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释义
静,是个形声字,从青,争声,疾郢切。本义:彩色分布适当。一般用作形容词,亦作动词用,亦作名词用。《康熙字典》中对“静”有诸多的解释,甚为繁琐,今就略从四义而释。
静,审也。如《说文解字》云:“静,审也。从青,争声。疾郢切〖注〗徐锴曰:‘丹青,明审也。’” 清代段玉裁《注》:“宷也。《上林赋》‘靓糚(刻饰,便嬛绰约)’。张揖注曰:‘谓粉白黛黑也。’按‘靓’者,‘静’字之假借。采色详宷得其宐谓之‘静’。《考工记》言画缋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人心宷度得宐,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緐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引伸假借之义也。”若从假借、引申而论,静以“紊而不乱、混而不杂”而为体性,富有恰到好处的浓浓禅味在里许,可谓头头合道,法法皆妙,一切法是佛法也。然欲臻此艺术境界,非“审”不可。这么说来,静则含有“静虑”、“思维修”的实践意义,讲究的是心性上的修养工夫与境界。《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之语,亦即此静之义也。意谓只要吾人若肯用功观照,自可契入真空实相妙理。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澄心默照,则静极光通矣。世人终日堕在妄想烦恼窠臼里过活,六根驰骋六尘境界而使身心不得片刻之安宁。不妨正当万境杂陈之际,万念纷飞之时,试急急以一念回光返照之,或以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都摄之,则妄念自可当下销声匿迹矣。
静,安也;如《传》所云。安则安其妄心杂念,令其返动归静矣。这无非是要尔直下放下万缘也,一放下一切放下,一处放下处处放下,一时放下永永放下,则直下便契即心自性之妙道矣。古德云:“直心是道场。”亦曰:“平常心是道。”诚然如是!《金刚经》“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之问,亦是问息妄安心之妙法也。妄想杂念皆从心头而起,所以欲息其妄念则须先安其心,可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也。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岂不知这“了不可得”的当下便是吾心真正安乐处乎?偈云:“三际求心不可得,不可得处妄缘无;妄缘无处即菩提,生死涅槃本平等。”安心归静之妙法,应于“了不可得”处用力去参寻。直待日久功深,因缘凑泊,自然会有冷灰里一声豆爆的消息相见。昔日,达摩面壁少室山。慧可立雪断臂云:“弟子心未安,乞师安心!”摩云:“将心来,与汝安!”可云:“觅心了不可得。”摩云:“为汝安心竟。”这就是于了不可得处安得其心的明证也。至如慧能之“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者,亦是教人安心于没捞摸处,立脚于正与么时也。行人正当烦恼朋从往来时,不妨不作理会看,或反观烦恼从何而起?则妄念毋须降伏而自息,其心不住而自安矣。
静,息也;如《广韵》所云。息则息其妄念也,犹禅宗所谓的“休歇”。若不经一番生死之大休大歇的工夫与境界,不但根、尘难以直下脱落,亦难发明乎心地。以故虚云和尚以“放下万缘,一念不生”为参禅悟道的先决条件,若这两句话做不到,则始终在禅门之外徘徊,而不能鞭辟入里也。达摩说:“屏息诸缘,一念不生。”《楞严经》云:“歇即菩提。”虚云和尚悟道偈云:“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古德禅隐有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云门说:“日日是好日。”如净说:“时时是好时。”这有这些言说,无非是要令行人息其妄想烦恼也,亦是“静,息也”之注脚也。
