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下来,被雷婆婆收拾妥当,就放在了母亲的怀里。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力更生,主动寻找母亲的妈果子,含在了嘴里。我咪得响响声,仿佛是从饿路里赶来的。这副饥不择食的样子,叫人不得不相信“民以食为天”的真理性。要是有谁唱反调,不相信,只管饿他三天,一定会相信的。我咪了一会儿妈,可能疲倦乏力,嘴壳子还在动弹,眼睛却慢慢地合拢,闭上了。这下好,一闭就闭了三天三夜。正在母亲怀疑是个瞎子的时候,它睁开了。二姐说是楼上一只老鼠子吵开的。大家听了,未置可否,大概同意这个说法。
母亲叹道:
睁开了就好。
我的眼睛睁开了,射出来的目光,据说是一道黑炯炯的目光。跟人的眼睛不太像,跟低级动物,尤其是跟黑猫子的眼睛,非常像,于是引起了母亲的高度关注。它不睁是不睁,猛然一睁,圆溜溜的,亮晶晶的,仿佛对这个人世间充满了疑惑,警觉起来了。母亲端详了半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眼睛子子,像个滴水溜子。
将来谁敢跟他对着看呢?不把别人瞄死才怪。
她嘟嘟囔囔地道:
长个眼睛也不好好长,偏偏长个撩事惹非的眼睛。唉,看你将来朗么安生喽?
母亲这个人,是个无事生非的人。我的眼睛到底是个朗么样的眼睛,到底具备一个朗么样的威力,我又看不睹,朗么知道呢?况且,这能怪我呢?
母亲满了月,东头的锅哇子一敲,就扛起锄头,匆匆忙忙,抢火似的出工去了。瞧她那个猴急狗蹿的样子,在家呆了一个月,好像住了一年牢似的。我怀疑她喜欢出工,不喜欢呆在家里。
便问她:
你朗么喜欢出工呢?
不出工,饿死你!
她的脸一黑,眼睛一横,还顺手操起了一把扫帚。我一看情形不对,撅起屁股,仓皇皇地,逃走了。
她出了工,照看我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我的大姐。我和大姐形影不离,耳鬓厮磨的日子,应该是人生中比较温馨甜蜜的日子。后来细想起来,那些日子只在母亲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些零星的印象。在我自己的脑壳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隐隐约约地听说:大姐长得比较秀气,常常穿着白色的褂子,坐在桃树下纳鞋底,绣花花。二姐在她的旁边玩撵,我在她的怀里睏觉。大姐的怀里,比母亲的怀里,温暖甜蜜。(潜意识里感觉到的)蛮适合我那脆弱的心灵,静静地陶冶和休养。躺在大姐的怀里,不哭不闹,可以睏上几顿饭的工夫。躺在母亲的怀里,只能睏上拉一坨屎的工夫。母亲这个人,是个动来动去的女人,毛毛躁躁的。躺在她的怀里,既没有安静感,也没有安全感。她老是神经发作,冷不防站起身,看睹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一把掼下我,不见人影。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旁边蹲着一只豺狗子的叔伯兄弟——狼,她照样也会把我放在狼的嘴边,一走了之。
母亲跟我说:
大姐到处求爹爹、拜奶奶,给你弄吃的。长这么大,不容易,得亏大姐哩。
她的眼睛子子转过来,斜了我一眼,说道:
没有大姐,你到后园去喽。
我好奇地问道:
到后园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了等于白问。大家都在埋头做事,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一个个缄口不语。
母亲的奶水不够,头一个月,大姐每天都要抱着我,跑到其它村子,寻找有咪娃子的人家,给我讨妈果子吃。据说站在人家的大门口,眼泪汪汪,像个讨米子,蛮丑行。大姐是个怕丑形的人,但是,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怕丑形,硬是站在那里不走,把人家的心站软了,心甘情愿地捐出妈果子为止。我咪饱肚子,她就给人家留下四个鸡蛋,便抱着我回去。我长到三个多月左右,她便隔三差五,走得头发汗浸浸的,脸蛋红扑扑的,到供销社用几个鸡蛋换回一小纸袋亮冰糖末子,跟大米一起熬成甜糊糊,用调羹喂给我喝。我基本上是喝甜糊糊长大的。我偎在母亲的怀里咪妈果子,大部分时间,咪的都是空妈。听说大姐有一次上供销社,回来已经擦黑,一只豺狗子瞪着绿莹莹的眼睛,尾随她走到了后园。父亲听到一声哭喊,心下慌张,拖着一根粗杠子赶去了。这豺狗子望了父亲一眼,才恋恋不舍,满脸遗憾,极不情愿地转身,慢慢离去了。
我问大姐:
你怕不怕?
