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淮海当兵已是第4个年头,他可以请探亲假了,春节过后宣传队解散,他回到连里,就向指导员提出了申请。指导员说:“我们的原则,是优先安排年龄大的同志,你年龄最小,等等再说吧。”
他去找司务长刘玉林商量,刘玉林出主意,叫他家里来个电报或来封信,就说家中有事,叫他回家。不几天,他收到他姐姐的一封信,说她要结婚了,叫他回家参加婚礼。指导员同意了他的探亲假。
和淮海一起回家探亲的,还有刘洪湘和阜城县兵、三班副班长陈克富,他们都是大龄,优先照顾的。他们一早步行十几里,到响洪甸汽车站乘车,车到合肥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在合肥换乘到南京的汽车,到达南京西康路团部留守处已是晚上9点多钟。这一趟行程用了15个小时。
留守处接待室里有一个值班干部,用一根火柴棍剔着牙缝里的韭菜叶,嘴里喷着酒气对他们说,已经没有床铺,淮海就说:“那我们就在这儿坐一夜吧。”
值班干部不许。刘洪湘向他请求:“首长,你看,我们是从大别山里来的,一早就出来了,走了十几个小时,你看……”
那人不容他说完,断然说:“这是值班室,怎么能住人呢?”
淮海发起火来:“我们在大山里受苦受累,你倒是很自在!这么冷的天,你叫我们上哪儿去?我去找团长,让你在这儿待不长,等去了大别山,你会更自在的。”
值班干部不再说话。淮海认识这个人,也是他们黄海老乡,同一批兵,在家是个农村泥瓦匠,1971年春天团部失了一场大火,烧了两排营房,他被抽去建营房,以后留在团部军人服务社,他很乖巧,把白糖、大运河肥皂、牡丹香烟等紧俏商品藏在柜台里面,留给团首长的太太,后来就调到了南京留守处。
夜里,值班干部在里间一觉醒来,把头伸到玻璃窗上往外间看了看,又躺了下去。不多久,又从外面进来3个人,问:“谁是值班的?”淮海用手朝里间指了指。一人走进去把值班干部叫醒。值班干部见他提着皮包、穿着4个口袋的军装,便披着大衣,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了他们的证件,叫他们登记,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把他们带了出去。淮海也紧跟着走出来,刘洪湘和陈克富也跟了出来。他们走近一排房子,打开一间房门,里面有七、八张床铺,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等值班干部安排好那3人后,淮海指着空床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值班干部说:“好,你们也住下吧,一人跟我去登记一下。”
第二天上午,刘洪湘和陈克富回家去了。淮海没有走,当新兵时在南京住了两天,只有一次集体行动去参观长江大桥,其它连大门也没出过一步,他决定在南京玩一天。吃过早饭,他先去中央门汽车站买了一张明天的长途车票,然后到玄武湖公园,在动物园里逗留了半天。中午到鼓楼附近一个小饭店吃了午饭。饭后沿着中央路向南,到新街口,又到中山东路新华书店买了两本鲁迅著作,最后走到雨花台。
在第二天回家的汽车上,他身旁的1号座位上坐着一个50多岁干部模样的男人,他问淮海在哪里当兵,当他听到“响洪甸”时,露出惊喜的神情说:“我的儿子也在响洪甸当兵,现在在南昌上大学,不知你认不认识?他叫胥晓军。”
淮海一听,也惊喜地说:“我们当兵就一直在一个连,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胥晓军父亲说:“早就想到那里看看,一直没有机会。”
车到黄海,已是下午3点多钟。胥晓军父亲邀请淮海回部队前到他家去玩,又说:“回部队如果买票有困难,就来找我,或者提我的名字也行。”
汽车离黄海越近,淮海的心越激动,啊!黄海,我的亲爱的家乡,久别的游子,又回到了你的身旁。下车后,他在车站打了个电话给父亲,父亲叫他到他的办公室来。他沿着建军路向西走去,走到地委大院门口,将证件给门前站岗的解放军看了看,说:“我进去找我父亲。”然后往里走去。他父亲已经“解放”,调到地区民政局当局长。他走上4楼,推开民政局局长办公室的门,里面有几个人在学习。父亲将他领进门,向屋里的人作了介绍,对淮海说:“你休息一会,然后先回家去。”
一个副局长说:“叫局里小车送一下吧。”
淮海父亲摆了一下手说:“不能搞那个特殊化。”
副局长说:“这怎么是特殊化呢?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是我们地方和军队的关系问题,是我们的拥军工作。”说着出去叫来一个驾驶员,将淮海的旅行包拎到楼下,然后去开来一辆北京小吉普,将淮海送回了家。
淮海到家后第二天,去看望了好朋友宋亚非。宋亚非高中毕业后分到县染织厂当工人,他对淮海说:“这个厂不行,又是集体性质,我明年也去当兵。”晚上,宋亚非带淮海到工人文化宫去看文艺演出,工人文化宫每晚都有各个单位的文艺宣传队演节目。淮海很想在舞台上能见到周玲,现在他也只能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到她了,周玲分配工作后的那天晚上和他在城北公园,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以后再相遇,就成陌路人了。
淮海的姐姐并不是结婚,而是准备订婚。淮海问姐姐,:
“你的对象是谁?还是我那个师傅吗?”