静,和也;如《广韵》所云。和者,以理融事之谓,犹以水和泥更均匀。《金刚经》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理理泯绝,事事融和,高处高平,低处低平。华严之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便是“静,和也”之境界也。亦即通过静中工夫与作用,以达到调平身心适中的效果。佛陀时代的诸比丘皆以修禅习定为主,林间经行,水边岩中宴坐者,举目皆是。参禅修观者较为注重静中取证,故在寺中设有大彻堂、止观堂等。天台宗之五停心观,正属于此。即:多贪众生不净观,多嗔众生慈悲观,愚痴众生因缘故,多散众生数息观,多障众生念佛观。
总之,静有如上四义。审则静虑、思维,须用心细观体察,明辨邪正,简择是非也。安则乐天知命,随遇而安,须活在当下的念念觉照中,于了不可得处立脚安命也。息则看破放下,随缘自在,以单提一念工夫为本命元辰,于行、住、坐、卧,二六时中去用力参寻也。和则调平身心,不昏不散。二边不住,中道不安。可谓左边吹兮右边拍,云水相逢笑呵呵也。
二、辩用
静之德能极为大矣,具有制外养中的作用。制外则可以抵制外界之种种物欲横流的诱惑,以俾六根之清净;养中则可以提升内在的修养工夫,以期净性明心也。其实,儒、道、释各教圣人在修心证性方面,无不以静为入手之方便也。孔子教颜回“克己复礼为仁”之道,而禁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也。以礼养中,以“四勿”制外,即是要人于“视、听、言、动”处下手做工夫也。程子释此段曰:“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试问:究竟如何制外养中呢?克实而论,亦惟以抵制外在妄动之工夫而养成内在至静之性灵。孟子自言:“我四十不动心。”亦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则说明孟子是本于善养浩然之气而做到“不动心”的。他教人则主张“求其放心”,可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其放心者,即是祛其妄动而达至静之妙法也;不动心者,则是静之至极也。即便是穆斯林之斋戒,耶稣教之祈祷,在理论方面虽有发挥深浅之不同,但在制外养中之究竟归元方面则无有二致。
在佛教亦极为强调静的作用,静中取证乃参禅修观之正行。《圆觉经》云:“善男子:彼新学菩萨,及末世众生,欲求如来净圆觉心,应当正念,远离诸幻。先依如来奢摩他行,坚持禁戒,安处徒众,宴坐静室。”梵语奢摩他,唐言止,谓外止一切恶事不应行,内止一切恶念不应起。如来于因地中,最初亦先依此而修,故为如来行也。这段经文,意谓欲远离诸幻,须先修如来奢摩他行。然宴坐静室为修奢摩他行之下手方便处。此则充分说明静中工夫的重要性。宴坐者,宴安而坐,所谓身体及手足,静然安详不动。且约因戒生定,以为入观之方便门也。静室,即清净房舍。望下即是入观之堂,望上即是坐禅之处,应当离荤臭,绝喧嚣,故云静也。《圆觉经》又云:“善男子:若诸菩萨,悟净圆觉,以净觉心,取静为行。由澄诸念,觉识烦动。静慧发生,身心客尘,从此永灭。便能内发寂静轻安,由寂静故,十方世界,诸如来心,于中显现。如镜中像,此方便者,名奢摩他。”既然强调“取静为行”,则说明修奢摩他宜依寂体而行。寂体者,自性不动是也。在三如来藏中,属空如来藏。能修此者,便是大乘工夫。不但修止如此,修观亦须取静为行。《圆觉经》云:“若诸菩萨,唯取极静。由静力故,永断烦恼,究竟成就。不起于座,便入涅槃。此菩萨者,名单修奢摩他。”修此空观以取静为行,但须逼拶至极静之处,所谓静极光通。正王维“行至水尽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也。由斯极静之力,一念不生,则一切烦恼,自然不起。到得静极光通,寂照含虚之际,则烦恼彻底冰消,二障自能瓦解。直得觉体圆明,自然成佛。只此一观,送君到家。岂不知最初下手工夫全在于“取静为行”乎!可见参禅修观,实则离不开一个“静”字也。
自古至今,凡是修行有成就的高僧大德,无不以取静为行,于静中克期修证也。如佛世时的须菩提尊者,曾在岩中宴坐时得到帝释天的雨花赞叹,即便是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毕,即将旋归之际,众弟子列队前往迎佛,连花色比丘尼以神通变作转轮王列队首而最先见到佛,唯独须菩提尊者岩中宴坐。然佛呵连花色曰:最先见我者惟须菩提也。再如庐山东林慧远大师,三十余年,影不出山,结社念佛,潜修净业。即使皇帝将军来访,亦不出山相迎,送客亦从不过虎溪。印光大师一生借文字般若,以书函形式力弘净土法门,但终其毕生亦未曾离开关房寸步,直至坐化西归。据现今健在的梦参法师回忆,弘一法师生前惯于案前宴坐静思,于一缕清香中体察自心。问其静坐理由,则曰:我在静思,我在观我的心,我在忏悔我的业障。可见这些大德都是在静中修成正果的,以静中工夫抵制外界的物欲诱惑,而提升内在的心地修养境界。
