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是百货大楼营业员,站了大半辈子柜台,顷刻间,被势不可挡的市场经济浪潮卷进漩涡里,连同她拥有自豪的国营百货公司,也被眼睁睁地呑噬而不复存在,命运就这样安排她下了岗。我是百货公司响当当的业务股长,糊里糊涂得了一个“生意经”的雅号,让我一直得意在这殊荣里。“树倒猢狲散”,我只能陪妻一同下岗了。
没有了单位,失去了工作,我们就像没妈的孩子,心里恐得慌。最现实的问题是,日子还要过下去,天上掉不下馅饼来。我和妻商量着,打工去吧,人老无人要;技术活儿又沾不着边;卖苦力使不出力气来……我怨自己枉为一个男人,没公饭吃就混不下日子,恨自己既无一技之长,又无缚鸡之力。正一筹莫展,四路无门,妻却显得很轻松,笑着说:生意经,你愁啥呢,不缺胳膊不少腿,人家有活路,咱也有活路……我瞄妻一眼,她不像是在安慰我,好像胸有成竹,早有了谋生的路子。
妻在我眼里永远是下属,是徒弟。因为我大小还是个行管,管别人不着,管她绰绰有余;每次办业务培训班,都是我给她们讲课,可以说所有营业员都是我的徒弟。有了这层特殊的关系,我在妻面前就多几分骄横。在工作上尽管她奖状贴满屋子,诸如算盘、商品包扎、商品陈列……所有比赛都夺得名次,但我会故意拿着她的奖状或奖品,洋洋得意地说,师高弟子强嘛!或是说,比起你师傅我来,哈哈,那是白马赶黑马差得远哩……妻好像没听清我的话,捧着她的荣誉跑得不见影儿。在家里吹胡子瞪眼是家常便饭,尽管说她一百个不是,总让着我,像没长嘴一样,等我的竹枝火爆脾气轰没了,她笑着说:生意经哩,你呀三百六十斤重的猪,只一张呱嘴!……
妻果然有话说:有你生意经掌舵,咱们还是干本行,当一回老板怎样?
我要刮目相看,妻何时腰杆硬起来,癞蛤蟆扯哈欠,我压住心头火气说:钱呢?
咱俩不是有三万多的“买断”钱吗?妻小声说。
我吼着:那是咱家活命钱,女儿大学毕业还差二年的学费,你不知道?
妻还是小声说:这钱呢,就好比鸡蛋,吃一个少一个,要是让它孵出鸡子……
这个道理我比你懂,这叫做“滚雪球”越滚越大。知道吗?那是要冒风险的!我居高临下地说。
妻好像知道我会说这些话,毫不退缩,眼角的皱纹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柔声细语地笑着说:人躺在棺材里就没风险啦!正是知道有风险,才请你堂堂生意经把脉,给弄出一条活路来……这话我听得舒服。在单位人家都这样恭维我,业务上的事都请示我,久而久之听顺了耳。妻的话让我为之一爽,是该弄出一条活路,一下子却又好比乡下姑娘喝盖碗茶――四路无门。我心里暗暗骂着自己:卵的生意经,这些年白混了!
停了会儿,她接着说:咱开个小小粮油店怎样?
看着妻的眼睛向我哀求,我故做沉思,好大一会,就像给她们上课一样,高谈阔论:市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知道吗?咱们这叫“破釜沉舟”……现在的商店遍地开花,我对市场作了全面分析,开店只能围绕“吃”字作文章,民以食为天嘛……你说开粮油店,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叫不谋而合……妻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泛起感激的笑容。我继续说,这粮油店关系着国计民生,最大的优点,不愁销售,没有积压,资金周转快……妻不愿听我啰嗦,打断我的话说:咱说眼前的,好大个鸟儿做好大个窝,在偏僻地方租上一间小门面,咱先卖粮油试试看吧……
这虽与我好大喜功的性格格格不入,没钱也只能由妻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
店开张那天,我没有去。没有鞭炮,没有花篮,更不用说剪彩了,小小粮油店,悄悄在偏僻的环城巷诞生了。我不敢面对那丑陋的门面,宽不过三米,从外向里望去,什么也看不清,简直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个堂堂的业务股长、久经商场的生意经,岂能钻进这黑洞去做生意?妻却把它当成宝贝儿子似的,整天呵护着,料理着。粮油品种并不多,经妻陈列起来,倒也挺上眼的。第一天过去了,无人问津;第二天过去了,鬼不上门;第三天、第四天过去了,照样冷冷清清。妻照样守着门店,就像守株待兔一样,等着那惊喜的一刻。我早受不了妻坐冷板凳的窘境,埋怨妻有眼无珠,偏看中这倒霉的地方,像教训孩子似的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妻还那样嘴硬,笑着说:吃亏在哪儿,好戏在后头哩!
