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屋的中间,搁着一只大酱盆。母亲坐在它的面前,不停地转动筛子,筛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像那下顺风雨的声音。麦子在筛子里旋旋地滚动着,滚得圆圆的。二姐蹲在她的旁边,眼睛望一望筛子,望一望母亲的脸,嘴里说道:
筛得好圆吔。
母亲的筛子越转越快,没有搭理她。
她还是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
他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好好的。老是跑动,见睹什么,就想去捉,蛇都敢捉。
母亲听了,斜过眼珠子,朝我射出了一道恶毒的黑光:
这是一头猪娃子,半槽子,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好好看睹这小东西。
母亲说我是个小东西,不是的,我现在快是个大东西了。因为这个时候,我的脑壳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开窍了。灰白的天空中,飞来了一队一队的大雁。它们排着人字队形,扇着优雅的翅膀,飞走了。我目送着它们飞,飞远了,就问二姐:
大雁到哪里去的?
南方。
去做什么呢?
二姐正在台坡上扯枯黄色的青旺草,瞟了天上一眼,低头说道:
过夏天去的。
这队黑色的大雁,越飞越远,越飞越小了。我的想象,跟在它们的后面,也在越飞越远,越飞越小了。过夏天?那里的夏天是个什么样子呢?也有叽蚁子“知了、知了”的叫唤吗?
天上的乌云,滚过来了。有的像一匹一匹的黑马,腾腾声,奔奔去了。我仿佛听到了它们奔跑的声音,便问二姐:
乌云那里去的?。
北方。
干什么去呢?
雷公爷爷召集它们开会哩。
乌云是朗么开会的呢?我和二姐牵着手,站在后台子上,远远地望着它们。我有些害怕雷公爷爷。
我的眼睛从天上转到地上。地上的东西比天上的东西要亲切一些。我问二姐:
这是什么树?
果子树。
为什么长果子呢?
生小树啊。
生小树做什么呢?
长大树啊。
长大树做什么呢?
结果子啊。
呵呵。
这是什么在叫?
灶鸡子。
它在叫什么呢?
叫灶娘娘。
我在灶门口的灰堂里,扒了几天阴灰,也没有找到灶娘娘。
我忽然发现,我睏觉的地方,是一间长长的屋子。里面横着一张床,睏着我的母亲;朝着房门口,竖着一张床,睏着我的父亲和我。我睏在他的脚头。
我本来一直睏在母亲的怀里,殊不知什么时候,一早醒来,就睏在了父亲的脚头。当时以为是在做梦,卧着不敢动,等待从梦里醒过来。一会儿,父亲起床了,我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来到我的床前,我照旧没有动。她俯下那张苦兮兮的黑脸,看我的眼睛,我还是没有动。她抬手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我动了。她叫道:
太阳晒屁股嘞,滚起来!
我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天已经大亮了。
我昨晚睏觉的时候,明明爬上了母亲的床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捂住了母亲的妈果子,现在醒来朗么睏在父亲的脚头呢?果真是黄狗趁我睏熟了,把我背过去的吗?
我问母亲:
我朗么睏在他的床上喽?
鬼知道,问麻猫子去。
朗么问它?
你把它的位置占了,它正恼火呢。
我没有问麻猫子,这几天不喜欢它,不想跟它说话。在我们雷家岭,大人小娃,都有这么一个习惯,不喜欢谁,就不跟谁说话。有些大人们,吵了架,可以一辈子不说话。我们小娃子不行,最多只能坚持三天。
我现在玩性特别大,白天玩,晚上玩,做梦也在玩。
母亲又烦又恼,大声嚷道:
小心豺狗子把你拖跑了。
我蛮害怕豺狗子。我们雷家岭,不管大人小娃,都害怕豺狗子,因为它吃人。我小心地说道:
没有看睹豺狗子啊?
她转眼一笑:
等你看睹还得了。
又叹了一声:
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哟,生下这么一个撩人气的怄气宝!
这天,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每片树叶子的形状长得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往天里,我一直认为树叶子是一个形状的。
我附在大姐的耳边,小声说:
树叶子长得不一样呢。
说完,蹦了几蹦,表达了我的自豪心情。
朗么不一样呢?
