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五岁多的时候,母亲才不再锁大门。我和二姐玩撵的地方,就从堂屋挪到了禾场。在禾场上玩了几天,便跟在二姐的后面,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一路来到了菜园里。菜园里五颜六色,十分灿烂。紫色的秋茄子,像猫尾巴一样地垂着,垂得静静的;红色的辣椒子,挂得满满的,把那一片都给染红了,晃眼睛。一片整整齐齐的大白菜,一蔸一蔸的,傻傻地呆着。一颗淡蓝色的大葫芦,蛮像一只大茶壶,悬在一棵高高的柳树上。它那圆鼓鼓的肚子,惹得我的眼睛,边走边看,看了蛮多次数。
金黄色的太阳斜照下来了,菜园里荡漾着一片明亮的光辉。二姐在一块干燥的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叫我站进去,不准走开。她是一个对别人马列,对自己马虎的人。你看她,自己跑到菜园的一个角落,抬头瞅瞄起来。那里有一群白蝴蝶,翩翩跹跹,洋洋洒洒的,漫天飞舞。她举起双手,跳起来横抓直扑,把蝴蝶抓乱了,纷纷逃到了篱笆的外面。她低头一钻,不见了人影子。我的眼睛看不睹她,急得挠起了后脑勺,跺起了双脚,大声地呼唤她。母亲说过,二姐不像是个姐姐,只顾自己玩,不管弟弟。她的确是一个这样的人。一只黑红色的甲壳虫虫,爬到了我的脚边。我蹲下来,拦住它,不让它走脱。它一动,我就点它的脑袋;它再一动,我又点它的脑袋。它只好把脑袋缩进壳里,趴在地上,不再动。它看上去不像是个虫子,倒像一颗红豆子。冬瓜物子那里,发出了一丝“嚓嚓”的响声。我抬头瞧过去:一只黄鼠狼,站在冬瓜的身上,昂着一颗小脑袋,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正在观察我。我望着它,望了一会儿,忽然瞌睡袭来,一阵迷迷糊糊,就睏着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换了一片天地。我已经躺在大姐温暖的怀里,大姐坐在堂屋里。
母亲挺着腰杆子,站在二姐的面前,大呼小叫,蛮像个母夜叉。她那一只大手,老是在二姐的耳边晃悠,蛮像是在练习揪耳朵的动作。二姐站在母亲的面前,耸着肩膀,低着脑袋,抽抽搭搭,一声一声地哭泣。
母亲嚷道:
平日里朗样叮嘱你的?这耳朵长着干什么的?不听话要它做什么?割掉算喽!
顽性太大嘞,只巴会玩。再不听话,就回堂屋,不准出去玩。
二姐一边抹着眼雨,一边哽哽咽咽,十分可怜儿似的。
禾场虽然没有菜园好玩,但是比堂屋好玩多了,比堂屋宽敞多了。头上的天空又圆又大,又青又蓝,眼睛越看越遥远。
二姐听睹母亲说要回堂屋,赶紧止住哭泣,用保证的口吻,表态说:
就在禾场玩,不再乱跑喽。
母亲听了,没有说话,扫了她一眼,便往厨屋去了。
这回,二姐说到做到,只在禾场上玩撵。她站在禾场的中央,伸了一个懒腰,双手放在后脑勺,闭上眼睛,打起了转转。转完,又睁开眼睛,扭了扭腰,翘了翘屁股,开始蹦高,越蹦越高,蹦得高高的。我站在旁边,越看越有味,看她能不能蹦到天上去。谁知她不蹦了,落下地后,跑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拧着旋,像在旋黄狗的大耳朵。我实在不明白她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叫她落下来的?我疼得脑袋歪在肩膀上,鼻子斜了,嘴巴咧了,舌头翘了出来。正当我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突然放开手,大喊一声:
跑喽!
