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家岭
一条古老的大河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大平原的深处,流淌着一条清亮的小河。小河的旁边,有一蓊黑黝黝的树林子。树林子的里面,隐隐地现出一栋一栋高高矮矮的房子。这些房子,有些是砖瓦盖的,有些是茅草夹的,都是两房两拖的老样式。房子多半座北朝南,一溜一溜的,错错落落,形成了一湾人家。这个地方,便是我出生的地方,叫做雷家岭,也叫雷家岭子。
我是冬月幹出生的。这件事情,归纳起来,出现了两种传说:一种说我是田沟里捡的;一种说我是树筒子炸的。虽然是传说,但都是通过母亲那张乌鸦嘴传说出来的。我听了,似信非信,蛮担心是真的。一次坐在她的腿子上,搂着她的脖子,扭来扭去,骚吵骚闹,硬要她说我是她生的。她拗来拗去,到底拗不过我,便叹了一口气,勉强承认是她生的。我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又蹦又跳,自个儿玩去了。后来长大了一些,醒了一点人世,反认为是田沟里捡的,或者是树筒子炸的,兴许安逸一些。
雷家岭的人,绝大多数都姓雷,据说是东汉雷氏家族的后代。东头一位满头白发,像个神仙的老爹爹,坐在他家的禾场上,面对一群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娃子,讲述过如烟似梦的往事。他讲到一半,站起来,拄着一根褐色的藤木拐杖,眺望那个遥远的东南方向,呆了半晌,才转动光幽幽的眼睛子子,唏嘘道:
可不能小看雷姓哟,老祖宗不得了的。
他眨起耷拉拉的坨眼皮,流露出一脸自豪的神气,晃悠着脑袋讲道:
雷家的老祖宗啊,是个东汉人,名唤雷义。这可不是个随便人物,是个大官,蛮大的官,蛮大个人物的。
他讲话的声音,瓮瓮声,好像从远古的地方传来的,像个古人的声音,不像老爹爹的声音了。他那神态又庄重又严肃,嘴巴子颤颤声,高鼻子喷喷声,一口气匀着一口气,缓缓地讲道:
因为战乱,雷氏家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只得四处奔波,到处逃难。我们这个房头,是在三个爹爹地带领下,挑着三副担子,携着三口铁锅,拖儿带女,从江西那边一路爬山蹚水,逃荒过来的。唉,当初那个狼狈样子,哪像是雷义的子孙喽,蛮像是伍子胥的子孙。老话说的好:一代活一代啊。
伍子胥是谁?
讨米子的祖宗。
他说这话的时候,弯下身子,压低声音,眼睛瞪得像个猫子眼睛,蛮吓人地瞅着我们。他又直起身,继续讲道:
刚来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荒坡野岭,雾浪子、麻浪雾藤子,长得都有人把高。地上跑着豺狗子、狐狸、黄鼠狼、狗獾子,野兔子,还有路过的豹子老虎。天上飞着乌云,老鹰,黑丫雀子,荒荒凉凉的,哪来的人烟哟。安顿下来以后,爹爹们带领儿孙们烧荒,修路,建房,栽树,开垦出了这么一块养人的地方。杨柳大路是爹爹们用?头刨出来的。半夜三更的时候,你们到杨柳大路上去听听看——他歪着脑袋,张着耳朵,嘴里念念有声:踏踏、踏踏——他小心问道:
想想,这是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爹爹们的脚步声。
啊?
刚来时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牛啊,马的,方圆几百亩都是爹爹们用肩膀扛出来的。
他那右手一指:
这蓊旺盛的树林子,也是爹爹们栽培出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是这么个道理。你们是享祖宗的福喽。你们留意过祠堂旁边那棵高高的、浓荫如盖的大柳树吗?
留意过。
大爹爹的灵魂在上面蹲着呢。
真的?
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
二爹爹的灵魂呢?
到太子山去喽。
干什么去嘞?
当和尚去了。
不准当和尚的啊。
老爹爹一听,“哼”了一声:
到阴间当和尚去,阳间管得着?你去管呀?
