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回到部队,部队里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连里成立了“批林批孔运动”领导小组,指导员任组长,连部几个领导和各排排长、司务长为成员。指导员找淮海谈话,叫他当他的助理,实际负责全连的学习、批判辅导工作。淮海感到很为难,说:
“我对‘儒法斗争’的历史知之不多,不能胜任。”
指导员说:“你勇敢地承担起来,我相信你能行。这也是党组织对你的一次考验。”
淮海还是推辞,说:“我也不是干部、党员,怎么能领导大家学习。”
指导员发火了,说:“你干什么?跟你说着玩的吗,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吗?”
幸好他带来了许多学习材料,他又让家里不断地给他寄学习材料。这些学习材料,就像秘不示人的武功秘笈,可是帮了他的大忙。
“批林批孔运动”开展了半年,连里共举行了6次大课辅导,第一次辅导课是指导员上的,其它5次都是淮海。辅导课结束后,还要解答那些学习热情高涨的战士们的提问————
“报告,一班周大虎写了一篇稿子,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我们亿万军民幸灾乐祸,万分高兴’,这句话有没有问题?”
“中庸知道(之道)、孔孟知道(之道)都知道什么呀?”
“学而优则壮(仕)的壮是什么?”
“什么叫‘图穷七(匕)首现’,七首是不是现在的小七首子?”
“孔老二为什么要‘克已复礼’?”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要复辟资本主义呗,把我们引到牙(邪)路上去。”周大虎替淮海解答道。
但提问的人立即就反问他:“什么叫‘牙路’?”
三排九班的熊仁九说:“八格牙路吧。”
周大虎的学习热情高得有点过头,每次听辅导,都坐在第一排,翻开好几本笔记本,拿着笔,眼睛看着讲台上的淮海,仿佛在说:“我准备好啦,你开始讲吧。”他在家上过初小,自视为“小知识分子”,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专拣冷僻字,查了字典后去问人,别人答不上来,他就哈哈大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一个著名的法家人物李悝(悝音kuī),他先在《字典》上查了“悝”字,然后故意去问淮海,淮海回答了他,他自此对淮海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天,他向淮海提问道:
“你说孔子是儒家,代表腐朽没落的奴隶主阶级,要开历史的倒车;秦始皇是法家,代表新兴的地主阶级,推动历史前进。可是地主阶级是剥削贫下中农的,怎么又是进步的呢?那毛主席领导我们打土豪、分田地难道搞错了?”
淮海解释道:“这个新兴的地主阶级,是春秋时期的地主阶级,是在两千多年前,他们那时还不是统治阶级,不是被我们推翻的那个地主阶级。”
周大虎还是不明白:“地主就是地主,分啥春夏秋冬,他们一年四季都靠剥削农民过活,不剥削他们吃啥?”
“那不一定,”“大丫头”夏沛林说,“ 地主也有好有坏,像李鼎明先生那样的开明地主,就是进步的地主阶级,就是法家,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还表扬他呢。黄世仁、南霸天那样的恶霸地主,就是反动的地主阶级,要打倒他。淮海,我说得对不对。”
一天,指导员带着淮海、文书、通讯员几人,到附近的村子里给老乡传达中央《批林批孔一号文件》。会场在打谷场上,来开会的人还真不少,都记工分呢。男人们抽着烟袋闲聊,女人们纳鞋底、织毛线。他们几人坐到前面几张小学生课桌旁,大队支书给他们作了介绍,然后叫大家欢迎指导员传达文件。响起一阵掌声,惊动了趴在第一排一人脚下的一条花狗,跳起来“汪汪”直叫。支书嚷道:
“住嘴,你这个畜生。王六生,把你他妈的这个畜生撵走。”
一个年轻后生站了起来,朝正伸着脑袋叫着的花狗踢了一脚,那狗的叫声立即转变成一声嚎叫,尾巴夹在腿裆里,惊恐地从前面的桌下逃走了。
乡亲们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指导员,指导员一边传达文件,一边做着讲解。突然一个妇女嚷了起来:“解放军同志,孔老二‘胳肢妇女’(克已复礼),‘胳肢妇女’是么事呀?是不是就是耍流氓?”
支书又嚷道:“你蠢啊!你没被人‘胳肢’过吗?”
