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四方面大耳,浓眉豹眼,身板敦实,能做,只是耳聋口结。一说话,头往后仰,眉毛高高挑起,总像是睥睨着人,说到激动处,头突然竖起,豹眼睁得溜圆,双手不停挥舞,气势十足,“你你你……老老老……哥哥……”“呵呵……”人们一齐哄笑起来。聋子四一着急,越发“你”半天还理不清,额头上的青筋也暴突出来,双手按住胸口,似乎话把他噎住了。“哈哈……”人们一发笑得揉肚子。人有事找他,抬高声音说了一遍,他总是圆睁着疑惑的眼 “嗯?嗯?”两声之后,再“嗯”一声,表示听到,他其实聋不到哪里去,只是声音到达他耳朵内部变成大脑反应的速度慢两拍。
凤芹到底不大甘心,她原也有不甘的资本。这山里的女子,生得柳眉凤眼,唇红齿白。颧骨虽说高些,却洇着一块胭脂红,衬着米白肤色,也就不算突兀;嘴巴约略大些,配在一张丰满的脸上,倒也相得益彰;通身浑圆饱满,有一股活泼泼的生气似要撑破她的衣衫飞出去。她迫于父母的威逼和舆论的压力,别别扭扭老远地嫁过来,男人口结耳背,指望不上,她心头聚着怒气,嘴巴便不饶人。天阴无事,男人们聚在禾场上,天南地北地扯淡,聋子四眼见得热闹,便要凑到人堆里去,凤芹一顿好骂:“你这砍头短阳寿地,听又听不清,说又说不出,凑去招人现眼!”一把扯住聋子四的衣服,一壁高声骂,一壁往屋里推。男人丛里一两个好闹的人,高声嚷:“聋子,聋子,怕谁呀,来站会嘛。”凤芹回过头,柳眉一竖,凤眼一瞪:“全全换换地大男人,吃饱了饭撑的慌?拿个聋子取笑,要不要那两块脸!”男人一下子噎住,吭不出声了。妇人们背地里叽叽喳喳、叨叨咕咕,凤芹一走近,便噤了声,脸上讪讪的,眉眼冷冷地,凤芹也不理会,只管闷声做她自己的事。
婚后一年,凤芹生了个大胖小子,大眼也如他娘一般灵活水滑,长至一岁,呀呀学语,竟是出奇地乖,村人皆爱。便是那些冷落凤芹的妇人,一见了那孩子,也眉开眼笑伸出手来抱。凤芹有了孩子,脸上越发光彩,凤眼汪汪地似乎要泛出水来,身段也越发丰腴有致。男人们的眼里都要擦出火来,便有那些闲汉,趁聋子四不在家时,聚在他家的门前,拿话引逗,凤芹正经不睬,说得露骨了便招来她一顿骂,祖宗八辈也给骂了进去。闲汉们也不敢造次,据说聋子夫妇偶有争吵至于动手,凤芹是极凶悍,能举了聋子扔的。这固然是笑谈,男人们因此而有几分忌惮,却是真的。有了孩子的凤芹似乎收了心,守着聋子丈夫和可爱的儿子,安分守己地过她的日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又一年,这儿子两岁时,却得了一种怪病,走着走着,口吐白沫,往后便倒,人事不省。村人管这病叫“母子疯”,又窃窃起来,说是因为做娘的原先作风不好,要报应在儿子身上了。几位迷信的大嫂便去劝凤芹,“求菩萨赦罪保儿子吧”。凤芹依了,和聋子抱着孩子,周遭但凡听说有神力的神汉巫女,都看过了,佛水不知喝了多少。庙宇也一座座去拜过了,凤芹虔诚磕头,磕得额头血迹斑斑,却并不见磕好儿子的病,倒是她的脸,失去了先前的光鲜,一日日灰白起来。村人又劝:看来菩萨是不原谅你了,还是去求医吧。夫妇俩又抱着孩子四处求医,医生开了药拿回来熬。村里时时飘出苦药的气味,聋子夫妇一日三次捏住孩子的鼻子灌药,村人听见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都摇着头叹息:作了孽了!