开业五天后,一个老妇人给妻送来惊喜。她用竹扁担挑着两个筐,大清早到菜市场卖了小菜,跑了几个米店,窝一肚子火,骂骂咧咧,气冲冲地走进了妻的粮油店。妻马上笑迎上去。妻那张笑脸就像一把亲和扇,早把老妇人一张气脸扇出笑来:大妹子,你店的米拆零卖吗?
卖呀,您买多少?妻说。
老妇人放下竹筐,拄着扁担:挑不动了,买10斤吧。
妻迅捷拆开米包,用两个塑料袋装了,过了秤扎紧后,一个筐里放一袋。老妇人眼泪出来了:大妹子,他们店都卖整包,还是你体凉老人呵!
妻没有话说,用笑脸送走老妇人。妻把这惊喜告诉我,我讥笑她,那有啥惊喜,还赚不到一瓶水钱!我不能看着妻这样“惊喜”下去,要拿出一点生意经的本事给她看看。小打小闹不过瘾。我有的是资源,经同学介绍,将一所中学的粮油供应包揽下来。几天一铁桶子食油,一车大米,要请力人车按时送去。我在妻面前炫耀:看看生意经的大手笔,哈,一笔生意吓得你呱呱叫。妻在整理着商品,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仿佛没听见我说话,依然微微笑着说:生意经当上经理了,有空下来检查工作?
我知道这是妻对我的抵触,有意在挖苦我。她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最听不得学着大狗子汪汪叫,每当我夸夸其谈,她都会这样不冷不热地嘲讽我。我自讨没趣地走了。心想,你等着,有白花花的银子堆在你面前,让你哑口无言,有你认得我生意经的时候!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正做着赚钱的美梦,李老板急着催货款,手机里嚷着:我的生意经哩,你欠的货款已过万,我等着钱给厂家打款……
我知道做生意就像运转着的一组链条,哪儿中断了,整组链条就会瘫痪掉。各有各的难处呵!我急忙去找学校结账,还特地买了二包芙蓉王香烟。我是一个烟虫,抽的都是最便宜的“鬼打架”。此烟名君健,图案上有人挥拳健身,老百姓买烟时都叫它“鬼打架”。我口袋里装着二种烟,是长期生意买卖养成的习惯。你总不能给客人敬上一支“鬼打架”吧。这种烟是我躲在家里,或背着人抽的,要是被人瞧见,那会笑掉他的大牙。堂堂的业务股长,人人敬佩的生意经竟抽“鬼打架”,我的脸放在哪儿?
我捕捉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学校里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是找人的最佳时候。我先到总务室找到出纳,她姓向,都叫她向老师,圆脸短发,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她看见我拿着票据,没等我开口就说:去找领导签字了来结账。
我问:找哪位领导签字?
她说:八位领导都要签字。说完再不理我了。
我不敢多问,直奔教务大楼,在楼梯口正碰上周大耕。他就是我们班上那个交不起学费的穷娃子。后来他报考了免学费的师范专业,而我读的是营销专业,比我幸运的是他成了高中毕业班的把关老师,而我呢已是自谋生路的个体户。是他帮我介绍这业务,一看我手里的票据,就知道我来找校领导签字,笑着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现在我没课……说着主动带我上楼去。
我跟着他走进工会办公室,周老师指着坐在办公椅上看报的人,对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学校工会的孙主席。我马上叫了一声:孙主席好!孙主席五十出头年纪,两鬓斑白,戴着老花镜,痴迷着报纸,给人未老先衰的印象。他慢慢地不情愿地抬起头,我双手敬着香烟早递到他面前。他接过香烟,顺手刁在嘴上。我眼快忙给他点燃烟火,只见几缕青烟亲热巴巴地绕过他的头顶,依依不舍地飘散。原来跟我一样,的的道道的一条大烟虫。他摘下老花镜,看了我一眼:有什么事?
