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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照世界(第三章 童年的日子 四)

时间:2020/2/9 作者: 米南 热度: 204696
  四、铁架子

  我和二姐不再到外面去玩了,只在大门口的禾场上玩。二姐抱着黄狗的脑袋,我牵着黄狗的尾巴,在禾场上耕田玩。耕到三圈的时候,我打了一个呵欠,正巧碰上黄狗放狗屁,就把狗屁全部呵到肚子里去了。这算是应了一句老话:无巧不成书。这人世间的有些事就是巧,的确存在着巧事。你看看,它迟不放,早不放,偏偏在我打呵欠的时候放,不是巧事,又是什么呢?我正在郁闷,隔壁家的大门,“吱哑哑”地叫起来。有人打开门,敞开了。

  一个小娃子,走了出来。花狗跟在她的后面,那个样子,像是在保护她。这是一个红娃子。我一见睹,心里格外地讶异,无缘无故地激动。那个屋子里,真的有人啊?我一直以为没有人呢。小娃子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是个黑眼睛。她的头上,竖着一根小纠纠,纠纠上扎着一条鲜艳的红绸子。她的褂子是红色的,裤子是红色的,鞋子也是红色的。跟画上的一个红人儿一个样,只是额头的中间没有红点点。我猜想她出来的那个屋子里面,一定也是红色的。如果有人走进去,一定也会染上的。我感到十分奇怪,跟她一起走来的那只花狗狗,朗么不是一只红狗狗呢?她站在那里,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们。那黑汪汪的黑眼睛,看一下,眨一下;看一下,眨一下,仿佛在看猴把戏。

  二姐见睹了,招呼道:

  丫丫,来,过来玩。

  二姐熟悉她呢,像是二姐的老熟人。二姐的喊声,惊动了那双黑眼睛。它们连续眨了二下,迟迟疑疑着。突然,这红娃子一扭身,溜跑了。那只花狗没有跑,扮成一副猴像,蹲在那里。那双棕色的狗眼睛,凝视着我们的黄狗,含情脉脉,正在暗暗地送去秋波。黄狗忍受不了了,心猿意马,摆起了脑袋,摇起了尾巴,进进退退,死活不再听从二姐的使唤。

  二姐喝道:

  听话!野什么,野!

  二姐举起小拳头,在它的脑袋上捶了几下子,就势夹紧了它的脖子,它才服服贴贴,继续走下去。尾巴从我的手里滑脱了,掉在地上。我端着空手,注视着红娃子站过的地方,那里,闪现出一个红影子。

  我和二姐的伤口子,渐渐结了一个疤,基本上好清白了。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记白印子。这白印子痒的时候,我就使劲地刨,刨完了,心里和脑壳里均感到十分地惬意。二姐的白印子痒的时候,她只抬手摸了一摸,就不摸了。她摸痒的时候,我望着她的手,心里和脑壳里跟着在痒,均感到十分不惬意。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说:

  吃完就走了。

  母亲瞅了半天碗,问道:

  又要那个了?

  嗯。

  在哪里?

  这回在大队部。

  听着就是。

  嗯。

  母亲默默地看着地,不再做声。大姐红了眼圈儿,二姐跟着红了眼圈儿。这次,唯独我跟黄狗,没有红眼圈儿。

  这年冬天蛮冷蛮冷,雷家西堰都接了冰,有些大娃子在上面滑冰呢。父亲吃完晚饭,提着马灯,出了门。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每晚都是这样,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热气,像盖着一块铁布一样。母亲叫我跟她睏,我跟她睏了一夜,就不想睏了。跟她睏不习惯。她那脚丫子像一块冰坨子。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我和二姐脱下厚厚的棉衣,穿上了二层的夹袄,浑身一下子轻松许多。二姐蛮高兴,我也蛮高兴。

  我一高兴,就跟母亲说:

  我要吃鸡蛋。

  鸡蛋死了!

  呵呵,哄我?