药吃了一年,病未见好,儿子却傻了,夫妇俩的心也灰了 。凤芹瘦了一圈,眼光失了神采,却仍见得年轻标致。只是性情大改,渐渐地和汉子们调笑起来,全不把聋子放在眼里。妇人们渐渐畏之若虎,管紧了自家汉子,骂她作狐媚子。先是风言风语说她和左邻的裁缝勾搭上了,不久又说换了右邻的村长,一时村中流言鼎沸,两家的老婆整日夹着聋子家,恶声恶气地骂:不要脸的狐媚子,怨不得天报应疯了儿子! 凤芹也不甘示弱,抢出屋来对骂:丑婆娘,有本事管住自家的猫不偷荤腥!管不住活该!一张利嘴,噼里啪啦,骂得两个女人开口不得。于是哭着回家和丈夫闹,一时村中闹得鸡飞狗跳的。
女人们骂不过凤芹,降不过丈夫,便齐围了聋子四,骂他没本事,连个女人也盘不住,任她在外面昏天黑地地勾当,枉做了一回丈夫。聋子受了女人们的气,又奈何不了老婆,只是整日结巴着骂,骂了独自去下地。不
久,凤芹又怀孕了,闭门不出。聋子四一出来,耳边便不停有人说:鬼知道哪来的野种,趁机里狠狠地揍,野种哎,不要也罢!聋子四回家,举了拳头要下去,凤芹狠狠地瞪他:你打,你打,打了你甭后悔!又拉了哭啼啼的疯儿子过来,“打了我们离婚,你和他一处过!”边说边推着疯儿子,一头撞在聋子身上,嚎啕起来,聋子四挥着的拳头便无力地垂下。
孩子生下来,又是个胖小子,眼睛依然灵光水滑,到一岁时呀呀学语,也是出奇地乖,一张脸像是聋子四一个巴掌拍下来的。聋子又得了儿子,整日不离手,宝贝似的宠着。风芹坐了月子出来,脸上重新焕发光彩,又看得一帮汉子们眼馋。
后村有个闲汉叫冈子,矮个,精瘦,削脸上一双贼灵灵的眼。日里扛着个鸟铳钻林子打鸟,腰间挂根铁丝穿了打死的鸟,走路一撞一撞,神气活现的。人指着高树上扑愣愣飞去的鸟笑他:“看看,看看,鸟都认得你,看见你就怕。”冈子结婚五年,得了两个儿子。他虽闲散,老婆却精明能干,整日在田里做,日子过得也不坏。冈子打鸟时常常和凤芹混笑,一来二去竟成了相好。聋子不在家时,他提着鸟去,拔毛剁肉,凤芹炒了鸟肉,遣小儿子到我家打一壶酒,就着鸟肉对饮。二人起初还避人耳目,渐渐村里流言多了,便不避人嫌,明目张胆起来。有一晚十一二点了,凤芹还敲门要打酒,我母亲追问她打酒谁喝,问得急了,凤芹也不瞒,笑骂道:姐你不晓得,那砍脑壳的又来了!据说凤芹半夜也敢去钻冈子的被窝。她一去,冈子老婆就被赶出房去,边流泪边低了声骂。凤芹一走,冈子便关起屋门,拳脚相加狠命地揍,老婆受不住,舍了面子高呼救命,他父母及左邻右舍闻声去了,却敲不开房门,他母亲在门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也不济事,邻居们也只好摇头叹息。冈子女人实在忍不下去,闹着要离婚。冈子的老父老母双双流着泪跪求:儿子不成器,两个孙子总不能没了娘吧。两个儿子一边一个,牵住衣襟,哭喊着不让走。冈子老婆痛哭失声,狠不下心,还是留下了,只是单独和儿子们隔了一间屋。冈子老婆看见凤芹就骂,凤芹当面却不还口,之后告诉冈子,冈子回去后还是一日几次地打老婆。
这边聋子四也和凤芹闹,两家自此家无宁日。
这一年秋收后,人人手里皆有了钱,又闲着无事,便凑在一起码麻将,冈子原本是个赌鬼,新赢了许多钱。凤芹也趁聋子不在家时偷了几百块钱,两人连夜私奔了,村人皆骂作狗男女。两家越发过得不像家,聋子的疯儿子,无人看管,整日裸着身子四处游荡,看到地上的果皮,剩饭,一股脑儿往嘴里抓。有一两回倒在塘里,给人拉起来湿淋淋送回给聋子,聋子便啪啪地打,打完了便骂,骂完了便暗自落泪,幸而身边有另一个儿子,才使他不至于崩溃。冈子的老婆,也要养一双儿子,一个人忙里忙外,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近冬的一日,大路上出现了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村人都以为是花子,齐围了去看,却是出走的冈子和凤芹。这两人在人们鄙弃的目光里红了脸分道回家。
聋子在大门口编筐,见了凤芹,只说:回来了?起身便去做饭。凤芹就哭,哭过后抱着儿子亲。
凤芹又和聋子四一起下地了,农忙的时节,连饭也端在田头吃。近荒芜的地,一日日肥沃葱茏起来。
冈子依旧提了鸟铳四处打鸟,只是再不去凤芹家前后。
人后来传言他们是去武汉过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使他们自此形同路人,却永远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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