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板,做成了A省的首富,可背地里,大家都在说,老板也做成了另一个非常响亮的称号,叫铁公鸡。后来接替“石头生”,做了坦途集团质检部长的张一博,在私下里,议论老板,说了句滚烫难入耳的话:“我们老板什么都不缺,只缺良心。”
但愿,这话不要传到老板的耳朵里。
我是听到了,好烫耳,好心酸,也好心寒。
在我近些年的体验里,我的“学生”老板,虽然已是个全才,但如果在某些方面,再增加能量,那他就很可能能成为超人了。譬如,对同学同事再添加些友善的营养,对职工增加关爱的热能,对社会公益事业多增些热心的动能……
不过,他不想做“超人”,不想在“关心”那些无聊的事情上,白白浪费精力。他只关心坦途公司大大发展,大大赚钱,是的,他只爱自己口袋里的钱,越来越鼓,鼓得口袋里下金钱雨。
君子爱财,君子有财,君子有能聚财,这有错吗?这似乎没有错,但“错”,偏要来找他。在年关临近,全民喜庆,将要过大年之际,他不想关心的人和事,它们却主动来关心他,于是,接连发生了几件令他不快的事;有内忧,好像也有外患。
先说说“外患”。那就是“坦途家园”的承建商,大吵了老板的办公室。这件事,动静太大,不但惊动了老板本人,全公司都震动了一下,屁股都悬起来了,侧着耳朵细听事情的细枝末节。这是中国人的习惯么,他们都喜欢关注别人的家外乐事。
说起“坦途家园”工程,它主要是为老板及家属,还有他认为值得、或者有资格住的人,建造的高档住宅。这工程完工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但与承建方的费用,农民工的工资,似乎还是一笔浆糊模样的账。老板觉得不结清很有必要,拖着,或许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可是承建方,特别是那些农民工,不答应。他们饿着的肚子,咕咕地抗议着,还有,他们嗷嗷待脯的家人,千次万声地催促着,叫他们赶快讨取工钱。事实上,承建方也已经多次讨要,老板就是不给,理由冠冕堂皇:工程质量不合格,整改好了,再来结算。
于是,就这样拖了几个月,老板当然乐意忍,“忍着”,意味他们的钱,在他自己的衣袋里鼓着,可以自由地支配使用。可没得到钱的包工头忍不住了,那么多的农民工不允许他忍着。这次讨要工钱,包工头是动了点心思的。他在找老板“理论”之前,派人摸索好了老板的活动规律。那天,包工头带了十几个人,先化了衣装,化整为零,装作公司上班族的模样,三三两两进了公司。他们知道,公司里保安多,怕碍他们的事,只能这样小小心心地进去。
老板一出现,还没进办公室,他们就涌上去了,把老板堵在门外。这十几个民工,已来见识老板多次了,知道再怎“说理”也没用,心里鼓着气,因此,一看见老板,就团团围上来,那气势,真有点绑架的意味。
镇定如老板者,也不免吃了一惊,说:你们要干什么?
包工头说:我们不干什么,只是要你给我们工钱。你可不能叫我们给你白干活。
围在老板身边的 十几张嘴一齐吼:给我们工钱,给我们自己的血汗钱!
许多来上班的员工,发现这里好像有点事情在发生,就围过来。不过,说实话,他们大多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也不明就里,说实在的,内心里并没有,想帮衬老板一把的想法。
这时,老板的秘书小冯来上班,看到老板被围在中间,被数十只手指点着,仿佛有些危急,就奋不顾身地拨开人群,站到老板身边,涨红着那张小脸,娇滴滴地说:干什么,你们?走开!
老板见小冯前来解围,不知对她还是别个谁,大声喊:叫公司的保安全体过来!他们围攻我。
在小冯的护卫下,老板自己开了门锁,进了办公室。那些农民工,也立即跟着涌进来。
老板进办公室没多时,公司大楼十几个忠心的保安,雄赳赳雄赳赳气昂昂的集体到岗,黑压压地站满了老板大办公室的空地,气势上,已经压倒了那些民工。老板的精气神立即升高了。
面对这样的情状,这下,轮到这些民工质问了:老板,你想干什么,不给工钱,还想打人?
