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四十,梦也仿佛认了命,退却不切实际的浮华和喧嚣,夜夜拜访我离开二十多年的童年的乡下。那个因村支书姓氏而不断变化的村庄,先胡家梁继而段家庄后来周家垭,现在因上门女婿主政争论不休只好以一处古迹命名的叫弥陀寺的行政村,现实甚是不好,梦里却是清新淡雅的风俗画,一支随意而婉转的花鼓歌,一场流淌真情的农家宴,让人在等待黎明的醒后,一片茫然。
房子的下面是一片竹林,小的时候,以为它没有大到没有边界,现在看,只是普通的大片而已。竹园来自穷且不识字的曾祖。曾祖吃斋,视砍柴为杀生,说是种庄稼收庄稼,给了庄稼命又要了庄稼命,罪过类大,不事农业生产,类似今天的居士。不砍柴烧别人砍好的柴,不种地吃别人种的东西,所谓的讲究,现在看来当时是懒惰的借口。当过货郎,当过游医,最落魄的时候,在戏班跑龙套,曾祖自己不识字,家里旮里旯拉我没有发现一个类似的文字符号,我爷爷三兄弟也没有识字的,他是在端午那天自缢去世的,去喊他吃饭的爸爸见他力在门后,喊也不答应,就告诉大人,才知道那以那种方式走了。猜想他的死因,在民国的农村,不可能是子女不孝,唯一可解释的是他的居士的生活方式,他也可能觉得孽缘已满,以居士的方式选择了出世,逃避老年的病痛。扯得远了,曾祖的一生,在那个年代,不算成功,却很有个性,我想,他肯定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活在他自己的精神追求中。他唯一一次出省背盐,不买田置地买一块竹林,给我们留下碧绿的念想,我想便是证明。
小时候,竹林是那样的幽深,那样的让人迷醉。7岁那年从寄养的外婆家回到父母身边,陌生的父母,陌生的邻人,让我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按照自己的方式长大、长到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为止。一切都是别人的,别人的房间,别人的田地,别人的欢乐,唯有竹林的深处,好像没有主人。我在竹林的最隐秘处,搭起了个房子,四根竹子用绳子一围,搬些包谷杆堵成墙,偷来化肥口袋,缝成屋顶。我用细竹编成门,和泥弄起灶台,挪来石板弄出睡觉的地方。那些日子,我一边忙碌自己的小屋,一边希望别人能关注我。大人们总是忙,跟他们一起时,我常想,你们忙吧,你的儿子会在你们面前消失,让你们痛苦的哭,几十年后,很风光的回到这里,让你们吃惊,让你们后悔总是指责和打骂。在我的小屋我过很快和,喝用竹筒装的水,把新出的竹笋用我的锅煮熟,挂在竹枝上晒成笋干。吃水煮嫩南瓜、水煮玉米棒子。把家里的各类书偷出来,躺在自己的石床上看书。就是在那些书,让我决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干很大很大的事情,让这里所有的人后悔没有重视我。少年的心,激情燃烧,肚皮却不争气,总得回家吃饭,吃自己当时非常憎恨的“下眼食”,每每吃后,总内心责骂自己没出息,也曾才小屋的石板床上,狠狠的扇过自己的嘴巴。
在竹林里,我过了从春到秋。田野瓜菜粮食收拾尽净时,又冷,没吃的,我只得回家“苟且偷生”。那个从春到秋发生的一切,没人知道,当年那些幼稚狂妄的大理想,那些自顾自怜的小情怀,自己也以为忘记了,可是面对自己儿子倔强乖张的行为,立即从心湖泛起,荡开无限怅惘。
在竹林,我在太阳能照进来的一颗空隙,开出一片土地,种了韭菜和辣椒,把偷窃地里的瓜菜玉米的行为给自己解释为过渡时候的权宜之计,决意自己养活自己。我捡过竹林里遗落的鸡蛋,准备用自己的体温孵出小鸡,决意让小鸡孵出小鸡,孵出我的生活未来的开端。林下土鸡是今日致富的项目,可支撑不了一个七岁孩子的白日梦。
少年的梦,夏天的雨,一阵风的事情,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始料未及。我离开了那个弥陀寺村叫屈家院子的地方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梦想。像一滴叛逆的水滴进海,消失是多么的无法抗拒和无可奈何。一直以三十年后的今天,一梦醒来,仿佛置身与茫茫雪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与虫鸣,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自己是谁。天亮起床,吃饭,忙碌生计,和熟悉而陌生的人演绎防守和进攻,自己成了惯性驱使的陀螺,在世俗的鞭子下,旋转,旋转,直到疲惫不堪!
脚步不曾停歇,每一天却在寻找路口,30年,走过很多地方,总是像走在别人的田坎,经过很多事情,转身没有了印象,也说过很多话,耳边响起的,总是那个竹林小屋里,自己对自己在心底说了千遍万遍却从未发出声音的那些句子。竹林里那个从春到秋经历的事情,甚至当初的一些感受的细节却越来越清晰。这让我反而更加频繁的想起那片竹林,想起那些谁也不曾关注过的乡下旧事。
每年回乡,曾强烈的想走进竹林,看看我的小屋,却一直不忍前往。这么多年,村里的人都搬离了老院子,原来蜂巢层层叠叠的房子,空了,任蒿草疯长。青壮年都以打工为生常年在外,竹子无人问津,我的小屋应该隐藏的更深。我真想看看童年觉得多么重要的地方,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又深深的恐惧真正的走进后,从此便击毁我那些刻骨铭心的梦想。
竹林因不再有人砍伐,更加的茂盛,空空的院子,好多好多的空闲地,放任他肆意的扩张,往上方的一片,已挤进围墙,长到垮塌的房子的堂屋。比以前,竹林大了许多。但是,村人好像忘记了这里,忘记了这片竹林曾经成篾为器,补贴了农家的生活。可见真正大了的时候,怕也不是好事,让失去用途东西自生自灭,何尝又不是一种轻视。
不知道竹林,会做梦吗?如果做,会不会梦到一个曾经在他怀抱里的倔强少年,也梦到他,梦到一些山花鼓一般忧伤怅惘的岁月,在山坡滚落!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