  她板起一张冷脸,正色道:

  鸡蛋只能过生吃。它是拿来换盐的,换针线的,不是拿来吃的。

  那我要吃鸡肉。

  全家人都笑了。父亲吐掉烟屁股笑的。大姐把脸转向一边,看着大门口笑的。二姐拍着巴掌,翘着脚丫子笑的。

  母亲说:

  鸡屎你吃不吃?

  不吃。

  我大声道:

  前几天朗么吃鸡肉了的?

  那是走鸡阵,吃的瘟鸡。

  鸡蛋只能过生吃。我过生的时候,是树叶子落光的时候。现在这树叶子长得翠翠的,油油的,令人越看越绝望,没有一点盼头。我求援地望着父亲,父亲低头走了。我又望向大姐,大姐牵着二姐也走了。我喜欢吃荷包蛋,特别喜欢吃蛋清,可惜,只有过生的时候,才能吃上一个。父亲和母亲不过生日,大姐也不过生日。我们家只有我跟二姐过生日。二姐过的时候,我可以吃上半个。我曾经产生过一个美丽的愿望,就是天天过生日。

  我问母亲:

  人能不能天天过生呢?

  能啊。

  那我要天天过生。

  等着。

  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再托一个生。

  母亲说完,便也起身出了大门。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空空的,有些失落。

  我特别羡慕父亲和母亲,他们吃饭,可以不拈菜吃。我和二姐不行,无论如何,也要拈一点腌菜,才能裹到肚子里去。我观察我的大姐,她即使拈上一点腌菜,也在嘴里嚼着,嚼蛮长蛮长的时间,才咽下去。过完年,我们的桌子上,一碗腌菜,一碗干南瓜皮,或者一碗干萝卜片,就没有什么菜了。父亲说,青黄不接的季节都这样。我们家人少,还好些,人多的人家,腌菜都没有,就吃光饭。母亲说,光饭都没有吃的。不管父亲朗么说,我闻睹那个味道就饱了。在蛮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十分害怕吃午饭和晚饭。

  母亲烦了,就在桌子边磕上一筷子,大声嚷道:

  急忙吃!

  不吃饿死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精拣肥。

  父亲劝道:

  过几天就好了,早菜出来喽。

  早菜在盼望中,终于上了桌,不过还是叫人非常地失望。它的样子像早白菜,但是吃在嘴里,不是白菜味,而是苦菜味,麻舌头。吃了早菜,二姐要带着我,到野地里挑猪菜去了。挑猪菜是家务活中的一种活。二姐把家务活全包了。

  母亲看了看我和二姐,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一共叮嘱了五遍。她说:

  不要跑远了,不要玩水。

  她从扛着锄头的那个肩膀上回过头,又嘱咐道:

  太阳大了就回家,小心晒垮皮。

  二姐连连点头,嗯个不停。她的耳朵在母亲那里,特别尖,但在我这里,不仅不尖,有时候还是个聋子。

  二姐关上大门,把钥匙放在门槛缝里,一手牵着我,一手提上小篮子,出了门。我们穿过巷子,钻出后园,来到田埂上。野风吹过来,比禾场上的风要吹人一些。我的眼睛十分明亮,放眼望去,一下子就望到田野的边际,天空的下面了。那里有一排树,树的后面,有一湾人家。我们沿着田埂继续走,走走停停,绕到了雷家河的坡堤下面。二姐说道:

  自己玩,不要跑远。

  坡堤这儿,到处都是猪菜,一蔸一蔸,一丛一丛,遍地都是,翠翠绿绿的。我揪了一把扔到篮子里,二姐见睹,立马扔了出去。

  她像个大人说道:

  你会挑猪菜,叫人省心喽。

  她告诉我,这蔸开小黄花的,叫黄花菜,是猪菜;这蔸绿色长叶子的,叫刺盖,是猪菜;这根细嫩的藤子,喜欢爬在麦子上的,是猪菜;这个肥嘟嘟的,像个猪耳朵的,是猪菜。这个是蔸草,知道吗?不是猪菜。

  我辩道:

  是猪菜,草不是这样子。

  她不理睬,把那蔸草甩到远处,指着一蔸紫色的野菜讲道:

  这个是马草蔊,猪可以吃,人也可以吃。

  人也可以吃,猪也可以吃,是人菜还是猪菜呢?

