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安安静静的早晨。母亲说,静得出奇,没有风吹的声音,没有树叶子摇动的声音,连老鼠子也睏着了。那天是农历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天空碧青碧青的,不像是个天空了。几颗星星,眨着眼睛,眨出了满天的蓝星星。其中一颗最亮的,掉在西头第二家的屋脊上,滚了下去,坠在一座金色的鸡窝里。(鸡窝是麦秸铺的,故曰金色。)白鸡公惊醒了,扯起嗓门,高声地鸣叫起来。一湾所有的鸡公,也跟着鸣叫起来。母亲对我说,是鸡公们把你从我肚子里叫出来的,你要还鸡公们的人情。的确,鸡公们按照一定的先后顺序,有节奏地鸣叫着。在这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几间屋子里闪出了一缕暗黄的灯光。一扇大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个赶早人的黑影子。不大一会儿,在一条田埂的尽头,响起了一位老人的咳嗽声:
这几年,鸡都没有劲叫喽,今早朗叫得紧巴紧巴的,怕是要出个恁事吧?
狗子们也跟着吠叫起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吠叫着。这个声音有些响在远处,有些响在近处。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房屋渐渐现出了依稀的轮廓,田野渐渐地沉寂无声。这当儿,一间破旧的黑瓦屋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咪娃子的啼哭声。哇哇、哇哇,一阵接着一阵,哇得蛮带劲。这声音哇破了宁静,哇开了薄雾,在乌蓝乌蓝的天空下,悠悠扬扬,飘到雷家河的上空,慢慢消失了。后园的丫雀子们惊醒过来,全部站在树枝上,瞅望着黑瓦屋,叽叽喳喳,嚷成了一片。
这个啼哭声,应该是这个刚刚出生的咪娃子,在向这个忙忙碌碌的人世间,作庄严地宣告:
人啊,人,我来喽!
传说赵匡胤出生时,室外红光四射,室内异香扑鼻。那么,我出生时,是个什么景象呢?难道只有鸡公叫?狗子叫?丫雀子叫?就问父亲: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
嗯——
他想了一想,说道:
跟平时差不多,只是鸡公的叫声大点。
赵匡胤朗么是那样的呢?
人家是皇帝。
皇帝不是人吗?
不是一般的人。
我是一般的人吗?
你一般的人都不是。
朗么的呢?
命中注定。
命中朗么要注定呢?
父亲摸了一下光脑袋,回答说:
阎老爷知道。
我不敢问阎老爷,因为它就是阎王爷。父亲去世后,在阎王爷那里,做了一名司礼先生。这个司礼先生,就是在人间操办红白喜事时,帮忙招呼客人,在一张红纸上写名字,收钱收礼包的人。这个人能掐会算,能说会道。据老年人讲,阴间和阳间一个道理,只是写名字的那张纸不是红纸,收的钱不是票子,礼物也不是帽子、衣服、摇窝之类。我听完这个话,就想:写名字的不是红纸,那肯定是一张白纸。礼物是什么呢?想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想出来是什么。父亲的学问在阳间没有用,在阴间有了用武之地,总算没有白学。他那个性格,一定是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忘我地工作着。
我的母亲,瞧着我这个刚刚出生的咪娃子,发出这么一种钢铁般宏亮的嗓音,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她后来跟我诉苦说,听睹听睹就害怕,那个活汪鬼喊的声音,蛮像个小阎王的声音,差一点把屋顶掀翻喽,好像索命来的。唉,蛮担心生出一个怪物头子,谢天谢地,多亏雷家的老祖宗,在地下睁着眼睛,暗中庇护,总算生了一个人模狗样子。
于是乎,我这么一个人样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母亲生了下来。第一个上来迎接我的,是一位用一条长长的白布,裹着一双小脚的老婆婆。母亲要我管她叫雷婆婆。雷婆婆是个有历史污点的老女人。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位国民党军官,中年又嫁给了一位共产党军官。这两名军官后来不知所踪,只剩下雷婆婆一个人活着。一个有点政治觉悟的人议论道:
这老太婆是个两面派。
两面派雷婆婆是个蛮讲究的女人。喝茶有喝茶的规矩,吃饭有吃饭的规矩,穿衣有穿衣的规矩。人家问她:
屙屎有规矩吗?