老板说,是你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围住我,我们什么了?噢,只允你们使狠,瞎胡闹,不允许我叫人自卫保安全?
包工头说,我们胡闹什么了?我们是来要回自己的工钱而已,你叫这么多人来,要我们什么,要我们的命不成?
老板火了,说:你们给我滚出去,不要妨碍我办公。我已多次给你们说了,只要工程质量检验合格,我马上给钱。现在这样的豆腐渣工程,你们再怎样闹,我是半分钱也不会给的。
包工头也生气了:你老板就自讲自话,你还讲点道理不?包工头拿出一张纸,拍在老板面前,你自己看看,明明已经检验合格,就你死不认账。你们公司具体负责工程的周水土,——他不是你舅舅吗?是他负责检验的,“检验合格”的字,清清楚楚签着,这事,你们的总负责,贾能望副总,也知情的。你还要怎么样?不信,你自己去问你那个周水土舅舅。
这一军,将得老板有点呛。但老板是什么人,会被狗屁不如的包工头打倒?老板甚至讥笑包工头乱耍小伎俩,使点小手段,以为拽住了个周水土,就能糊弄过去,老板明确说:周水土的签字,不作数,只能作参考,只有第三方监理单位的检验合格,才真正有效。
包工头不服了:你这是故意刁难,在原来的合同上,并没有要第三方检验条款的。你怎么违反合同,平生事端?说穿了,你还不是想赖我们的钱?
现在补上也不迟,老板说,原想你们总会讲信用,重质量的。哪晓得你们会这样偷工减料,不讲良心道德,制造出这样的烂工程,我怎么给你付钱?
包工头说,我们做的是合格工程,检验证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一个人,一句话,就把它否定了,还不是想贪了我们的辛苦血汗钱?你才是没有良心,没有道德。
老板被惹恼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是不是瞎了眼了?自己去看看,刚粉饰好的墙壁,壁灰大块地脱落,还没使用的卫生间,就出现了渗漏的迹象,这样的厕所,怎么使用?还是一句话,你们去叫第三方来检验,只要质量检验通过了,合格了,我半分也不少你们,立即付钱!听到没有?你们出去!
包工头急了,放出了狠话:老板,你不要狠过头了,我们会与你拼命的——本来,你们把承包费压得最低,你们的管理者,又贪得无厌,再三向我们伸手,这样的情况下,要建造高质量的房屋,神仙也不能够!
包工头说着,激动难已,真有撞向老板拼命的迹象。那些眼明手快的保安,早看出了苗头,立即冲上去,把包工头按倒在地。旁边站着的农民工,喉咙声虽也不小,毕竟没见过大世面,面对蜂拥而至的保安,不敢果断上前,助阵他们自己的头儿,只能畏缩在一旁,索索地发抖,眼眼睁睁地看着包工头被如狼如虎的保安制服。
这事,最后,还是惊动了官家。开发区管委会派了个副书记副主任,还有个负责劳资纠纷的主管,来“过问”此事。调解结果,是没有结果。
这纠纷,使官家领导也为了难。照文件规定,农民工的工资是必须付的;但老板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不是不付钱,而是不能付钱,不能使用的豆腐渣工程,也付给钱,用钱打水漂吗?哪有这样的理?那么,把那些欠缺的地方,改进一下,修补一下——问题是,应该“改进”到何等程度才行呢?那修补的钱该由谁出?老板是坚决不肯的,那么让那些可怜巴巴的农民工来承担?
调解到最后,没有个最终的方案,老板何时肯付钱,农民工怎样才能拿到工钱,双方都没有底,决断和允诺都没有。
尽管没有结果,应该说,情势还是老板有利,而老板的气,仍没有消。在这场闹剧上,老板似乎并没有占了上风。那包工头的“狠话”,还响在他的耳边,刺得他的心,一阵阵地抽痛。
老板没去找周水土“算账”,却是叫上了贾能望。贾能望是“坦途家园”工程,我方总负责人,老板当然找他说事。据传言,老板一见贾能望,连“贾老”也忘记叫了,一见面,给他一阵台风暴雨,老板甚至直口喊:“说清楚,你究竟拿了他们多少好处!”