我忙将须签字的单据递给他,笑着说:孙主席,请您签字吧。
周老师在一旁帮腔:他是杨老板,我的同学,给食堂卖了粮油,要领导签字才能结账,请您帮忙给他签字吧。
他接过单据,又顺手戴上老花镜,并不急于签上自己的大名,好像要显示一下自己难得的一份权利,过目单据就像乡下郎中验打伤一样,生怕人家小视他的权威。我连忙又递上一支香烟,他照样刁在嘴上,给他点燃之后,我已耐不住烟瘾也抽上一支。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飘散着浓浓的刺鼻的烟味,周老师不住地咳嗽着,眼泪都呛出来了。我看出来他难受极了。赶快灭了烟火,催着说:收货人都签了字的,您看没什么问题,就请签个字吧!
他埋着头,不理不采地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现在的个体户不择手段谋利,以次充好,掺杂使假,短斤少两……他像我讲课一样,夸夸其谈,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岂不知我是他的祖师爷哩!正听得不耐烦,周老师抹了一把眼睛说:孙主席,有什么问题找我吧,您先给签了字行吗?
他折腾好一会,在所有单据上像闻香臭一样,没闻出点儿气味来,听见周老师担保,抬起头:好吧,我不过是履行职责罢了……说着从抽屉里摸出钢笔,在汇总单上草签了他的大名。我敬上最后一支烟后,便追着周老师匆匆走出工会办公室。看了他的签名,差点儿笑出声来,尽管字迹潦草,我还是辨认出来:原来是孙(生)得贵的儿子――孙(生)得贱哩!
跟着周老师转了几个圈,好容易逮住了几个副校长,密密麻麻签名一长串。下课铃又响了,周老师看看表,把我带到校长办公室门外,小声说:我要上课去了,你自己进去找苏校长吧。说着拍拍我的肩,小跑着下楼去了。
我站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上课铃响过,学校恢复宁静。我麻着胆儿敲门,门半掩着,室内有响动,心里一急便推开门。一个露顶的男子正坐在电脑前,观看北京奥运球赛,忽而狂呼,忽而鼓掌,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一位在现场的拉拉队员。男篮中国vS美国,打得难解难分,随着最后一声哨声吹响,无可奈何地拍案而起,他狠狠地将烟蒂捏在烟缸里。我在他背后站了好一会,这时,才走上前去笑着问:您是苏校长吧?
对方佯装笑脸: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忙从口袋里掏烟,掏出烟来就递,哎呀呀,怎么是一包“鬼打架”?我的脸刷地红了,像做贼一样心虚,比抽我几个耳光还难受,慌慌张张狼狈不堪地将烟藏进口袋。这一幕瞒不过苏校长,躲不过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怪笑。我马上摸到未开包的芙蓉王,必须把这包烟送给他,他是最后把关的“判官”。当我把一包烟送到他面前,他一脸的苦笑:我不想抽你一包烟,快说有什么事吧?
我将烟塞进他的口袋,然后将签了字的单据呈到他面前:给食堂卖了粮油的,请您帮忙签个字吧!
他接过单据,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大中华,递给我一支后,自己抽上了。我用颤抖的手接过大中华,把它夹在耳朵上,心里一阵慌乱。他这分明是在提醒我:看我平时抽的大中华呢,你怎么能给我芙蓉王?恐他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坏了,只怕他比孙(生)得贱更难缠了。我等着他的刁难。只见他拿起钢笔,连单据也没看一眼,一挥而就地签了单。我不知是羞愧,还是感激,拿好签字的单据正欲出门时,苏校长将我塞进他口袋里的芙蓉王,又塞进了我的口袋,这真比揍我一顿还难受呵!
我从校长室出来,直奔总务室,那个向老师已不知去向,打听周围的人,一问三不知。她明知我来结账,怎么就跑了呢?这是有意逃避我,或是故意捉弄我,看来,我就是在她门前蹲出坑来,也等她不来了,只好改天再来。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憋一肚的气躺在布沙发上。想起自己在岗在位时,几时如此窝火过?那都是高高在上,人家看着咱脸色摸胡子,说好话。风水轮流转,好景转到了“臭老九”那边,该他们神气了。孙(生)得贱的磨蹭,向老师的刁难,还有苏校长的诡异……不就是想捞点儿油水吗?可我不解的是,那苏校长不像在敲诈我,看他签字连单据也不看一眼;他将我塞给他的一包烟退还给我,是暗示?是提醒?都不像。想来想去,在“鬼打架”上找到答案:这应是他抽大中华的自省吧。也许是他发现了我的“秘密”而感触;也许是良心的发现而怜悯……
年终核算,我才知道黄瓜打锣,去了一大截。生意做亏了,我只能哭脸把作笑脸过。不能让别人笑话我这个生意经,更不能让妻把我看扁了。我永远是她崇拜的上司、老师、和生意经。可我有一个致命弱点,喜怒哀乐总挂在脸上。妻见我闷闷不乐,笑着问:生意亏了?
