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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从容(十四)

时间:2020/3/18 作者: 李椿 热度: 214827
  (十四)

  车站,王波总感觉有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他隐隐觉着很多幸福的事都与它有关。

  公交车是城乡的公交。王波很快搭上了,车上有17个座位,破脏不堪。这次乘客是几个学生,几个村里上县买东西回家的农民,几个穿着得体从外头回乡的青年人,几个妇女,几个孩子,满车家乡话,车破路也不是太平整,可这是能通向家的路,王波就安心的坐下了。

  司机说一声:“人齐了,走喽!”车开动,王波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青嫩的麦苗,桃花、梨花、油菜花……各种花,开的灿烂,美的自在,看的他心里也变得活泼了。

  他想着:“家里的田地不知种什么了,地已经租给同村一家了,一年一亩收租500,父母也没太指望有多少的租金,可自己却喜欢这田地……”

  又想:“到时候,在田里再弄个桃园,不多,就种三排桃树,待桃花盛开时,在里面盖个小木屋,木屋边弄个小石桌子,几张凳子,在桃花下喝茶读书,哎呀!这感觉真好。”他心里一阵美的极致,忙又止住。

  车过镇里,又到林阴路,路旁杨树叶子正由青嫩向绿时。

  车下乡而去,直通东河村北头。王波见路上早已修了柏油路,路边有沟,沟看起来很深,沟里有水,清澈见底,不时还有浇地的,一个泵放入沟里,一台拖拉机在旁边,正“突突突”的响着。

  王波自叹:“几年真快,以前的土路不见了,这都是进步吧。”

  车到村头,王波下车,两边绿苗青翠,一股青苗香扑面而来,他边走边欣赏。临近村里,他不觉得也学会了大人的那套东西——买礼品。

  王波走到村头小买铺里买了一箱牛奶,一袋饼干,也不管多少钱了。

  王波到大姨家,开大铜门,入门楼,进院里,见大姨正在家喂羊,不曾发觉。姨父从堂屋里出来,看到他,说:“这不,波来了吗?”

  大姨才转身迎过来,亲切的问候几句。姨父说:“你看,来了,你又拿这东西干啥?”

  王波看出他们对带礼品来有些不自然的样子,又想着:“已成实事,也就不管了。”笑着放屋里去了。

  ……

  晚上,大姨收拾着床铺,对王波说:“还是这个床。”

  王波说:“可以!怎么就行。”静静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王波骑上了姨父的电自行车回姥姥家去了,20码速度穿林阴路。过村头,他顺着熟路就回了姥姥家。在姥姥家呆一会儿,他又着急到老家。

  王波家离姥姥家不甚远,三里地。王波与姥姥交待完理由,骑车就走了。到老家村头,满是熟悉的人们,满是家的味道。王波见同村男女老少也打招呼,长一辈的夸他长高了;比他稍大点的问:“你父母回来没有?”王波总也笑着回答;他又听村人在背后问:“那是王永胜家孩子不是啊?”有人说:“咋不是啊,你看,都长这么高了,要是在外面我都不敢认了。”

  王波觉得新鲜又没什么,想着:“这是家乡里的话,一代一代留下的话。”过街道,转胡同,他到自家来。

  王波到胡同口,见门前已荒芜,那片槐树林,树枝嫩叶格外青翠饱满,一片鲜绿。他想着:“这在小城县可不曾多见啊。”

  树下铜门已是锈迹斑斑,灰绿门上的锁已生锈,锁孔还如崭新一般。王波伸手从兜里拿出钥匙,一手拖着锁,一手用钥匙插入锁芯,使劲一拽,锁“嘣儿”的一声开了。他推一下大铜门,又推中间的小门,小门已经不那么顺畅了,他用脚助一下,又是“嘣儿”的一声,上面落下星星碎啐的铁末。王波记得上次回来时,就落了一脖子,今天他记着了。他站在门外停了一下才走进院里。

  过小门楼,王波见满院的青翠氤氲,三棵大槐树立在院里,笔直的椿树没怎么变,树下蒿草齐身,地上嫩草层层;整个屋子,他都觉得低了,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长高了。

  西墙边不知什么时候自发了一棵桑树,枝干已有铁锹把粗了,王波不忍拔了。

  王波走到堂屋门前,看着堂屋门,那是八十年代买的刷了红漆的两扇榆木门,门下面早已磕磕碰碰露出了白色底木,像练飞镖的底盘。王波口说着:“几年没来了。”