贾能望被老板的话刺伤了,厉声回应:老板,你这话,要去问你的舅舅!
一下子,两人都震住了,眼盯着对方,说不出话。
贾能望的脸赤紫着,但还是他先冷却下来,他必须把自己的冤枉气发散出去。贾能望说:我对着老天发誓,我半分钱也没用过他们,就是饭,也没吃过一餐。如果说,出现这样的不合格工程,我完全没有责任,我不敢说。但我敢说,我尽过心,也尽到责任。在施工过程,我也发现,承建方在用工用料上,有偷工减料的现象,我给他们当面指出过,叫他们必须改进。并且,在周水土这里,我多次对他说过,你是现场管理者,必须管住盯紧施工过程的每一个细节。现在已经出现了不合要求的质量问题的苗头,要周水土加强管理。可周水土,总是心不在焉,并不听我的话。我说多了,他就回应说:只要不是关键部位,墙头地角的施工,稍微迁就他们点,没有大不了,不会影响房屋的总体质量。从周水土的言行里,我知道,定有猫腻。我碍着他是你舅舅,说不得重话,二是我这人在他心中,分量不重,多说少说,反正不听,大概是不用听。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有点装聋作哑的意思,结果,果然出事了。这个,我承认,我也负有责任。但我声明,我没有要过他们任何东西。
老板越听越生气,把桌子上的文件夹,都捋在地下,恨恨地说了一句:这么点事,都管不住,我养着你们有何用?
贾能望是很要面子的人,老板的恨话,他是当面听见了,他知道,外面还有无数听不见的人在嚼舌根。他怎能承受里里外外这样排山倒海般的唾沫泼浇?他闷着气,什么也不说,整整包裹就要走人。
我知道了,赶忙跑过去,全力将他拦下来。我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这样走人,算什么呢,你一走,大家都以为你真的得了什么好处,被揭出来了,没脸在公司呆下去了,倒真成了人们的话柄口实。
贾能望说:我也知道,我走了,我也就贪了,得了好处了,什么罪孽都会泼到我身上,冤大头就做定了。可老板已经不信任我,再留下来,有什么意思?不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么,我不能在老板的眼皮地下,天天看他的脸色行事。
我说,贾老,我问你,人活在世上,是脸皮重要,还是维护自己的灵魂,自己的人格不被扭曲重要?在这个事彻底解决之前,你别走。再过段时间,人们很快就会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到时,我,你,还有沈鑫,他也有走的意思,我们堂堂正正地走,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再呆下去了。
我好说歹说,好不容易使贾能望冷静下来,答应暂且不走了。但他内心,仍然不平静。贾能望低着头,有点自言自语地说着,说实在话,我真有点同情那些农民工。从建房至今,差不多一年了,却一分工钱也没付过,怎么说得过去?合同签订也不规范,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招标,而是私下里找包工队,承包价压得低到不能再低。再加上周水土之流,可能真的向他们伸过手的。这种情况下,房屋质量哪能有保证?我不是没有看到问题,而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眼睁睁地看着问题发生。停顿了一会,贾能望又说了一句:老板他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能办得到?