有圆的,扁的,尖的。
扁的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仰头想了想,大声说道:
扁的就是扁的。
大姐把大针扎进鞋底,用顶针使劲顶了一手,鞋底露出了针尖尖。她拿起一把小钳子,捏住针头,扯了出来。她抬起头,夸奖我说:
幺弟的眼睛真细哩。
我听了,心里像被猪油润了似的,喜滋滋的。高兴地一跳,二跳,连续跳了几跳,玩去了。我蛮小的时候,就喜欢听表扬话,戴高帽子。
我看出树叶子的不同之后,便习惯观察芸芸众生了。我在观察人的时候,发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现象:就是看人的时候,不能紧紧地盯着看。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紧紧地盯着看,被看的那个人,不仅会感觉难受,还会发生形象上的表面变化。我看过母亲,看过父亲,看过二姐,莫不如此。我后来死死地盯住良元看的时候,就把良元看成了叶丫家的那头小黑猪。这事良元不知道,还一直蒙在鼓里。
有太阳的日子,有南风的日子,有猪肉吃的日子,是十分令人欢欣鼓舞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蛮少蛮少。今天便是这样的日子呢。大姐吃完早饭,端了一把椅子,坐在篱笆门的旁边,做起了针线活,说今天不出工了。我本来格外高兴,见睹大姐这个样子,更加格外高兴,高兴得不知朗么搞才好,走着蹦着,一窜,跑了起来。黄狗在一旁,脚跟脚,手跟手,唬了一跳,也跟着跑起来。它也格外高兴。我围着二姐跑了一圈,拍了一个巴掌,大吼一声:
冲啊!
我直接冲到一棵柳树上,撞在上面,撞倒了。我一屁股爬起来,朝田野那里跑去。我跑着跑着,慢慢地站住,不知道往哪里跑了?站在一条田埂子上,望着前面??????田埂子长长的,延伸到一片棉田里去了。那是一片陌生的棉田,幽深深的。我转身往回跑,看睹大姐和二姐的人影了,才静下心,不慌了。我直接跑到一群鸡母的中间,挫下身子,扫了一趟连环腿。鸡母们吃了一惊,“咯咯”地叫唤,四下里散开。
二姐叫道:
疯喽。
我没有理她,继续跑着。跑到大姐的鞋提篮里,拿起剪子,在一棵柳树的身上,戳了一剪子。我瞧了一眼,凑上去细细地瞧了一瞧,跑到大姐的耳边说:
大姐,柳树汪了。
大姐低着头纳鞋底,听了,抬起眼睛,看着我,问道:
咦哟,在哪呢?
我往前一指:
在那里。
那里立着一棵柳树,它的身上,出现了一个小洞洞。洞洞的里面,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绿色泡泡。大姐的眉头微微一皱:
它疼呢。
它不疼。
它也长了肉,疼的。幺弟不乖哟。
我乖。
不乖,一点都不乖。
大姐的眼睛好像棉花,柔柔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地说:
幺弟晚上睏觉,可要注意哟,柳树精恐怕要来了。
来做什么的?
咬你。
啊?
大姐站起身,用铲子铲了一块泥土,把洞洞填上,抹住了柳树的眼雨。她转睛瞅了我一眼,嘴巴一纠,说道:
小心柳树精吔。
我紧紧地抱住大姐的腿子,不敢放了。
柳树精就这样出现了:在大姐的嘴巴里诞生,在我的脑壳里成长。我朝雾浪子那里扫了一眼,那里的太阳照着太阳,光辉闪着光辉,明明亮亮的,什么精都藏不住。我缠着大姐走,大姐一坐下来,我就躲在她的怀里,不动了,天空阴暗下来。我想起了一个神秘的晚上,顶着一轮神秘的月亮,围着一位神秘的女人,听着一个神秘的故事。那女人眨了眨神秘的眼睛,扭头看了看后面,小小声地说:
听好喽,娃子们,除了人精外,别的精都吃人的。
女人说完,又扭头瞅了瞅左右,压低嗓门,神兮兮地说:
猫不吃人,但是,猫精吃人的。
天呀!
听完了这个玄乎的故事,我就往家里跑。一路提心吊胆,东张西望,急急忙忙地跑着。一回到家,便问父亲:
猫精是不是吃人?
他忍了一下,咪了一下嘴巴,答道:
吃吧。
人精是个什么样子的?
跟人差不多,脑袋稍微不同。
脑袋朗么不同呢?
蛮大。
有多大呢?
南瓜那么大。
啊?我的天啊?南瓜那么大?
