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盖茨比对于黛西的爱似乎是超性欲的。盖茨比欲言又止、转弯抹角地跟乔丹谈到黛西，乔丹自以为是地建议他们在纽约幽会一次——正像汤姆跟他的情妇常常做的那样——盖茨比却急得发了疯似地说：“我可不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只不过想在尼克那儿见见她。”盖茨比同黛西重逢时，在他眼里，黛西与其说是一个现实的有着性感的女人，不如说是想象的化身，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不可亵渎的神灵。为了她，他五年来未及女色。就他已获得的财富和地位，玩女人应该是不费什么气力的。黛西参加盖茨比安排的豪华宴会时就情不自禁地想到，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位绝世美人把盖茨比的心征服掉（来参加宴会的漂亮女人是这么多）。正是这种与别人竞争的虚荣心使她还愿意同盖茨比交往。但盖茨比为了她，可以说多年来是过着一种禁欲的生活。这可能吗？他有过不少女人，同黛西也有过关系，但这些杯水之欢好像过眼烟云，在他生活中是无足轻重的。真正有意义、有份量的东西是发生在这之后，它好似初恋却又不是初恋。它有着初恋的纯真、痴情、罗曼蒂克和梦幻般的色彩，但比初恋更加执着、深沉，更要人命。初恋往往是朦朦胧胧的，有时像正开的昙花、阳光下的露珠，一闪即逝；而这种感情却能久经时间的考验，愈磨练愈坚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不意现代的美国人也有中国元才子（元稹）笔下的这种情思。

　　盖茨比的这种爱情也不是柏拉图式的纯精神的爱，那种精神恋爱完全没有占有对方的意味，而盖茨比是要在感情上完全占有对方。他相信而且要黛西表明她五年来全心全意爱的只是他一个，完全不爱汤姆；这无疑是要黛西说谎，黛西根本不是这种人。她从来不会爱人爱到这种地步。如果盖茨比只向她要求那种杯水之欢的爱——比如说到纽约去开个房间——她倒真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尼克为盖茨比打电话要求黛西到自己家来一下，她就在电话里同他调起情来，她跟尼克的关系是远不及她跟盖茨比的关系亲密的。她一见尼克就现出一副挑逗的态度，她原以为尼克是要同她幽会。

　　盖茨比的爱情既不是一种肉欲的爱也不是一种纯精神的爱，而是包含两者又超出两者的“要命”的爱。他原以为向黛西表达了五年来始终不渝的爱后，黛西能以同样的态度回报他，然后黛西同汤姆离婚，他再同她一起回到他们当初结识的地方结婚。这在他是一件极其重大、决定一切、生命攸关的事情。正因为这样，他在同他见面时，在能够判定她是否爱自己之前，是紧张得异乎寻常；而在他确信她仍爱着自己的时候，他整个人顿时就变了样，光彩照人。

　　有些精神分析家碰到这种情况，会说这是不正常的，是一种变态的心理状态。我们却宁可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诚然，并非人人都有这种情况，但一个人使自己处于这种境况中，就把人自身那些有意味的东西表现出来了。盖茨比把一生的意义，把全部的生命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并不是同样爱他——这个事情是好是坏？这个问题本身是无意义的。关键问题是我们要能理解这个人，理解这种现象。我们要从人对生活的体验、人的生存本身的水平来看待这个事情。盖茨比落入这种人生存的边缘状态完全是不自觉的，是没有预先意识到的，好像完全是偶然的，是命定的。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落入这种境况了。此后他的全部行为就是同命运作斗争，努力从这种状况中解脱出来。怎样解脱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总得去努力创造些什么，去实现一些看来好像是无法实现的目标。如果说人总有着成为上帝的欲望，那么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是不是会有一些感人的东西？也许人只有在超越自身时，才能把“人是什么”显示得最清楚。菲兹杰拉德给他的小说冠以“大人物盖茨比”的名称，我想，他不是在称赞盖茨比的爱情至上主义——这里甚至谈不上什么爱情至上——而是以为盖茨比给我们揭示了人生的某些有意味的、感人的、超越的东西。这些东西，正如尼克所感受到的那样，想表达，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终于化为一片模糊。

　　 小说原名The Great Gatsby。海外本译为“大亨小传”，这是根据小说内容起的名称，不是直译原名书。大亨者，大老板是也，意指盖茨比发了迹以后的一段经历。这名称倒也贴切。不过小说的主题或重点似乎并不是大老板怎样用钱，用钱（买别墅、开宴会、展览衬衣……）只是表面的东西。爱看这小说的多半不是那些拿了钱不知该怎样用的“大老板”。然而国外（比如说美国——小说作者所在国）有评论说这小说的主题就是写人们怎样用钱。这也是见仁见智，不能说他们的评论就不对，各人的观察点不同罢了。国内译名有几种：“大人物盖茨比”、“伟人盖茨比”、“了不起的盖茨比”，大同小异，都是Great的正译，不能说不正确。但我以为这些译名都稍微直露了一点。小说的视角是第一人称。以一个观察者和部分参加者尼克的口气写的。尼克开始对盖茨比很不理解，后来才逐渐了解他，而其他的人对盖茨比始终是不了解的。不被世人理解也是盖茨比的一种悲剧。所以小说并不是对盖茨比直露的颂扬，而是采用一种揶揄的笔调，明贬实褒，寓褒于贬，突出了盖茨比不被世人理解所具有的奇特色彩。这样，我想，小说译成“奇人盖茨比”或“怪人盖茨比”是不是更好一些。Great一词似乎也可以引伸出“奇特的”、“不一般的”的意思来。

　　盖茨比的奇特、不一般之处在于他那丰富的创造生活的想象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人、对事的责任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真正成熟的男子汉。与之相比的是汤姆、黛西一流人，他们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们毁坏了人和东西，却心安理得地缩了回去，在金钱窝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留下的烂摊子却要别人为他们收拾。黛西开车压死了人，一走了之，盖茨比代她受过，盖茨比实际上是因她而死，但他死后她连电报都没有来一封。尼克说汤姆，“我不能宽恕他，也不能喜欢他，但我却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自己说来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他们是一些心理上始终未能成熟的幼稚型人物。真正有病的倒是这些不奇特的人物。这样的人物知多少！

　　 对奇人要发奇想。我想，倘若盖茨比如了愿，跟黛西结了婚，那又怎样呢？结果不会有两样。盖茨比既感到大幸福，又感到大痛苦。他终生的宿愿实现了，幸福；他又始终感到黛西跟自己想象或期待的不一样，痛苦。他会感到幸福和痛苦像一对孪生姊妹，终生伴随着他。时间长了，他会不会跟黛西离异？或者他会不会另找情人？八成不会，但这种变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总的说来，盖茨比对自己跟黛西的结合会是满意的，因为他不可能想象在是否跟黛西结合上还会有另一种选择。首先一条是他非得跟黛西结合不可，别的以后再说。对他说来这是人生必由之路。

　　上面说的是不是都是毫无根据的假想？也不是。一个较实在的根据就是菲兹杰拉德本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