我说,可能天下的老板,都是这样的心态吧。他们克扣别人的工钱,总有千百种理由,千百种手段。就拿我们自己的公司来说,对所有员工,不是及时发放工资,到第三个月,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算一算,坦途公司万把员工,以每人每月3000块工资计算,这是什么概念,两个月呢,公司白白使用员工们多少钱?这是什么性质的事?谁能说得清。
可老板呢,心里还大大的不满呢。因为“坦途家园”的房屋质量事件,或者叫农民工的闹薪事件,留给他一肚子气,并且越想越气,越想越丧气:在紧要关头显示出来了,自己养着这么多人,得力的人少,能帮自己办成事的人更少,混日子的多,凤毛麟角,慵懒吃白饭的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自己添乱的人,倒真不少。
他的这一肚子气,还远没有消,却又有了更令他恼火的事发生了。钢构制造八厂的厂长杨浩明,电话给老板,说他们厂的油漆车间,十几名油漆工,集体中毒。其中十一人已经住进医院,有两人进入昏迷状态,正在抢救。整个油漆车间,完全停工了。
老板一听杨浩明报丧似的说话,心里就十分不快,说:杨浩明,你什么意思?我与你签过协议,你们厂所有经费独立核算,不予公司发生关系……
不料杨浩明更不高兴了,他拦断老板 的话头:我说你什么意思?我没有开口向你求肯报销医药费,你是老板,我们厂毕竟是你的,发生这么大的事,不该向你汇报一声?到时死人了,你不要怨我们不吱声。
老板正要说话,对方已经搁了电话。老板觉得受了轻侮,深感无聊,又没有办法,想发火,又不知到何处,找谁人发。心里不爽了好一阵子,心里想着杨浩明的话,倒觉得他也说出了一点实情。一旦真的出了死人的事情,外面的舆论,定说坦途公司,坦途集团出事了,绝对不会去追查什么八厂九厂的,不管出事者家属,还是相关主管部门,总是找我童少欧的麻烦,不可能去找杨浩明什么的。这样一想,觉得要重视这次中毒事件,何况中毒的人数又不少,一旦传扬出去,对公司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这么一想,心里就猴急起来,觉得有立即找杨浩明,嘱咐他几句的必要。
老板赶紧给杨浩明打电话:杨厂长,刚才我性急,没把话说清楚,不好意思。刚才你汇报的确实是大事,弄不好,会给公司和八厂,都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我们得商量一下,怎样妥然处理这件事,尽量把事情解决于无形,千万别将事情向外扩散开去,弄得不可收拾。
杨浩明说,这种事哪能瞒得住?人都住进医院了,天知地明的事,我也不想闹得天下人都知道,但这么多家庭,都是着肉烧的事,他们家属是不可能不声不响的,不大闹天空就不错了。
老板说,所以么,我们要做好善后工作。最重要的,不要让报刊杂志那些媒体介入。万一有人来采访你,了解事件真相,你一定要拒绝,这是硬规定,你一定要做好,做到,把好你的头道关。
杨浩明听了,似乎不以为然,丧气地说:老板,我真的没有心思考虑你说的问题。我现在的心情,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钢柱前面。这么多人的医疗费,甚至生死还不能保证,你老板也不出手,帮我一把,都叫我八厂,也就是叫我杨浩明负担?那我告诉你,就是把我杨浩明的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当银子卖,也不够应付这么大的场面的费用呀。
老板很不悦,但此刻又不便发脾气,就强忍着装出理解的口气说:你说的困难,我知道,这个事,过段时间,我们再商量。现在要紧的是,对事件本身的处理,尽可能找到一个好的方法,既不要使事态扩大,处理起来又经济实惠,麻烦尽可能少些。
杨浩明听着,有些不耐烦,说,神仙也找不到你说的好方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老板又用上他常常用来教育下属的那句名言,所以么,我来与你商量出一个这样的办法来。杨厂长,我们是不是这样来处理:你不要对外声张,万一事情闹起来,政府党政部门有人来过问此事,你就说,他们这些人,我们工厂早已将他们除名——我是说,医药费之类,我们不说完全不管,到时候,给他们一定的补贴会有,我是怕他们漫天要价,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就说,他们已不是我们公司我们工厂的职工,我们之所以给予经济上的资助,完全出于工厂的道义。这样说话,办事,就会机动灵活得多,对公司和工厂外的人,我们就没有什么义务呀,责任呀等的压力……
杨浩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方法确实太好了,这个方法也确实太狠了,他犯了疑:这行得通吗?我们可以这样做?
老板继续指点说:这怎么不可以?你去拟个文件,把文件的日期,推前一个月,找个理由,将这些人除名。并且上报公司备案。这样,严丝合缝,证据链成立,处理问题,就会容易得多。
老板怕在电话来说不清楚,叫杨浩明立即过来面谈,详细拟定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杨浩明果然很快就过来了。老板立即面授机宜,也果然拟出一个操作性强,能化繁复为简单的方法来了。
杨浩明不是担心,整个油漆车间,就因为这些工人住院,已经停工了,这是最近的事,如果说他们“早被除名”的说法,不是就说不通了?停工的时间不能过长,应该赶快复工,可油漆工在短时间内,怎么招得到呢?
