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拨号键之前,我深呼吸,闭上了眼睛,我真的没有勇气联系暮格。因为在乎,所以害怕面对。春天过去了,没联络,我们俨然成了陌生人。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们即将为你接通语音信箱,请在‘嘀’声之后开始录音。”不带任何感情的服务台,温和的语音像暮春刮过湖面的风,柳絮纷飞。
暮格心无旁骛地开车,暮启坐在副驾驶上,沉沉地睡着,阳光照在他那长长的睫毛上,在脸上留下一排若有若无的阴影。
车窗外的平原上种满了麦子,这个季节,南风起,葱葱郁郁,绿浪翻飞。平原的尽头是青山,淡淡的轮廓在蔚蓝的天边蜿蜒。
傍晚时分来到山里,车沿着十八弯的山路往半山腰开。车在一座古屋前的平地上停了下来,暮格叫醒了暮启,两个人牵着手站在场院里的一棵古桃树下,这个季节,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桃花依旧绚烂开放。桃树下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有清泉流过,水沿着竹筒流成小溪,缓缓而流的溪面上落满了桃花。
一双大手放在竹筒下,交叉着洗涤,指节分明,皮肤下的静脉脉络清晰。接着是一双小手,粉粉嫩嫩,指节饱满,不停地揉搓。
天渐渐黑了,农家农妇在厨房里忙碌。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隐入青山后,餐厅亮起了灯。一桌子人,农庄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饭。
暮启坐在暮格的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吃饭。一直以来都是奶奶、爸爸和自己三个人用餐,这么多人,他有些恐惧。
趁暮格不注意,他偷偷溜下桌,静静地坐在门口的石墩边听山风吹过树林,松涛阵阵,静静地想母亲,想昂薇那张倔强的而又忧伤的脸。昂薇喜欢穿百褶裙,细跟高跟鞋,走路的时候像一阵风轻轻刮过。她会捏他的小鼻子,悲伤地说:“我们家暮启要坚强,要成为男子汉。”在靖荷的河马脸之下恋恋不舍地放下暮启,关上门离开。
夜空中繁星点点,暮格站在暮启身边,抬起头,浅浅地叹气。用暮启的话来说:“多么寂寥两父子!”
夜已经很深了,暮启已经熟睡。暮格在黑暗中静立窗边,风吹动古樟的声音,像一头猛兽在咆哮。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沿着木梯爬上屋顶。手机有了信号,“嘀嘀”显示有新的语音信息。
那段录音,他反反复复地播放了十几遍,一遍又一遍,有点神经质,泪流满面。从小靖荷就教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可性格柔弱的他,并没有靖荷想象中的坚强,他只是学会了伪装。在众人面前笑,并不代表独处时不会哭。
毫无感情的留言:“暮格,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分开吧!星期五早上八点,阑冈民政局门口见。”
橘红色的太阳洒满屋檐,暮格悠然睁开眼,坐起来眯着眼睛盯着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暮启爬上屋顶,静静地坐在暮格身边。
“暮启,你喜不喜欢昂薇?”暮格在暮启身边从来不称昂薇为他母亲,而是客气地称呼名字。暮启也不称呼母亲,而是直呼名字。他认为,那是一种礼貌。
“喜欢!”
“昂薇要离开了。”说完起身爬下屋顶。
暮启沉默地坐在屋顶,盯着天边的太阳,淡淡的阳光照在颗粒饱满的眼泪上,晶莹剔透。暮格坐在桃树下喝着桂花酿,阳光照在他憔悴的脸庞上,沉沉睡去,花儿片片飞落。
暮格醒过来的时候,夕阳笼罩着这片桃花林,屋主正在扫院子里的落花。耳边除了山鸟的鸣叫声,寂寂然一片。
“暮启!暮启!”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暮启,内心一阵慌乱,“你在吗?”