娃子们一听,连忙慌慌张张地往后退。谁敢管鬼?又不是雷憨子、吴傻子。
他闪了一眼,斜瞟着,低声道:
怕了吧?谁敢去?阴间的太阳是蓝色的哟。
啊?
三爹爹的灵魂呢?
上西天去喽。
取经去嘞?
取什么经喽,岭子上的高音喇叭太响喽,把他吵走了。
一个机灵的娃子大声道:
不是的。西头的雷爹爹不是这样讲的。
他是朗么讲的?
说是气走的。
朗么气走的?
土地归公了。
那娃子又叫道:
喔,对喽!他走时还留下了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
这哪像是人在过日子哟!恐怕又要逃难喽。
老爹爹听了,呵呵直乐。他说道:
是啰,不知道祖宗们见睹现在这样子,会朗么想呢。
听完老爹爹的讲古以后,我的脑壳里一片茫然,半信半疑。总感到这个老祖宗太古老、太邈远,产生了一脑子虚虚渺渺的幻象。那个当大官的老祖宗吃些什么呢?吃猪肉吧?穿些什么呢?白色的确良褂子吧?他在哪里呢?能看睹我们吗?挑担子的三个爹爹长得什么模样呢?他们的脸皮长得像猪粪吗?(母亲说父亲的脸皮像猪粪)他们也穿黑衣服吗?想了蛮多蛮多。
一个大白天,我在良元的保护下,爬到那棵高高的大柳树上,进行了一番仔细地观察。结论是:密密的枝叶里面,没有大爹爹的灵魂。良元果断地说:
晚上肯定有!
我说:
晚上你来,我不敢来。
他望着大柳树,嘴里咕咕噜噜,咕了一会儿,也说不敢来。
我后来常常想象那个老祖宗雷义的长相,然而,总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我又参照一个老古人的画像,动用联想,穿越时空,一直想到了东汉,还是没有想出雷义的真实模样来。万般无奈,只好收回想象,不再想这个模糊的老古人、老祖宗了。随他去吧。
在雷家岭,除了雷姓人之外,还有几家外姓人:十二户姓许的,四五户姓谢的,七八户姓吴的。这些姓氏都是些少户头,平日里跟地、富、反、坏、右差不多,整天低头落耳,不太引人注目。在这里只是顺便提一下,不必赘述,免得耗费口舌。
生活在这块地方上的,除了我们雷家岭人这种高级动物以外,还有一些低级动物。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低级动物”这个称号,是人类平白无故给它们取的绰号,其实人家并不低级,只是生活习惯、说话做事和长相不同而已。比方说:人要找媳妇,说是谈恋爱;动物要找媳妇,说是发情。说法不一样,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由于狗是人类的狗腿子,同住在一座屋檐下。多年来与人类和睦相处,没有发生过原则性的冲突,人们一向比较器重和宠爱它们,就先介绍狗吧。居住在雷家岭的狗,大部分属于一个族群,模样相似,颜色也差不多。这里着重介绍三只著名的狗:
第一条著名的狗,自封为狗王,住在村子西头的第一家,是条母狗,名字叫花狗。这条狗长相一般,眼睛比较出众,是一双丹凤眼,吊眼皮。据人间的一位精明人士分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长个吊眼皮,一定是位城府颇深,居心叵测,阴险狡猾的家伙。说这类人和尖鼻子人一路货色,需小心在意,尽量避而远之。拿这些话用在狗间——尤其是花狗的身上,也是名符其实的。花狗看睹生人,往往阴头阴脑,不动声色。来的人如果神经稍稍松懈,它便蹿上去一冷撮,防不胜防,教人惨不忍睹。一个横七杵八的基干民兵,就用自己过分张扬的屁股,亲自体验过一回。圣贤们说不要以貌取人,但情况确是如此,不取不行。