大姐说:
不怕,吃了才好呢。
我忙说:
不准它吃,吃了就没有大姐了。
母亲在旁听了,啧啧道:
咦哟!赶情好。大姐没有白喂你,知道恋大姐呢。
母亲说,每次我看睹大姐上街回来,都会嘻起个小嘴,滴起个涎水,蹬起个腿子,“哇哇”地叫唤,欢喜得蹦蹦声。
我问:
拍没拍巴掌呢?
拍啊,还拍屁股呢。问的稀奇。
母亲变了脸色,是黑中带黑的那种颜色。这个时候,她那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也是一束黑光芒。她睃了我一眼,转脸笑了。我见睹她这个诡样子,琢磨她是在争风吃醋,嫉妒我欢迎我的大姐。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想。因为我认为,看睹大姐回来,我出现的那股兴奋劲儿,应该是一种表面现象,或者是一种条件反射,并没有真正的情感因素蕴含其中。原因蛮简单,因为在我的眼睛后面,还没有思想对它进行支配,脑壳里还没有思想这种神秘的东西在活动。那么,没有思想支配的眼睛,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呢?可能跟黄狗的眼睛差不多。这样艰深的问题,跟母亲是讲不清楚的,白讲。
母亲有时候喜欢抱着我,在我的脑袋上,鼻子里,胳肢窝,肚脐眼,屁眼,脚趾沟,翻翻拣拣,好像在棉田里捉红铃虫,扒地扒地寻找。这天中午,她收工回来,从大姐手里接过我,坐在大门槛上,故伎重演。她偏着脑袋,掰着我的耳门,好像里面有虱子似的,仔细瞅睹起来。一只鸡母刚刚下了蛋,跳下鸡窝,跑到堂屋里,“果答果答”地叫唤。它这是在母亲面前,卖弄自己。母亲顿了一下脚,劝它走开,不要吵人。它没有听劝,只是让到一边,继续卖弄。母亲不在管它,继续她的瞅睹工作,不在理会。母亲一向惯视它们。我睏醒过来,歪开脑袋,斜了鸡母一眼,便张开嘴巴子,拱着寻找妈果子。这个时候,白猪也睏醒了,在后面大声嚎叫起来。
父亲买回来的这头白猪,跟母亲的性格有点相似,是个烈性子,暴躁脾气。有一次家里人回来晚些,没有及时给它喂食,它便凭借一股蛮力,拱翻猪圈,跑到公家的田里,偷吃庄稼。这事,害得父亲为它挨了半夜的斗。一位干部问他:
它朗么跑出来的?
父亲答道:
它饿嘞。
饿嘞?朗么没有跑到你家的菜园去吃?专门跑到公家的庄稼地里去吃?这就有问题。
父亲说:
它一出来,就钻进后园,跑了出去。
干部听了,看着父亲,提高声音,严厉斥责道:
什么跑出去,你有意放出去的。
他把眼睛一瞪:
老实点,不准乱说乱动!