姐姐说:“不是,那人死了。”
“什么,死了?”把淮海吓了一跳。那人叫刘扣成,原是黄海县县中队(注:县中队就是后来的武警中队,一个县一个中队,中队相当于连)的中队长,当年在淮海姐姐学校搞军训,淮海的姐姐特别崇拜解放军,和刘扣成来往多一点,刘扣成就追求她。淮海知道后,说要向刘扣成学捕俘拳,刘扣成就常在星期天到淮海家来。后来刘扣成转业了,要淮海的姐姐表态,淮海的姐姐没有同意。刘扣成回如皋老家安排好工作后,又到黄海来,淮海的母亲就和他谈了一次话,说:“你以前是解放军,还可以考虑,现在已没有可能。”刘扣成回家就上吊自尽了。淮海记得,那时处决犯人,总是刘扣成拿着手枪站在刑场上“监斩”,如果犯人一枪没死,他就照犯人脑袋上补一枪。这样一个英雄一样的人,竟然为儿女之情而自寻短见,让淮海唏嘘感叹。
姐姐说:“是的,早死了,我又没有跟他谈恋爱,全是他自作多情——现在的也是个部队干部,他爸爸是我们厂军代表。”
“军代表?”淮海惊讶地问,“你们厂军代表不是杜飞吗?”
姐姐说:“是的,他和爸爸是老战友。”
淮海又问:“是他的哪个儿子?”
姐姐说:“就是百灵啊,你认识,小时候到我们家来过,跟你打架。他把你压在身下,是我把他拉下来,让你骑到他身上。你还记得吗?”
淮海的心脏跳动加剧,他急忙问:“杜百灵不是已经和周玲谈对象了吗?”
姐姐说:“你也知道周玲?”
淮海说:“我是听你们厂宣传队的薛志扬说的,薛志扬也在我们那里当兵。”
姐姐说:“薛志扬我认识,就是我们厂宣传队演郭建光的那个人。周玲在我们厂布机车间,也在厂宣传队。杜百灵和她谈了两年,去年国庆节准备结婚时,部队政审不同意,就吹了。”
淮海心中一阵喜悦,但他随即又想,她既已和别人解除婚姻关系,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 她是怕我不肯原谅她吧?不,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是能原谅她的。他尽量用随意的口气问他姐姐:“周玲现在什么情况?”