那妇女又说道:“支书你不是也经常‘胳肢妇女’吗。”
支书威吓她道:“再胡说晚上开会斗争你。”支书又转脸对指导员说:“这些婆娘,不懂尽胡说。”
指导员传达文件后,又进行了简短的动员,讲了中央开展运动的意义,最后支书讲话:“社员同志们,我们要坚决拥护、热烈欢迎中央又挖出林彪这一颗定时炸弹。林彪这个秃子他妈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伟大领袖毛主席哼哼(谆谆)教导我们,要以阶级斗争为纲,林彪却公然说什么‘悠悠万事,唯吃(此)为大’。……我们要擦亮眼睛,坚决把他的伪装统统削(剥)去……”
淮海又被抽到团政治处组织的批林批孔小分队,到机关、基层和地方去宣讲。小分队由部队和地方两方组成,地方是响洪甸公社的几个六安知青,他们领头的是一个女知青,很活跃,会唱歌、跳舞,淮海记得有一次公社宣传队到部队来慰问演出,她一人在台上十分卖力地跳了又跳。她学习十分用功,和小分队的一个上海兵来往密切,常交换格言警句,如“越是艰苦越向前,艰苦越多越觉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心红红似火,志坚坚如钢”……都字迹整齐地抄写在一个红塑料面笔记本里,一天,她说又找到一个好句子,写给上海兵看:一寸相思一寸灰。上海兵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是形容孔子和林彪一伙的阴谋彻底失败、灰飞烟灭的可悲下场。
上海兵说:“我这里还有一句比较好:‘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她连忙把它记在本子上。
批林批孔运动深入以后,有一项重要的规定内容,就是搞忆苦思甜活动。淮海和批林批孔小分队的成员,一起到响洪甸公社听了一场忆苦思甜报告。
报告会在响洪甸公社革委会门前的场地上举行,场地旁边的一根长竹竿上的高音喇叭在一遍遍地播放《不忘阶级苦》的歌曲: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好象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
报告人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一个45岁左右、一副精明强干模样的男人。他讲着讲着就把“忆苦思甜”报告会变成了“革命斗争史”报告会。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受尽了压迫、剥削,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1928年,霹雳一声震天响,大别山里来了救星共产党,领导穷人闹翻身,求解放,斗地主,分田地。他的父亲就是那一年参加了金寨县地区的立夏节起义,以后在鄂豫皖根据地当红军,参加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母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在家里又受尽了地主、反动派的欺压。1949年,他父亲从北京给家里写来一封信,他们才知道父亲还活着。他就去了北京,他父亲已经当了旅长,又和一个比他母亲年青近20岁的军医结了婚,生了4个孩子。他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星期,看了一场电影《白毛女》。接着他大讲了一通“白毛女”苦大仇深的故事,算是终于回到了主题上……但他搞错了,1949年《白毛女》电影还没有拍摄。
他作报告时,脱掉鞋,把脚放在桌子上,一边讲话,一边抠脚丫。有个30多岁的妇女,可能是个造反派起家的妇女干部,非常活跃,一会儿从会场东边走到西边,一会儿又从西边走到东边,一次还到讲桌边拿起报告人的茶碗喝了一口水。每到报告做到间隙的当儿,她就站起来领着大家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林彪、孔老二……”
几天以后,部队也请这个公社主任来做了一场忆苦思甜报告,他又将他的故事原样讲了一遍,只有一点不同,他在北京看了一场《红色娘子军》的电影,又讲了一通“吴琼花”当娘子军前苦大仇深的故事。
为了强化忆苦思甜教育的效果,部队组织大家吃了一顿忆苦思甜饭。吃饭之前,在饭堂集中,再一次听忆苦思甜报告。饭堂前面摆着两张桌子,除指导员和连长,还坐着营区东边村子里的大队支书和一个50多岁的老汉。先听指导员作报告,讲红军在井冈山上吃红米饭、南瓜汤,讲长征路上,吃草根、树皮,青稞麦整个咽下去,拉出来洗洗再吃;讲南泥湾大生产运动;讲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一把炒面一口雪……
