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淑女欧内丝蒂娜。
一个“法国中尉的女人”莎拉。
不错,这里有一个三角恋爱,但读者幸勿以常情度之。
如果这只是一个“三角”故事,一本言情小说,我们又何须把过多的注意力加于其上?
奥瑟罗、苔丝德蒙娜、伊阿古;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罗亭、娜达丽亚、伏珍采夫;张生、崔莺莺;史涓生、子君;……都是这样。
道德,如果不以某一时代、某一社会人的生存状况为依托,不以整个人类的生存状况为依托,就会失了聪明,一片寂然,一片茫然。
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马克思语)
这是根本。
这是根本。
(一)
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另一半呢?永远是个谜,对他,对她自己。
莎拉,一个谜一样的女人,但我们并不能说不理解她。
理解,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多么重要。查尔斯理解欧内丝蒂娜,但她不真正理解他,查尔斯终于弃她而去。
他,自认为是绅士中能看穿一切、能反对虚伪的人;她,自认为是淑女中不俗气、很聪明的人。但他们的结合实际上仍是以维多利亚时代特有的虚伪作基础,他们相互欺骗和自欺而不自觉。感情上的欺骗和自欺是很难察觉的啊!
莎拉的出现使查尔斯意识到自身的虚伪,广而言之,意识到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虚伪。他和欧内丝蒂娜的关系终于无法维持下去。
莎拉凭自己的一双眼睛,改变了整个世界。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激情和幻想。在那个时代,激情被看作是性欲的代名词,幻想被当作是精神病,于是莎拉成了堕落女人或疯女人。
但查尔斯在莎拉的一瞥之间,便看到了一个新世界,这是他感情以外的感情,这是他全部历史观以外的历史。莎拉让这个男人复活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查尔斯自己让自己复活了。这个19世纪的科学家,这个达尔文的信徒,这个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这个精神上的贵族,自有过人之处,自有超越自己那个阶层和时代的欲望。但总得一个理解自己的人。绝对的孤独是无法忍受的,也无由激起过新生活的欲望。欧内丝蒂娜的理解是假理解,因为查尔斯对她是太了解了,正像他了解自己一样。他们在一起越来越多地是在做戏。
真正理解查尔斯的是一个他不完全了解的女人。奇怪吗?不奇怪。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另一半呢?永远是个谜,对他,对她自己。
莎拉的所作所为是怎么回事?她好像自始至终都在“勾引”查尔斯,甚至不惜自污为“曾主动让他人占有”(其实她是处女)。医生们会说她有精神病,会说她是由于出身下层又受过教育而妒忌仇恨上层人士,要把所有的男人都拉下水,跟查尔斯很谈得来的葛罗根医生就是这样认为的。这甚至几乎让查尔斯同意把莎拉送进疯人院。好像是这样的。但是,只要看着她那一双眼睛,这一切都云消雾散,不复存在。
是时代有病,还是这个女人有病?查尔斯,查尔斯,现在你知道了吧?
在此之前,虽然你同女人睡过觉(嫖妓女?),同淑女们文雅地调着情,但你并没有见到一个真正的女人。
莎拉,这才是真正的女人。
维多利亚时代的虚伪,在女人身上体现得最清楚:女人被奉为神圣,但花不多少钱就可以嫖上一个妙龄女郎;女人的身体被捂得严严实实,但裸女塑像到处都有;女人被看成是无性欲的,但每个妓女都被唆使去激发性高潮。在上层社会淑女们一个个被训练得失去了本性,成了中性人。
莎拉,健康、纯真、强有力。我说强有力,是指她洞察生活、洞察人的能力,不受偏见、教条束缚的能力。这方面,查尔斯是大大地逊色于她。开始他还想扮演一个施恩惠于人的人,扮演一个没有丝毫邪念(?)的人,总而言之,一个高于她的人。很快就发现,对方倒真正具有一种男子气概,而自己的行为却有点像一个老太婆。这也不奇怪,在女人被去了性特征的时代里,男人又怎能不变成阉人呢?