我佯装坦然地说:笑话。生意经能亏吗?虽说做粮油生意好比针尖上削铁,总还有微利吧。这么大的销量,怎会不赚钱哩?
妻不相信地望着我,问:赚了多少?
我红着脸说:保住不亏就谢天谢地哟!我突然发现说露了嘴,只好道出一些真相:问题哩,就出现在成本的增加上,比如人力搬运费、业务应酬费、过年人情费;价格上被挤压得几乎没有了利润空间;另外,收货方验收粮油质量时的七折八扣……这生意神仙也难做呵!
这么说,你比神仙还神哩!我看呀,你这生意经也只能等着再次失业哟。妻还是那样笑着说,话中却绵里藏针。
我接过妻的话:我比你更清楚,再次失业那是迟早的事……
这下妻活跃起来,低声笑语劝着说:失业怕啥?我那儿正差人手哩,你来小店当老板,那就是名付其实的夫妻店……
三
事隔三日,还真当刮目相看。我来到妻的小店,让我瞠目结舌:寥寥无几的粮油品种丰满起来,各种花花绿绿包装的油瓶米袋,让人为之一爽;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有尽有,墙壁的货架上陈列井井有条,明码标价,把小店装点得琳琅满目,一改开业时的寒酸样。小店的变化,让我兴奋不已;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忧心忡忡。商品再丰满,再花俏,无人问津也就是一堆废物。这偏僻小店,如此张扬,真不知天高地厚!
我像教训学生一样对妻说:上课给你们讲过生意诀窍:商品快进快销,资金加快周转……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谁要你积压商品,把小店搞得这么庞杂……
妻一点儿也不恼,满口笑说:生意经哩,你还给我们讲过,货卖堆山,买卖毫厘。货还没堆成山,咋就积压了哩?
妻在嘲弄我,我正要反击,看见一个老者,从三轮车上下来,手提一个塑料壶,进门就呼:打燃料!妻立马迎上去,笑着接过塑料壶问:您打多少?
老者说:就这5公斤的壶打满吧!
我看着妻麻利地打开燃料桶盖,左手提着壶,迅即将塑料漏斗套在壶嘴,右手提着一斤的铁皮提子,一连提了满满十提,刚好将壶装满。然后在磅秤上一放,像背书一样说:除皮三两,九斤净,单价1。8元,应付16.2元,你就给16元吧。我的眼在滴血,用容器打燃料,一提1斤,这是老规矩,因为分斤拆两,是合不上总数的。看她,偏给人家过秤,还到哪儿去赚钱!老者的脸上笑起疙瘩,满意地说:都说环城巷小商店诚信,公平,嘿,百闻不如一见。不瞒你们说,俺这壶燃料打了好多家,都是按壶上标示的5公斤算账,唯您只秤出9市斤。说着付了钱。妻将燃料放在他的三轮车上,为避免倒下,妻用纤维带给他拴好。老者感激地说:妹子,谢了,下次再来!
我等着训妻,老者刚走,我按耐住火气:喂,老婆,你真是猪,看着的钱你不赚,是不是脑壳里少了一根筋。妻像没长耳朵,忙着整理商品。我继续说:你呀,就是一头蠢猪。还是老营业员哩,公家门市要交升溢,到了私家手上升溢都不要了?……
妻拍打一下身上灰尘,笑得很诡秘:生意经哩,你空有其名,猪好像没有你这么高的腿呀!
那还得了,她竟敢骂老师骂领导骂生意经我是猪!我正要找她打嘴仗,可又来了顾客。一个大婶来买油,大婶刚走,又来一个买食盐的,后面跟着买醤油买醋的;隔壁开茶馆的老板娘来买茶叶、香烟和槟榔,买东西的人就像魚儿咬尾跑上水一样,不断线儿……我看见一个年轻姑娘与妻耳语之后,妻点头塞给她一包卫生巾,她迅速装进提袋里,付款之后,不好意思匆匆而去。刚才冲上脑门的火气,不知怎么被顾客们给浇灭了,再也火不起来了。我在想,刚才还训妻哩,小店丰满的商品好像没一件是多余的,这就是百货中百客的道理。顾客们是冲着妻的商品来的?现在是买方市场,没有买不着“白八哥”。那是冲着妻的什么来着,应该是冲着她的财运而来。有道是,财运来了,挡不住也逃不掉。
妻越来越让我摸不透。我笑问她:是何方高人指点迷津,让你的小店丰满起来,你敢下如此大的赌注?
