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除当年新征的兵外,还都是老连队的那些人:连长杨金坤,是原先十连副连长,就是长着小胡子、像《地雷战》中偷地雷的日本工兵队长的那个人。副连长是原十连的一排长俞大刚,副指导员还是原十连的副指导员潘长寿。指导员叫宗振国,虽然是从团政治处调来的,但他曾在十连体验过生活,当时就住在二排,和淮海上下铺。连里除六班长苗粉喜,六八、六九、七0年兵没有提干的都已退伍,淮海这一批兵成了基本骨干:刘洪湘当了三排副排长,“二姑娘”当了九班班长,胥晓军当了一班副班长。淮海在二排七班。二排长由副连长俞大刚兼任,后来刘洪湘调来二排任代理排长, 苗粉喜为副排长。4个班长为:五班长储义民,六班长李建群,七班长曹大财,八班长崔建。淮海保留了副班长职务,但有职无兵,班里已有一个副班长,就是著名的“村长”常宝传。副连长让淮海负责排里的政治学习,后来又让他当了连军人委员会委员,从此大家戏称他为“路委员”。七班还有1个老兵,是班里的团小组长,叫麻玉忠,是黄海辖下建阳县人,他一有空就对着一面小圆镜用铁夹子拔胡须,嘴巴上光光的,他又有一个口头禅:“日你公公的。”因此人称“麻公公”。他当兵两年,家里人陆续死得只剩下一个妈妈,一天睡中午觉,他突然坐起来,愣愣怔怔地说:“我梦到家里来了电报,说妈妈死了。”果然下午就来了电报,说他妈妈去世了。但他情绪始终很好,很活跃,讲话总想逗人发笑,做出滑稽动作,却总是别人不笑自己笑得捂住肚子、喘不过气来,于是淮海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丑”。曹大财和常宝传对淮海都很巴结,他们都来自黄海农村,也知道自己在部队提干希望不大,想退伍后能请淮海的父亲在城里给他们安排一个工作。此外,七班还有8个新兵:3个淮南兵,2个上海兵,2个江都兵,1个郑州兵。
上海兵沈之淼,外号“生字表”,又叫“婊子生”,是一个馋嘴家伙,三句话不离吃,常哼一些上海滑稽小调,就连哼小调也离不开吃:
“堂倌来碗阳春面,
钢(酱)油哞(麻)油都(多)咯(放)点,
哞油都了汤才鲜。”
每到开饭时,他就把脸凑到冒着热气的菜盆子上,大鼻子几乎要碰着菜嗅着,搓着两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说:“今咯毛栗子烧尼哦(猪肉),老好切(吃)咯!”
淮南兵从小到大都吃地瓜,没有吃过大米,开始吃大米还拉肚子,却个个长得高大、结实。“二姑娘”说:“说到淮南我就想起山芋,小时候就听人说‘淮南山芋’。”在“二姑娘”班里,淮南兵表现再好,也是优先发展上海兵入团,上海兵只要表现稍好一点,就能得到表扬。“二姑娘”说,人家从上海到这山沟里来吃苦,已经很不容易了,淮南兵在家穷惯了,到这儿就算是享福了。有一个上海兵谭小龙,对入团毫无兴趣,他三番两次动员人家打入团报告,人家还是不肯,他就叫班里一个兵代写,硬把人家拉进了团。
淮南兵因为地瓜常被上海兵调侃,说吃山芋有三大好处:一、不用桌子,不用凳子,蹲在地上就吃,二、不用碗,不用筷子,拿在手里就吃。三、不要菜不要汤,有一口开水就能吃。还说:“一斤山芋三泡屎,回头看看还不止。”淮南兵任凭他们打趣,一声不吭,就是实在忍无可忍,也只是说一声:“你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淮海很喜欢淮南兵和郑州兵,他们朴实、肯干,任劳任怨,但淮南兵大多没有上过学,学习、军事技术总是不行。
李兰江到九班当副班长,他是淮海最敬佩的人和最好的朋友,老三届高中生,非常有才,能写文章,在宣传队除了拉大提琴,还做编剧、作曲,为人沉稳、谦和,人们肯对他说心里话,别人有委屈、痛苦时,他总是安慰人,耐心做思想工作。和团政治处的领导、营连领导,都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因为以前的“生活作风问题”那顶压在头上的沉重的帽子,屈在“二姑娘”的手下。
一天,淮海到三排找李兰江,在他那里看到一本书,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小说散文诗歌选》。他翻开目录,看到有一篇《阿Q正传》,就想起上中学时老师曾经讲过这篇小说,就看了起来。看后忍俊不禁,爱不释手,将书借了回去,又看了《狂人日记》、《理水》、《祝福》、《故乡》、《孔乙已》、《范爱农》、《藤野先生》……从此他就迷上了鲁迅文章,常请假到响洪甸新华书店去寻找,又写信给肖向红请她购买,肖向红请家里人在合肥新华书店给他买到了《鲁迅杂文选》、《鲁迅书信选》、《鲁迅日记》、《呐喊》、《故事新编》几种书。
