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匆匆离去了,树林已经披上茂密的深绿,野花开遍了山原,晴空闪耀着蓝色的光晖,显得更加深邃、温暖。五月的一个上午,营区里很安静,上白班的在山上施工,下夜班的正在睡觉,一个哨兵背着步枪在道路上巡逻,球场上有两、三个人在没精打采地打篮球,响着“嘭嘭”的单调的拍球声。从山里吹来的风带着花草的芬芳。营区中间的山涧的两旁,长着灰绿色弯着腰的艾蒿、野枸杞和冬青,还有一些用碎石块围起来的小块的菜地。
宁静中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从北边大桥上驶来一辆北京小吉普车,开进营区,停在篮球场旁,从车上走下两个40多岁的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兵。 那个女兵走近哨兵问:“三营十连在什么地方?”
哨兵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女兵朝身旁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指了指说:“这是十连储义民的母亲,来探亲。”
哨兵转过身,指着一根电线杆说:“看见没?那个大广播喇叭旁边的营房就是。”
晚饭后,淮海到营部招待所看望储义民的母亲。和储义民母亲一起来的另一个中年妇女是储义民的姨妈,储义民的母亲胖胖的,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干部模样,他姨妈微瘦,一副严肃相,像个夫人,她的丈夫是安徽省军区副政委兼省建设兵团副政委。那个女兵是储义民的姨妹。
营长也在场——营长就是去黄海带兵的巫副营长,他很奇怪地问淮海:“你怎么认识她们的?”
储义民的母亲说:“他的父母和我们是老战友。建国初期,储义民的爸爸和他爸爸在一个团,一个是政委一个是参谋长。他妈妈和我在师部卫生科。”
听了储义民母亲的介绍,营长立刻满脸带笑地问淮海:“你爸爸现在做什么?”
储义民的母亲说:“是我们地区的商业局长。”
营长又说:“我带来的这批兵,干部子弟还不少呢。”
储义民母亲说:“好像我们地委副书记印光同志的小孩,也在你们这儿。”
营长一听连忙问:“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储义民说:“他不是我们这批兵。”
淮海在一旁插话道:“他儿子叫印小布,在霍丘城西湖农场六七六一部队,是我们前一批兵。”
印小布的父亲,五十年代在海滨县任县委书记,淮海的父亲五八年从淮海农场调到海滨县任副县长,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那时淮海才3岁,印小布比他大两岁,两人常在一起玩。但到黄海以后,他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但淮海认识印小布的妹妹印花枝,她和他的一个邻居的女儿是同学,常到他家这儿来玩。去年年底,一次淮海和“二姑娘”还有排里另外两个战士,押运一车木材到合肥去。开汽车的是在新兵船上和淮海坐在一起的刘卫东——刘卫东先因个子小,被挑选到团部警通排,可不久他就像春笋一样窜了起来,就又将他调到运输连学开汽车——刘卫东就让淮海坐在驾驶室里。回来的时候,行到一个山口,迎面开来一辆军用卡车,山道狭窄,车过不去,双方都停在那里按汽车喇叭,喇叭声越按越响,越来越急促,谁也不让谁。突然,两边驾驶员都从车里跳了出来,同时骂了一声:“妈个×的!”就要动手。淮海听到他们用黄海家乡话喊出的这句骂人话,连忙叫他们住手,然后问对方驾驶员:“你是黄海人吧?”
对方说:“是啊!听口音你们也是。”
淮海又问:“你家在黄海什么地方?”
对方说:“黄海街上,老地委大院。”……
这人就是印小布。印小布见“二姑娘”、刘卫东都是黄海街上的老乡,就邀请他们去他那里玩。“二姑娘”怎么也不肯去,说他是带队的,要回去交差。淮海就上了印小布的汽车,在城西湖农场玩了一天,然后印小布到响洪甸东边的一个化工厂去拉化肥,将淮海送回了连队。连里这一次没有放过他,给了他一个记过处分。
他们在谈话时,那个女兵一直坐在后面看着淮海。她母亲叫她:“向红,给客人倒茶。”她起身给营长倒了一杯茶,又倒了一杯,端着走过淮海身边时说:“你坐后边来,这儿茶杯没地方放。”淮海坐到了后边,两人立刻热烈地谈了起来。那个女兵是个不受拘束的人,她眉飞色舞地对淮海说:
“我到你们黄海去过两次,一次是上小学的时候,一次是去年部队拉练路过那里。我记得城中央有一个塔。”
淮海说:“那是‘忠字塔’,就在你姨夫家附近。”
她又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不,也不是长得像,是气质上像。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一副忧郁的样子。”
淮海觉得好奇,问:“是吗,像谁?”
