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党员宋万做梦也没想到,在他年逾花甲之年又升了官,而且是千古没有的“扒房官”。
盖新房扒老房,这是农村规划宅基地的一条政策。可是,不知从何时起,玩花台乡南岗村兴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盖新房不扒老房。新房盖起住人,老房留着养畜养禽,人畜兴旺,两全其美。于是乎,一户这样,百户效仿,新村规划变成了只盖不扒,形成了村外村,户外户,排排新房不断向外扩展,良田变成了家园。愚公移山感动了上帝,南岗盖新房惊动了乡党委。乡党委经过开会讨论研究,一致作出决定:限令南岗村一月之内把老房全部扒完。扒不完,处以罚款一千元,并追究支书村长的责任。
乡党委一声令下,南岗村支书刘文科鞋里长草--荒(慌)了脚。刘文科今年五十多岁,当过大队会计、大队长和支书,文化大革命中挨过批斗,被罢过官。村民形容他是经过霜的兔子又精又滑,胆子又小。他遇事光耍嘴皮子,就是不办实事,是全乡出了名的“老滑头”。此时,他找到村长李国定,传达了乡党委的命令,陈述了扒房的重要性。两人坐在村办公室的桌子前,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近五年来,南岗村盖房的有一百四十户,占着旧房没扒 的有五十九户。这五十九户都是一般村民还好说,里边有县干部、乡干部的亲属,还有一些是村里的“蛮横户”。县干部、乡干部都是支书村长的上级,村里办事离不开这些人,他怎能得罪?退一步讲。他支书村长端的是“泥饭碗”,得罪了这些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今后的日子能好过?至于村里哪些“蛮横户”,都是些弟兄们多,人多势众者,得罪他们容易维持他们难,闹不好就得记几辈子的怨仇!想到此,刘文科暗暗地骂了一句:“日他姐,难都叫咱村干部做了。”骂尽管骂,可旧房还得扒。支书村长你看着我看着你,心里都打着“小小九”,都不想当扒房这个头。忽然刘文科的小眼睛一眨,计从心头生。他狠狠地照着李国定身上拍了一下,笑着说:“伙计,不中叫他带这个头!”
村长李国定能说会道,见啥人说啥话,人送绰号“套裤”。他听了支书的话,看着支书的脸色问:“谁?”
“老功臣。”“老功臣”是村里人对宋万的称呼。
“他能干?”
“他这个人党性强,准乐意干!”
于是,南岗村就成立了扒房领导小组,“扒房官”的帽子便落到了宋万这个老党员头上。
二
宋万今年五十九岁,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转业兵。他方面大耳,黑红脸堂,黑茬茬的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耳边,活像是钟馗转世。他在部队得过荣誉奖章,是一个有着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按说,他满可以凭借三等功的招牌,要求政府安排个工作,做那拿工资不干体力活的营生。可是,他说,我是共产党员,得听从党的安排。他一九五五年退伍还乡后,干过十年的生产队长,八年的民兵营长,因为顶撞过一位公社书记,便被罢官当了平头百姓。宋万在南岗村虽然无职无权,但他大公无私,嫉恶如仇,敢说敢干,主持公道,在群众中有威信。宋万升任南岗村的“扒房官”,别人都认为这是支书拿他当枪使,当二百五耍。要不,分化肥、分统销粮占便宜的事,咋不叫他当组长?遇着扒房这得罪人的事了,却让他当组长。可是,宋万却不这样看。支部让自己当这个“扒房组长”,说明支书信任他,党还没忘记他这个共产党员。光盖新房,不扒老房,以后耕地都占完了,都扎着脖子喝西北风?宋万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就是至今还记住入党时说过的一句话:“服从组织需要,听从党的安排。”这一句话,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铭”。
常言说得好,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宋万上任的第一天,就根据村支部的研究,逐户进行了调查核实,确定了应该扒房的户数,公布了名单;然后,又制定了扒房的纪律:(1)凡是新划过宅基地,盖有新房的户,老房一律扒掉;(2)扒老房规定两天时间,扒完清完;(3)超过规定时间不扒者,每天罚款五十元,并组织人员去扒,扒后木料砖石归公,以料顶工……
农村两大难,计划生育宅基地,这话一点不假。南岗村扒房户的名单公布以后,开始还有几户行动扒房。可是,这几户看看别人没行动,就觉得先扒吃亏了,便也停了下来。有一天,宋万喊住一个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村民问:“长更,你家的老房,正扒着咋又不扒了?”