春天里,他们连在一个叫鲜花岭的地方打坑道,鲜花岭是个不大的集镇,周围山上,到处是盛开的杜鹃花,镇名由此而来。镇上也有一个新华书店,一天,淮海带着淮南兵张玉田到镇上买书。张玉田说:“买书干什么,又不能吃。”淮海就将他带到镇上一家小饭店,请他吃了一顿包子。饭店的对面就是新华书店。书店不大,店里有一个营业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件黄布仿军装上衣,一条蓝裤子,梳着两条短短的辫子。她惊奇地直看着走进门来的淮海,看得淮海很不自然。淮海望着柜台里的书,移动着脚步,那个姑娘隔着柜台站在他对面,也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眼睛还在看着淮海。淮海对着姑娘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献给她的一束紫玫瑰,打动了姑娘,姑娘也立刻泛起满面笑容。淮海买了三本薄薄的小书:《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问他有没有鲁迅的书。姑娘说:“没有。我可以替你找,以后寄给你。”她红着脸,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 叫淮海写下通信地址。
几天以后,淮海收到那个姑娘一封信,信中主要谈学习,说她喜爱看《青春之歌》这一类小说,但现在这些小说都成了“毒草”,她无法理解,请淮海给她指导。淮海就将武教导员对他讲过的那些话,大大发挥了一通给她回了信。和漂亮姑娘通信,淮海总是很有兴趣,正当十八、九岁年龄,在这大山里,能和她们交往,是精神上最大的慰籍。姑娘立即又给他回了信,而且接二连三,频率很高,还给淮海寄来两套书: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淮海将钱寄给了她。他开始犹豫起来,感到这个姑娘有股热烈的劲儿,担心再与她交往下去会闹出事来,影响军民关系那可不是小事。于是向指导员作了汇报。
指导员听后说:“你这样做很对。以后就由我们组织上替你回信吧,就说你已调离了这里。”
指导员宗振国,江苏徐州市人,1964年兵,性格豪爽,心直口快,喜欢讲俏皮话。原是军区政治部宣传部新闻干事,后调到这个团政治处任文化干事。团政治处组织股的张干事,资历比他浅,和他一起下到一营,当了副教导员,而他只到三连当指导员。他在原十连体验生活时,就和淮海建立了友谊。有一次,淮海他们排上大夜班,淮海和六班的潘亚军、七班的顾红军3人留下拿夜餐。他们到伙房取来夜餐,正坐下准备吃饭时,拉在后面的顾红军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顾红军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咪咪的脸,但这一次他笑得有点异样。只见他诡秘地把头凑到淮海面前,伸开两手,手里是三只香肚。淮海一见非常高兴,问哪来的。顾红军说是在伙房发现的,正好一人一个。淮海说“我们三人分两个,还有一个给宗干事”。他就盛了一碗饭,去把宗振国叫醒。宗振国一见是香肚也很高兴。这时,潘亚军忽然说他肚子不舒服,不想吃,淮海和顾红军正好一人一个吃了。第二天,指导员把他们三人找到连部,追查“伙房失窃”事件,原来那三个香肚是第二天早饭切碎用来拌在青菜里的。指导员很恼火,说什么“好事”都少不了路淮海,要处理淮海和顾红军,宗振国就给他们讲情,说这事我也有份,不知者不为怪,此事遂不了了之。在淮海与连里领导发生冲突“墙倒众人推”时,很多人都不敢公开接近他,却是宗振国给了他友谊,让他非常感动。宗振国回团部后,淮海常去看望他。
宗振国的爱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幼儿教师,南京市人,20岁出头,比宗振国小10岁。她到部队来探亲,淮海在宗振国宿舍遇到她,宗振国给他们作了介绍,还开玩笑说:“来,一回生,两回熟,握握手吧。”把淮海闹了个大红脸。她看淮海时,总是一双热辣辣的眼神,淮海总觉得她有点像潘金莲,这样的老夫少妻长不了。后来,1976年毛主席逝世,国丧期间宗振国回徐州探亲,在火车上喝酒,被开除党籍、军籍,老婆果真和他离了婚。后来有人看见他在南京中央门车站当搬运工。