我见睹过躺在篱笆脚下的大南瓜,也见睹过挂在树上的大南瓜,那么大个圆鼓鼓的家伙,长在脖子上,谁能扛得住?这么大的脑袋,眼睛有多大呢?我不敢放到自己的脑壳里去想象,太骇人了,便放到父亲的脑袋里去想象。
我歪着头,问道:
长恁大个脑袋做什么呢?
人精,人精,脑袋不大,能精吗?
喔,我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
又问:
它为什么不吃人呢?
父亲沉吟片刻,正色道:
嫌味道淡,不好吃。
我望着天空,追问道:
好吃的话,会吃吗?
我还问:
狗子有没有精呢?鸡子呢?鸭子呢?
没有声音。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声音??????我扭头一看,旁边空了。一把竹椅子,静静地坐在旁边,一缕蓝色的烟雾儿,袅在上面。
太阳出来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和神秘的故事渐渐消失了。父亲的形象和他的声音,在脑壳里越来越模糊了。我望着大姐,心里缓和了一些:
柳树精长个什么样子呢?
大姐的眼睛里,荡漾着一丝微笑的影子。她抬起手,揩揩我脸上的泥巴,指着一棵柳树的脚下问:
那是什么?
树荫啊。
大姐把针头在头发上磨了一下,又问:
还有什么呢?
我仔细瞅了一会儿,说道:
树影。
大姐的笑容,通过弯弯的嘴巴,浮现在脸上。她那眼睫毛跳了一跳,说道:
我们幺弟,真聪明哟。
她把嘴巴凑下来,亲了我一口,说:
柳树精的样子和树影一样的。
我看着地上的树影子,遮遮掩掩,隐隐约约,似动非动的。它一忽一闪,忽忽闪闪,朝我映了过来。一股荡荡子风,在树叶上一片响,掠过我们的头顶,吹往后园去了。我往大姐的怀里缩了缩,望着她的脸问:
柳树精晚上出来吗?
有月亮的时候,它就出来了。
哇?我看着柳树的影子,越看越觉得它阴阴森森的,偷偷摸摸的,心里不禁又害怕起来了。
大姐说道:
柳树精呀,穿着墨绿色的衣服,月亮出来的时候,它就跟着出来了。
啊?
我望着树影子说:
它的个子大吗?
像一棵小柳树。
它走路有声音吗?
有的,蛮轻蛮轻的。
跟女鬼一样?
比女鬼还要轻。
它出来朗么呢?
大姐把嘴巴一嘟,说道:
罩坏人啊。
我急忙问:
罩坏人朗么呢?
罩着坏人,坏人就化了。
化成肉汤了?
是啊。
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啊!
我不是坏人,我不戳树皮了。
大姐低着头,纳着鞋底,她那头点点的,说道:
不戳树皮,柳树精就不会来了。
我望着地上晃晃悠悠的树影子,挤在大姐的怀里,紧紧地蜷在那里。大姐拉了拉,没有拉动。
去玩吧,大姐要做事哩。
我望着忽忽幽幽的树影子,没有去玩,不敢去玩。
去吧。我们幺啦乖了,柳树精就不来了。
我半信半疑:
你保证!
嗯,保证。
我终于放了心,轻轻松松地跑出大姐的怀抱。然而,没有跑多远,马上又跑回去,叮嘱她道:
你帮我跟柳树精说声,我不戳树皮了。
大姐脸露微笑,点点头:
好的,好的。
我搂了搂垮下去的裤子,在大姐面前打了几个旋,借着一股风,追赶一片大树叶子,玩去了。太阳格外明亮。
我四处张望,发现二姐不见影了,便扯着喉咙喊道:
二姐!你在哪里啊?
我要跟你玩。
二姐爬上了萢枣树,爬得高高的,快到树的巅子上去了。她正伸出一只手,攀够着远处的一只叽蚁壳。我猛的一喊,她和树枝一起打了一个哆嗦。枝叶摇动了,叽蚁壳摇动了,人也摇动了。她缩回去,躁道:
鬼喊鬼喊,喊个什么?