她说:“于连,就是《红与黑》中的于连。你知道《红与黑》吗?”
淮海感到很惊奇,问她:“你看过《红与黑》?”
她说:“看过。《战争与和平》、《青年近卫军》、《傲慢与偏见》还有什么《上尉的女儿》,我都看过。”
淮海不觉肃然起敬,在这个“读书无用论”泛滥的年代,青年人还有谁喜爱读书。他说:“现在喜爱看书的人可不多了。”
“什么,看书?”她说,“我看的是电影,看书没意思。”
淮海又说:“我没有看过《红与黑》的电影,你们这样的特权阶层才能看到,我看过小说。我可不喜欢于连这个人物,他野心勃勃,但并没有什么才能,只想通过勾引贵夫、小姐进入上流社会。他的本领就是能背诵拉丁文的《圣经》。我也能背诵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和《毛选》,看过的书我都能背诵,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记忆力好而已。”
她又问:“看书很有意思吗?”
淮海又得到了一次炫耀的机会,说:“那太有意思啦,我看过好多好多书,能装下一书橱。”
“那你能给我讲讲吗?”
“《红与黑》这部小说我不喜欢。作者司汤达还写过好多小说,有长篇小说《阿尔芒斯》、《巴马修道院》,我没有看过,还有一部《意大利遗事》,是中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也是写爱情的小说《瓦尼娜?瓦尼尼》,主人公是一个革命青年和一个公爵小姐,公爵小姐爱革命青年发了狂,但革命青年为了革命事业,牺牲了爱情,甚至牺牲了生命,那境界比于连要高得多了。”讲到这里,淮海看了一眼她的母亲,她母亲正在用严肃的目光看着他们。
最后,他们告辞离开,营长请她们明天到营部去吃晚饭,储义民的母亲说明天上午就要走。储义民的姨妹坚持要送储义民,但在路上她仍然和淮海热烈地谈着话,储义民闷头闷脑地在一旁走路。她答应给淮海找小说寄给他。
储义民的母亲刚走,沈进的母亲又要来了。沈进的母亲是个麻子,一排长脸上也有几个麻子,沈进见到一排长就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姐姐要来了。”别看他长着一米八的个子,其实还是个不懂事的顽童。他刚参军的时候才15岁,在家又从未吃过苦,但到了部队,人们就不会再拿他当小孩看待,都说他怕苦、怕累,不遵守纪律。他只瞧得起干部子弟,扬言:“十九级以下干部家庭的人不来往。”因为他的父亲是行政19级。淮海和胥晓军的父亲都是15级,母亲都是17级,储义民的父亲是13级,母亲15级,但储义民对他不友好,所以在黄海老乡中他只跟淮海和胥晓军来往。他牢骚怪话很多,常找淮海诉苦,对淮海发狠道:“叫他们等着吧,我妈妈就要来啦,到时有他们好看的。”
他的母亲来了,是一个又高又瘦40多岁的妇人,在营区里背着手,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地踱着步,沈进陪着母亲,也是一副傲然的样子。晚上,沈进来把淮海领去看他妈妈,向他妈妈介绍说:
“他是我们黄海老乡,黄海街上的,爸爸是局长,妈妈是经理。”
沈进的妈妈说:“哦,我认识你爸爸妈妈。哦,对了,你和你爸爸长得很像;对了,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
淮海问:“你怎么认识我爸爸妈妈的?”