她昂着脑袋,挺着胸脯,摆着膀子,沿着禾场,奔跑起来。她跑成了一个大圆圈。我站在圆圈的中间,转着身子,哇啦哇啦,高声地为她呐喊助威。残留在睫毛上的眼雨点子,欢快地掉在地上,像露水一样,眨巴破灭了。二姐渐渐地跑慢了,跑慢了,停了下来。她歇了一口气,稳了一稳神,抬起小脚,踢起了毽子。一脚,又一脚,还一脚,慢条斯理,踢得十分从容。
我看着看着,忽然兴奋起来,尖叫一声,扑到地上爬来爬去。一只黄鸡母,唬得跳到一边,颠下了台坡。二姐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一五一十,踢着毽子。她那眼睛往上翻,毽子飞到了空中;她那眼睛往下翻,毽子落到了她的脚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尖叫声,使她惊慌失措,浑身一抖,毽子飞跑了。二姐愣了一眼,一步撩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禾场的中间,狠狠地按下我的脑袋,警告道:
呆好,邪跑什么!
她自从挨了打,改正了对我放任不管的习惯,加强了对我的管制,使我失去了一些自由,受尽了一些磨难。她今天的心情看来不错,没有像往常那样,照我的屁股一铲脚:
跑!
我不知道“邪跑”是个什么意思,但也听她的话,呆好。她的劲比我大,又在恰管我,我只能听她的话。“不怕官大,只怕恰管”,“识时务者为俊杰”,“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多的至理名言在提醒我,我不会头脑发热,想要反抗的。这些名言,还有一些名言,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学会了。我坐在地上,忍气吞声,嘟噜着嘴,老实了。飞下来一只丫雀子。它一落到地上,头就点地,不住地啄着。它在这个白地上,啄个什么呢?它瞧了瞧我,低头啄个不停。
我站起来,嘴里喔着,往它那里走去。丫雀子抬起头,慌慌的,飞快地啄了一口,展开翅膀,越过二姐的头顶,飞到屋顶上去了。
二姐的眼睛望着一只蝴蝶呢。这蝴蝶像一片黄色的叶子,飘过来了。它飘啊,飘啊,飘到大姐的窗户上,歇在上面,变成了一瓣黄色的花朵。
二姐不看蝴蝶了,抓住我,在我的脑袋上弄着,弄得扯疼扯疼的。我拼命反抗,拼命挣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想要奋力摆脱她。她没有停手,不依不饶,在我的叫喊声中,折腾了半天。结果,我的头顶,长出了一个黑纠纠。黑纠纠竖在头上,雄赳赳的。二姐完成了她的杰作,端详了一会,咯咯咯,大笑起来。把黄蝴蝶笑跑了,还在笑。我没有理她,顶着黑纠纠,去找黄狗玩。
黄狗卧在碾盘那里,斜着眼睛,瞧着碾盘的下面。我和二姐今天没有邀请它参加玩撵,它似乎有些孤单,有些落寞。我蹲在黄狗的身边,陪它一起往里面瞧:里面黑黢黢的,又像有什么,又像没有什么。我寻思道:黄狗的狗眼里,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幅景象呢?
这段时期,我和二姐玩,和黄狗玩,也和其它一些动物玩。如果以友谊的深浅作为标准,那么,依次排列的顺序有两组。第一组:蚂蚁、蚯蚓、虫子、推屎壳郎。第二组:稀泥巴、细棍子、红砖头、小石头。还有那个永远坐在大门口墙角落的瘸椅子以及旁边的那把秃扫帚。根据母亲的口吻归个类的话,那么,以蚂蚁为代表的为活物,以稀泥巴为代表的为死物。在这些动物当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蚂蚁,这是我的老得意。它的优点是机智灵活,善解人意,不计前嫌。缺点是不经捶,一捶就瘪了。我也喜欢稀泥巴。主要是利用“稀”这个特点,抹在脸上,只留两只锐利的眼睛,来观察这个忙忙碌碌的人世间,发生的一些离奇古怪的事。
我在玩撵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之间,树立了一个对手,就是那个叫螳螂的瘦夾夾的家伙。这家伙长得细脚伶仃,愣头愣脑,但它端得那个架势,格外自高自大,咄咄逼人。我拿手撩拨它,它就昂起那个绿色的三角头,撅起那个绿色的尾巴,举起那个绿色的爪子,无所畏惧,迎了上来。我们两两对峙,面面相觑,足足僵持了二分钟之久。最后,我把持不住,败下阵去。螳螂不怕我,但怕我的二姐。二姐手里的那根竹枝枝,是制服它的尖端武器。它看睹竹枝枝抖了过来,便移动细长细长的绿色腿子,往后退步。完全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赶走螳螂之后,二姐扬着竹枝枝,命令我说:
呆好!我就离开一下下,回来不见你,扁死你!