  转眼,他见西边窗下长出了几朵紫色的小花,花下绿叶新鲜饱满,使整个花朵活泼的自在。

  王波打开堂屋门,“吱~~”一声,从窠臼处传来久违的声音,像是记忆里的角落被抖动一下又翻新了提上心来。他跨过门前儿,一步进屋,屋里是阴湿的,潮气莓气有些重。

  他低着头走进屋里,地面是土地,也已不平了,坑坑洼洼的明显,北墙下桌子旁有几堆松土,他一看就知是老鼠倒洞给造成的,硬床上有几个破礼品纸箱,以前逢年过节留下的,如今,王波看着它还能觉出过年的味来。

  正墙上有匾三张,尽是画印的西湖风景,下面是淡绿色的桌子,桌子上乱放着三四个黄瓷碗与几根干莓的筷子,还有泥块与几根干枯的高粱秆,那是墙上、顶上落下来的。

  匾下几张山水画依旧淡黄,一个黄河图,一个1998年的字体凹凸的皮纸日历,日历上面是一张南市的城市图,临墙淡绿色桌子是王波父亲结婚时置买的,二十几年了,上面是高粱秆支撑着竹席的顶,东北角已经塌下一块了。正墙左上方,有两张王波上初中时得的奖状,已又潮又软。这些物件,忠诚的存在并慢慢淡了颜色,像永远的等着家主人回来再一次团聚一样而几乎不曾改变。

  王波回里屋,里屋桌子上有一排他上初中与父亲上学时留下的书。王波在里屋转转,又坐在大床上静静发呆一会儿,又抽一支烟。烟灭,他把初中、小学的书都整理出来,放在院里的小木桌上。他随意的翻一翻,又翻起一本数学书,发现有新页,上面是公式,他细细看一下,忽然明白:怨不得自己听不懂,原来这个地方是A的平方加B的平方的本来处。现在他一目了然:自己不懂是有原因的。

  在院中呆了会儿,王波又回屋拿铁锹,把院子中间的草都铲平,四周的踩下去,收拾出一块空地来,他不为别的,就是想这样做。

  把草放一堆后,王波又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看着以前墙上写的《观刈麦》,字迹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的。

  此时,已是午后,村中安宁,院里静的顿沉,他又呆想着:“以后得把院子整理下,土地弄成石灰地,盖个二层小楼,院门外小树林下铺上石砖,再放个停车位,然后放一茶几,放几张椅子,夏季的时候在树下乘凉是很惬意的……”

  美一会儿,他又转眼看着这些书,想着:“得立足当下。”

  闲静中,他又不自觉的想着以前的时光来,回忆中:

  初中,学校离村子有三四里远,同村伙伴步行回家需要二十分钟。刚开始,他与伙伴们一样,一天四趟,早上五点起上早自习;上完早自习七点多又回来;再回去;中午又回来……后来,他中午就不回去了。有一次,初二下学期春夏时,60多人的教室里,老师讲完了新课,就让做习题。他也做几个,解着解着就不行了,身上出汗,头里发毛,刚会用一个公式,一会儿又忘了,一会儿又都不会了,想不出如何解,他又生气,生气又只能怨自己。晚上,回家已8点,他吃完饭又做几道数学题,很是勉强。十点,母亲关灯睡觉。他就回忆今天学的,又记不住了,在被窝里拿手电又看又记,还是记不住,他急的出一身汗。撑到11点才完整回忆起来。第二天上课做题他才觉轻松些。同学有不会的,他就讲与听,同学也听不懂。他自己知道,不回忆自己也不会。别人说他脑子好。他就笑着,说:“快算了吧。”

  ……

  这会儿,王波想想就想笑,又抽半口烟,口中不觉说出:“一理通,百理通,学习做事都是如此,如一张写满字的纸,精华就那几个字,但需要将全篇都记住才明白,原来就这两个字重要。”

  王波把初中的数学、英语,还有几本小学的数学书都放在院里小桌子上,用塑料袋子装好,四四方方的围了一个包裹,提在了大门边的电车上,又绑好。

  又要关门了,王波又看一眼满院的杂草,见树枝茂盛,绿阴浓厚,满院清秀,十分湿润。

  “吱~~”一声,王波双手拉着铁锈的门环把堂屋门关了一半,看着里面墙上贴的黄河图,八几年时父亲买的南市城市图——王永胜曾经到过的城市,还有初中时得的一个奖状。

  往年这个时候,王波都会在嘴里默说一句:“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再见等我。”这次,他直接的关了门,走到大门处,又使劲关上了铜门。