干部的话刚说完,群众就呼起了口号,会场的气氛达到了第三个高潮。
面对此时此景,父亲没有话说了,低下了头,认了罪。
现在,这白猪又发躁了,拱前拱后,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听它那个口气,不像是肚子饥饿,倒像是在隔壁那头黑猪的教唆下,故意跟我们唱对台戏,不让我们安宁似的。隔壁那头黑猪是个教唆犯,在那里挑灯拨火,指使白猪打头阵,它在后面阴阳怪气地帮腔。母亲说那头黑猪是个害人精,比人精都人精。
在白猪的嚎叫声中,卖弄自己的那只鸡母,斜着圆眼,张着脑袋,瞧了瞧后院,提起瘦瘦尖尖的爪子,朝外面走去。
母亲皱了皱眉头,说道:
这死猪子,又在抽筋。
挑眼剜了父亲一眼:
没有听睹?去给它一棍子。
她说完,瞅着我的耳门,用一柄银色的挖耳勺,轻轻地拨着我的耳屎,嘴里又道:
只会吃,不长肉,卖掉算喽!
这话如果叫不熟悉内情的人听来,以为是针对我说的,要卖掉我,其实不是的。
父亲没有答话,低着头,往后院走去。
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咪着妈果子,仿佛沉浸在美味的享受中,对白猪挑衅的声音,没有反应,无动于衷。猪屋里吵了起来,传来了父亲大声的呵斥声和棍子拨槽的碰碰声。
急什么?知道你饿喽。
总得先顾人,再顾你吧?
你再闹,饿你一餐。
白猪的吼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嚼食的声音“答答”地响起来,后院平静了。这猪跟人一样,也是怕饿的。一句吓唬话,立马老实。话又说回来,只要长了肚子,谁不怕饿呢?过了没有多久,父亲把白猪卖给了永龙食品收购站,省了一份心。母亲说,我们家降不住这头强魔王。
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在转动的过程中,斜瞥了二姐一眼,缓缓地合拢。
二姐叫道:
他又要睏喽。
母亲道:
小点声,嚷什么。
他不睏,做什么?睏是他的事。
我于是告别了明亮的白天,回到了阴暗的黑天,进入到一个冥冥的、寂寂的、混沌的世界里。
母亲瞧着我的耳门子,又是闻又是拨,担心地说:
这皮老鼠子,不会是个聋子吧?
这回她的猜测是错的,我不是聋子。周围的声音,不管是温柔的,还是粗暴的;是人声,还是猪声,我都听到了。我之所以漠然处之,不予理睬,是不想理睬,认为没有理睬的必要性。因为我才二个多月大,只关心妈果子,除此之外,概不关心。母亲的担心,纯属庸人自扰,神经过敏,杞人忧天。她这个人,没有读过一本书,是一个睁眼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句格言对她来讲,等于不是格言。
大姐烧好了火,端出饭菜,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洒满了橘红色的阳光。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从金黄色的热气上可以瞧得出来。那腾腾的热气下面,摆着一碗腌菜,一碗干萝卜皮,一碗早莴笋,一碗野菜,(叫不出名字)四碗黄米饭。我家一般不吃白米饭。那个小坛子里的大白米,放在母亲的床头,跟放面条的缸挨在一起,是我的专有口粮,留给我熬甜糊糊吃的。二姐对此颇有微词,叽叽呱呱,心存芥蒂。有一次明确表示,蛮不喜欢我。她对我的成见,可能是这大白米引起的。母亲看了桌上一眼,把我放到摇窝里,挪到桌子旁,吃起来。吃得巴巴声,像个母猪在抢食。二姐边吃边抹鼻涕,越抹越多。大姐见睹,连忙起身,拿来洗脸袱子,帮她揩干净。母亲见我孤零零地躺在一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巴,就将筷子在莴笋碗里点了一滴,喂进我的嘴里。我咂了一咂,没有品尝出什么滋味来。大姐烧火,即使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能炒出几个菜,让大家下饭。比方说,掐一种嫩梗子做菜,或者用腌菜炒豆豉,就是大姐的发明。腌菜炒豆豉尤其赶饭。
母亲烧火,叮叮当当,像在厨房里打仗一样。等到开饭的时候,一盆闷红苕,一碗馊腌菜,干巴巴地搁在那里。我们见睹了,马上倒了味口,肚子也饱了,然而也不敢多嘴。有时实在忍不住,就给她提一点小小的建议:你不能动动脑筋,耐点烦,哪怕弄个梗子什么的,也是个菜。谁知她一听,大发雷霆:
不吃?拉倒!