他姐姐说:“周玲,死了。”
“你说什么?”怎么又死了一个,淮海头脑里嗡的一下,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姐姐又说:
“是的,周玲死了。她和杜百灵分手以后,受不了打击,就上吊自尽了。但很多人说,她是被他们车间主任强奸怀孕了,没脸见人,才自尽的。她死时已和杜百灵分手4个多月,死后却发现有了1个多月身孕,那肯定不是杜百灵的。”
这个消息让淮海感到无比震惊,无法接受,她才20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被无情的风雨摧残,殒落了。他想起他第一次亲吻周玲时,周玲含泪对他说的话:“我是把这当作贞操的,今天我把贞操给了你,如果哪天你变了心,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这个当年高傲得非王心刚不嫁的姑娘,竟被一个流氓恶棍夺去了她那如鲜花一样美丽的生命。
淮海无限惆怅,百无聊赖,一个人到街上去走走。他来到忠字塔旁边的电影院,里面正在放映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他到售票口买了一张票,坐在椅子上等下一场电影。突然,他又站起身,走到门外把电影票送给了一个小孩,往西走去。走到板桥巷巷口,站着往巷子里望了一会,然后走了进去。巷子又深又窄,还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时光的步伐似乎从这里绕道而过。离巷口不远处,有一座两层小楼,叫迎春楼,解放前这个小巷晚上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这迎春楼那时是一个妓院。在巷子中间,与一条向西的较宽的巷子交叉的地方,有一个清真寺,清真寺旁边有一个回民饭店,这个巷子里住着许多回子。过了清真寺继续向小巷深处走去,他在一座房屋旁停了下来,那所房屋临街的一个窗户上,遮着白窗帘,也和几年前一样没变,这个房间就是周玲的卧室。在部队里,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周玲,却经常梦到这扇遮着白窗帘的窗户——这里就是他梦牵魂萦的地方。他原本是想到这里来痛斥一番周玲的父母的,但他忽然心软了下来,他想到了周玲父母失去女儿时那悲痛欲绝的情景,他们一定比他更痛苦万分。
他回转身,朝清真寺旁的那条巷子往西走去,出了巷子来到工人文化宫门前。他记起,他第一次见到周玲,就是在这工人文化宫礼堂的舞台上,那时她才15岁,扮演的是阿庆嫂。从那以后,他就朦胧地爱上了她。后来他在这里,把军大衣脱下给她穿,从那以后她也认识了他。当兵离家的那天晚上,他在这里看到她在台上,他那时怎么会想到呢,那就是他们此生的永别。
从工人文化宫再向西穿过一条小巷,他来到旧城墙路。他以前每次晚上和周玲出来,都是先去北边的人民公园,然后由这条偏僻、不易被人看见、处于城郊的路把周玲送回家,这条路上埋藏着周玲那轻盈的步子走出的脚印,现在,他沿着这条路往北边人民公园走去,他想由这条路再走回到那已逝去的青春时光。路两旁长着粗壮、枝条到处伸展的法国梧桐,枝条上已绽放出一片片鹅黄的嫩叶。东风吹到身上,虽然还很寒冷,但已含着浓郁的春天的气息。灰色街道上行人稀疏。街道的另一边是串场河,河岸边去年的芦苇疲倦地弯着腰,垂到水面上,对岸的白扬树林明显地发了青,被风吹拂着起伏、摇曵。风吹动天上的白云,像一群天鹅,飘过水面、掠过河岸,消逝在远方。梦幻一般的蓝天上,抹上一层昏黄的暮色。一艘轮船拉着一长列驳船,慢慢地在水中行驶。夕阳西下,通红的太阳贴近了西天边上涌起的团团的灰色云端,落日的余辉照着不远处登瀛桥,给桥身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啊!古老的串场河,你日夜不息地流淌,流不尽我心中的悲伤。春风吹遍大地,河岸上开满鲜花,我的心里却充满惆怅。啊!那美丽的灵魂,从此只能天上人间,在遥远的梦中相望,泪洒千行。
淮海在城北公园曲桥旁的亭子里一直坐到天黑。他在回家的路上,走到登瀛桥旁的八卦阵巷附近,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呼救声,他急忙往巷口跑去,只见巷子里,有两个男人正把一个姑娘往巷子深处的黑暗里拖,姑娘还在大声呼救。他跑到近前,大声喝道:“住手,你们干什么!”