第二条著名的狗,住在花狗的隔壁,是一条公狗,名字叫黄狗。它的特点在耳朵上,是一对扇风耳,十分善良,像个傻子。第三条著名的狗,住在村子的东头,数过来第二家,也是一条母狗,名字叫黑狗。它没有什么特点。
除狗之外,猪啊,鸡啊,老鼠子啊,以及牛马骡驴等等这些动物,也是跟人住在一起的。至于说是什么历史原因造成这种人畜混居的?追根索源,把他们和它们的祖宗三代查了一个遍,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大概是约定俗成吧。
还有一些动物,崇尚自由,不愿意跟人住在一起,有意疏远人类,特立独行。这些动物的居住地点因为习惯而有所不同。住在田野和荒坡上的,有野兔子,田老鼠子,豺狗子。豺狗子在雷家岭,是个大人小娃都非常害怕的动物,它喜欢吃人。大人们吓唬小娃子的口头禅是:快别汪,豺狗子来了。住在树林里或者竹林里的,有黄鼠狼,狐狸,狗獾子,以及猫头鹰为首的一些丫雀子。住在水里或者水边的,有形形色色的鱼,泥鳅,克马,螺蛳,胖果。至于刺雀子、菜花蛇之类,可能居无定所,以流浪为主。还有一些动物:鬼,妖精,人贩子,水獭,狮子,老虎,豹子等,它们住在哪里,印象比较模糊。关于它们的事迹,主要来源于大人们的嘴巴里,还没有亲眼见睹过。
这些动物们的祖宗又是哪个朝代的?这个问题,老人们没有讲明,《动物学》里讲得模棱两可。所讲的动物也没有指明是雷家岭的,所以不敢在这里胡编乱造,信口雌黄了。
有几个能说会道的大学问家,一脸愕然。他们认为,除了人类外,这些动物的居住地点有待考证,不能大白天说瞎话,要有科学的依据。我听了,忍俊不住,只得耐心地告诉这些学问家们,千万不要这么迂里迂腐,跩些酸不那叽的文调子。这个问题,不用考什么证,雷家岭人会笑死你的。这是雷家岭,不是吴家岭,张家岭。雷家岭的动物从古至今,就是这么居住的。住在雷家岭的低级动物,知道名姓的,基本上就这么多。
从村子的西头,数到第二家,出现了一间又破又旧的黑瓦屋,这是一幢灰不溜秋的老房子。外面的墙壁,是用土砖砌的,裂开了几条缝隙。三只黑蜘蛛,五只壁塞子,天天趴在里面。我伸手抓壁塞子的时候,母亲拦住道:
不要动,小心壁塞子舔你。
我听了这话,只好缩回手,又害怕又向往地看着它们。我经常被母亲的大舌头舔脸,感觉麻酥酥的,既被动又难受。如果让壁塞子的小舌头舔一下,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像蜜蜂在蜇?夜蚊子在咬?铁牯牛在夹?捉摸不定。一只大老鼠子,从外地迁徙而来。它在墙角那儿,破土动工,刨了一个洞,拖来一堆破絮乱棉,给自己筑了一个温暖的小窝。不久,窝里出现了一堆肉乎乎的小老鼠。小老鼠们闭着眼睛,挤在一起,打着均匀的呼噜,神态格外安详。有一晚,麻猫子拜访了它们,它们就不见了。老房子里面的墙壁,是用芦苇夹的,上面的泥巴剥落,露出了一些圆洞洞。太阳灿烂的时候,屋子里光芒四射,金碧辉煌,蛮像国王居住的宫殿。这栋老房子,就是我诞生的吉祥宝地,在这个人世间的家。
老房子的大门口,敞着一方禾场。禾场的前面,台坡那里,垒着几级青石板将踏子(台阶)。那里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我一岁半的时候,在那里蹒跚学步,不幸失足滚了下去,跌了个半死,脑袋上撞了一个大肉包。下了将踏子,远远近近,长着许多大树。靠近台子的,是两棵桃树,两棵萢枣树,一棵高大的皂夹树。皂荚树长得狰狞恐怖,满树都是刺,上面趴着七只铁牯牛。我和二姐非常害怕它们,只敢远远地望着,不敢走近。树的下面,盘踞着一座沉默寡言的大碾盘。碾盘上,经常蹲着一位穿黑衣服的黑男人,端着一碗焖红苕,剥着皮,一口一口地撮着吃。他离开后,上来几只黑鸡子,绕着碾盘转悠,时不时啄食一下零乱的苕皮。靠近篱笆那儿,长着一些柳树和一些杨树。这是一圈活篱笆,围着一块长长方方的青菜地。篱笆门,是用柳树板钉的,已经变成了黑色。门的两边,姹紫嫣红。最鲜艳的,是几株鸡冠花。出了菜园子,横着一条洁白的大路,雷家岭人叫它杨柳大路。大路的前面,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水沟。跨过这条水沟,就站在了田头上,可以眺望远远的南方。
