说:“好吧,马上给你下面条。”
护士告诉他,这里是霍山县人民医院,他们是从他身上的背心上印的字知道他是解放军的,已经和部队联系过了。
第二天上午,副连长、刘洪湘和曹大财、常宝传来看望他,团卫生队的姜军医和夏茜也来了,把他送到了军区后方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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