那两个男人,都是十几岁的青年,一个”飞机头”,一个光头。 光头转过身来,露出长着小胡子的脸,见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解放军,有些胆怯,嘴里却又说道:“你趁早走开,别管闲事?”淮海想起他当兵之前,他家居住的大院里的一个女学生,地区商业局一个副局长的女儿,晚上和恋爱对象出来,在东门闸被那一带的流氓劫持到附近的一个工厂的食堂里,轮奸后又把食堂炊事员找来给他们烧夜餐,那个炊事员两眼紧盯着浑身瘫软、一动不动躺在切菜案桌上的姑娘,她身上的连衣裙被撩上去,蒙住了脑袋,两腿弯屈,被扯破的裤衩挂在一条腿上,一条沾着血污的卫生巾扔在案桌下。流氓对炊事员说:“怎么样,给我们做顿吃的,也让你玩一次。”炊事员犹豫一会,拿一块抹布,擦掉了姑娘大腿和案桌上的血污,爬上了案桌…… 后来姑娘的父亲到政法委报了案,政法委要求公安局严肃查处这起恶性轮奸案,为首的两个流氓和那个倒楣的炊事员被枪毙了,但这类事情仍屡禁不止。今天这两个流氓显然是要干那种事。
淮海又对”飞机头”喝道:“我叫你放开!”
那姑娘从“飞机头”手中挣脱,跑到淮海身边,抓住淮海衣服。淮海问她:“他们想干什么?”
姑娘惊恐地、气喘吁吁地说:“他们是流氓。”
淮海狠狠地说:“混蛋,简直无法无天”
光头说:“当兵的,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八卦阵的流氓,都是进去过的,识趣的你早点走开。”
淮海对姑娘说:“你不要怕,我们走。”
那两个流氓见状,胆子大了起来,在后面追来,一边说:“当兵的,把人留下,我们放你走。”
淮海不理他们,继续往巷口走去。两个流氓追了上来,光头伸出一只手,抓住淮海的肩头,淮海猛然转身,抓住光头的那条膀子,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背摔,将光头由身后往前,重重摔在地上。“飞机头”也到近前,从身后将淮海抱住,淮海迅速地用脚后跟,从身后向上一磕,只听那人一声惨叫,身体向后倒去,双手捂住腿裆,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这时,前面那个光头正翻过身,跪在地上想站起来,淮海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胸膛,提了起来,说:“你们这些家伙,这么多年还在当流氓,你知道我是谁?路大海听说过吗?”
光头说:“原来是大哥,早就听说过大哥的大名,今日冒犯,实在该死。”
淮海说:“你们想强奸我的女朋友,你们知道强奸军婚是什么罪吗?枪毙。不想活了!”
光头说:“大哥,你的女朋友太漂亮啦,被这儿的弟兄们盯上了。不过你放心,从此以后,没人敢再欺侮她。”
淮海说:“吴三还在吗?”
光头连忙说:“在在,大哥认识吴三,吴三刚从里面出来。”
淮海说:“给我带个话给吴三,就说路大海叫他保护他的女朋友,如果我的女朋友再被人欺侮,我就找他算账。”
这时“飞机头”也走了过来,手还捂着腿裆,龇牙咧嘴地说:“大哥放心,大哥的女朋友,就是我们的亲嫂子,我们不敢再动,不敢再动。”
淮海送姑娘回家,路上她对淮海说,她家住在旧城墙联合仓库,她在河西糖果厂门诊室工作,今天给一个病人挂水,下班晚了,要不是淮海救了她,她这一辈子就完了。
淮海问:“你家住在联合仓库,那你是联合仓库谁家的姑娘?”
姑娘说:“我爸爸名叫潘向东。”
淮海说:“我知道,他是联合仓库主任。”
姑娘感到很惊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我爸爸?”