这不能吃?
大家只好闭嘴,不在提什么建议。本来哩,是个人,都喜欢吃点。不喜欢吃的人,不是有病的人,就是有信仰的人,有远大理想的人,或者是革命最坚决的人。除了这些人,都应该喜欢吃点。然而母亲绝对不是上面说的那些人,她却不喜欢吃点,倒叫人迷惑不解。后来想想,只能说她生来不是一个有口福的人。跟母亲讲道理,等于对牛弹琴。无论朗么讲,都是白费劲。讲烦她,她就嚷嚷道:
有得吃就不错喽,还这菜那菜的,没有饿的缘故。饿你三顿,狗屎都香嘞。
孔老二说:逝者如斯夫。他到底是位圣人,说话就是灵验。这日子是过得蛮快,的确像河水流淌似的。父亲感慨道:
咪娃子见风长,才几天工夫,都快赶上黄狗喽。
他像个预言家,这话没有讲多久,我就认识了家里人,顺便认识了黄狗,也认识了白鸡公。我喜欢黄狗,不喜欢白鸡公。
大姐迎面走了过来。我在母亲的腿子上,跳了又跳,蹦了又蹦,发出了“吼吼”的欢呼声。这回不是表面现象,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情流露,是真实的现象。
大姐露出笑容,加快脚步,伸出双手,把我接了过去。我一把搂住大姐的脖子,乱嚷乱叫,陶醉在才别重逢的喜悦中。二姐见此情景,深受感染:头一摇,屁股一甩,一步撩了上来。她拉住我的手,说这说那,紧说紧说,说过不停。我的态度与她刚好相反,冷冷淡淡,不言不语,瞅了瞅她,掉头去看中堂,观看毛主席的画像。二姐还不会察言观色,依旧拉着我的手,讨好卖乖,说些两面话:
幺啦好巧嘞。
巧个什么呢?
打你小屁股。
我照旧不理她,扭过身子,撅起两块冷屁股,贴在她的热脸上。她一下子住了口,稍一迟疑,原形毕露了。她那嘴壳子紧紧地一咬,瞄准时机,一爪子,刨在我的脚板心上。我的脚丫子骚蹬骚蹬,张开嘴,呀呀地直叫唤。大姐的双手抖起来。抖到左边,抖到右边,嘴里哦哦嗯嗯:
喔,喔!二姐是个坏娃子,二姐是个坏娃子。是个大坏娃子——
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看着二姐的背影说:
打二姐,打打二姐——
二姐早已一脚奔出了大门,翘着两条小辫子,撒欢似的跑着。黄狗瞅睹,紧追其后,蹿了上去。他们俩,在篱笆那里,搂搂抱抱,嬉嬉戏戏,玩得蛮有味儿。我在大姐的怀里蹦个不停,表达了我的向往之情。
后院里传来了扁担粪桶的响声。一会儿,父亲从后门走了进来。他在我的身旁站住,揪揪我的耳朵,摸摸我的下巴,说我像没有吃米的,朗么长得皮条条的,得把糖多放点。我不冷不热,瞟了他二眼,跟瞟一条狗,一只猫是一样的。母亲也从后门走进来,拍了拍手,说道:
来,抱抱我的小乖乖。
我见睹,笑眯眯的,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怀送抱的亲昵动作。这种接人待物的两面态度,无师自通,把母亲会笑死,把父亲会气死。大姐的瓜子脸上,浮现了一丝粉红色的笑容,眼睛看向了外面。
我在咪娃子时期,表现出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闭眼的时候多,睁眼的时候少。是个迷迷糊糊的时期,只知道吃稀的,拉干的或者拉稀的时期。我不太重视这个时期。父亲格外重视,老说“小娃看小时”这样的话。母亲也格外喜欢这个时期,只要回忆起来就激动不已,兴奋不已,直说直说,说个没完。
她略微停了一气,若有所思地说:
缘分,日子刚好过一点,这小鬼头就来喽。雷婆婆放到我的怀里,只有巴掌大。细皮嫩肉,可怜怕煞的。