沈进的妈妈说:“早就认识啦,那时你们还小。你爸爸是不是高高的个子?——是吧。哦,这就对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来了。一次,我和沈进爸爸到县政府大院去,在那里看见你爸爸,他还和我握手的呢。”
淮海说:“我爸爸不在县政府工作 。”
沈进说:“人家爸爸在地区,你也没搞清楚就乱说。”
沈进的妈妈说:“领导干部我见得太多了,搞乱了。”她在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把手往上一伸,然后弯起手臂把眼凑到手腕上看看手表,再不就把手表放到耳旁听听,或在表面上呵一口气,把表擦净。
和沈进母亲同住在连部招待所里的,还有一个3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是三排长的爱人, 此时正站在屋子当中,仰脸看着电灯,手里抓着电灯开关绳,又转过脸对沈进母亲说:“这东西真亮,比油灯亮多了。”沈进很殷勤地走过去告诉她:“这叫电灯,你手里拿的是开关,一拉灯就熄了。”那妇女轻轻地拉了两下绳,疑惑地歪着脸问:“这就米(灭)了?”沈进说:“对,你用点力拉。”她非常紧张、试探性地又轻轻拉了两下,“怎么磨米(没灭)?”沈进说:“你再用点力。”她又轻轻拉了两下,然后不顾一切地闭上眼,用力拉了一下,黑暗中响起了她兴奋的声音:“哎呀,俺的个酿(娘)啊!米了。”又拉一下,灯又亮了起来。她又对沈进母亲说:“这东西真好,又亮又不要油,也不用点火,我也带一个回去,用绳子拴在屋梁上,一拉就亮了。”
沈进母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避过脸小声对淮海说:“老侉子,什么也没有见过。”又把手遮住嘴巴说:“晚饭吃了8个包子。”
不时有三排的战士来看望他们排长的家属,沈进就很热情地将他母亲介绍给他们,他母亲矜持地坐着,爱理不理地问他们:“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们那里现在生活还好吧?”如果是黄海籍战士,她就说:“沈进和你们不一样,在家一天苦也没有吃过,你们要照顾他。”又自言自语恨恨地说:“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
沈进的班长和班副也来看望沈进母亲,沈进母亲没头没脸将他们狠训了一通,说他们欺负她儿子,她儿子哪天受过这样的罪,叫他们立即给她儿子调换岗位,当卫生员再不就当通讯员。
沈进送淮海出来的时候,愤愤地对淮海说:“他们让储义民的母亲住在营部招待所,让我的母亲住在这儿,明天我得去找司务长。”然而,还没容他去找,领导却来找他了。他的班长从他母亲那儿离开后,便立即向指导员作了汇报,指导员听后说,只有反动阶级才这样恶毒攻击人民军队,要调查他母亲家庭的政治历史情况,并要排里开他和他母亲的批斗会。第二天上午沈进去告诉他母亲时,他母亲正高高地抬起右手,用左手指点着,对三排长的爱人说道:“这东西叫手表,是干部戴的——很贵呢!有多贵吗?这么说吧,你家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没有它贵。”当她听沈进讲后,狠狠地说:“他敢,反了!”然后愣了愣,便收拾东西,也不回答排长爱人的问话,匆匆忙忙离开了。排长爱人还在自言自语道:“难道一头牛再加一只小毛驴还不值吗?”