淮海说:“我不认识,我家有人原在商业局工作,听他说过。”
联合仓库是地区商业局的商品仓库,淮海家1958年到黄海时,就住在那里,那时那里是地委财贸干校,潘向东家就住在淮海家前面,淮海只记得他家有个儿子,比淮海要大5、6岁,淮海叫他小哥哥,后来到肉联厂工作,会打篮球,常在地区商业局的灯光球场比赛篮球。淮海不记得他家有个姑娘,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姑娘回答:“18岁。”这就对了,那时她还小。
淮海把她送到联合仓库大门口,姑娘拉住他的手不放,一定要淮海到她家去,淮海说:“不行啊,我晚上还有事,已经耽误了。”
姑娘说:“那你告诉我,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淮海骗她说:“我不是本地人,我是来看我的女朋友的,明天就要和女朋友回我家乡去。”
姑娘疑惑地看着淮海说:“不对,你对流氓说你叫路大海,流氓好像也知道你的名字。”
淮海说:“路大海不是我,是我女朋友的哥哥,黄海的流氓都怕他,我是借来吓吓他们的。”
姑娘还是不相信,说:“我看你两三下就把流氓打倒,你是瞧不起我,认为我不配和你交朋友。”说着她哭了起来。
淮海给她擦去眼泪,像是哄自己的小妹妹似的说:“好姑娘,你怎么那么想呢?我们不已是朋友了吗。快回家吧,你爸爸妈妈要担心的。”
姑娘说:“你就这么不留姓名走了,我还没有报答你呢!”
淮海说:“好姑娘,你千万不要把这事放心上,看到一个姑娘要被人糟蹋,我能不救吗?我也有姐姐妹妹,这没什么。 不哭了,快回家吧。”
那姑娘抽抽噎噎地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淮海朝她挥挥手说:“走吧,天不早了。”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暗淡的路灯影里。淮海突然想起,3年前的一个夜晚,比今天还要寒冷,他和周玲从城北公园往回走,也是在这附近遇到了流氓,周玲吓得紧抱住他,手在发抖,周玲的话在他耳旁响起:“淮海,我害怕……你要是去当兵,以后谁来保护我呀?”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可如今她已不需要他保护了。
淮海病倒了,一连好几天,身倦腹胀,不思饮食,父亲带他到中医院去看病。中医院的副院长、城里最有名的老中医阮亦舟给他疹了脉,说他是情志不畅,肝胆不和,开了6剂药。淮海也知道,这个病吃药是没用的。他在药房取药时,听到药房里有一男一女在对话,女:“这个孔子是什么人呀?”男:“是一个古人,他一人有三个名字,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孔丘,还有一个叫孔老二。”女:“为什么要批判他呢?”男:“听说他想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回到旧社会,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淮海想起离开部队时,部队正在准备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他于是取过药后,到中医院旁边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批林批孔的书籍,父亲也叫秘书给他找了一大包批林批孔学习材料。
一天,是纺织厂休息日,淮海家里来了一个姑娘,在他家待了半天。淮海睡了一下午,他起床后问姐姐:“下午来了什么人,叽叽咕咕,吵得我没睡好觉。”
姐姐说:“是我的徒弟。她是来看你的。”
“为什么来看我?”
姐姐说:“她去年第一次到我家来,看到墙上你的照片,以后一来就站在那里看你的照片。昨天听我说你回家探亲,她就来了——我就知道她今天会来。”淮海的姐姐也是一个喜欢显摆的人,这个弟弟是她的自豪,她常把他的照片带到厂里给人看,厂里人都知道路海霞有个很漂亮的当兵的弟弟。
淮海问:“她长得漂亮吗?”
姐姐说:“长得不好看,小个子,尖嘴巴。她爸爸是老干部,地区拖拉机厂书记,16级;妈妈也是老干部,地区机床厂工会主席——我们不要她,我另外给你介绍一个。总要配得上你。”
淮海问:“是哪儿的?”
姐姐说:“也是我的徒弟,叫郑丽,长得很漂亮,皮肤雪白,就和死去的周玲差不多。在我们厂‘五。七连’。”
淮海问:“什么叫‘五。七连’?”