妻总是手停不住地清点商品,那数不清的货物就像她统领的兵马,了如指掌。她看到我在笑问,回答得很中听:是老师是领导是生意经的老公指点迷津,让小店丰满,让我胆大包天赌明天!
我喜欢妻的恭维,听得耳顺又问:说我给你指点迷津,此话怎讲?
妻停下活儿,幽默地说:当然是感谢你的“激将法”了。你说你生意经的大手笔,一笔生意吓得我呱呱叫。我害怕了,怕你把我的小店给一口吞了。所以……
我知道妻又在嘲弄我,压根儿就没说实话,看来,要她说真话难啦!算了,那应得的燃料升溢也不提它了。这明摆着的嘛,燃料的比重要比酒水轻,一斤的提子只能提9两……也不知她咋想的。
我堂堂的业务股长、誉满业内的生意经,委屈地当起营业员。开始,我还真不习惯,用笔记本电脑遮住头脸上网,顾客来了,直呼正在做饭或忙着家务琐事的妻子,妻马上丟下手上的活儿,笑盈盈地跑出来。送走客人,又忙她的事儿去了。看她呀,只要有生意做了,累死累活也值;对我的呼叫从不反感,也不怨我怠慢了顾客,就好像这不是我的份内事。只要我坐在店里,她说她就有了主心骨,店堂里就响亮了。我成了一个只动嘴不动手的店堂经理,妻也服服帖帖听我指挥。
网上对弈,杀得天昏地暗,整日沉迷于“楚河汉界”。听见有人买东西的叫声,我便叫妻来营业,有时听得烦了,头也不抬,伸手向后一指,立刻就听见:三姐,三姐――,叫得格外亲热。什么时候连妻的名字他们也给改了,可见他们打得火热。妻叫刘三妹,他们却偏叫她三姐,男女老少都这样叫。有一回,一个老婆婆在店外就直叫三姐,我上前去笑问道:您的年纪比她大,为啥叫她三姐哩?
老婆婆抹一把头上的银丝,笑着说:你好福气哩,都说你堂客长得就像刘三姐一样好看,心田好,嘴巴甜,又会说话,声音就像阳雀一样清亮,后来买东西的老老少少都叫她三姐,我跟着叫。
我点点头,原来妻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时,妻早出来和老婆婆亲热上了。我回到电脑前沉思……
忽然听见娇滴滴的声音:三姐哩,买包米弄不起,您送不送呀?
妻马上笑应着:送呀,谁要你是“上帝”哩!
我看见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扭着水蛇腰,在前面带路,妻背着沉重的米包紧跟其后,我的心猛如针尖扎了一下,坐在电脑前发呆……妻匆匆而回,已是满头大汗。我悄悄瞄她一眼:几根醒目的白发,湿漉漉地沾在褪了色的桃子脸上,仿佛是她贴上的商品广告。那张不歇的笑脸,还偷着乐哩!
我们小店的隔壁及周围又先后开了几家餐馆,他们都说是冲着三姐的财运来的,挨着“财神菩萨”沾沾光。先有了一家,后面跟着来凑热闹,开了早餐、夜市店,几家肠子馆偏挤在一块儿,说是这样子才成气候,生意各做各嘛!他们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各具特色,肥肠的香味飘散起来,馋得路人东张西望直流口水,环城巷眨眼间成了远近闻名的肠子巷。喝早酒、坐夜市、吃肠子的人络绎不绝,环城巷真的热闹起来。我们小店跟着红火起来。明摆着的,各家餐馆、夜市需要的粮油呀,拉来一车子米几天没了,一桶子油几天没了,这比做学校生意有看头。还要配齐佐料:什么蚝油、魚油、花椒油;料酒、生抽、陈白醋;味精、鸡精、麻辣鲜……另外,大茴、小茴、八角茴……
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向妻建议:另租大门面,扩大销售量……
妻还那样低调,和颜悦色地说:生意经哩,租大门面有啥用?你说过,商品最怕积压,咱门脸小,没地方堆放商品,就怕挤(积)压哟,你说是不是?
