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说的是几段乡村野事。
村里的张家台子,有个高高大大的豁口男人,叫进贵,这进贵据说是蹲过牢的,加上他高大壮实的身板,乱蓬蓬的头发,上嘴唇那神秘的豁口,小眼睛射出的有些凶的眼光,全身便透出一股颇令人人胆寒的“狠气”。当他扛着铁锹从树丛中他家的矮屋走出来的时候,孩子们都远远地避开了。但有几句关系到他的乡村俚话,孩子们都会唱,且把它按照时兴的歌曲调子,哼得有板有眼,高低顿挫:“进贵桔桂,两个都不对,人家在出工,他在屋里睡”,这词也不知得之于哪个乡村打油诗作者,句句押韵,琅琅上口,一时成了童谣。一群孩子蓬在一处玩泥巴,风轻日暖,蝶舞蜂飞,春天的花香熏蒸得他们有些慵懒,忽然要表达某种情绪时,这歌就飞出来了,一群小嘴巴,汇聚成一股声流,齐整整地,无比嚣张地,在村庄的上空飘荡。大人们早听得寡淡无味,麻木地走去,没有谁制止。不知哪个孩子一抬头,吃一吓,“进贵来了!”,所有的孩子一时噤声,啪啪扔下手里的泥巴炮,哄的一声走散了。进贵从树荫里走来,没了孩子影儿,地上空剩了一堆乱泥巴。“小狗日的们!”进贵张着豁口,含糊不清地骂一声,也便罢了。
这歌的创作,大约来自于集体劳动,这倒让我想到《诗经》。农业合作社时期,劳动是集体出工,男人们聚在一处戳粪堆、修沟渠,休息之余,坐在锹把、树桩、田埂上,抽手搓的烟叶卷,说些俚俗野话。不知谁,就着这件大家都熟悉的风流韵事,编成了打油诗。
小时候并不明白这歌的意思,单从大些的孩子们唱时贼溜溜的眼神,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每每听到时,只是对他们怒目而视。况且桔桂是大着我们一截的本家姐姐,印象里她生着双细长弯弯的桃花眼,银盘脸上有着无数粒小雀斑,穿着贴身的碎花衫子,一说话便眉飞眼笑,眼风流转,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飞,连嘴角边两个深深的酒窝里,似乎也涡着盈盈笑意。她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仿佛有磁力,总是吸着一群人听她,这其中也不乏男人。
据大人们后来讲,媒人上门给桔桂介绍的男人,是河那边的人,处了不久,那男的当兵去了,桔桂这边正当华年,人又是那么风骚有趣,一来二去,身边便转着几个男人,进贵大概是其中一个。另外的两个,形象没他那么特别,一直藏掖着,乡人风言风语,也不大敢明说。后来出了一件大事。这三人才在乡人的闲言碎语里浮了出来。原来 ,那部队里的男人,不知怎的得知了这档子事,一纸诉状,告这三人破坏军婚。按当时律例,破坏军婚是犯罪,要判刑,而军婚亦并非只限于已婚,恋爱也算在内。男人既然有理有据,三人中的两人便被抓去,坐了三年牢,另一人因为有家有口,大队干部从中疏通,免于起诉,侥幸躲过。现在看这事,确也冤了些。年轻人在一处,情愫暗生,出出格也是有的,只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出轨无异洪水猛兽,要受到道德的责难,甚至法律的惩处。不知进贵在监狱的围墙内穿着号服劳动的时候,或者在暗夜不眠担心家中老母孤单一人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
出狱后过了一年,进贵结了婚,娶的是位模样出众的哑女,肤白,弯眉细眼,身材高挑。只是一说话眉眼皱紧,双手伸出一阵乱指,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样子急慌急慌的,听的人也着急,两下着急中,总算也能囫囵明白。他们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我还在乡下的时候,时常看到进贵高高卷着裤腿,扛着搬罾(一种渔具),后面跟着两个女儿,一路说笑着去打渔。
桔桂后来也嫁了,母亲说她“福气好,还生了对双胞胎,总共三个儿子,怕是早就当婆婆了”。
父亲前两天碰见村人,那人说起“进贵都要到县里来办残疾证了,他豁了一辈子口,到老来还讨了豁口的好”,言语间很羡慕的样子。而当年,“长得还蛮漂亮”,身边又不乏男人的桔桂为何会看得中进贵,则是永远的一个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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