她答道:
有。
一屋子的人,发出了一屋子的欢笑声。
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把自己头头尾尾收拾得利利索索,齐齐整整,光光亮亮的。叫人看着干净利巴,心里清爽。
人家训她:
这是剥削阶级的腐朽思想。
她辩解道:
这是在尊重别人。
人家质问她:
你当过国民党军官的老婆,就有罪。
她答道:
我现在是共产党军官的老婆,就无罪。
你给地主婆接过生,就有罪。
学习上级文件精神时,没有规定不准给地主婆接生,何罪之有?
问的人愣住,哑口无言。
由于她不温不火,说话逗人好笑,加上是个女人家,又有共产党军官的背景,人家就没有朗么整她。她的那双脚,不像是个脚,像个大粽子。走起路来,一步一颠,一步一颠,一颤一颤的,居然走得蛮稳当。我蛮担心她会摔倒,但在我的面前,她从来没有摔倒过。这双脚,称为三寸金莲,人家说是封建思想的残渣余孽,她说是妇女被封建礼教残酷摧残的罪证。不管这双脚是双什么脚,只是我看睹,心里就束缚得发慌。我母亲的脚也被家婆狠心地裹过,只是半路放开了,没有裹彻底,成了半个残渣余孽。
雷婆婆端来一只大木盆,搁在地上,往里倒了一壶温热水。她伸手试了试,拧了一块软绵绵的洗脸袱子,轻轻揩拭着我那尖脑壳,小脸蛋,胳肌窝,肚脐窝,以及枣红色的屁眼沟,两只小脚丫子。揩完后,她顺手拿起一块红棉布裹起我,裹成了一个圆筒子。她把圆筒子抱在怀里,歪着头看了看,便轻轻地放回母亲的怀里。我像一截红冬瓜儿,躺在一坨温热的乳房旁边,沉浸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雷婆婆掖了掖被子,拉开房门,招呼我的父亲,还有站在父亲后面的大姐,大姐后面的二姐。
她眨着神兮兮的、喜光光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脸说:
光荫,哇得有劲吧?
有劲,有劲。
她举起一根指头儿,点点父亲的鼻子尖尖:
大喜,带把的。
雷婆婆小声小气的神态,好像我带着把来,是个十分稀罕的事情,是个不能声张的事情,是个极其秘密的事情,需要严守机密似的。她说完,瞅了一眼大姐和二姐,露出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笑容,双手往肚子上一叠,正正身子,杵了进去。
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有做之前,思前想后,算来算去,费尽思量,百般折腾脑筋。结果呢,一动手,三下五除二,大功告成。母亲躺在床上,哼哼叽叽,哼了一碗饭的工夫,两腿一叉,使劲一更,拱出了一个“扑通”,屙下了我。过程非常简单,像屙了一坨屎,干净、利落、轻松。从无形到有形,我逐渐演变成一个人物,一个带把的咪娃子,实在是演变史上的一出奇迹。就这样的,我脱离了人生的第一站——子宫,来到了人生的第二站——人间。接下来呢?显而易见,为进入人生的第三站——坟头,作准备。我正式以人的模样面世,走进了一户雷姓家庭,正式做了这个家庭的男性成员,过起了活人的日子。对于这个伟大的造人行动,从哲学的角度来进行归纳和总结,可以说是一个偶然,生出了一个必然。
说句老实话,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我成为一个人,从母亲的肚子里拱出来,在这个地球上吃啊喝啊玩啊,笑啊哭啊叫啊,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看不睹,摸不着的一团奇奇怪怪的混沌东西,经稀水变为软泥变为硬物,东拼西凑,弄出这么一具人形,生出来,不聋不哑不残,张口能吃,闭口能哭,不能不说这是个天大的运气,是个极深的缘分。具体到一个人,是“我”与地球上这个人类的缘分。
父亲眯起个眼睛,咧起个嘴巴,坐不像个坐相,站不像个站相,吊起个膀子,捺在那里,憨子一样地笑着。他那脸上的皱纹,像一堆小蚯蚓,纠成了一扭一扭的疙瘩。此刻正一个劲儿地搓手,长满老茧的那双生了绣的老手,搅拌在一起,“哔巴哔巴”地发出了钝响,像亏先爹放的夹板屁一样。他低着脑袋,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像丢了魂似的,不甚清白。这副德行,可能是由于我的到来,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且惊且喜,且信且疑,昏头昏脑,无所适从。他忽然“唉”了一声,那个语调,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我后来仔细揣摩父亲叹气的含义,大抵是:小命来喽,老命可以走喽。他表现出来的这种神神叨叨的举动,引用雷婆婆的话来说,就是:遭业哟,一年到头没个喜事,一来来个大喜事,是个人都扛不住的。还行,没有得迂魔子症
