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人海茫茫，每个人都像带着磁场的磁铁与另一个生命相逢或离别，冥冥之中的缘分若隐若现，诠释着命运的无常。犹如一株兰草，枯萎后融入泥土，分解成微量元素，在微生物圈中游离，相遇又分开。

　　第十一章 秘密

　　暮格坐在黑暗里，轻轻地摇动手中的高脚杯，那段记忆深处的童年时光像水波一样，在湖面微微漾动……

　　江南的夏夜，晚风如热浪般席卷被晒得发烫的地面。在一栋青砖红瓦的庭院式古屋前，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在平原上蜿蜒，河边的堤坝上植了两排垂柳。空旷的场院里，地面上铺了一层青砖，种了两棵石榴树，树底下放了一个白色的秋千。秋千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孩童，老人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扇动蒲扇赶蚊子。天空中繁星点点，淡淡的月影落在院落里，像给地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沙。

　　老人哼着歌谣，暮格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老人。那一年，他七岁半，父亲离开他已有一年半的时间。他依旧不开口说话，靖荷百般无奈之后将他送回了老宅，回到奶奶身边。

　　在暮格的记忆里，奶奶是个风趣的老太太。她的书房比卧室都大，红木书柜，玻璃推拉门。奶奶时常戴着眼镜坐在窗边的书桌上伏案工作，他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翻看摆放在书柜最底下的漫画书。房屋里除了檐角的燕子和庭院外聒噪的蝉鸣，一片寂静。而在夏夜，田野里的蛙鸣像一首雄壮的《命运交响曲》。

　　父亲离开后，暮格不再说话。于是奶奶手把手地教他认字、写简短的日记。在他十岁那年，他已经能够认得出奶奶的书柜里的中层以下书架上的字。而中层以上书籍，他够不着。有一次他偷偷站在凳子上打开了上层的书柜，奶奶站在他背后，笑了笑，把他抱了下来，柔声说：“暮格，我只希望你快乐。”

　　暮格将头放在奶奶肩头，用手抓着奶奶微卷的烫发，那个时候，她还是黑发。奶奶把中层书架上的书放进了一个香木箱子里，用一把铜琐锁住了。暮格时常趁奶奶不在的时候站在那个木箱子前沉默，他在想：奶奶为什么要上锁。后来，奶奶渐渐忘记了那个箱子，他却时常惦记着。终于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夏夜，他成功地打开了那个箱子，拿出书，废寝忘食地看了起来。

　　后来，枫木出现在他生命里。他时常在周日上午来，暮格是个聪明的孩子，这点，枫木十分清楚。枫木能够毫不费劲地让暮格明白教材里的内容，还给他带来了一整册的科普书籍。剩余的时间，枫木都是带他去山上采集植物，用风干或夹页的方式做植物标本。只有在与枫木独处的时候，暮格才会说话。他说话很吃力，通常要想很久才能蹦出一个字。枫木很耐心地等待着，并一字一句地加以纠正。

　　十岁时，枫木开始教他画画。他十分喜欢水彩画，五颜六色的色彩，在他的手中变得十分漂亮。他第一次学画荷花，金黄色的花蕊，嫩绿色的莲子，粉红色的荷花，画得很有天赋。

　　奶奶对枫木的到来十分反感，她认为他是靖荷派来的，心存芥蒂。可是，暮格很喜欢他，她也无话可说。毕竟，暮格是她唯一的孙子，也就爱屋及乌了。

　　暮格十岁生日那天，枫木带暮格去峡谷探险。穿着冲锋衣穿行在湿漉漉的丛林里，时间尚早，浓雾弥漫。全身湿透的时候，来到了一条小溪边，一根粗壮的树枝横架在溪面上，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山花。

　　暮格静静地坐在树干上，看着溪流在脚底下奔流。枫木在泉水池里灌了一壶水，喝了一口，将水壶递给暮格。暮格一动不动，望着水面发愣。

　　休息了大约二十分钟，枫木坐在树干上，缓缓地挪动，爬过架在溪水上的树干。暮格则轻轻地踩着树干，摇摇晃晃地走过树干，看得枫木心惊胆战，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暮格刚站稳，枫木就抱住了他，拍着他的后背说：“好样的！”

　　暮格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九点左右，太阳冲破浓雾，顺着树叶间的空隙照了进来，在氤氲的水汽中泛着柔和的光芒。