长更三十四五岁,小头小脸,出了名的小心眼。他平时走一步看两步,想着第三步,办事怕吃一点亏,人送外号“猴尿”。“猴尿”听到宋万的问话,嘿嘿一笑说:“万叔,你也是吃柿子专软的捏。我问你,是干部先扒,还是群众先扒?”
“干部群众都得扒!”宋万说。
“好,说得在理!侄娃子佩服你是黑脸包公。”“猴尿”说到这里,用手朝街中间一指说:“那三间老房扒了,我就扒。那三间老房不扒,叫我再扒,没门!你也别剃头光找好的剃。”长更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宋万愣站在哪里。他知道长更说的是宋九成家的三间老房。宋九成在南岗村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人称“惹不起”!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宋丙章在县政府任局长,全家转户口吃商品粮的都五年了,农村还有一个一亩大的空宅院。空宅院里栽着百十棵桐树,照他话说,百十棵桐树就是他家的存款折,再过几年,光空宅院里的桐树也能值几万元。二儿子万章在村里当农民,一户占着两个宅院,新宅院住人,老宅院养牲畜,这几年收入也不少。宋九成经常在村子里说,共产党领导以来,他家是官旺、财旺、人旺。平常,人们见他都是仰脸说话,村干部也不过他家的门槛。村里规划路,正好通过他家一个猪圈,他搬把箩圈椅子朝猪圈旁边一坐,卷一根大炮烟朝嘴上一叼说:“谁敢动我猪圈上一块石头,我把他的爪子剁了。”村干部没法,只得占耕地绕道而行。村里调整责任田,他说要那块就得给那块,说一不二,不给不中。群众有意见,可他儿子是局长惹不起。南岗村这房只盖不扒,不能说与他家无关?
想到这里,宋万猛拍了一下头,自言自语地说:“我才真迷哩!咋没起九成那三间老房呢?这可真得去他家一躺!”
三
宋九成和二儿子宋文章住在一起,新宅在村西头的大路边院子也有半亩大。这个新宅院在南岗村是很气派的。主房是水泥钢筋结构、明三暗五的锁式平房,两厢是六间瓦房。这个院子平时宋万很少来。他和宋九成不对劲,特别听不惯宋九成喷的大话,也看不惯他在村里的所作所为。今天要不是为扒房的事,他才不愿意登这个门呢!
宋九成正在屋里看电视,听见有人推他家的大门,站起身走了出来。他一看是宋万,就说:“这不是他万大叔吗?你咋舍哩来俺家一趟?”
“有一点小事!”宋万随口答言。
“啥事?只管说,是种地缺化肥?还是盖房没木料?我捎信让丙章用汽车给你送到家!”
“我啥也不缺,是想找你说你家扒房的事!”
一说到扒老房,宋九成猛一打楞。他知道宋万说的是街里那三间老房。按说,在新房盖起后,他就想扒掉街中间那三间老房。可不知听谁说那三间老宅是风水宝地,他的大儿子能考上大学,能当上县政府的局长,就是占住了这块风水宝地。正好文章有两个儿子,他想:老宅不扒,暂时占住,等过几年大孙子长大了,再盖上新房让他过去住,说不定他家以后还能出个县长书记呢!可是他又怕老宅空着别人说闲话,就买了几头牛养在老宅空房里。今天宋万提起宅基地的事,宋九成心里就不是滋味。卡他也知道宋万六亲不认,敢做敢为,闹不好当时就给自己个下不来台。想到此,宋九成灵机一动,笑着说:“啊,我还不知道你老哥当上了‘扒房官’了,政策嘛,咱也知道。广播上整天喊着节省土地,咱还不懂。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街里老宅那三间房里喂着牲口,你总不能让我把牲口拴街上吧,也得找个地方,只要找着了地方,我说扒就扒,咱干部家属还能拖后腿,请你把心放到肚里吧!”