到三连当指导员后,宗振国对淮海很关心,也很器重,几次在支委会上说:“现在党员队伍中文化水平太低,我们要充分发挥有文化的战士的作用,路淮海同志就是这样的有文化的战士。”淮海经常被他叫到连部,给他抄写书籍、文件,还把给连里黑板报和营部广播站写的文章,拿给他修改。他叫淮海在写作上下点功夫,说如果能在《人民前线》报上发表一、两篇报道,就能调到团政治处去,在机关提干要比在基层连队机会大多了。他喜欢和淮海聊天,常谈论文学、历史。有一次他们谈到莎士比亚,淮海说:“这些现在都成封资修的东西了。”他把手一挥,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封资修’!马克思在著作中还经常引用莎士比亚的文章呢,列宁也喜爱托尔斯泰、契诃夫的小说。毛主席不是也喜欢看《红楼梦》吗?许世友说《红楼梦》尽是吊膀子的事,毛主席就叫他看《红楼梦》,一遍不行,至少要看5遍,以后哪个高级将领不看《红楼梦》。就是最革命的江青、王洪文,不是也看《红与黑》?”他的这些话,要是被人报告上去,足够被打成攻击革命领袖的现行反革命。淮海想,难怪他会从军区机关下到团机关,又从团机关下到基层连队。但淮海喜欢他这样的人,认为他为人真实,待人真诚。
不久,宗振国将淮海推荐到团政治处新闻报道组,让淮海有了接触各机关单位和基层连队的机会。他到一连去采访,一连是水冶连,负责从铀矿石中提炼出铀的半成品。夏红莲陪他参观了生产过程。过程很简单,将从山上工地运下来的铀矿石放到输送带上,传输到他们称之为“老虎口”的粉碎机里,粉碎成绿豆大小的碎矿石,再将碎矿石用输送带送到硫酸池中,浸泡几天后,将硫酸浸泡的液体输送到一种特制的内储树脂的柱状设备中,进行重复过滤,最后提炼出一种“浅鹅黄色浆糊状”的东西,这就是制造原子弹的铀的半成品。男兵负责矿石粉碎、矿渣运送、设备维修保全,女兵负责过滤、提炼浅鹅黄色浆糊工作。他们的草绿色工作服上,全是被硫酸烧出的小洞。
夏红莲给他讲了一段往事:1970年秋天,南京市从南师附中等6所中学的600名高中毕业生中,挑选出40名男生、40名女生,秘密送往解放军陆军指挥学院——江北花旗营工地,并规定不准和家人联系,不准偷跑回家,不准向任何人走漏消息。他们于1970年12月29日,第一批来到大别山,没有营房,女兵们住在老乡家里,男兵搭棚居住在野外。每天冒着风雪严寒,一边拿着伽玛仪寻矿,一边修建营房。军区许世友司令员和肖永银副司令员要求:先开展工作,后安营扎寨;先拿出产品,后办理入伍手续。“当时我们都只有18岁啊!都报着一种崇高的信念:宁可少活三十年,也要为国家核事业多作贡献。”
淮海给家里写信,叫给他买一台照相机。家里最初没有答应他。照相机可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东西,当时最高级的红旗20相机,售价6千元,全国也只有新华社使用,后因价格太贵停止生产。一台海鸥牌照相机260元,要他父母两人一个月工资。但经不住他死活纠缠,父母动了爱子之心,终于给他买了。他学会了他摄影,通过摄影来反映基层战士的工作和生活。他喜欢给女兵拍照,到卫生队拍白衣天使,到通讯排拍女话务兵,更多的是到连队拍女兵们工作的场景。他把拍摄的照片,拿到镇上照相馆印出来,给女兵们送去。他拍摄的一张《大别山下女工兵》照片,在《解放军画报》上刊登,团政治处李主任兴奋的跑到报道组,嚷道:“不错啊!小路,团长、政委都很高兴,要给你记功呢!”宣传股长将画报剪下来,陈列在团部门前宣传画廊最显著的地方。
后来,他又写了一篇通讯在军区《人民前线》报上刊出,但这篇通讯去写出了问题,文章中写道:大别山下的女工兵们,不顾铀幅射对人体的伤害,为了国家的安全,忘我工作……一天,军区保卫部下来一个干部,找淮海谈话:“你知道吗?军区首长看了这篇报道很恼怒。你知道首长为什么恼怒吗?你泄露了军事机密。”
淮海说:“我并没有泄露军事机密,只是报道我们革命战士在忘我工作。”
保卫干部问:“你写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知道的?”
淮海告诉他,是二机部派来的两位专家对他说的。那两位专家还说过这些女兵将来可能都不能生育的话,但这些淮海没有写在文章中。不久,那两位核专家就被带到南京去了。淮海受到了批评,他这样不讲政治,是不适宜搞宣传报道工作的了,正好团宣传队集中,宣传干事向新闻干事要人,淮海就离开了新闻报道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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