父亲凑到床前,拈起被窝的一只角,睁大眼睛,瞅着我的小脸蛋,自言自语道:
老天爷感动啰,长眼喽。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他的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一只手小心地揭开一条细缝,不顾冷风侵入的危险,散开红棉布,斜身查看那个带把的地方。他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凑近去,仔细地瞄着。他勾起一节手指头,撩拨那个肉根根,眼睛圆了起来,亮了起来。
母亲的手伸到外边,推了他一把,嚷道:
冷手爪子,死开!
父亲站起身,头点个不停:
呵呵。
他转身看着雷婆婆,头点个不停:
呵呵。
雷婆婆跟着笑,说道:
就知道傻笑。
我的大姐和二姐,一个高点,一个矮点,并排站在一起,冷静地观察着我。她们先观察我那尖尖扁扁的脑袋,再观察我那皱皱巴巴的脸蛋,像在观察一个从天而降的稀奇怪物。大姐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爱意;二姐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诧异。我也在观察她们。一只眼睁着观察,一只眼闭着观察。观察了一会儿,眼睛乜乜斜斜,全部闭上了。
父亲瞧睹,小声说道:
这娃子用一只眼睛看人,怕是将来容易得罪人。
母亲瞟了他一眼,不屑地道:
哼,你不得罪人,又朗个样。
父亲干笑笑,咂了咂嘴巴,捻着下巴子,思索片刻,说道:
这是个摸脚儿,老幺,就叫小幺吧,雷小幺。
母亲形容单薄,脸色青白,躺在床上,搭着疲倦的黑眼皮,怔怔地瞅着我,没有表现出丝毫地兴奋。对父亲取名的那股得意劲儿,反应平淡,没有附和任何意见,眼里隐隐地透出一缕淡淡的忧郁。那时,倘若我知道了这忧郁的三层含义,一定会知难而退。产生跟“奥斯卡矮子”一样的想法,沿着原路找到那个神奇的洞口,爬回母亲的肚子里去,永不现身。果真如此了,可谓万事皆休,一了百了了。那就再也用不着在这个人世间,争强好胜,羡慕妒忌,备受人性地残酷折磨了。哪里还认识什么狗屁人类,遭这个活罪哟。
父亲的话音未落,大姐和二姐连连点头,好像这个名字适合她们的胃口,蛮好听似的。 不过,好听不好听,无关紧要。有了名字,便是落入了人类的俗套,背上了一个符号,成了人间一个叫雷小幺的人。在平实,这个名字,基本上没有人叫。大姐叫我幺弟,父亲和母亲叫我幺啦,二姐跟着他们叫我幺啦,外面人理所当然叫我幺啦了。说句良心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幺啦”是个什么意思。后来上了小学,填写《小学生登记表》的时候,我在姓名一栏,填上了幺啦。老师一看,火冒三丈,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他板着脸,异常严肃地说:
瞎写!规矩一点。
我听了这话,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规矩的时候,我叫雷小幺,不规矩的时候,我叫幺啦。
雷婆婆打了一碗红糖水荷包蛋,端给我的母亲,劝道:
吃下去,吃下去,填填肚子,不能空着的。
母亲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栏上,抿了一小口。
雷婆婆瞧睹,说道:
吃嘞,趁热快吃嘞。我给你换盆热水,擦擦身子,用热袱子捂捂脚,可不能撂下月子病,一辈子的事。
母亲说:
哪有这娇贵,慢一点都生在后园喽。
红糖水荷包蛋的香气,荡荡悠悠,变成了一缕细细的红烟雾,游进了二姐小巧的鼻孔。二姐的眼睛丢下我,转移方向,瞪视在一只白色的盅子里。母亲唤她过去,夹起一枚鸡蛋清裹得胖胖的滑鸡蛋,放进她那张得大大的嘴巴里。