我被妻的幽默弄得哭笑不得,心里骂道:真不可理喻!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同意另租门面的,却没想到她又会嘲弄我一番。看她那张笑脸,火气就烧不起来了。我掏出“鬼打架”抽闷烟,突然眼前一亮:口袋里的“鬼打架”变成了“大红花”。还有谁呀?是妻什么时候,悄悄给调换了。“大红花”就是我敬别人的芙蓉王香烟,一包二十多块,“鬼打架”才一块多哩!我的泪花在眼窝里旋着,旋着妻的笑脸,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妻笑着说:老烟虫哩,听妻一句话,咱不抽“鬼打架”,改抽芙蓉王行吗?
从此,我被妻逼着抽上芙蓉王,也可以在人前堂而皇之的抖抖气派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妻少了骄横,多了敬畏。听妻的安排,我们的衣食住行全龟缩在小店里,说是方便生意。一张小床也摆放在不知深浅的黑洞里,只有亮灯才看到一应俱全。日子一久也适应了,井里蛤蟆井里好。
四
“花儿红,有人逢。”再多的人来买东西,妻总一脸笑,不慌不忙,先急后缓,把顾客们服务得皆大欢喜。她不愧是我带出来的真徒弟。看她忙得不亦乐乎,我上去帮忙,打燃料的、买米的两个女顾客说要等三姐,却不愿在我手上买东西。我瞪了她俩一眼,又说不出口,心里骂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知不知道,我是你们三姐的师傅哩!恼怒之后,细细想来,人家为啥只信得过三姐,他们都瞎眼了?我终于明白,三姐还真有三姐的几把“刷子”。
妻个头身手小,我笑她纵是钢也炼不出一个钻花。可她还真是个金钢钻哩!肠子馆喊米,妻去送米;土菜馆呼油,又来打油;夜市店要酒,再去送酒,有时忙得屙尿都没空。我抢过她肩上的米包,她一掌推来,我趔趄着差点儿倒地。她嘿嘿地笑,眼泪都笑出来:生意经哩,你是咱家的招牌,动嘴出主意的人,哪能去背米送油,丢人现眼。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哩!说着扛上米包走了。我的脸上霎时滚汤火烧。妻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她知道我是最要面子的人。见妻头顶着鸡窝,佝偻着腰背着沉重的米包,我的心都碎了,这时候你还要面子吗?可妻偏要给我面子,一番话让我无地自容呵!
生意有做到厌烦的时候,妻不信我信。忙碌了一整天,晚上11点上床,我已疲惫不堪,早进入梦乡。又梦见我坐在讲台前,给妻和营业员们上课。我刁着烟,滔滔不绝地谈着生意经:生意有路,人无路,路在哪儿,路在你们的眼皮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卷闸门砸得震天响,砸碎了我的美梦,砸飞了瞌睡虫。妻也被砸醒了。只听见夜市店的老板娘一边猛力砸门,一边打雷般地叫喊着:三姐,买旺仔!
妻连连回应着:来了!来了!说着一骨碌起身,披上棉袄,拉亮电灯,跑到前面马上开了门,老板娘带着冷风冲了进来,指着货柜上说:来两瓶旺仔。
老北风吼着,听见雪珠子打瓦,我躲在被褥里,为妻哆嗦着,上下牙碰得咯咯响。妻上床来,像冰块似的,钻进热被窝,把冷气传给了我。我打了一个冷颤,便紧紧窝住妻的脚,给她暖和传热。我问妻:两瓶旺仔卖多少钱?
妻说:卖给餐馆只能收八块,人家还要赚的。
我问:你赚了多少钱?
妻说:你就别问钱了。
我说:做生意讲的就是赚钱,咋不问钱哩?
妻爱理不理地说:一瓶进价三块九毛,赚多少你自己算吧!
我又忍不住教训起妻来:赚二毛钱你疯了?天寒地冻的大半夜起床赚二毛钱,你值吗?简直就是世上没有的大蠢猪!
妻不想和我打嘴仗,只随声附和地说:好了,我是大蠢猪。不过,我是听你的课才这样当蠢猪的。
我说:绝没有的事。
妻说:你讲过,生意有路,人无路……我这是在找生意路子……
我说:大半夜起床赚二毛钱,也是生意路子?