她这个飞扬跋扈、声色俱厉的样子,蛮吓人的。我只得呆好。黑洞洞的巷子里,爬出了一条菜花蛇。它的样子像条大蚯蚓,蜿蜿蜒蜒的,一扭一扭地爬。我屏声静气,紧紧地盯住它。它像一条蛇影子爬过来,绕开我,往前爬去。那双单纯的、蓝色的圆眼睛,瞥了我二三次。
二姐一声惊叫,扑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她那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我在二姐的怀里,和她的眼睛一起,看向前面。那条菜花蛇,紧紧张张,在一片青草上弯了又弯,弯进了草丛。尾巴的尖尖,露在外面,若隐若现。
这次偶遇菜花蛇之后,二姐再也不敢轻易地让我坐在地上,离开半步。她尽量把我放在她的身上,少跟地面接触。她把我抱在怀里,走了一段路,齁齁喘喘,趔趔趄趄,不像是在走路,倒像是在搅路。就站在路边,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就把我安放在她的背上,试着跑了几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沿着杨柳大路猛跑了一阵,满脸的称心如意,志得意满。于是她,仰望蓝天,双手叉腰,收腹挺胸,连续呼了几口杨树味道的空气。
二姐背着我走路,成了我们这段时期的固定形象。她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儿:
背背驼,换酒喝。酒冷了,我不喝。还是要我的背背驼。
这种走路的方式,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我不用走路,也能到处玩;坏处就是她摔跤的时候,我也跟着摔倒。其间发生了三次摔跤事故。第一次,二姐背着我,跟着别人跑,跑去吴家岭看死人,(一个死人躺在一棵柳树的下面,一动不动。据说是用钉子钉在脑门中心钉死的。)跑着跑着,一个前参,扑倒在地。我哭,她也跟着哭。第二次,是雷家东堰的家鱼全部露出头来,一群一群的,浮在水面,十分热闹。我们快要跑到的时候,忽然一个后参,仰面朝天了。我大哭。她慌忙爬起来,抱起我,崴着步子,用温柔的语言哄我玩,却没有哭。第三次,我们在杨柳大路上,追逐杨花玩的时候,跌倒在路面上了。那路面硬得像块铁板。我大哭,她咬紧牙关,没有哭。我们正准备爬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大哭起来,声音越哭越大,超过了我的声音。我一边哭,一边讶异,一边掉头看。泪眼朦胧中,母亲走来了。她一来,先安慰二姐,再安慰我,情急之下,把顺序弄颠倒了。
有的时候,我不太喜欢二姐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她的背脊骨蛮硬,我的胸排骨也蛮硬,硬碰硬,感觉特别挺人。二姐没有这种感觉。她那一双手,像两根蔴绳子,勒得紧紧的,使得我的两条腿子,动弹不得。我为了挣脱这个束缚,拼命地犟,拼命地晃,拼命地歪,总算溜了下来。一溜下来,就乐乐呵呵,兴兴冲冲,在路上跑着玩。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二姐果然阴魂不散,跟在后面,跟着我在跑。我跑回去,推她,打她,要她走开。她躲来闪去,嘻嘻哈哈,藏到了干沟子里,不见了。我放下心,继续跑起来。蓦然间,一个人影晃到前面,一把抓住我,甩到她的背上,朝前奔去。我蒙了半晌,在一阵轻飘飘的颠簸中,方才明白过来:上了二姐的歹当,让她半路劫持了。