老板说,这个问题好解决。我们赶快着手油漆熟练工的招收工作。招收路子有数条,一是你自己赶快物色中意的工人;二是叫人力资源部抓紧招人。这两条可能要稍微花点时间,那我会叫生产主管部门,叫贾老到其他工厂调剂一些人,立即到你们工厂报到,这样,三管齐下,你们八厂的油漆车间不是立即可以运转起来了?
老板这么一说,杨浩明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影。老板也不食言,当即打电话给贾能望,到各钢构制造工厂调剂油漆工,到八厂报到上班。办法果然比困难多,车间停工这样一个大难题,只两天,八厂的油漆工就抽调补充完毕,第三天就重新开工。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于老板意料。油漆车间开工,只解决了一个问题,接下来,问题一个接一个,也就是说,困难越来越多,只好期待老板使用越来越多的办法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老板无限多的办法,总能战胜无限多的困难。
不过,老板还是伤透了脑筋。中毒病人的病情,老板无法控制。医院急诊大夫,连续向两位重度中毒的家属,发出数张病危通知书。家属束手无策,哭叫着,想向坦途公司求救,可得到的答复说:你们自己做决定,病人与我们公司已没有关系,他们早已不是我们公司的工人。
这样的说法,不但病人家属无法接受,公司里自己的职工也接受不。
沈鑫也得知了八厂油漆个集体中毒事件,并听说公司已将中毒住院的工人,全部除名,不管他们死活了。沈鑫气得跳了起来:岂有此理,简直是惨无人道呀,老板这么毒辣的手段也敢用?
沈鑫来找我时,我正和贾能望坐在议论八厂油漆车间的事。我们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又同情,又无奈,心里太有那种鞭长莫及的感觉。沈鑫一进来,就嚷:太无法无天了,公司不但不尽力救援病危的那么多工人,却落井下石,竟然将住院的工人,集体除名,他老板这样做,不怕遭天谴?
贾能望说,看来,我们在公司,在重要的事件上,都已无能为力,发挥不了作用了,我们还是走吧,看不见,心不烦。
我说,我也这样认为,走了算了,眼不见为净。不过,再给我几天,我得将《坦途集团管理制度》完工,已在扫尾阶段了。
贾能望说,人都要走了,还管他什么管理制度,再加,老板也未必需要它,你不是已领教过了?
我说,这是我十年的心血, 也是我到坦途公司这么多年来,仅剩的一点良知,奉献给坦途企业,奉献给老板。希望他有一天醒悟过来,现代化的企业,需要的是理性的人性化的管理,而不是现在这般“兽性化”的管理;明白企业好的管理,从长远看,与善待员工,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贾能望叹了一口气,说:谢老师,但愿这不是你 枉费心机,白费力气。
我说,我愿意。
沈鑫也同意走人,不过也像我一样,要稍延迟几天,等物色安排好党总支的接替人,就走人。说到这里,沈鑫插进说了这么件事:我还没提出辞职,老板就在替我安排接替人了,并且非常滑稽可笑。有一天,他专门把我叫去,说今后我走了,叫黄铭君来接我的工作。我说,黄铭君党员都不是,怎么可以做党组织的负责人?老板说,为什么不可以?他不是党员,那你发展他入党,不就是了。你们看,不知是老板无知,还是老板的蛮横霸道,他不是党员,却来安排我们党组织的工作,还叫一个不是党员的黄铭君来做党总支的负责人,这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和贾能望都咧了咧嘴,没有插言。我心里却暗笑着想,坦途集团不是家天下么,谁管得了,又有谁来管呢?
最后,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说到八厂油漆工中毒事件上去。
我有点半真半假地说:沈老,八厂工人,遭遇了这么大大磨难, 你是大书记,又是工会主席,照理,工人的事那你应该首先关心的。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安排呀,我们听你的。
沈鑫说:我有什么打算?我 能作什么安排吗?如今的事,老板把住院的工人说成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明摆着是要我们不要去关心过问他们,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若去关心了,老板肯定不高兴,并定会找我的麻烦。
我说:沈老,你是工会主席,工厂里发生这样大的事件,如果不去关心,良心上也过不去。不管老板怎么样的态度,你是必须出面的,就是去看望一下,慰问一下,有什么大不了?不能让自己负太多道义良心上的压力——这样好不好,沈老,我跟你一道去,还有,贾老,你也去吧,你是负责生产的,可以说,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你去,会带给他们温暖的。
贾能望点头说“行”,沈鑫当然更高兴,说,那我们立即出发?