宋九成这几话,说得宋万有嘴也张不开口。他想:人人都知道宋九成的话老难说,今天这事人家也是满通道理的。我刚一说,人家就同意扒房。想着,宋万说:“他九成叔,要扒你得快点扒,咱村订有时间,晚了可要罚款的!”
“那你就放心吧!”宋九成满口应承着。
四
嘴上说是一回事,扒房又是一回事。宋九成虽然红口白牙说同意扒房,可是,过了十天,他家大人小孩没见一人行动。宋九成就是这么一个人,听他嘴说条条是理,政策比谁懂的都多。真到了关口上,他又说理不走理。那几天,宋万天天到他家催他扒房。他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最后,宋万着急了,说:“你要是不得闲,我找两人帮你扒了,别影响别家盖房。”谁知,这一句话却激怒了宋九成。他说:“扒也中,得把牲口拴你家去!”
“你家牲口凭什么拴我家?”宋万也来了气。
“你让我扒房了。”
“咱村宅基地规定是住人的,那个章程上写牲口也可以占宅基地?”
宋万这一问,可真把宋九成问住了。原先他想,扒老房还不是一阵风,过去这阵风谁还管它哩!可不知道宋万真有一点倔强脾气,一点面子也不留。就是乡长书记办啥事也得给我留个面子,你一个平头百姓能怎么着我?越想,宋九成越气。他一蹦多高,用手指着宋安的鼻子,说:“宋万,你不给找一个拴牲口的地方,那三间老房我不扒。你有啥法子情使了,告状你前头走,我后边跟着!”
宋万想不到宋九成这样不讲理。他一看宋九成起来高腔,也大声说:“我就不服你是个人物头,你那三间老房五天内不扒,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宋万说完,背着锄下地去了。他走了多远,还听见宋九成在骂着:“日他姐,我就是不扒,我看他宋万磨磨牙能把我的蛋咬了!”
农村扒老房真比割痔疮还难。五天过去了,宋九成不但没动他家老房上一块砖头,而且还放出风说:“别给脸不要脸,他宋万敢动我老房上一块砖头,看我咋整治他。我就不服他马王爷有三只眼!”宋安听了这些话,真是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他来到村保管室,二话没说,从里边找出了一面土改时留下的铜锣,随手捡起一根桐木棍,敲着来回在村里走了三躺,惊动了满村的人。支书村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从家里跑了出来。村口的大槐树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这时,宋万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脸向着众人:“老少爷们,咱村清宅基地扒老房都十几天了,可行动的不好。为啥?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是党员、是干部的都站出来,先去扒宋九成那三间老房!”
尽管这位老党员说的理直气壮,大家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都看着支书,没一个党员、村组干部站出来。支书刘文科恐怕宋万点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说:“也,天都快十点了,今天乡里通知还有一个会,去晚了是要罚款的。”他说完,就赶紧走了。
村长李国定一看支书走了,也心生一计,说:“咳,险些误了事,俺小孬他老娘病了,还在医院等着我去送钱呢!”说完,也走了。
看到支书村长不声不响地都走了,宋万真是怒火中烧,肺都气炸了。他瞪得眼球像是快要掉下来一样,喷着唾沫星子骂开了:“奶奶的,啥球干部,孬种,熊包,要是在战场上,看老子一枪不毙了你们?你们伸头缩脸充好人哩,拿着我的手当指头当栗橛楔,办不到!”说完,宋万把铜锣送回保管室,又到村代销点买了一瓶伏牛白酒,一下子喝了多半瓶,当时就醉得不省人事,躺在街上哭了起来。几个青年费好大劲才把他送回了家。
五
宋万躺在床上,一天都没起来。他昏昏沉沉,似梦非梦,酒精烧得他十分难受。他的眼前一会儿出显了丙录一家挤在烟炕屋里,外边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孩子哭媳妇吵的情景,一会儿又出现一位老实农民跪在他面前的镜头。那是他升任“扒房官”的第二天上午,正在村部办公室里写扒房户的名单,突然,着急慌忙地走进一个人来。宋万一看,来人叫丙录,是村里的一个老实农民。“丙录,你是啥事?”宋万问。听见宋万发问,丙录像见到了救星,便双膝跪地说:“万哥,您兄弟盖房的事就全靠你了!”宋万一看丙录给自己这个党员跪下了,心里比蚂蜂蛰了一样还难受。他赶紧弯腰把丙录扶起来,连声说:“不兴这,不兴这。有啥难为人事,你就给哥说说吧!”
