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顺便说一下孟子对墨子的另一个评价:“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论者通常认为这是孟子褒扬墨子的话。如有论者说:“孟轲骂墨子‘无父’,但也承认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孙叔平:中国哲学史稿(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p。86)类似的观点说:“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孟子尽管十分不满墨子的‘兼爱’学说,甚至认为这是‘无父’的‘禽兽’之论,但孟子也不得不这样评述墨子‘兼爱’思想的主旨:‘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夏伟东:墨子的节俭思想及其现代价值,郑州大学学报哲社版1999年第3期)同样的看法还有:“在现实生活中,墨子及其门徒皆按照‘利人’的原则办事,他们穿粗布,着草鞋,奔走呼号,以谋国家百姓之利。连抨击他们无君无父的孟子对其‘杀己以利天下’的奉献精神,都要发出由衷地赞叹:‘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李少惠:墨子的管理思想及其特征,兰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97年第2期)
孟子怎会对一个被视为“禽兽”、 “邪说诬民”、“充塞仁义”甚至带来“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后果的人及其学说作出完全相反的评价呢?这里应该有对孟子说法的误解。“摩顶放踵”,通常的解释是“摩秃头顶,走破脚跟”,(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版,p.313)十分辛勤劳苦的样子,这当然是含有褒义了。据钱穆先生考证,“墨子以自苦为极,亲操劳作,因亦秃鬓摩顶,不暇治缨冠礼容。”而儒者非常重视其冠戴之容,孟子这样说,是讥讽墨子的意思,并无敬佩之意。(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上海书店1992年版,p.90-91)同样,“放踵”,据钱先生考证,并非“走破脚跟”,而是墨者“重劳作,尚便事,乃不遵偪綦之制,放为野人跂屩之服,不自拘戒,故曰放踵。”是说墨者在穿鞋方面也违背规矩和礼节。“孟子言摩顶放踵,实为两事,而同讥失礼。墨徒既自顶至踵,靡不违礼矣,而曰将以救世。故孟子曰:‘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也。”(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上海书店1992年版,p.91)我认为钱穆的看法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
墨子说:“ 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小取》)爱人,是要到了爱所有的人之后,才算是爱人。不爱人,不必等到不爱所有的人之后,才算是不爱人。不普遍地爱所有的人,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爱人。
《墨子·大取》篇多次论及爱的厚薄问题。其中有两种对立的说法。一方面说,“ 厚人不外己,爱无厚薄。”另一方面又说,“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其利人也,厚于圣人之利人也。大人之爱小人也,薄于小人之爱大人也;其利小人也,厚于小人之利大人也。”这里爱就有厚薄之分,似乎是说“爱”与“利”的不一致:天爱人不如圣人爱人深厚,但它给予人的好处却比圣人的大。大人爱小人不如小人爱大人深厚,但他给予小人的好处却比小人给他的大。
有注释者认为这里的“薄”是“溥”字之误,“溥”是“广大”的意思。这样,这段话的意思就成了:“上天爱人,比圣人爱人要深厚;上天施利给人,比圣人施利给人要厚重。君子爱小人,胜过小人爱君子;君子施利给小人,胜过小人施利给君子。”(吴龙辉等:《墨子》白话今译,中国书店1992年版,p.199-200)我认为这种解释比较牵强。既然“溥”与“厚”的意义相同,都指“广大深厚”,为什么不都用“溥”或“厚”字?而且此篇中多处出现“厚”、“薄”作为对立意义的词使用的情况,那些地方的“薄”肯定不是“溥”的误用,为何只有这一处是误用?按照这一解释,此段话不但平淡无味,而且也与后面的话相矛盾。后面说,“义可厚,厚之;义可薄,薄之”,而这个义是指对“德行、君上、老长、亲戚”的爱要“厚”。
为什么天对于人的爱没有圣人深厚呢?毕沅的解释是:“言天地之大,人犹有憾。”( 孙诒让:墨子闲诂,上海书店1988年版,p.243)天不仅要顾及人,还有顾及宇宙之万物,它的爱不可能像圣人那样专注于人身上。但它给人类带来的利益则比圣人大,因为它无所不能,而圣人毕竟也是人。为什么君子对小人的爱没有小人对他的爱深厚呢?毕沅的解释是:“言不如小人之姑息。”( 孙诒让:墨子闲诂,上海书店1988年版,p.243)聊备一说。为什么君子给予小人的利要大于小人给他的利呢?君子、小人在这里并非是道德方面的分类,而是指社会地位的不同。君子就是贵族、社会地位高的人,小人就是平民、社会地位低下的人。即使他们的爱心是一样的,其可能给予对方好处的实力也不一样,显然,前者大于后者。
《大取》中论及爱的厚薄之处还有:“义可厚,厚之;义可薄,薄之。谓伦列。德行,君上,老长,亲戚,此皆所厚也。为长厚,不为幼薄,亲厚厚,亲薄薄。亲至,薄不至。”其中“谓伦列”,上述译注本译为“这是所谓无差等的爱”。伦列就是无差等的意思。(吴龙辉等:《墨子》白话今译,中国书店1992年版,P.201)《墨子闲诂》中对于伦列的注是:战国策宋策,高注云“伦,等也”。服问,郑注云“列,等比也”。( 孙诒让:墨子闲诂,上海书店1988年版,p.244)张岱年说:“伦列犹言秩序。”([ 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P.277)这样看来,伦列并非无差等,恰恰是讲差别和等级的,爱有厚有薄,这就是差等。
伍非百先生解释说:“伦列”,即儒家差等之爱,所谓为“私厚”者也。“厚薄”,所谓“为长厚不为幼薄”者也。“厚薄之爱”与“伦列之爱”,虽同有厚薄,而一则自我为之厚薄,一则自人为之厚薄;一则无分别厚薄之心,一则有分别厚薄之心。此儒墨不同也。(伍非百:墨子大义述,1933年版,载于《民国丛书·第四编·5》,上海书店影印,P.57-58)也就是说,伦列之爱是儒家的那一套,此说与上述译注本的解释正好相反。但“谓伦列”三字明明是夹在阐述墨家“厚薄之爱”的话语之中的,怎么又成了儒家差等之爱?
看来这两种相反的解释都是基于一点:墨家不可能承认有差等的爱。所以第一种解释连字面上都说不过去,也顾不得了。第二种解释则将它归结为儒家的东西。
与伍非百先生的意见相似,张岱年先生也认为,“爱不可以私意而有厚薄,但可以义而厚薄。”墨家以此区别于儒家。以义而分厚薄,是墨家的伦列之爱;以私而分厚薄(即由己推人、由近及远),是儒家之爱。(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P.277)但仔细推敲《大取》中的这一段话,实在不能说它与儒家的有差别之爱有什么根本区别。爱分厚薄,这本身就是有差别。以人的德行、地位、年龄、亲疏来分别爱的厚薄,这与儒家有何区别?上述这段话的实质仍然是“尊尊亲亲”。
写于2006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