走进堂屋,迈出后门,穿过一条茅草盖顶的走廊,到了厨屋。厨屋面向西方,它的门前,是座小小的院子,大人们称它为后院。厨屋里昏昏暗暗,黑梁上吊着许多须须条条的烟缕儿。屋顶上,直立着一截方形的黑烟囱。厨屋拐弯,搭着一间低矮的猪屋,面向南方。猪屋的邻居,是竹蔑编织的一篓竹笼子,它的名字叫鸡笼。鸡笼的下面,是土砖砌的鸭笼。鸡笼和鸭笼的旁边,是一扇院门。一群鸡母,在一只白鸡公的率领下,每天晚上,就住在这个笼子里。它们出笼的时候,咕咕哝哝;回笼的时候,哝哝咕咕,一天叫唤两阵,养成了习惯。鸭子早出晚归,作息时间蛮有规律,蛮有秩序,有条不紊。猪屋的后面,是用棉梗夹着一围半圆形的茅室。茅室和厨屋,一个是管人下面出的,一个是管人上面进的,虽然作用同等重要,但形象天壤之别。茅室的后面,是一块空地,人们叫它后台子。后台子上,制着两堆整齐的柴垛:一堆是棉梗;一堆是麦秸。麦秸垫猪圈,沤肥,做引火柴,棉梗用作柴火。母亲一年到头烧火做饭,完全指望着它们。
从棉梗和麦秸的中间走出去,出现了一磴青砖砌的将踏子。将踏子的下边,一边站着一排小柳树,这是我和二姐非常喜欢玩耍的娃娃树。二姐扔下我,溜下将踏子,摇摇这棵,摇摇那棵,满脸通红。她那个兴奋的劲儿,好像是第一次摇树似的。我坐在地上,眼睛看得一眨一眨的。随即嘴里叫唤一声,顺着台坡,滚了下去。趴在地上懵了一会儿,便爬起来抱住一棵娃娃树,使劲地大摇起来。娃娃树呼呼啦啦,金黄的叶子纷纷乱坠,掉在地上。
二姐见睹,张开膀子,像一只大丫雀子展开翅膀一样,飞了过来。她一把捉住我的肩膀,用额头顶住我的额头,咬紧牙关,憋出一股厚厚的声音说:
你狠得狠,想把树娃摇死啊。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冷不防从茅室里,爆出了一个恶声恶气的女人声音:
手爪子作骚呢!剁掉它!
我俩听睹,楞愣神,递递眼,不敢叽声。二姐突然抓住我,猛然一使劲,把我甩到了她的背上。她弓着腰,抖了几抖,扭过头,霎了茅室一眼,纵身一跃,钻进了一丛密林子里。我们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隐藏起来。这是一处静静的黑地方。虫声唧唧,唧唧,线一般地叫唤着。
我跟着二姐摇了娃娃树以后,常常产生一种幻觉:树叶摇动起来,以为是二姐摇动的。其实不是,是起风了。
我和二姐跃过的那条小路,是一条带子一样的小路。(有阳光时,小路是金色的,没有阳光时,小路是乳白色的。)经过这条小路,便进入一座很大的树林子,大人们称它为后园。后园的后面,是一条宽宽的草沟。越过草沟,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可以眺望远远的北方。
在雷家岭,几乎家家前后都是这个样子。后园几十户连成一片,便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森林,人们管它叫雷家岭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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