  王波走过小树林,见地上嫩草片片,平铺一层,又一片小花朵朵,朵朵围着槐树,清嫩的可爱。他听老一辈的说这应该是“婆婆纳”,还有那一棵叫“抱娘蒿”,已长有半米高了,小时候他都会忍不住用棍子或用铁刀去打折,或拎起来捋直了拿在手里玩。这时他想:“就好好让它长吧。”

  王波走回大路,转林阴路,林阴路两旁的大蒜已开始收割,路上、沟里、桥下到处都是蒜茎,一排排的杨树下柏油路上也平铺了一层。王波想着:“小时候,最爱在这上面玩闹了,玩到天黑都不愿回家,在上面打闹摔下来也不怎么觉得痛,连柏油路也觉没那么硬……”

  想想,他会心一笑。

  王波到大姨家,姨父正下地回来,裤子扒拉起来卷着,满身的泥点子,身后跟着一条温顺的大黄狗。

  王波姨夫家今年种了几亩芹菜。种地,姨父是上心的。

  姨夫见到王波,说:“你今天还有课的吧?”

  王波说:“有,我还得赶紧走呢。”

  姨父说:“那行,北地还有公交车,这会儿,早点走也好。”几句话后,王波收拾一下,便独自向北地走去。

  王波的姨父朴素、平凡又热衷平淡的生活,他好像对所有的事都有好奇之处,并乐意去做,家里都弄的井井有条,没事养几只羊,几只鸡、鸭、鹅的。闲时还带着大黄狗在街上或地里溜达,而大姨可就省大心了,没事时还数落他几句,姨父总是被说,但基本都是他有理,还很得意的样子。王波知道,有一回,姨父帮同村一家办事,完事他想替那家算一下收的账,大姨与表哥不让去,说:“人家的事,人家会算,你竟给人家添乱。”姨夫说:“啥添乱啊,都说好了,非去不可”。大姨便对表哥说:“去,你去屋里找个绳子,把你爸捆到桌子腿儿上,看他还逞能不?”结果他还是去了,回来一脸得意,说:“你看,那家子算不出,正急的跟啥似的,我三下五除二都给他弄明白了,都不如我,离了我你看那儿行不行?……”

  姨父没有闲的时候,也不想闲。

  王波其实走的还有些早,只是他觉得在姨家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提前回校,就走了。

  路途中,王波见两旁还有没收割的大蒜,蒜茎长得茂盛,大蒜饱满,让人喜欢,绿杨嫩叶总也让人眼前新鲜一番。

  王波渐走到林阴路,见河沟,沟里水流依旧,顺河沟往前看,不远处有石桥横沟上。路两旁远处有几个安静的村子,田野宁静的无声无息。王波心底总也觉得这田野乡村有什么会发光,有不一样的价值,真实的价值,他说不好是什么,可他觉得有。他便想自已的将来:“将来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来欣赏并发掘这里的美。”他这样想的时候,的确使他的脚步坚定,他自己又明白,那是很难的事;他又觉得有信心,虽是有信心的,但这信心他自己清楚,有自负,也有货真价实的自负。

  可他不服,他又往下想:“还有一种样子,那便是归宿,我朝着光明的地方走,走到是一种光明;走不到?或许没有这一说吧,走的过程本身就是光明。”

  所以,王波最终还是坚定的,他以一种归宿的信念来对待某些不可能。

  王波回到学校,已陆续有同学来,与他同班的沈大飞也来了。以前,王波在大姨家上学时两人一班过。那时,王波只在那儿上了半年,班里也有60多名学生,王波对沈大飞是没多少印象的,但沈大飞常说:“咱们是老同学,我记得你。”

  今天,王波又见他来了,两人便同坐宿舍里。问说几名话后,沈大飞说:“要不我们租房子住吧!也能自由些,也能多学点,我知道一个地方,价格也不贵,两人平分后,也就几十块钱一月。”

  王波自从转来后,深觉自己落的太多,而又学劲十足,不愿放下一时一分,晚上9点半到10点半,这个时间是能够被他在乎的。

  王波想了一下,说:“也是啊!反正是学习,行,可以。”

  两人相互笑了。

  当天,王波就跟着沈大飞找到了他说的那个地方,就在学校附近。

  学校里周一升国旗。结束后,王波与沈大飞两人找到班主任说了到外租房的事,班主任同意。中午放学后,两人就把东西都搬到同租的房子里去了,那是一座东西坐落的楼,与学校紧挨着,有四层,近百间房,其中三楼四楼多是学生们租的。

  如此,王波的高中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变得充实,着实多样了。

  ……

  高三后,分数一次次打击着王波。先前,他曾经想着要考名牌高校,渐渐他觉出本科也行,再到二本也可,再到只要是本科就不错了……

  一步一步看到了“目标”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也让他知道所谓成功,是怎样一个不容易,豪言壮志是多么不符实际,而最终他还是知道一步一步走,是最有效的。