姐姐说:“就是我们厂去年招收的一批大集体性质的学员,都是厂里职工的子女,我们厂的车间现在都叫营,她们集体性质的就叫连,在厂理发店、浴室、花房这些地方上班,也有一部分在车间,郑丽就在我们车间保全班。她的父亲是厂里老工人,母亲是厂医院医生。明天你就说找我有事,我带你去看看她。”
第二天,淮海去了姐姐工作的地方,一个手里拿着扳子的小个子的姑娘看见他,直盯着他看,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然后朝里喊道:“路师傅,你弟弟来找你。”
他姐姐应了一声走过来,又朝里面喊道:“郑丽,你过来,把这台机子检查一遍。”
一个正把两手伸在脑后整理着头发的高个子姑娘应了一声走过来,她盯着淮海看了一眼,脸上立刻泛出红意,一句话也没说,低头就摆弄机器,以后再没有朝淮海看一眼。淮海看着那个姑娘,两条辫子扎得短短的,上身穿一件藏青色夹克工作服,束在腰间,两条腿显得很长——真的很秀美。姐姐将淮海送出车间,那个小个子姑娘一直挨在淮海身边,淮海心想,她就是昨天上他家去的那个人吧。
下午,淮海的姐姐给了郑丽一张电影票,郑丽什么话也没有说,收了下来。晚上,淮海和姐姐来到电影院,郑丽已在门口等候。下班后她又是一副打扮:穿一件深米色的呢子大衣,围着花丝巾,卷曲的头发放了下来,手上拿着一只黄海城里人还很少见的皮包。淮海姐姐对她说 :“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有事,我请我弟弟陪你看电影吧,电影散后叫他把你送回去。”
郑丽很大方地说:“师傅,没关系,你去有事吧。”
电影结束以后,淮海陪着郑丽慢慢往回走。初次见面,她说话不多,淮海却已是曾经沧海之人,侃侃而谈,逗得郑丽不时咯咯直笑,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她告诉淮海,她父母都是上海人,父亲原是上海国棉17厂的工人,1958年大跃进时,支援苏北建设,来到黄海。她母亲原是上海扬浦区医院的医生,也一起来到黄海。她就是那年出生的。临别时,淮海约她明天晚上再见面,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以后他们就每天晚上见面。淮海很喜欢她,觉得她和周玲还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漂亮、爱美、大方、随和。但她们又有不同的地方:比周玲性情开朗、阳光,也很能干,以后在一起过日子,是不会让他烦神的。特别是她随和的性格中还有刚烈的一面,淮海姐姐曾告诉过他一件事:她们以前保全班的班长,想勾引她,她坚决不从。班长就报复她,让她上夜班,给她分配很多又重又脏的生活。有一天上夜班,班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要强暴她,她早已有准备,用一把小剪刀刺伤了班长。随后立即到厂派出所报了案。当时正是全国“严打”时期,那个班长竟被枪毙了。此事一出,厂里的那些车间主任、班组长、小流氓,再也不敢糟蹋女工了。淮海感叹不已,如果周玲也有这样的性格,何致于如此薄命呢!
有一次,淮海问她:“现在城里姑娘都找部队干部,她们那些人比你差远了,你人漂亮,条件也不错,为什么会看上我这个兵呢?”
她说:“有人给我介绍过很多部队干部,我都没看上,长得不行,有人说‘长相又不能当饭吃’,但在一起生活,见了心里不舒服,那个生活也没有意思。还有的很庸俗,还没说几句话,就跟你谈钱的事,给我买什么衣服、皮鞋啦,订婚给我多少钱啦,好像我是猪肉,论斤卖给他们的。”
她告诉淮海,她的车间主任曾给她介绍过一个人,母亲是她们厂党办主任,父亲是地区交通局长。淮海听了忙问:“那人的妈妈是不是叫简淑娴?”
郑丽说:“是的。”
淮海又问:“那人是不是叫胥晓军?”