许久没听到回应,他慌忙爬上木梯子,屋顶也是空无一人。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屋顶,大脑一片空白。
“父亲,我在这里!”声音来自茂密的桃树林里。
暮格蓦地回头,顺着声音望去:暮启正坐在桃树上,静静地望着他,四目相对,暮启慢慢爬下树。
暮启站在场院中央,静静地,眼眸里一片浓雾。暮格看着那张肖似于昂薇的脸,忧郁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痛楚。他是爱昂薇的,只是,一直以来她却无法讨靖荷欢心。
我静静地站在农院外的古井边,远远地看着他们父子俩,眼睛酸涩。暮格拉着暮启的手,站在屋檐下看桃花片片飞落,夕阳在他们脸上沉默。
当他们走进大厅的时候,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眼泪开始断线。捂着嘴,转身离开。
暮格曾经带我来过这里,那时候我刚好十八岁成年。来之前挑了很多衣服,最后他给我准备了一条棉布绣花长裙,第一次穿高跟鞋。
他说:“做我的女朋友,必须学会穿高跟鞋。除了怀孕,坐月子也要穿高跟鞋。”
“谁要怀你孩子!谁呀?谁呀!”我追着他,边推边打。
他笑着由我闹,他说他是个不会笑的人,遇到昂薇,所有一切都开始改变。
为了不穿高跟鞋,我假装摔跤脚崴了,整日窝在室内沙发里看漫画。他一会儿端汤,一会儿送水果。
我看着他忙前忙后,一脸坏笑地说:“院子里的桃熟了,你摘两颗给我尝尝。”
他二话不说,“蹭蹭蹭”地上树了。结果那天他从树上摔下来,他是真的崴脚了,我没法装了。一溜烟地躲到厨房里去了,他一瘸一拐地追着我跑:“你这个小屁孩也太坏了吧!别跑了,我摘了一袋子桃,很甜的。”
他摔得很重,痛得嘴唇都发白了。我连忙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冰敷在伤口上。大叔也懂草药,上山采了点跌打损伤药。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他身边发霉了三个月,每天啃着桃子坐在他身边陪他看书看漫画。
后来我见到了靖荷,她静静地看着躺在躺椅上的暮格,冷冷地问:“怎么又是你?”上次来阑冈,在暮格的公寓,她见过我一次。
暮格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母亲,你怎么来了?”
靖荷气急败坏地吼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说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一声不吭跑了。店里忙得热火朝天,我都分身乏术。你跟钞票有仇啊?回家!”
“母亲,她是我女朋友,叫昂薇。”暮格在强势的母亲面前,言尽词穷,悄悄地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什么女朋友?梦涵多乖呀,家世好,出国回来,哪里配不上你?你对得起她么?”
“母亲,我不喜欢梦涵,她只是妹妹。”
“那个什么薇的!对的,就是你!”她指着刚想猫着身子逃跑的我,口一张一合的,说了什么,我根本听不到。
我看到了她优雅的妆容,价格不菲的衣着,低下头沉默地走进屋里,收拾好包裹,走了出来。
“伯母,我跟暮格真的只是朋友。暮格,你跟母亲回家吧!我走了。”说完背着背包走出了那个院子。
暮格扔掉拐杖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咝啊咝”地喊疼:“昂薇,别走,跟我回家!”
在靖荷的“横眉冷对”下,我扶着暮格坐上了回城里的车。那是我第二次见靖荷,后来的婆婆。用她的话说:我从头到尾没一处入得了她的法眼。
上车,开车下山。车窗外的景致在夕阳下渐渐失去温度。
五年的婚姻,原本以为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本以为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本以为是“金诚所致,金石为开”。最后的最后,都败给了现实。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以为我降得住暮格,原来靖荷才是那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那个魔,我只是那一尺道。因为最终我还是失去了暮格,而暮启,我也无能为力。
停下车,打开车窗听松涛柏浪。四周沉寂一片,突然我就变得豁然开朗。拿出手机给暮格编辑了一条短信:“暮格,不分开好不好?”
不久他回短信了:“周五上午八点,民政局门口见。”暮格放下手机,静静地看着熟睡的暮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左边偏左的那个位置,传来了尖锐的疼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默默地向暮格告别: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过完今夜,我会真的离开。
暮格依旧坐在屋顶,看着凄冷的月光,抱着手机等昂薇的短信。等了一夜,手机信箱里依旧是空的。等了一夜,手机没有显示有新的来电。等了一夜,语音信箱也没有信息提示。他打开通讯录,找到昂薇,按下删除键。爬下楼,叫醒了暮启,开车回城里。
如果我们不那么倔强,各自退一步,再鼓起勇气进一步,我们才能学会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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