  她说:

  当然是猪菜喽,没有人菜这种说法的,乱嚼舌头!

  我抓了一把开满星星花的草,问她:

  这个是不是?

  这个也不是。

  她停住手,闪过来一眼,说道:

  这是雾浪子!

  我不再跟二姐学习这些猪菜,跑开去。我站在一片草地上,呼了一大口空气,空气都是甜的,比糖水稍微淡了一些。我张开膀子,学着老鹰捉小鸡,朝一只卧在地上的丫雀子,扑了上去。丫雀子大吃一惊,低低地盘了一个圆圈,落在一棵矮树上,成了一个黑坨子。它像个野鸭子。

  二姐见睹,叫道:

  肚子发胀呀!

  我指着黑坨子说:

  我要大丫雀子。

  她猴着腰,扫去一眼,说道:

  你要当瞎子了。

  朗么了?。

  朗么了?你看那嘴巴子,尖不尖?

  尖。

  专啄眼睛子子的。

  我害怕地望了黑坨子一眼,不敢要它玩了。我往坡堤上面爬去,刚刚露出脑袋,一条河,便横在眼前。这就是雷家河。它现在十分平静,在两岸白杨树的护送下,驮着一河星星点点的光亮,流向远方去了。我看着河水,心里凉凉的,于是不再看它了。转了一个身,一座巍峨的庞然大物,耸立在面前。好高啊,高得吓倒人的。那个高高的巅顶,刺出一根黑尖尖,戳在一大堆白云的中间。

  我指着它,问爬上来的二姐:

  这是什么?

  铁架子。

  铁架子是什么?

  铁架子就是铁架子呗。

  它在这里做什么呢?

  瞅天空。

  听了二姐的话,铁架子越发高大了。那个白云中的黑尖尖,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神秘了。我抬脚就要走过去,二姐一把拽住我,用劲一扯,说道:

  跟着我,邪跑什么。

  我只得跟着她,看着她挑猪菜。她抬起头,望了望铁架子,说道:

  不能爬的,会摔死的。

  她说完,埋头挑着猪菜,不在管我。我惴惴慢慢地来到铁架子跟前,瞅着眼前的铁棍条,觉得不那么可怕了,便爬了上面,骑在上面,坐着玩。玩了一会儿,下面有人喊,我一看,是二姐。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小黑人,小得好可怜呢。她站在下面,捧着嘴壳子,尖着嗓子,使劲喊。我本来坐得稳稳的,听她这么一喊,往下面一看,心下发慌,急急忙忙地爬下去。

  回到家,二姐向母亲和父亲告了我的真状。说我偷偷爬铁架子,爬到中间去了,喊都喊不下来。

  我分辩道:

  我下来了。

  母亲横了我一眼,跟二姐说:

  你喊他下来做什么?

  二姐听了,吃惊地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

  会,会摔死的。

  摔死才好呢,省了心了,免得害人。

  她说着说着,咬住牙,一皱眉,甩了我一眼:

  骨头痒了?害人精东西,想断腿子?

  父亲坐在旁边,眼睛一瞪,说道:

  胆大!多危险。

  亏先爹也在,只是笑,没有出声。他凑到我的面前,眯起眼睛,瞅着我,瞅了半天儿。我浑身不自在,毛根子都炸开了。

  他霎了霎眼睛,鬼鬼神神地问道:

  你爬上去,还下来了?

  下来了啊。

  没有看见什么东西?

  没有看睹。

  难道走了?