  当然,高三时的春天,活泼的也让他觉察不出真正的效率该是什么样子了。

  慢慢的,离高考的天数一天天减少。老师已经把时间写在了黑板上——100天。

  卷子发下来,王波先看一遍,写上名字、编号,然后从简单的做起,把最难的留在最后,中间的时间就可着劲的去想,扣着去做,最后再去做最难的一道……

  渐进夏日,王波懒散的脸人又有了欣慰,他想:“好吧,再难做,再努力就这样了。”

  一日午后,阳光明媚,王波趴桌子上睡醒了,教室里很安静。班长来,说:“发卷子了。”六个课代表在一群刚睡醒的同学中相互走动。风吹落了一个同学的卷子,那同学也不着急捡了。

  王波接过卷子就开始着急加起总分。又是300出头,他气不过,又去找错在哪里:

  语文古诗,5分扣就扣吧,也没时间再去背诵了,自己高一就没怎么背过,阅读后两题找不到重点;数学不用想了,蒙的十几分,能作的十几分,加起来,就是三四十分,不用考虑;历史的点,“梦里寻它千百度”转眼那“点”你在哪?;地理运算,懂就懂了,不懂就不懂了;政治还行,都是背的;英语就如此了,六十多分,没怎么变过;其它的,这一年来努力是补了一点,就这个层次了,整体原因——基础是硬伤。

  王波感到自己的成绩像是“菜地”,而“努力”就像是有限的洒水车厢里的水,水也多,来的也猛,可湿润不了这土地,关键还是大片干旱的土地,各处有重点,湿这儿不湿那儿的也乱了。

  他低沉着,自想着:“高考如若弄不成,就是高低不就,不如姨父这般本分的样子,闲谈慢说的把家弄的顺顺当当的,事情处理的有模有样的,家虽是不太富有,内强外强的平平凡凡,也着实让人感动。”

  王波又想:“这样子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思考一个来回,感到心里无数个细胞在上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大的“不是”。

  他想:“那好,那就背上行囊,出发吧,能学多少是多少。”

  王波如此想的时候,觉出有些不注重现实问题,自想着:“考不上,就高中毕业步入社会,是平凡的;而考上大学就顿觉会高尚,而自己不想平凡。”可他知道,一切都要归于实际。乱糊一阵,又想:“平凡与伟大本就是一前一后,那能相互分开,该干什么就努力干什么,能学多少是多少,打开西瓜,不知从哪下手,那就直接下手,反正是吃到西瓜,不然,有限的时间,有限的基础条件,还能怎么做?”

  王波就这样,“临阵磨枪”书本一本一本的过,卷子一张一张的做,他眼里出了血丝,浑身的不自在;盯黑板盯的实在不能忍受;外面天气又热了一点,又浑身不自在,又从头开始……

  许多年后,王波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三十多岁了,还在班级里上课,班里六七十名学生,他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上。英文老师在教单词,老师读单词“善良的-sincere”,同学们跟着读一遍,又读一遍。接下来,是他十分熟悉的数学公式、符号满满的一黑板。张老师还在认真略有无奈的讲着,他也在下面万分吃力的学着,一道题就能让他几天吃不消,而他的目标是考一本大学。张老师又开始讲题,一道又一道。王波低头看着卷子,没一个听懂的。最后,张老师还要讲一道大题。王波抬头一看,心里惊了一下,天呐!每个人桌子上放着半米高的卷子,自己眼前更高,快一米高了,因为基础差。

  梦余将醒时,王波想着:“考500多分,600多分的人真是不能比,不能比,犹如生病中的人与一个十分健朗又十分热爱运动的运动员在同一个跑道上跑长跑,而这个人的目标最起码是与运动员一样。”而要做这件事,他推之于自己,这困难让他恐惧。

  王波惊醒后,这恐惧隐隐让他忧心忡忡,又想那时:“大概自己多少是有这样状况的,只是没看到就是那样。重点大学,金榜题名,是让别人羡慕的,也是让学子欣慰自得的,那代价呀!你可受不了。”

  想完,他又傻笑一下,干吗非要逼自己呢?出路千万条,何必如此呢?结果肯定是考不上。

  可王波那时毕竟是有这想头的,又想:“存在就有意义。”又思:“其意义呢?”

  或许只有过程,还有些光,还依旧发着光。这过程留下一个让他欣慰的理由——你努力过。

  在生活中,在困难面前,这理由为他增添着自信的底气,足以克服在事业上的种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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