郑丽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淮海说:“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又是很小很小。我和胥晓军是一个连的,我们是好朋友。他人不错,很老实,正派。现在南昌上大学,毕业回来后就提干。”
郑丽说:“我没有看中,个儿还不错,有1米78,但脸长得不好看,就像《奇袭》电影里那个看守康平桥的美国鬼子。”
淮海说:“他的长相还可以吧。他在部队外号就叫美国少校。”
郑丽又说:“其实我倒不在乎干部不干部,跟部队干部结婚,两地分居,跟没结婚一样。两人能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母亲本来是留在上海的,她留在上海,我们几个子女就都是上海人,但她自愿跟我父亲到这里来,就图个家人团聚。”
郑丽提到胥晓军,让淮海想起胥晓军父亲邀请他去他家的事。一天,他来到胥晓军家,胥晓军家也住在纺织厂宿舍,郑丽家住在南区,胥晓军家住在北区。胥晓军的哥哥和胥晓军长得不像,又粗又壮,在地区拖拉机厂当工人。胥晓军的嫂子却是彭卫国的姐姐,又是淮海的同班同学,淮海以前一点也不知道。胥晓军的哥哥一见面就说淮海长得像达式常,他的妹妹说像《南征北战》电影里的张军长,很威武。胥晓军的奶奶,虽然已是70多岁,却也很时髦,说:“他不像张军长,张军长是个坏人,这个大哥这么漂亮不像坏人。”门口响起了自行车铃声,胥晓军的弟弟穿着邮差服,骑着邮局的自行车回来了,脸和胥晓军长得一模一样。淮海看到他家墙上的相片镜框里,有一张是周恩来和几个人的合影,其中有胥晓军的父亲。胥晓军的哥哥告诉淮海,这是他父亲50年代在南斯拉夫拍的,那时他父亲是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一等秘书,照片中周总理身边的那人就是大使伍修权将军。胥晓军的父母也下班回来了,他们留淮海在家吃了晚饭。说起来,他们和淮海的父母也都是熟人。胥晓军的奶奶又问淮海今年30几了,有几个“相公”。胥晓军的妹妹说:“奶奶你胡说什么啊!人家和二哥一样大,才20岁。”
淮海回部队的前一天,郑丽下午下班后,将他带回家见了父母。她的父母都是厚道人,待淮海很热情,留淮海吃了晚饭。饭后,淮海进了郑丽的闺房。郑丽送给淮海一件毛衣,帮淮海穿上身。淮海问:“是你织的吗?”
郑丽点了点头。
淮海又说:“真是千针万线。你白天上班,晚上又和我在一起,哪来的时间?”
郑丽说:“每晚和你见面后回家,我睡不着觉,就在灯下一边织毛衣,一边想着你,一会儿就半夜了。白天上班也不感到疲劳。”
淮海说:“这件毛衣总要20块钱吧?你一月工资就20多块,要你花费,真不过意,又不好给你钱,你会不高兴的。”
郑丽说:“我有钱呢。我爸爸是8级工,每月工资有80多块,我妈妈每月60多块,他们不要我的工资。我每月寄一些给弟弟,他在乡下插队很苦。余下的我就买衣服穿,家里布置布置。以后我每月也给你寄钱,山里生活苦。”
淮海一听连忙说:“千万不要给我寄钱,那影响不好。我现在每月10元津贴,只买买邮票、书籍,那里也买不到什么书。”
郑丽说:“那我就买书寄给你,你要什么书,我可以让我上海的叔叔、舅舅家里人给我买。”
淮海说:“也不需要,书多了没地方放。”他环视着房间里的布置,的确非常高雅、别致,那窗帘、台布、被褥、花瓶,都是小城市里见不到的,还有一台上海生产的红灯收音机,那也是很稀有的东西,一台值120元。他忽然产生了离开军营的念头,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和这样可爱的人,朝夕生活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纺织厂的汽笛声,惊心动魄地鸣叫起来,十点钟了,淮海要离开了,郑丽一直将他送到家。郑丽还想进屋,淮海说:“时间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再把你送回家吧。”
那条道路的两边,都是农田,离得很远才有一盏昏暗的路灯,除了纺织厂工人上下班时,行人很少,昨天淮海还听人说,他们大院里的杨洋,一个看似很老实的人,在白天将街上东风照相馆开票的小瘸子,摁在道旁的沟里强奸了。他很不放心地对郑丽说:“你要注意安全,晚上不要出来,还要防止那些流氓领导。”他们在纺织厂宿舍区门前停了下来,郑丽突然一把抱住淮海,淮海也条件反射地将她抱紧,郑丽说:“淮海,亲亲我!”……
好久,他们松开,郑丽微微喘着气,擦擦流到脸上的眼泪,说:“淮海,从此以后,我的心无法安静了,我会想你的。你明年还能回来吗?”
淮海说:“会的,请探亲假要等两年,但我会找理由回来的。年底回来过春节——我在部队也会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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