我咕哝道:
又不是我要来的。
她听了,好像没有听睹,眼皮都没有翻一下,只顾说她的:
小鬼头汪得那个声音哟,十里八里都听得到。把蓝鶁子的窝汪翻喽,把偷鸡的黄鼠狼给汪跑喽,三天没有敢再来。
真是邪门,瘦得像个皮老鼠子,声音却恁大。
我大叫道:
我不是皮老鼠子。
二姐蹲在我的旁边,拐拐我,解释道:
皮老鼠子又不是真老鼠子。
我叫道:
是真老鼠子。
父亲瞪了我俩一眼,意思叫不要打岔。他咳嗽几声,也凑趣说道:
那天出现了一道奇怪的天象,满天都是蓝星星。天上地上都安静,安静像涂上了一层蓝蓝的颜色,好神秘的。
我们听睹,像没有听睹。大家都没有做声,没有表情,没有理他的蓝星星。二姐把脸望向天空,寻找着什么。我也跟着二姐把脸望向天空,天空里面没有什么。
我问道:
我的汪声没有吵醒白猪吗?
没有吵醒。
母亲继续讲道:
小鬼头是个灵气人儿,像个小精怪。眼睛闭了几天几夜不睁开,一睁开,亮得不得了,像个黑猫子眼睛,滴溜溜地转。
她把大针顶入鞋底,拉了几次,才拉出来。她讲道:
小鬼头好像听得懂丫雀子说话,丫雀子一叫,竖起个小耳朵,张着不动。
她斜眼瞟了瞟我,说道:
小鬼头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
我嚷道:
我不是小鬼头。
她叹道:
人家的娃子白天玩,晚上睡。小鬼头白天睡,晚上玩,硬是把白天和黑夜颠倒过来,吵得隔壁三家睏不成觉。活像个小霸王。
我不是小霸王。
小鬼头瞧哪,哪都好看。就是脑袋不好看,生个鸡脑袋。
她摸着我的头顶说:
现在长得圆些啰,还是比别人的尖。
尖脑袋就是坏,像个抵牯老牛。
母亲说我像个抵牯老牛,我在心里蛮喜欢,不知道到底喜欢个什么。我高兴地扑到她的大腿上,张开洞门大开的嘴巴子,乐乐呵呵,一口咬住了一块皮肉。
她的大腿打了一个哆嗦,抬起手,一把扒开我的脑袋,皱着眉头讲道:
小鬼头的眼睛一睁开,就认识我,咧着小嘴巴直笑。唉,哪里懂得大人的心思。
这小眼睛看一个东西盯着看,紧看紧看,把黄狗看得毛都竖了起来,往西岭子方向打撅撅地跑喽。
她斜了我一眼:
怪事,小鬼头汪得正带劲的时候,一看睹大姐,就不汪喽。
她叹了一口长气:
整整汪了一百个晚上。
她低着头,盯着针眼,说道:
不过,有一点蛮好,是个干屁股,不是个稀屁股。
人家娃像他这么大,屙的都是稀把把。他呢?偏偏与人不同,憋起个紫脸,更出来几筒干把把。
她说完,满脸得意,深以为豪,夸奖我的肚腹好,比划着干把把的样子给我看。我吸溜几鼻子,闻到了一筒把把的、褐黄色的臭气,连忙笑着挣脱她的怀抱,喷了几鼻子,躲开了。
我一路跑到萢枣树上,捂着脸,埋进枝叶里面,藏起来,不让她们看睹我。躲了半天,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来寻找,(二姐也没有来)只好自己又跑了回去。
在一般情况下,我的干把把,都是大姐用一张粗黄的糙纸裹起来,转移到茅室里。这种糙纸是烧给死人用的,随着形势的变化,破除迷信,不准这个,便成了干把把的包装纸。在特殊情况下,干把把朗么处理呢?这个母亲不让讲,说要保密,我就不在这里讲了。我屙的这种类型的把把,光滑圆润,在雷家岭,独领风骚。良元给这种把把起了一个学名,叫做黄蜡把把。
母亲翻起个嘴壳子,越讲越有劲:
你的把把都是香的。
二姐一听,举起小手,扇着鼻子说:
不香,臭死个把人的。
母亲没有理她:
你生下来像个小妖精。
母亲看着我说:
大人说个话,竖起个耳朵听,听得蛮过细。害得我不能说私房话。
什么叫私房话?