她瞅着叽蚁壳,咕哝道:
鬼跟你玩。
今天这个傍晚,我担心它黑暗下来,它真个就黑暗下来了。天上那颗冷清清的月亮,让人十分担忧。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朗么也睏不着。那个柳树精的影子,又回来了。我恍然觉得,柳树精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服,溜进房里,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监视着我。我抱着父亲的热腿子,紧紧地抱住,心里突突乱跳,敲打在他的小腿上。他的那个鼾声,一个接一个地呼噜。其中一个,堵在他的鼻子里,憋了半天才冲出来,唬得我打了一阵觳觫。不知道柳树精打了觳觫没有?忽然传来摸摸索索的响动,接着传出“嘘嘘嗤嗤”的声音——母亲撒夜尿了。听起来,尿罐子满了一半。这声音一响,我在心里涌出了一股暖流,便睏了过去。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已经映在墙上,窗外的鸟声,噪成了一片。一群丫雀子,歇在萢枣树的枝枝上,乌压压的,满满一树。
大姐一个肩膀挎着背篓,一个肩膀扛着锄头,站在廊檐下,准备出工。我连忙赶到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欣欣地说:
大姐,柳树精没有来。
大姐眯着眼睛看着我,露出笑容,低下身,刮刮我的鼻子,柔和地说:
当然啊,我们幺弟听话了,柳树精来做什么呢。
听了大姐的话,柳树精的形象,又冉冉升起了。这回,它不是穿着墨绿色的衣服,而是穿着绛红色的衣服,出现在脑壳里。
我今天高兴极了,跑到菜园里,把父亲刚刚栽下去,浇了一遍水的乌油菜,一篼一篼地扯起来,码得整整齐齐,摊在地上,晒太阳。
母亲中午走进菜园看睹,竟然没有跺起脚,大发雷霆。她只是一边补栽,一边笑着,一边咬着牙根道:
害人精东西,骨头又发骚喽!看我不往死里打。
父亲站在一旁,瞧了一眼,直摇头,嘴巴喎咧咧的。样子不像是气歪的,倒像是喜歪的。他吟叹道:
子不教,父之过。不上相,不上相。
母亲听了,睃了他一个白眼睛子子,一甩手,径直去了。
我害怕的东西,除了柳树精之外,还有几样东西,也十分叫人害怕。雨过天晴的时候,在后园一块向阳的地方,一朵猩红色的雨荇子,昂着一颗蛇形的脑袋,挺立在那里,叫人不敢移动脚步。在东头祠堂的旁边,有一墩黑树蔸子,叫人忌忌惮惮。这是一棵大柳树的蔸子,常年踞坐在那里,述说着一段恐怖的故事。这棵大柳树长得格外挺拔,高耸入云,是雷家岭的神树。然而,在我出生的前几年,大炼钢铁,被锯断,当劈材烧了。雷家岭的一位老婆婆据理力争,不让锯。她说:
先人说过,这是一棵树祖宗,菩萨歇脚的地方,不能锯的,千万不能锯的。
谁知,一位公社干部背着手,走上来,严肃说道:
瞎扯!朗搞封建迷信这一套。
又说道:
菩萨在哪里?谁看睹菩萨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种话!要相信科学。锯!
他大手一挥,一声令下,动锯了。两位瘦脸瘦汉子,遵命拿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大板锯,一个推,一个拉,锯了三天三夜,勉勉强强地锯倒了。大柳树轰然倒地的刹那间,天空打了二个霹雳,下了一场黑暴雨,景象着实恐怖。那两位瘦脸瘦汉子,半年不到,掌锯的,暴病身亡;拉锯的,成了白痴。面对这么一个凄惨的下场,那位公社干部听了汇报,面带愧色,悻悻地说:
巧合,完全是巧合。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往前走,走了。
人们纷纷聚拢上来,议论道:
巧合是巧合,只是太巧喽!
这样一个有来历的大树蔸子,我白天不怕它,晚上十分惧怕它。它在月光朦胧的晚上,会变成一堆巨大的黑影子,蹲在那个地方,守着我,可能也守着我的二姐。二姐每每经过它的身边,畏畏怯怯,悄悄后退几步,瞟上一眼,“歘”的一声,射了过去。至于她身后的我,是死是活,全然不顾,没有放在心上。我家旁边的那条黑巷子,也叫人害怕。我一直认为,那里躲藏着一蹲黑东西。这条巷子,一刮老北风,便会像一匹黑马一样的嘶鸣,呜呜声,令人不寒而栗。
除掉以上这些东西,母亲嘴里的老鼠精,二姐嘴里的披着人皮的妖怪,猫头鹰的眼睛和父亲的眼睛,都是我十分害怕的东西。我最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呢?还是豺狗子。
母亲常常嘱咐说:
小心哟,夜雾子下来,豺狗子就要来的,赶紧往家里跑。
小心它吃掉了,我的嫌物头子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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