再没有妻的拌嘴声,床那头听见妻嗡嗡的鼾声,慢慢地在小店里悠扬起来……
我翻来复去,想着妻说的话,想着妻刚才热情地去做赚二毛钱的生意,想着妻开店后的一些反常与古怪……老北风还在吼,夜市店那边还在喧闹,妻的鼾声却雷声般响起,声声入耳,搅得我头昏脑胀、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突然眼前一亮:还真是妻看到了生意路子,你想呀,妻这是小虾钓大鲤哩……
妻得了病,是一种椎间盘突出的病。医生说是疲劳过度,或腰背受压所致。我最清楚,是妻背米压坏了筋骨,心中便隐隐作痛。妻痛得直不起腰杆,叫爹喊娘,生不如死。大小医院打针吃药难得治,只好请草药郎中开偏方。刘打匠是祖传跌打损伤的神医,扎银针、拔气罐,弄来草头木根几大包,开出螃蟹、土鳖作药引子,说以鲜活为佳。我买来一辆旧单车,骑着它到乡下寻觅了二天,总算在土屋老墙根下刨到土鳖。吃下刘打匠的偏方,妻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刘打匠说了,这是富贵病,吃得做不得,慢慢静养恢复,千万不能干重活。妻放不下生意,只要有口气,她都要撑着。我劝她休息:只当多做了一次月婆子……老妻不害臊地说:我就是真做了月婆子,也要坐店做生意。我拗不过她,只得让妻坐在我坐的椅上,当起我的指挥来,动嘴而不动手。我呢,按妻的吩咐接待好每一个顾客。
妻笑着说:老公,快给孙大伯买烟……我忙去柜台里拿烟;又吩咐道:老公,快给梁婶去称红糖……我忙着去称糖;耳边又响起妻的声音:老公,快给胡阿婆买面粉……我被妻叫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这时,我才深知妻当营业员的艰辛;我想,妻也肯定尝到动嘴指挥的乐趣。实事证明,妻的安排没有错。有妻坐店,老顾客不但没跑,还邀来许多新顾客,生意当旺不衰。
一位老人蹣跚着走进小店,精瘦的脸上沟沟坎坎,穿一身褪了色的军装,胸前挂着几枚军功章。我连忙递给他一把椅,他坐下就诉苦:我这个离休干部虽说钱不愁,儿女们都不在身边,人老了不中用,买粮买油都难呵……
我理解他的苦衷,笑着说:老革命哩,买米买油我帮您送到家里就是了,只当是孝敬了自己的父母。
老革命很受感动,笑眯眯地说:我也是慕名而来,听说环城巷粮油店,价格便宜,保质保量,还包送到家。看,我就寻来了。听说老板娘叫三姐,人可好哩!
妻在听我们说话,笑得甜甜的,好像从来没今天这样快乐。我指着坐在电脑前的妻说:老革命,您看我家老板娘坐在那儿。如今椎肩盘突出,害得她伸不起腰来。看,我都忘了给您倒杯水喝。说着就进里屋去倒水。
老革命忙站起身说:不用了。给我买一包老糙米、一桶菜籽油,麻烦你帮我送到家里。他付了货款,就往回走。
我忙问:您的家在哪儿?
老革命说:老干局宿舍楼一单元四楼左边就是。
这时,妻吃力地走来,笑着说:老革命贵姓?
老人望着妻说:免贵姓张,都叫我张瞎子,眼被炸瞎了一只,装上的假眼珠子,至今身上还有三处子弹和弹片未取出,人不行了,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们送米送油的。
妻说:张老革命哩,我把电话号码给您写好了,要米要油打个电话就行,您以后就不用跑来了。说着递过一张纸片。
我看见张老革命感激地接过纸片,看了看将它小心地装进军装的上衣口袋,还在口袋上拍了拍,表示它的重要性。
我和妻目送他蹣跚地离去。妻说:老公哩,你今天的表现还真像生意经,有人味儿和情味儿,这生意做到家了。
对妻的称赞我没有放在心上。我完全是为了一个老人,尽一份自己的责任。你想呀,一个对革命作出贡献的老人,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伤残累累的老人,遇到生活上的困难,不应该去帮助他吗?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接到他的电话,我都会乐意地热情地给送去需要的东西。我成了老人的拐杖,老人感动地说:杨老板,你就像我亲生的儿子一样照顾我,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呵!老人的称赞却让我格外上心,早忘了自己的面子。在门店生意上,老年人来买米,我主动送;残疾人买米,我叫着送,乐了人家,也乐了自己,更乐了妻子。妻说:老公哩,你真是我可敬可爱的好老师,好领导,好生意经哟!我听了格外舒服。
五
我的面子没了,可还有个古怪脾气未改:就是比我年轻的来买米,我是绝不送的。大年三十那天,勤快人打年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来店买米买油的也少了,忙了一年,我们也该休息一下了。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好些人家关了柴(财)门,吃团年饭去了。女儿在家做年饭,等着我们回家团年。正要关门时,一行三人好像是逛了超市路过小店,两男一女,看起来像是一家子。这一家人我见过,平时他们傍晚散步经常路过小店,夫妇俩的年纪比我们还小,儿子二十多岁,穿着都很时髦,显得很阔绰。看样子,不当老板也当官,反正是有钱人家。有一次三人路过小店,年长的男士问了米价之后,要了一包十公斤的桃花香米,付了款之后,就像主子吩咐下人一样,哼着鼻音说:把米给我送到金帝小区三栋十八层A室。
妻陪着笑说:您放心吧,这就给您送去!