二姐背着我,像游魂一样,来到一截土砖墙壁的面前,站着不动。我不喜欢这截墙壁。它横在一座空台子的上面,闷声不响,一年到头,堵在那里,像个死物,没人理它。只有两只乌鸦,站在上面晒过太阳。我晚上看睹它,还害怕过它。
二姐回过头对我说:
下来,看蚂蚁。
一队小蚂蚁,顺着墙根,正在搬运着一粒一粒白色的小颗子。它们像一条黑线,逶逶迤迤地向前行进。我蹲下来,两手搭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
二姐蹲在我的旁边,转着眼珠子,操着内行的口吻,给我讲解蚂蚁的生活习惯:
阴天的时候,蚂蚁就要搬家的。
这是工蚂蚁,专门做事的。还有母蚂蚁,只吃饭,不做事的。
我要母蚂蚁玩。
母蚂蚁是大王,不能玩。
是大王也要玩。
它咬你的手的。
咬手就不玩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的确是个阴凉的天空,要下雨了。天上是阴的,地上是阴的,我的脑壳里也是阴的了。我一向不喜欢阴天,只喜欢艳阳天。
蚂蚁们心无旁骛,忙忙碌碌地赶路,要上哪里去呢?我问:
它们的家在哪里?
前面。
前面在哪里呢?
没有声音。二姐蹲在地上,眼睛望着蚂蚁,一眨都不眨。她入了神。
我举起手爪子,朝蚂蚁抓过去。蚂蚁的队伍乱了套,直线变成了弯线,七零八落,四处逃窜。二姐站起来,跌着脚,“哎哎”直叫唤。蚂蚁爬上了她的脚背,咬着了她的脚皮肉。我的手背上,也爬上来三只。我迅速摁死了两只,剩下一只逃跑了,下落不明。正在疑惑间,它在我的胳窝里,叮了一口。胳窝里又痒又疼,我乱刨了一气,把它给刨死了。
我坐在二姐的脖子上,跟着二姐到处玩。这种坐法,叫着顶丫马。这是二姐最近发明的一种新方法,比背在背上先进了一步。我比较喜欢这种方法。它不仅让我摆脱了束缚,还让我坐得高,看得远。二姐不能看到的地方,我也可以看到,因此,她常常叫我帮着看。这个方法的不足之处,就是我把二姐的脑袋抱得太紧,搞得她蛮不自在,常常挠我的脚板心,提醒我松开些。然而我也没有办法,因为高高地坐在上面,顾虑重重,担心摔下去跌死呢。尤其当二姐跑动的时候,抱得紧紧的。
二姐顶着我,来到一棵树下,站着不动。我的屁股顿了又顿,撅了又撅,她还是不肯走开。
她耸耸肩膀,眼光朝我刺了上来:
不要闹!看丫雀子。
一只新丫雀子,站在一根树枝上,张张望望,样子格外谨慎,如履薄冰。它的翅膀是黑色的,肚子是白色的。那张红嘴,又长又尖,似乎想长成一把钩子,蛮古里古怪。一双黑黑的爪子,抓在树枝上,肯定把树枝抓疼了。它仰起脑袋,望望天上,唤了一声;低下脑袋,瞧瞧地下,唤了一声。那个焦急的模样子,可能是在呼唤它的妈妈。二姐纠正说:
不是,在呼唤它的女儿。
我们跟在这只丫雀子的后面走。它走到哪,我们跟到哪。丫雀子对我们这种跟踪行为,先是保持警惕,后来产生反感。它斜了我们一眼,张开长长的黑翅膀,飞上天空,越过我家的黑屋脊,落在了后园。
我骑着二姐,连忙爬上高高的将踏子,穿过黑暗暗的巷子,来到后园。后园里吵吵闹闹,一片啁啁啾啾的鸟鸣声。
我们寻找那只丫雀子,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然而没有它的影子。一声清脆的叫唤声,从一棵高高的柳树上,坠了下来,直接掉进我们的耳朵里。二姐仰着脸,兜着圈子,睁着细眯眯的眼睛,在树上寻找着。我跟着她望了几圈,就要睏觉,便抱着她的脑袋,垂下了我的脑袋。恍惚间,我能感觉到我们转身朝家里走去,慢慢地在走,离开了那棵大柳树。一声熟悉的叫唤声,又坠了下来,这回只掉进二姐的耳朵里。她一听见,又返回去,穿过枝叶,瞄了又瞄,还是没有瞄到丫雀子。她的眼睛子子转了上来,瞄睹了一幅这样的画面:幺啦耷着脑袋,嘟着嘴巴,打着呼噜,鼻孔洞口,注出了圆圆的透明的白泡泡。