  我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谁走喽?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乌鸦的妹妹走了。

  我张大嘴巴子,惊讶万分:

  你唬我吧?乌鸦的妹妹住在上面?

  亏先爹微微一笑,他那脑袋摇一摇,又点一点,立起身,自言自语道:

  怎么走了呢?不会啊,前天还看见过的。碰巧吧?可能去它姐姐家做客去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一边出了大门。他回过头来,又一笑,做了一个诡异的眼神。便扭过头,一步一步地离去了。

  我站在堂屋里,看着他的背影,愣愣睁睁,站了好一会儿。乌鸦的妹妹?它跟乌鸦一个样呀,好险啊!父亲和母亲同时把脸车向了后门,不知道他们在看个什么。二姐也唬住了,朝我直吐舌头。她是活该,谁叫她告我的状呢。大姐吓得捂住了眼睛。不过,我总感觉到大姐的眼睛,在指头缝里瞅我。

  她小声问我:

  怕不怕?

  怕。

  还去不去?

  不去。

  母亲候在一旁,恶狠狠地说道:

  去,朗么不去!啄穿你的脑壳子。

  我才不去呢,又不是个憨子。我在心里说。打这以后,我就是看睹铁架子,不管乌鸦的妹妹在不在上面,我也不敢走近它,只是远远地望着它。这个铁架子,自从我看睹它以后,它白天矗立在田野上,晚上矗立在我的梦里。它既属于雷家岭子,又不属于雷家岭子。它矗立在那里,反倒使雷家岭子不像雷家岭子了。

  二姐告了我的状,我便怀恨在心,不跟她说话。她急得不行,跟在我的后面,苦苦地央求我,说幺啦啊,不敢了啊,再也不敢了啊。我见她说得可怜兮兮的,才勉强和她说了话。她要是不求我,我可能会忍住,耐到明天早上,再和她说话。我是个小娃子,还没有修炼到像大人们那样,一旦结了仇,一辈子不说话的地步。

  我跟着二姐,挑了几天猪菜,便有些厌厌的,倦倦的。我认识到,如果老是做同样一件事情,不变换新鲜事情来做的话,蛮容易厌倦。我把这想法跟二姐说了,二姐翻了一个白眼,说:

  不挑猪菜,白猪饿死喽,朗么办?还想吃猪肉?猪把把你吃不吃?

  我也蛮不服气,就说:

  我不吃猪把把,你吃猪把把。

  不跟你说啦,说不上腔。

  她说完,提起猪菜篮子,一把拉住我,往家里走去。太阳越来越晒人,我懒懒的,一边走,一边睏。二姐越拉越重,回过头,见我的头一点一点的,睏着了。她只好背起我,一只手托着我,一只手提着篮子,一步一挪,挪到了一棵杨树的下面。她猴着喘了一会儿,放下篮子,放下我,站直身子,齁了一口长长的粗气。不知什么时候,一片叶子飘下来,掉在我的脸上,把我弄醒了。我睁眼瞅了半天,发现身子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我坐起来,梦梦魇魇,惺惺忪忪的,打不起精神儿,还没有醒瞌睡。

  一只红头大蚂蚁,兴致勃勃,朝我行走过来。它一看睹我的手,掉头就跑。我赶上去一巴掌,将它拍了个稀巴烂。这下瞌睡醒了,劲来了。二姐瞟了一眼,说道:

  这只蚂蚁,今天起早喽,撞见鬼了。

  她坐在树下,一心一意,捏着一块红泥巴。她捏一下,瞧一下,一个尖脑袋,细脖子的泥巴人儿,就诞生了。我觉得它有点像我,要过来看,越看越像,不禁呵呵直乐。我的鼻子在泥巴人的脸上,比在我的脸上,翘得还要翘,尖得还要尖。我的手指头碰了一碰,鼻尖落掉了,出现了一个塌鼻子。这塌鼻子一点都不像我,有一点点像在斗争会上,挨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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