三、示方
我人无始以来分别执著,妄念迁流不息,致使身心无有安宁时日。唯有落实静中取证之工夫,方能使其心趋于静极境界,以达到制外养中的预期效果。的论制外养中,亦不外乎格除物欲,止息妄念而已。其实这就是《大学》里所谓的“格物致知”,亦即格除物欲,明其明德之谓欤!内在妄念之纷飞,主要是贪、嗔、痴、慢、疑等根本烦恼所引发的诸多非分妄念,而外在物欲之侵染亦是指六根门头攀缘六尘境界,即眼根缘色尘而有眼识,耳根缘声尘而有耳识,鼻根缘香尘而有鼻识,舌根缘味尘而有舌识,身根缘触尘而有意识,意根缘法尘而有意识。欲制外须先安内,所以欲格除外界物欲还须先止息内在的妄念,方为斩草除根之究竟法则。唯有彻底格除了心头的贪、嗔、痴等妄念,则一断一切断,六根自能清静,身心直下安逸。但当此物质发达生活奢靡之世,苟非上智大勇之人,则难以直下杀身成仁。若无所依凭而格除物欲,止息妄念者,恐亦戛戛乎其难哉!以故在下手之初,还须求一可以操纵我人之心抵制外界物欲诱惑之力而后方可,否则蚊子叮铁牛,实无下嘴处。欲培植制外养中之静力,则冷水澡浴与调息禅坐,殆为不二法门。
物质生活的过分发达,导致了人皆吃得太好,运动得太少,则人心浇漓,体质虚弱。欲其抵制寒冬炎暑之侵,抵制疾苦病毒之袭,抵制美食丽服之嗜,抵制声色货利之欲,乃至抵制好声艳光之入耳目,则必先锻炼强健其躯体性灵。俾其外有以抵制外物之侵扰,内有以自觉吾心之灵明而后可。冷水澡浴者,所以锻炼身体,使其增强抵制外界之力;亦能冷静头脑,使其助长操纵我心之用。故其形而下之作用,全在于坚固皮肤,活络血脉,有益健康;其形而上之功效,则在养成智勇强毅,恬淡宁静之德行。其补益身心者至钜,岂仅治疗疾病而已哉!古之禅德隐居深谷,而以冰雪澡浴其身者,大有人在。弘一法师自小就有睡前冷水泡脚的习惯,故养成了他后天好静的习惯,从而对艺术有其精湛的造诣。军营里即便是三九寒天,亦令士兵们冷水洗漱,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养成卓越的毅力与刚强的体魄而已。冷水澡浴,亦是习定修静的秘诀之一。
调息禅坐者,尤为习定修静之妙道。修数息观者,须把自己的心念集中于鼻端,凝神息虑地注意自己的呼吸,从一到十,从一到十,周而复始地数自己的呼吸。然数呼则不数吸,数吸则不数呼。若呼、吸俱数,则易受病致伤矣。其实,平日注意听自己的呼吸声,亦最摄心息妄。若能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当作本命元辰,于二六时中念念执持而不忘,边念边听,边听边念,念得清楚,听得明白,听得明白,念得清楚,久之自然工夫成片,息妄归真矣。岂不闻白居易有诗云“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纵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乎!若有闲时,则不妨静室宴坐,观心令净,其效更为显著。程子教人以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此正佛教所谓须行解相应之谓欤!印光大师生前亦教人半日学行,半日学解;或单日学行,双日学解。
古人云:“三才者,天地人。”正因为人有参赞天地化育之德用,所以人能与天、地并美其名曰“三才”。因为人有头脑能思维正念,人有双手能造福人类社会也。人非生而知之,故须学而知其为人之仁、义、礼、智、信也。以故《论语》以“学而第一”标本开章。惟愿学者能于听闻经教中明白为人至理,怡养性情,陶冶节操,明悟自心。冷水澡浴以强体健魄,调息禅坐以操纵心力。节制物欲以免人性之为奴,止息妄念以安顿吾心。如是,则能达“天上天下,惟我(指心)独尊”之概也。动则可以道学问、建功业,静则可以见性真、修王德。此正孟子所谓不动心之真大丈夫也。静行工夫至此,则自可以成就一番自利利人之事业也。虽说如是,然亦须先返动为静方可。噫!
静言思之,春花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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