不能告诉人的话。
不能告诉人,你说个什么!
她听了,推了我一把:
滚开!
我没有滚开,趴在她的大腿上继续听。
你这小鬼头是个精怪托的生,第一次喂粥给你吃,死劲摇头,就是不吃。我放在嘴边舔了一下,这才放心,才一口一口地吃。
小鬼头,怀疑我在粥里下毒呢。
她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脑袋说:
小精怪。
母亲说的这些话,有些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不着调调,让我当了耳边风。有些还可以,比较顺耳。说我有灵气,长得像猫子眼睛,就比较耐听。
我不仅会听,也会尝味。我的味觉,之所以非常敏感,就是母亲一巴掌,打出来的。她的妈果子,又圆又硬,像个桑枣子。有一回,我饿得心焦,钻到她的怀里,嗯嗯哼哼,乱撮乱拱,终于找到,兴奋得哇了一声,一口叼住了。只见母亲的眉头紧紧一皱,一巴掌拍到我的屁股上:
小魔王长牙齿嘞。
我咪得正带劲,冷不防得了一巴掌,又惊又愕,忽然觉得奶水居然是甜的,腥腥甜甜的。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味道,也是过去从来没有感觉到的。
我的嗅觉,是在大姐的怀里熏陶出来的。那是一个蔚蓝色的下午,大姐坐在菜园的门口,抱着我,望着满树的桃花,出了神。我慢悠悠地醒了过来,感觉到冰凉的脚丫子,捂在一只柔软的手心里,暖融融的。一缕温馨的香气,从大姐的怀里,荡漾开来,笼罩在我的周围。
我跟母亲说:
大姐身上有香气。
嗯。
母亲正在穿线,眼睛朝着举在手上的大针针眼,眯着瞧着,嘴里应了一声。
我推推她,建议道:
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香气?
她扭过头,拱起鼻子,到我的脖子上反反复复地闻,鼻子发出了打鼾一样的响声。我感到痒丝丝的。她挪开鼻子,干脆果断地说道:
没有。
是什么气呢?
臭气。
我在身上闻了闻,立刻否决了母亲的意见:
没有香气,也没有臭气呢。
我爬到母亲的身上,嗅进嗅出,忽然闻到了一股气味,赶紧把鼻子躲开了。
闻到什么嘞?
猪潲水的气味。
母亲笑道:
麻姑啷子,想讨打!
我的味觉被打出来以后,倒也没有感到什么特别,只是有时候咪到苦味,舌头尖那里觉得有些别扭,有些委屈。我的嗅觉被熏陶出来以后,倒对它的要求特别苛刻。我希望只闻到香气,不闻到臭气,腐气,酸气和骚气。我的这个希望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惹来了母亲的一顿训斥。她说干部的鼻子可以,你的鼻子不行。我反驳说为什么不行?她说干部坐在办公室里,哪来的臭气?你有办公室坐吗?我说我长大了要当干部。她提高声音,毅然决然地说:
这辈子恐怕不行,等下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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