原来,丙录有三间老房,不在村里的规划线上,需要扒到重盖。丙录按照村里规划,把老房扒了。可是在他盖新房时出来问题。他照线盖新房得向右挪五尺。而挪这五尺正好冲在右邻福德家的两间老房。原先说好的,福德新房盖好,扒掉这两间老房让丙录盖。谁知,福德盖好新房后看到别人都不扒老房,自己住在新房里,在旧房里养起来鸡。丙录找乡里,乡里让找村里。丙录又找村里,村里让他找福德协商。他去找福德,福德说别人都扒,他就扒,别人都不扒,想叫他扒,没有门。饼录的准建证都批下来快一年了,新房还没盖成。无奈,他们一家人挤在一间烟炕屋里,每逢下雨,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孩子哭,媳妇吵。这个时候,丙录就用手打着自己的脸说:“我叫没成色,我叫你没成色。我叫您听支部的话,我叫你您听支部的话!”
丙录说到这里,哭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宋万看他老难过的样子,劝他说:“兄弟,你要是相信你哥的话,现在就回去准备东西盖新房。这次我不扒完老房,再影响你盖新房,见面你吐你哥一脸唾沫,我这个党员说话等于放了个臭屁!”
听着宋万这个老党员的话,丙录半信半疑,嘴里说着:“中,老中!”就回去了。
一个人最大的失信,就是说话不算数,欺骗别人。而自己竟欺骗了这个老实农民,这还算一个共产党员吗?!越想,他越躺不下去;越想,他的良心越受到责备。这一切一切,像一股无名火在他心里燃烧着,气得他几乎发疯。忽然,他神经质地坐起来,下床从屋里找出山里崩石头用的炸药、雷关和导火索,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奔去,。不大一会儿,宋九成的老宅院里就传来了一声炸雷似的响声……
六
宋九成老宅的三间房被炸塌了一个角,宋万以故意爆炸罪被逮捕了。当公安人员把手铐带在他手脖上带他走的时候,南岗村的群众都来到了村头大路边。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个高大的汉子,这个熟悉的老党员,这个只当了十五天的“扒房官”,被押上了警车。当警车鸣着警笛开走以后,人们忽然觉得南岗村好像失去了什么,眼睛都湿润了。这时丙录再也忍不住了,他打着自己的脸说:“我不该求他扒房,我不该求他扒房!这都怨我,这都怨我!”丙录说着,嘴撇得像柿饼一样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里应该说的是,南岗村的炸房事件对支书刘文科的震动最大。在宋万被公安局带走的第二天,他亲自主持召开了支部大会,带着全体党员和村组干部先扒了宋九成的老房,然后又作价处理了局长宋丙章的空宅院。村里一些难缠户见宋九成的老房扒了,丙章的空院处理了,也都纷纷行动起来,各扒各的老房,仅用十天时间,南岗村的老房全部扒完,二十户村民没占一分耕地就解决了宅基地问题。
现在,南岗扒老房的纠纷问题早已成为历史,那里发生的一切都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尤其是宋万这个老共产党员,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作于199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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