淮海的父亲到蚌埠参加商业部召开的全国卷烟工作会议,绕道皖西来看看儿子。淮海接到团部打来的电话,赶紧跑着到路上去迎接,他在响洪甸水电站宿舍区最北边门口的桥上和父亲相遇。他哭了起来,父亲也有些动情,看着儿子,然后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好了,不哭了。”
淮海的父亲替陆建国的家里给陆建国带来100块钱和15斤全国粮票。部队第一年每月津贴6元,第二年每月7元,但淮海只买买邮票、信纸、书籍,根本用不掉,而陆建国抽烟喝酒,每月都要向家里要钱。他父亲很奇怪地对淮海的父亲说:“他为什么钱不够用呢?”淮海到十一连找陆建国,他同班的一个老乡小双子徐金贵说,上午连里和响洪甸水电站比赛篮球,找他就没有找到。下午淮海再去,他仍然不在,听说中午吃饭也没有见到他。晚上熄灯号吹响后,淮海又去,只见他们全连集合,指导员在训话,陆建国低着头站在队前。第二天,陆建国来了,他告诉淮海,昨天是他过生日,他和修理连的“大胡子”李中朝几个老乡,一起到独山空军8301部队那里,下了一次馆子,洗了一个澡,晚上又在山里野餐,燃起的个火被哨兵发现,抓了回来。他叫淮海不要对他父亲讲。淮海把他带到营部招待所,一起来的还有11连的彭卫国,淮海告诉父亲,他的爸爸就是彭洪,淮海的父亲说:“哦,你爸爸已经解放了,听说要调到地区面粉厂当革委会副主任。”
营长听说淮海的父亲来了,也来看望,他谈到了淮海在部队的表现,说淮海在部队不安心,希望家庭配合部队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晚上,淮海将到部队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父亲。父亲本想教训他一番,听后默然不语,他感到儿子受了这么多委屈,心中很不好受。他又想到了自己,在部队时是一个军事干部,战争结束后受政工干部排挤,到地方后,又受地方干部排挤。他怜爱地对儿子说:“你的脾气不好,以后遇事要忍着点,在部队不比在家里。”
教导员也来看望淮海的父亲,请他给战士们讲讲部队的革命传统。全营军人集合在营部礼堂,教导员陪着淮海的父亲走上主席台,在热烈的掌声中,淮海的父亲讲道:
“年轻的战友们,见到你们,很激动,很亲切,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30多年前,在你们这样的年龄,我也和你们一样,是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刚才教导员同志说我是老红军,我并不是老红军,但我刚参军的时候,我的连长、排长、班长,都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是他们领着我一步一步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接着,他讲了他的前辈长征的故事,讲了他抗日战争时期在山东八路军115师的故事,讲了解放战争在山东孟良崮消灭国民党74师的故事,讲了参加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的故事。……
沈进听后很兴奋,对淮海说:“你为什么不叫你爸爸训他们一顿?我就不和他们客气,叫我妈妈把他们狠狠训了一顿。”
淮海晚饭后陪父亲出来闲步,在营区路上遇到夏红莲,夏红莲向淮海父亲敬了一个礼,小声对淮海说:“你爸爸很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王芳的爸爸。”
父亲问淮海:“你和她熟识吗?”
淮海说:“是的。”
父亲说:“这个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你母亲就希望你能在部队找个女兵——她看上去好像比你年龄大。”
淮海说:“比我大3岁。她是个积极上进的人,和我们一年的兵,已经入党、当了副班长。她这时是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的。不过我已有一个女朋友,在我们团部卫生队。她的父亲就是×××。”
父亲听到×××这个名字,也有些意想不到,说:“你居然结识了他的女儿。抗战时期,我在山东见过他,极有威严——这样人家的子女,可不是好服侍的。”
淮海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相处得很好。只是,她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的。”
父亲说:“还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实际一些,最好是家庭知根知底的。储政委有一个女儿,上学时我见过,长得很不错,回去问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淮海说:“这个我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是储家老二,比我大8岁,他家只有一个女儿,是老三,那至少比我大6岁,而且已经结婚,在解放军总医院,她的爱人是叶剑英的秘书,爱人的父亲就是你们以前一0二师那个长征时给毛主席当马夫的师长。”
父亲说:“那是‘温小麻子’。原来他们成亲家了。”父亲又说陈立志曾亲自来为他的大女儿提亲,他女儿是个小眼睛,被他婉绝,陈立志现在都不跟他见面了。
淮海想趁此时将他和周玲的关系告诉父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父母会不同意,尤其是他的母亲,常说“张三以后当我家儿媳妇,李四以后当我家儿媳妇”,也常回家夸周玲漂亮,但从未说过要周玲当儿媳妇的话。虽然淮海并不在乎父母同意不同意,但他人在外面,父母知道此事后,一旦对周玲的父母说些什么,伤了周玲的自尊心,周玲就会提出和他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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