我来到这个人世间,到底应该喜呢?还是应该忧呢?这是我做人以来,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每当我受人欺负,或者生计艰难,吞菜咽糠,食不果腹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脑壳里面,毒蛇一般地缠绕。现将一些思考内容梳理如下,供人性学家们参考:
作为一个人,在过年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心理活动:特别担心晚上睏觉的时候悄悄地死去,不能跟太阳一起醒过来。每当早上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便感到无比的庆幸,无比的美好。这样的心理活动,只有人才能产生,动物们不可能产生。因为它们没有心理活动,不会无病呻吟,无中生有,杂七杂八地随性臆想。
作为一个人,眼睛能看睹蓝天,耳朵能听见鸟声,这是一种享受,人之所以为人的独自享受。动物们是享受不到的,因为它们没有这副脑子,没有这根神经。它们的蓝天,还是那个蓝天,绝对不会使它们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进入化境。它们听到的鸟声,还是那个鸟声,绝对不会像天籁仙音,悦耳动听,沁入肺腑,荡气回肠。从动物学的角度来研究的话,动物们之所以对所谓“美”表现冷淡,反应迟钝,甚至熟视无睹,说明它们为了生存,完全丧失了精神愉悦的能力。他们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生活。人类却不同,优雅的人也好,庸俗的人也好,应该还是活在这两种生活之中。只有极少数人,跟动物一样,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生活。
作为一个人,逢年过节,有肉吃,有鱼吃,有白米饭吃,睡觉有厢房,屙屎有茅房。以上这些特权,只有人才能享受,动物们是不能享受的,老天没有赋予它们这个细胞。人虽然不能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是,偶尔想吃一碗黑面条,一般来讲,还是可以办到的。这种蛮低的生活要求,现在的这个社会里,基本上是可以解决的。动物们偶尔想吃到什么,就能吃到什么吗?恐怕还是悬,悬而又悬,而且险象环生,困难重重。它们可能需要抖擞筋骨,殚精竭虑,拼一下它们的老命再说。即便如此,能不能吃到,还要看运气如何。
作为一个人,天生就知道有钱比没钱好,有权比没权好,漂亮比丑形好,享受只有人,才能享受的欲望,这便是做人的优越性,动物们望尘莫及。为什么这样说呢?举个例子吧:想亲女人的屁股啊,想把钱当床垫睡啊,诸如此类的欲望,动物们有吗?没有,打死它也打不出这种念头。一只老虎,会产生亲屁股这种念头吗?不会,它只会产生吃屁股这种念头。至于钱,对于老虎来讲,比废纸还不如,它们还没有进化到使用钱的程度。钱这东西,是可以叫鬼推磨的东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东西。它这变化莫测、眼花缭乱的奥妙,岂能是老虎轻易掌握的?即便它是动物王国里的大王,也不能掌握。只有人,而且还是人上之人,才能掌握,并且运用自如。
人这种动物,到底是高级动物,能干的地方比较多,与动物们相比,确实要胜出一筹。男人跟女人做爱后,能写心得体会,动物们能吗?显然不能。娇贵的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把嘴唇抹得比屁眼还红,母动物们能吗?恐怕也不能。人类准备搬到另外一个星球上去,把地球整得千疮百孔,再把另一个星球整得白孔千疮,动物们能吗?越发不能。人类喜欢唯我独尊、争强好胜,互相之间常常爆发战争,杀家刀子,动不动就是飞机大炮。如果打得红了眼,一颗原子弹,掷下天来,蘑菇云一现,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死了一大堆,动物们能吗?更加不能。这些表现和行为是要有文化的,是要讲究智慧的,哪里是那些低级动物们能够做到的呢?只有“人”这样的文明动物,才具备这个先天条件,才做得到。
以上这些思考,是和动物们进行了一番比较而产生的思考,叫做类比思考。从这个类比思考来看,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人世间,应该喜吧?