　　他们走过一个陡坡，来到悬崖边，悬崖下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枫木将蹦极用的绳索绑在暮格身上，另一头系在一棵粗壮树上。

　　暮格战战兢兢地站在悬崖上，枫木说了三遍：“跳！”，他依旧站在原地发抖。最后，枫木轻轻地一推，暮格倒了下去，脑海里是六岁时父母站在屋顶争执的画面，在屋沿边母亲轻轻地一推，父亲便倒了下去。暮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张开口，风灌了进来，有点呼吸困难。他突然间产生了一丝恐惧，他再次张开口，发出凄厉的叫声，声音一直在悬崖里回荡，空旷得像一头孤狼。

　　六岁时那个午后，他与邻居家的小朋友玩捉迷藏，躲在楼顶的一个破旧柜子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靖荷将父亲推下顶楼。他惊恐得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靖荷站在风中用手捂住嘴哭，一脸的惊骇。那个时候的他，有那么一两秒，想冲出去将靖荷推下去，可是他只是静静地握住了双拳，额头上冒出几根粗壮的青筋。

　　靖荷踩着高跟鞋匆忙下楼，蹲在暮闻思的尸体边痛哭，他跟着下楼，站在靖荷身边，恶狠狠地盯着靖荷看。靖荷能够感觉到他眼睛里的寒意，她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暮格，你告诉我。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暮格年纪小，不知道靖荷与暮闻思为什么争吵，他隐隐约约听到与他们家的生意有关。那时候起，暮格便不再说话了。他抱着那只金黄色的猫爬上了顶楼，狠狠地将猫扔下楼顶。那只猫静静地躺在暮闻思身边，鲜血四溅。靖荷惊骇地看着那具死去的猫，看了看暮闻思的尸体，抬头，看到了面无表情的暮格，她惊魂未定。

　　绳子到了最底端，他随着绳索在半空中摇摇晃晃，耳边能够听到巨浪般的波涛声。伸出脚，稳稳地踩在湿漉漉的岩石上，枫木教过他室内攀爬，所以他毫不费力地在陡峭的岩石上攀爬。实战永远比训练残酷，试了两次都失败了。而此刻，体力也即将耗尽。最后他拉开手臂上的拉链口袋，拿出一块压缩饼干，混着口水，艰难下咽。最后一次，他爬了上去，枫木伸出手将他拉了上来。

　　全身都湿透了，有汗水，也有露水。他静静地坐在悬崖上，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暮格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眼神柔和。也是在那个时候起，暮格开始走出阴影。

　　枫木是懂心理学的，当他从靖荷那里得知暮格不说话的原因时，他便找到了暮格不说话的症结。药到，才能病除。

　　只是，枫木始终都不知道，暮格眼睁睁地看着靖荷将暮闻思推下了顶楼。

　　暮格开始变得开朗，会与枫木说说笑笑，见到奶奶也是笑容满面，能说能笑。只是在靖荷面前，他始终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他害怕，也无法给出原谅。

　　可是，毕竟他年纪很小，渐渐的忘记了暮闻思给他带来的伤害。时间一久，伤疤便结痂了。无谓伤害，无谓疼痛。

　　十五岁之前，暮格依旧住在奶奶身边。每天看书识字，从会写作文起，他便开始在网络上发表文字。

　　看完了那箱子书，他每天会偷偷地写书。趁奶奶睡着了，扭开台灯开始动笔。十三岁那年夏天，他将他的处女作发表在网络上。那个时候，网络才刚刚开始出现，一首《老鼠爱大米》风靡大街小巷。他的那本书，不温不火。后来，出书商找到了暮格的奶奶。奶奶掏腰包给暮格出书，一共印刷了四十册。奶奶拿到书之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泪流了出来。

　　在暮格的书桌上，她发现了一张画纸，上面画了一棵树，树上挂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套在了一只猫的脖子上，猫已经死去。她拿着那张画，老泪纵横。她将画烧掉了，找出了一张暮格六岁时画的一张画，放在书桌上，写了一行字：暮格，我希望你快乐！

　　靖荷是爱猫的，暮闻思出事的那天，暮格将靖荷最爱的猫扔下了楼顶。

　　暮格拿起那张画，眼睛酸涩。将它夹在那本新书里，将书放在书架上。自从写完了那个悲伤的故事，他锁住了那个香木箱子。那本书，他再也没有翻开过。有些秘密在岁月里发酵，无论是苦是甜，都已经经历过了，随着记忆尘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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