我的肺都快气炸了,盯着他的背影,狠狠骂道:给你送到十八层地狱去!妻不想和我争吵,背上米包走了。回想起来,就是这些衣冠禽兽,害得妻患上椎肩盘突出。今天又来了,大年三十还想送米么?我看见女主人手上提着黄花、木耳、海鲜什么的,丈夫和儿子两手空空,今天买米,自己会顺手带去吧,这不过是垂手之劳呵!十公斤大米,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只当牛角上挂了一根草。
年长的男士照样买米付款,还那样一个神气,啍着鼻音说:把米给我送到……
妻还是那样陪笑着说:您放心吧……
这下我把怒火烧在妻身上,吼着:人家有年,咱就没年!
妻不理我,起身去搬米,我一把夺下说:他这样欺负咱,咱不送,让他们过大年没饭吃!
妻急了,说:咱们不能没有商业道德,干那缺德事!
我说:他们缺德在先!
妻说:他们是消费者,你上课对我们讲过,顾客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我说:他们是故意刁难,对他们就应该……
妻打断我的话,抢着说:就应该惩罚“上帝”,就应该虐待我们的衣食父母吗?
我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说:看他那盛气凌人的熊样就恶心,这种人就不该做他的生意!
妻懒得和我拌嘴,拉过米包,有点不耐烦地说:日本鬼子侵略过咱,美国佬敌视咱,咱国家为啥还要和他们做生意?……说着抱着米包走出店门。
我看着妻将米包放在单车架上,她不会骑车,推着车送米去了。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想起刘打匠对妻的交待……仿佛看见车轮碾着妻的肉体而行,留下漫长而清晰的车辙;我看见了妻的诚信,看见妻的执着,看见妻的遍体鳞伤……我的心隐隐作痛,仿佛那车轮碾在了我的心上,牵动着我无数根神经在伤痛。那买米的真不是个东西!妻做生意却从不认人,来者不拒,还讲到了日本、美国……
我向金帝小区冲去。在门卫前,我截住了妻,接过她的单车,推进了小区。回过头,看见妻还望着金帝大厦,露出得意的笑。
天色暗下来,三十的灯火早已通明,又不知哪家鞭炮响起,宣告着团年饭开始了。孩子们放着零星的冲天炮,到处弥漫着年味。我敲开十八层A室的门,听见女主人还在抱怨丈夫和儿子:两个大男人空手回家,咋不把米捎上……看见我把米送到家,只当盼到星星了。我扫了一眼客厅,装饰和摆设简直叫人惊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富人区呵!我换上拖鞋将米送到厨房,转身就走。女主人热情地为我泡茶,男主人掏出大中华,递上一支烟,我接过烟后马上去换鞋,男主人给我点燃烟火,笑着说:我姓唐,是永兴气门厂的董事长。你们小店开得不错,公评、诚信,服务到位。我想我们厂食堂粮油由你店供应,生活车到店里去拉就行了,货款现金支付……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点着头,像妻一样陪笑着,慢慢地从他豪华的客厅里退了出来。
我捶着自己的脑袋:你堂堂生意经,咋就想不透哩!我立马骑上单车追赶妻子。街面上大都关了门,唯有鞭炮店热闹,这是抓钱的最好时机。我在鞭炮店停下,特意破例地买了一卷鞭炮。看见妻就在前面不远处,赶快追了上去,妻手上也提着一卷鞭炮,我好奇地问:咋,你也买了……?
妻笑着说:咱该好好庆祝一下啦!
这才叫真正的不谋而合。我欣喜若狂,心里在说,等着我宣告特大喜讯吧!催着妻:快上车,女儿等着咱们吃团年饭哩!
我驮着妻,单车在街道上飞奔着,像生出翅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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