好不容易托生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死翘翘呢?为什么不能永远地活下去呢?活一万年不行的话,活一千年也凑合啊,一晃几十年就没了,比那个呆头呆脑的乌龟还不如,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产生这个要长生不老的想法,竟然有它的传统性,跟古代的几位皇帝不谋而合,禁不住暗暗纳罕,悄悄窃喜。窃喜之后,格外窃悲。
人死了,为什么不能像睡觉一样,到了早晨,再醒过来呢?死了,还能做梦也好啊,起码跟活着有些相似。死了就真死了,进入了诗人们所谓的永恒,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死了有灵魂也好啊,灵魂离开身躯,飘在天上,可以看睹自己的仇人是朗么活的,又是朗么死的,多么过瘾。然而,通过对死人的反复验证,人死后,好像是没有灵魂的。我多么希望我死后,能够看睹我是朗样给埋掉的,现在看来,也得失望了。
人活着,只能讲真话,不能讲假话。一旦讲了假话,肚子就疼,而且疼得死去活来,不知日夜。这么一折腾,谁还敢讲假话?没有人讲假话了,就不至于临死的时候,相信了一辈子的话,竟然是句假话。可是,通过对活人的反复验证,讲假话是人的基本特性,不讲假话的人,好像不是人。
人要是不吃饭也能活着,该是多么地心宽体胖,逍遥自在。就不会累死累活地干活,就不会伺候这个,伺候那个,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就可以天天睡大觉,天天打麻将,天天游山玩水,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是,通过科学家们的反复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想象合理,前景喜人,道路极其坎坷,尚需等待!这个结论的可怕之处,就是“等待”二字。据我的全部人生经验的验证,一等待,一般就是永远等待!
本来男女之间的交媾,跟人吃饭睏觉一样,是一种本能。但是,进入文明社会以后,不知道违反了哪一条规矩,交媾不能在阳光下进行,只能在黑暗的掩护下进行。把本来光明正大的行为,人为地变成了偷鸡摸狗的行为。现在有些智者重整旗鼓,提出了“性解放”的口号,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人理睬,人们还是在偷偷摸摸地干那事。有些年轻人发了情,在大众广庭之下,搂搂抱抱,咪咪吻吻,尽做些表面工作,不敢深入。看来,“有碍观瞻”这句话,的确有一种禁锢的力量。
我放牛的时候,也在思考:
黄牛的背上,朗么不能长出一把肉椅子来呢?坐在上面,不挺屁股,看着它一边走,一边嚼青草,多么惬意。然而,我经过长期地跟踪观察,夜以继日地研究琢磨,得出的结论是:长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亏先爹说:
你长期坐在上面,坐过几十年,是可以长出来的。不要心急哩,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我不敢相信他的话,打消了坐肉椅子的念头。椅子是木头或者竹子做的,黄牛的背是骨头和肉做的,两者云泥之别,坐一百年恐怕也长不出来。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以上这些思考,是没有时间和地点限制的,叫做随意思考。从随意思考来看,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人世间,恍然感觉到,好像应该是忧了。