我想了一下说:我们动作小些,千万不要让老板找到蛛丝马迹,否则,他半路上也会把我们截回来的。我们出公司大门时,也不要一道出去,我们三人,前后隔开一点时间,拉开一点距离出去。
沈鑫说:我们去,是不是应该买点慰问品之类?
贾能望说,你不是说,老板不给你报销这些慰问经费的么?另外,人太多,有十几人,即使买了,怎么拿,我们没有运输工具。如果叫物业给我们安排一辆车,也可以去说,那不就暴露了我们的行踪?
这样可不可以?我说,人多,买东西带起来确实不方便,慰问品就不买了,相信伤者会谅解我们的。那两个重伤病人,我们私人出点钱,算是给病人一点小小的安慰,你们意见如何。
贾能望说:这样行,小小的放点血,还不至于使我们倾家荡产。
说罢,贾能望苦笑了一下。 我们三人商定,给每个危重病人三千块,算是慰问金。
商量停当,我们就照刚才说的,前后出了公司大门,在附近的公交车站汇合,一同上了公交车。
在公交车上,沈鑫记起一件事,说:我们公司那么多钢构厂,每个厂都有油漆车间,环保措施都没有做好,公司,工厂就是不重视,最后就出八厂事件了。其实,中毒的隐患早就露出来了。就在前几年,有个三厂的油漆女工,在向她的朋友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别人都有健康活泼的孩子,为什么就我没有。不知为什么,我的烂肚皮就是不争气,连续两次怀孕,两次流产,孩子就是留不住。今年,好不容易怀到足月,可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我的命为何这般苦啊,老天要这样惩罚我?
沈鑫接着说,依我看,这个女工,肯定是油漆慢性中毒,引起的流产、死胎,而她自己却没想到这一层里去。听者或许明白原因,只是不忍心点破。我的内心清楚得很,她是遭油漆的厄运了,可我也没有去多嘴,叹息几声,就走了。我那种多一事不若少一事,明哲保身的思想, 现在想想,仍有些过意不去,甚至感到有些耻辱,但又有什么办法,当面点穿,让她难受?不过说实话,我闭嘴的根本原因,是怕得罪老板。
贾能望与我,都沉默着,没有发声。倒是坐在旁边的乘客,来插话。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说,这个女工可怜又可笑么,哪能木知木瓜到这种程度,肚皮连续地出事,应该想到自己工作环境有问题了。有个稍年轻点的女人搭话说:那倒不一定,也有女人孩子带不住,确是自己的肚子有问题。我有个亲戚,怀一个流产一个,不知流了多少个。后来进大医院,见好医生,吃了多少药,才好不容易生了一个。老女人说,这个女工与你家亲戚不同,我敢打赌,她肯定是油漆的毛病,引起流产的。那年轻点的看他话语里有火味,就不声响了。
我们到医院之后,才知道,十一个伤员,并不住在同一个医院。我们先进去的那家,住着七人,另外四人,住在另一家医院。这里住着的伤员,都知道我们三人的身份 ,那几个伤稍轻点的,一见我们进去,都要挣扎着坐起来。我们握着他们的手,不知说什么话好,但他们仍觉得满足,眼里噙着泪花,还连说谢谢我们能去看望他们。就是两个危重病人,我们在他们耳边,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眼皮似乎在微微地动,紧闭的眼缝里渗出湿漉漉的东西。
那些家属,都围拢来,告诉我们:公司和工厂的领导,你们知道他们怎么说?都闭着眼睛说瞎话,说我们家那个,不是公司里的人了,早已除名,因此公司工厂,不负有责任,什么事也要我们自己负担,为工厂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一下子就不是工厂里的人了,这还像人话吗?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你们就有良心,你们也不是公司里的老大,还来看望我们——是老板叫你们来的吧?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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