指导员讲话以后,欢迎村子里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何五娃给大家讲讲旧社会的苦难。何五娃站起身,朝大家鞠了一躬,坐下咳了几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通讯员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又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开口讲起来:“旧社会,我给地主何大牙扛长活,出大力,流大汗,起五更,睡半夜,但吃糠咽菜。何大牙不劳动,还吃香喝辣……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公社把我们什么东西都拿走了,在食堂里顿顿喝清汤,我家里人全得了浮肿病。我屋后的三伢子的爷爷,饿得快要死了,家里人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我想喝粥,要喝一大桶粥……’”
会场上起了骚动,大家开始交头接耳。指导员俯身和大队支书耳语起来。大队支书连忙对何五娃说:“好了,好了,你就讲到这儿吧。”
何五娃朝支书挥挥手,又往地上吐一口痰说:“就完,再有几句就完。解放军同志们,你们可是没有受过……”
支书朝他提高嗓门喊道:“好了,不要讲了。”
何五娃惊讶地望着支书,眨巴着眼睛,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说:“完了。”
指导员也站起来对他说:“大爷,时间不早了,您歇会儿吧。”
在听报告期间,沈之淼坐不住了,终于借上厕所的机会,到伙房去侦察了一下。回来后,将一只手巴掌放到嘴边,靠近他右边的人的耳朵说:“你知道忆苦思甜饭是啥各东西做的吗?豆腐渣,那是给之路‘猪’切(吃)的啦!”又凑近他左边人的耳朵说:“今朝中浪(今天中午)切之路食。”
报告会结束以后,炊事班抬来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桶,那就是忆苦饭。每班挑选一人给大家做示范。被选中的12名战士,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在前面面朝大家站成一排,神情庄重,表情严肃,就像肩负着崇高使命的敢死队员。指导员、连长和大队支书、何五娃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他们每人盛了一碗忆苦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惟恐落在后面,瞬间风卷残云地将碗里的东西吞下肚去。沈之淼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们,喉结在脖子上滚动。
下面轮到大家了,沈之淼死活也不肯去盛这种“之路食”。何五娃走过来对他说:“同志,可不能忘本啊!六0年要是有这一碗吃食,三伢子的爷爷就不会饿死啦。”
吃忆苦饭时,七班的江都兵刘定远用肘碰了碰淮海,朝旁边努努嘴。淮海朝旁望去,沈之淼的桌旁堆起一小堆黄豆皮,他对刘定远说:“吃饭,别管闲事。”但刘定远的动作,被坐在前面的代理排长刘洪湘回过头时看见了,刘洪湘走到沈之淼跟前,命令道:“吃下去。”
沈之淼苦笑着说:“格物事(这东西)勿能切咯,切下去勿得了的!”
刘洪湘更加厉声地说:“吃下去。”他不能允许在这种大事大非的政治问题上,排里有人拖他的后腿。沈之淼一脸无奈地一把将豆皮捂进嘴里。
吃罢忆苦饭,炊事班又抬来一大桶白米饭,两大盆白菜烧猪肉,这是思甜饭。但沈之淼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搓着手、凑到菜盆上瞧,他被那碗忆苦饭伤了元气,颓丧地坐在那里用手抚着胸口。
吃完忆苦思甜饭后,指导员问大家:“忆苦饭苦不苦?”没有人回答。大家搞不清楚应该说“苦”还是“不苦”,指导员又问:“怎么,你们不觉得旧社会苦吗?”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回答:“苦——”指导员又问:“思甜饭甜不甜?”大家齐声回答:“甜!”指导员接着说:“我们要牢记旧社会的苦,珍惜新社会的甜。把批林批孔运动进行到底,要紧握手中的钢枪,保证我们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老贫农何五娃第一个鼓起掌来,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晚饭继续改善伙食,每人发了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团包着泥糠的东西。淮南兵张玉田去掉上面的泥糠,里面是一个鸭蛋,他敲开蛋壳,“啊!是个坏蛋”,随手往泔水缸里一扔。其他人敲开蛋壳后也是坏蛋,黑乎乎的,就和淮南兵周凤翔的牙齿差不多。
淮海说:“这不是坏蛋,是卞蛋。”
张玉田把脸凑到淮海碗边问:“什么味儿呀?”用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立刻“呸”的一口吐了出来。“比忆苦饭还难吃”
可是再看沈之淼,他“啊”地叫了一声:“比带(皮蛋)。”慢条斯理地将外面的泥糠剥掉,剥掉蛋壳,搓了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对看着他的人们说:“切格物事要放刚油、牟油的。”端着碗往伙房跑去。不一会回来说:“么有牟油,就切刚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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