被查尔斯的偏见看作是因傲慢而要求同男人在智力上平等的行为,实际上只是一种爱的行为。莎拉是不顾及一切世俗偏见、等级隔阂去追求自己所爱的男人。正是这种热烈的追求使查尔斯逐渐了解了她。因为她是以女性的热诚来亲近他,他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但在了解当中又发现更多的不了解。她本是处女却说自己已失身于人。也许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样说更能吸引一个男人;她故意让蒲尔特尼太太的警犬费利太太看到她从“禁进区”中出来,以便被解雇获得同查尔斯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甚至在查尔斯去旅馆看她时装出脚受了伤的样子,为的是……。她同查尔斯发生性行为之后却要查尔斯马上离开,并拒绝他提出的娶她为妻的要求。她的胆子很大,做这一切事情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同时可以看出她是很工于心计的,做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算计好了的,像一个女巫一样。所以越到后来,查尔斯越无法理解她。感叹说,“真是一大堆神秘得莫名其妙的事。”
莎拉的回答是,“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我爱你……我想在我看见你那一瞬间我就爱上你了。在这件事上,你从未受骗。欺骗你的是我的孤独、是愤恨、是妒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千万不要要求我解释为什么这样做。我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我想,莎拉的回答是真实的。她真心爱他,但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不由自主。看来是精心策划的行动实际上是不由自主的,不得不做的,出于生存本事的需要。在这一方面,不光是他不了解她,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另一半呢?永远是个谜,对他,对她自己。
查尔斯同莎拉的关系同玩弄感情游戏无关(这是他同欧内丝蒂娜的把戏),同机械化的性交合无关(这是他同妓女的把戏);而是追求、激情、幻想、想象,有如一个小孩望着天上变幻的云彩,做着身处存在与虚无之间的白日梦,心里感动得要掉泪,有无数言语却说不出一个字,恨不得发一长啸,但非人的声音。
莎拉以自己对生活的真切感受得到查尔斯的理解,同时超出查尔斯的理解。“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长绿”。社会、时代,往往把一个男人造成单面人,使他在理论上很激进,很开放,理性头脑很强,同时却阉割了他的生活感受,成为行动中的侏儒。在这种时候,一个有着健全的生活感受力的女人真正是他不可或缺的一半——如果他想在实际中站起来的话。
且看他们在那个秘密高地见面的一幕;他们只能秘密见面,如果有谁看到他们站在一起,在那个时代,那是比通奸时被人当场抓住还要可怕的事情。莎拉向查尔斯倾诉自己同法国中尉的遭遇。结果查尔斯的仆人山姆和伺候欧内丝蒂娜的女仆玛丽也来到这个地方,而且拥抱亲嘴,极尽小儿女之态。这两人没有发现查尔斯和莎拉。莎拉突然对查尔斯微笑了,在查尔斯看来,这就好像她突然把自己的衣服扒光一样怪诞和令人震惊。这是含义复杂的微笑:悲中作乐的幽默,对山姆和玛丽的宽容、谅解,对查尔斯的亲近和善意嘲讽,都在其中。这是查尔斯不得不以微笑作答的微笑。
在今天,像莎拉这样的处女形象是不足为奇了:在男女关系上大胆地热烈地主动地追求,并不故意装出一副完全性无知的模样来,在对待男人的态度上有一种回到亚当、夏娃时代的坦诚。在当时,这样的女性可谓凤毛麟角,极为罕见。她承受的精神重压、遭到生活磨难是难以想象的。能和这样的女性遭遇,是查尔斯的幸福还是不幸?这要看对幸福作什么理解了。
有的男人一辈子不曾遇到这样的女性。更多的是遇到了,但把她当成疯子或堕落女人。“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来感受她的男人不是很多。查尔斯模模糊糊感受到这个,但他那个时代的偏见却总是要把他从这种感受拉回去。他动摇,他惶惑;他觉得一只脚已踏空,就要摔入悬崖而粉身碎骨,又感到充实,兴奋,一种全新的生活在等待他,好像要凌空而飞;他无所适从,难以决定;他能很好地判别多少多少万年以前的化石,却无法自如地把握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也许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比男女关系更能体现那个时代的根本矛盾了。查尔斯是这种矛盾的深刻产物。在对待莎拉的过程中,查尔斯是不断地自我欺骗,同时又不断地扬弃这种自我欺骗。我们当能从查尔斯身上看到人性许多有意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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