我在睡梦中,被二姐注视着,脸上有些感应。就“哼”了一声,撅了一下屁股。她没有在意,转眼瞟了一眼晃动的树叶,恋恋不舍,慢慢地转身离开。我们刚刚走到台坡下,那只丫雀子在背后又叫唤起来。这回,她没有搭理它。
杨柳大路上,出现了一些小娃子。他们叫的叫着,跑的跑着,哭的哭着,玩的玩着。女娃子在跳绳,在踢毽子,在跳行;男娃子在考蛀夹,在扳炮,在打得螺。我比较奇怪,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原来朗么没有看睹过他们呢?
二姐不在怎么顶我,她说我长重了。这回背着我,站在篱笆路口,悄悄地探出了脑袋。她的这个样子,蛮像是个墙头摸子。我的脑袋跟着二姐的脑袋,也悄悄地探了出去。随着一些“嗖嗖”的声音,天上的土坷垃,像一群麻雀子飞来,落在我们的周围,发出了“砰砰”的闷响。我们缩回头,转身往里跑。二姐的身子一歪,倒在篱笆上。我也跟着倒在篱笆上。她奋力地更了起来,一步一个响屁,狼狈逃走。这些响屁,掉在篱笆小路上,不仅声音清脆,而且洋溢着浓浓的红苕气味。雷家岭人给这种屁取了一个名字,叫“苕屁”。苕屁香气袭人,沁人心脾,是一种不折不扣的香屁。
大路上玩不成了,我们回到了后园。后园里,有一些漂亮的果子树,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野果子。这些果子多半是些红果子,青果子。还有一些黄果子,黑果子。有的是一颗一颗的,有的是一串一串的,有的是一簇一簇的。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吃。大人们说桑枣子能吃,这是一句多余的废话,他们不说,我们也知道。能吃的还有沙果子,杏子,梅子??????还有一些果子,不知道是些什么果子,叫不上名字。这些果子能不能吃,答案尚不明确。大人们说不能吃,我们偷着吃。吃完了,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人没有死,只是拉了三天的绿色稀屎。这些树上果子累累,我和二姐非常喜欢这些树。
吃桑枣子的日子到了,桑枣子树变成了美丽的紫红色的树。丫雀子们也蛮喜欢桑枣子树,总是站在上面吵闹,打群架。二姐一天背着我,钻到桑枣子树的下面,抬头看睹满树的桑枣子,喜不自胜,双脚直跳。她一把放下我,拾起瓦片,砖头,土块,朝丫雀子们发起了进攻。经过一番顽强地战斗,丫雀子队伍溃不成军,四下散去。二姐大获全胜,昂着头,叉着腰,喘着气,显示了一种自命不凡的将军派头。
她举起小手,朝树上用力一挥,自豪地对我说:
等着。
话音未落,三步撩到树下,腾腾几脚,猫上树去。
时间好难熬哟,二姐在树上摘着,我在树下等着。她一边把桑枣子往嘴里喂,一边拿眼睛睃我。我又急又躁,举起小拳头,跺脚,扬言要捶死她。她“咯咯”乱笑,折断一根结满桑枣子的枝枝,扔给了我。我几步迎上去,抱住枝枝,坐在地上,狠吃起来。乌黑的涎水,从嘴丫边流出来,流到胸前,流到肚皮上。
二姐喊:
幺啦,我们比赛吃。
我瞟了她一眼,没有搭腔。嘴巴没有时间搭腔。
我们猛吃了一顿,回到家,母亲见睹,大发感概:
我的天,弄得像个草狗子哟,就剩一张黑嘴喽。吃这么多,胀不胀的哟?