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总喜欢这样的东想想,西想想,冥思苦想。回过头来再想想,有点感觉是在白日做梦,痴心妄想。这样无缘无故地觅愁寻恨,黯然伤怀,蛮容易堕入人们所说的那个苦海。然而,我喜欢做这些哲学性地思考。有人说我是多愁善感,自讨苦吃;有人说我是吃饱了撑的。其实我也不想思考,也想远离哲学。知道沾上这个东西,不得神经病,也得成半个痴子,可是无可奈何,想改,改不掉。正如母亲所说的:狗改不了吃屎,生成的相,沤成的酱。这话虽然总结得蛮难听,意思却是一个意思。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托生为人,总得尽一点责任,给人类做点贡献,帮忙把“人”这种高级动物的方方面面,全盘考虑考虑,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那么,来到这个人世间,到底应该喜呢?还是应该忧呢?实话实说:答案仍未明朗,还需进一步思考。
话又说回来,退一百步来讲,我毕竟成了一个运用大脑思想的高级动物。来到这个人世间,尝尝这个人间的福,尝尝这个人间的苦,享受这个人间的爱和恨,何尝不是老天爷赐予的一种幸运。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感谢他们尽情地磨合,以及在磨合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神魂颠倒,欲仙欲死的忘我精神。感谢他们发扬顽强拼搏,连续作战的战斗作风,创造了我这个人的生命而不是猪的生命。
我常常想,假设我托生在猪世间,那该朗么办呢?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这肥猪肉,是人类最喜欢吃的美味佳肴之一啊。猪们餐餐吃菜咽糠,命不由己啊。到头来被杀猪佬刮得白白净净,闭着眼睛,趴在一只椭圆形的大腰盆里,任其宰割,成为餐桌上的一碗红烧肉。这样的下场,实在是可怜之至。我悄悄地抚摸自己的喉咙,不由得暗自祈祷:感谢老天爷,感谢自己的造化,这命还算好,毕竟没有托生一头大蠢猪。
假设我托生在鸡世间,会出现一种什么境况呢?着意比较了一下,应该比蠢猪要好一点,起码不是一天到晚关在狭窄的猪圈里,闻一辈子的酸臭。鸡鸡们相对而言,自主权要高一些,且拥有广大的活动空间。它们在一般情况下,还是随心所欲的:或在树下徜徉,或在草皮上溜达,舒适悠闲,自由自在。要是托生鸡公的话,还可以高高在上,像有权有势的人一样,拥有几个娇小玲珑、莺啭鹂啼的小情人,风流快活一阵。但是,转念一想,其结果跟肥猪一个下场,不分伯仲。人和黄鼠狼想吃鸡肉的时候,它们照样在劫难逃。每当面临一个杀鸡的场面,我总是扭过头,不忍心看它们那副坐以待毙、楚楚可怜的样子。
呜呼。比较起来,如果想托生一个动物的话,还是应该托生一个高级动物——长着两条长腿的人。这样还是高贵一些,保险系数也大一些。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珍惜这条人命,好好地孝顺我的父亲和母亲,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我托生的这个地方,也就是雷家岭这个地方,据老人们讲,它藏在大平原的肚子里,而这个大平原又在整个大地的最中央,四面都有高山大河地保护。一位光头老人,红光满面,胡子翘得歪歪的,讲得振振有词。他说:
这个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土块都能当饭吃,富得流油。统共几十户人家,就有一位地主,三位富农,就是证明。这块地方像幅画儿,小桥流水,草绿花香,丫雀子也喜欢,神仙的祖宗也曾在这儿驻跸,休息过几天。过去跑土匪,跑日本人的时候,也没有死过人。雷家岭人祖祖辈辈传承到现在,没有断子绝孙,怕是这么一个原因。
听了光头老人的讲述后,我再一次宽慰自己:运气相当的不错,托生托在这么一个沾染仙气的地方,照说是可以顺顺溜溜,安身立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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