我和二姐蛮舒服,一点也不胀。我是不吃不舒服,不知道二姐她,是不是也是这么一种感受。
在一截死篱笆上面,爬满了麻浪物藤子,藤子上,吊着一串一串的小圆果。这些明亮亮的小圆果,红色的不好吃,青色的好吃,又嫩又脆,又甜又酸,蛮好吃。
二姐背着我,眼睛瞅着小圆果,又是闻,又是瞧,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她一只手负责托着我,一只手负责摘果子。摘下一颗,立刻放进她的嘴里。我多么希望二姐的手,往我的嘴里送来一颗哟,然而没有,那果子总是往她的嘴里去。我的希望每每落空,急忙伸手抢进她的嘴里,想夺回来。然而,果子没有夺到,却碰到了她那坚硬的牙齿。她的脑袋直摆直摆,躲着我的手,连连说道:
好嘞,好嘞,给你。
她把脸别过来,嘴对着嘴,通过舌头,把小圆果的烂渣子,喂进我的嘴里。我抿着烂渣子,专心致志地抿,极力地抿出一点甜味来。有时候,她喂给我的果子,又苦又涩,就“呀”的一声大叫,身子一仰,倒了下去,脑袋挂在她的屁股上。这个时候,她要是高兴的话,她的背就是摇窝,一面劝我,一面摇动,声音像靡靡之音,催人如梦。她要是不高兴的话,态度之凶狠,动作之迅猛,防不胜防。拍在屁股上的啪啪声,如雷贯耳。我那可怜的屁股,晃眼之间,映出了五个白色的小手印,历历在目,一清二楚。我伤心地哭着,不住地哭着,有什么办法呢?伤心地哭着。
我一面哭,一面嚎,一面往篱笆路口看去。多么希望出现一幅动人心弦的场面:母亲走来了,大姐走来了,父亲走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走来,只有黄狗子走来了。我清醒地意识到,希望的救兵们,在东岭子上干活呢,没有一点指望气。便在绝望中,嗯嗯嗯,嗯嗯嗯,有气无力地嗯着。
二姐没有理会我的“嗯嗯”声,目不转睛,盯着一朵白色的牵牛花。牵牛花的上面,歇着一只黑色的花蝴蝶。蝴蝶的翅膀悠悠忽忽,尾巴微微地翘动。她的一只小手,变成了一把肉色的老虎钳子,张着小嘴,慢慢地接近那个尾巴,眼看就要咬住啦??????我这个时候的嗯声,小了,像个夜蚊子的声音。二姐用一只手,就是托住我屁股的那只手,一把接一把,轻轻地按着节奏。似乎在暗示我:不要嗯,不要嗯,小心把花蝴蝶“嗯”跑喽。她一边按,一边增加手上的力度。我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逐渐到来的力度,就错误地领会了二姐的意思,以为这手又要掐我,心里发燥,低低的嗯嗯声脱口而出,变成了刺耳的仰天长啸。这下坏啦,花蝴蝶一颤,轰去了半个魂魄。你看它:栖栖遑遑,摇摇摆摆,像一片黑色的花瓣,顺着一缕西南风,飘远了。
二姐的脖子,抻得长长的,痴痴地望着。她的手,在我的屁股上扒来扒去,扒到一块肥肉,狠狠地一掐,掐进肉里。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咔咔”的声音,像狗被骨头卡住了喉咙的声音,不像是个人的哭声。一群绿色的苍蝇子,沸沸扬扬了,嗡嗡一片,在我们头上一滩稀乱。二姐把我抖到地上,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狠狠地拧了几转。我坐在地上,双脚捣得噔噔声,卯足了劲,一声比一声大,哭得声嘶力竭。
她站在一边,边看边喊,拍着巴掌喊道:
汪,使劲汪!汪死你。
她用脚踢着我的屁股说:
汪,要你汪。
我睁开眼睛,泪光莹莹,瞥了她一瞥,瞥睹了一张凶巴巴的面孔。我暗忖道:这是一个心肠蛮硬的人,眼雨可能感化不了她。想到这里,身不由己,缓缓站起来,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挪到她的面前,抱住她的细腿子,扭来扭去,把她扭笑了。一位老婶子路过,见睹,叹道:
咦哟,一巴掌大,就知道用心机哩。
这话虽然是一位老人说的,也是不对的。我那里知道什么心机哟?这是自然产生的,是一种本能。
二姐在篱笆上摘一种花。这种花的外面呈浅蓝色,里面沁出粉红色,形状像个喇叭,名字叫喇叭花。她把花插在头顶上,看上去,像个花脑袋。呵呵,蛮过瘾。二姐不像是我的二姐喽。我坐在她的背上,看着喇叭花,越看越惹眼,伸手去抓。
二姐喊道:
不要动!
她拿一只手捉住我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狠狠地用劲捻。我抽了几次,抽不出来,准备跟往常一样,放开嗓子尖嚎几声,然后再打住。可是,我的嘴巴刚刚张开,她按住我的脑袋,紧紧地贴住她的背脊骨,不让我嚎出来。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母亲悠长的呼唤声:
二丫头,回——来——。
二姐拿开手,偏过脑袋,柔中有刚,迅速地警告道:
不准嚎!
随即亮开喉咙,怯怯地、曼声答应道:
哎——
她一边答应,一溜小跑,往家里赶去。我伏在她的背上,颤颤悠悠、颤颤悠悠,脑袋晃到这边,晃到那边,满腹的委屈,在晃来晃去的晃动中,烟消云散。
母亲站在大门口,大声嚷道:
慢点,慢点啊!像个贼慌。
我们慢慢跑近了,只听她嗔道:
头上插得什么,像个小妖精。
揪掉!玩得稀奇。
她放下肩上的锄头,靠在墙上,又摘下头上的大斗笠,拍在自己的身上。啪嗒、啪嗒,啪!甩打了一通,随手丢给墙角的瘸椅子。她伸手接过我,一边解怀,一边对二姐说:
给猪食去。
白肥猪饿狠了,把尖嘴壳子架在猪栏上,“嗷嗷”地大声叫唤。
母亲来到后门口,坐到门槛上,看着它嚷道:
活多天嘞!
她的话音一落,尖嘴壳子不见了,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白肥猪站在猪栏边,怯生生的,轻轻地叫唤。这头白肥猪十分害怕我的母亲。
我涨红着脸,张开嘴巴,在母亲的怀里,左拱右拱,寻找那个软瘪瘪的妈果子。
母亲看着我叼上妈果子,问道:
没欺负幺啦吧?
没有呢,幺啦蛮听话的。
二姐站在猪栏边,举着猪瓢,瘦小的身子往上够,往上够,俯身朝猪槽里倒猪菜。白肥猪见睹,戳着脖子,拱了上来。二姐的猪瓢翻了,“嘣”的一响,砸在她的脚上。二姐吓得蹲下来,头上洒了一脑袋的猪菜。
即刻,传来一股酸馊馊的气味。
母亲霎了一眼,屁股一顿磨,弹了起来:
只巴会吃,做不独个事!
她气鼓鼓的,一把丢下我,帮二姐的忙去了。我坐在后门槛上,眨着眼睛,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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