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对娜达丽亚的关系最能表现他的特点。
他的特点就是无特点,他的个性就是无个性。
他以其博学、聪明和口才吸引了娜达丽亚,又在她面前侈谈爱情,还写了一篇关于爱情的专题论文。这些引动了娜达丽亚对他的爱。他开始不觉得,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对等地爱娜达丽亚:后来觉得了,就作出一副爱她的样子,自以为是真诚的,并向娜达丽亚明确表示了。待到娜达丽亚决定违抗母命与他一起私奔时,他却退缩了、畏怯了。他劝娜达丽亚向母亲屈服。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罗亭谈大道理是很有一套的。他在青年人中颇有影响,他有本事把大家零零碎碎的知识弄得有条理、有系统,弄成一个整体,取得确定的形式。他这样一弄,再也没有什么是无意义的、偶然的了,一切都是明亮清晰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合理性、必然性和美。而罗亭和那些受罗亭影响的人觉得自己就是那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注定要起一种伟大的作用。
就是这样一个罗亭,天才的罗亭、洞察一切的罗亭、掌握了世上真理的罗亭,却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面前露出了本相。娜达丽亚在情况紧急时约他见面,他却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爱他,假如离开了她,自己是否真正痛苦。而且他更搞不清楚,既然他认为自己决不会有意玩弄女性,为什么又要去挑动这个可怜的少女的心?为什么他又怀着秘密的颤栗去等待她?
娜达丽亚告诉他,母亲已经知道,并宣言宁可看到女儿去死,也不愿她做他的妻子,她问他该怎么办。罗亭的回答是,“我打算怎么办?我的头在打旋了——我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我只是感到我的不幸……我真奇怪你怎么这样镇静!”接着又说,“应该怎么办?当然,只有屈服。”这真是一幅绝妙的讽刺画。娜达丽亚当场指责他:“屈服!原来你就是象这样实践你高谈的什么自由呀,牺牲呀……往后,请你务必掂掂自己说话的份量,不要只顾嘴巴痛快……在你面前,有的是更值得你去做的事业呢。“最后一句是正中要害的一击。罗亭虽然是一个懦夫,常常自欺欺人,在这一点上还算诚实,他在给娜达丽亚的信中写道:“假如我是为了我将来的事业,为了我的使命而牺牲爱情,那也好;而我却只是为了落在我肩上的责任,畏难胆怯。”这是说的真话。
在现实的爱情面前如此退缩、畏怯的人,居然大言不惭地问别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谁在爱,有谁敢爱?”还花费时日去写一篇关于爱情的专题论文。这真是滑稽之极。象罗亭这样到了三十多岁的人,在经历了与娜达丽亚恋爱这样的事件后,他应该对自我、对人生、对一切有一个根本的反省。他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他不是天才,不是英雄,不是永恒真理的代言人,也并不注定有什么伟大的历史使命,他只是一个与别人毫无二致的凡人,他的价值并不比别人高;这样,他或许可做一点事情。
罗亭的毛病在哪里?爱情也好,事业也好,首先需要的不是那种对所谓普遍真理的认识,而是一种热情、一种冲动,一种力。这恰恰是罗亭缺乏的。他表面热情,骨子里冷得象块冰。他对娜达丽亚承认,缺少这种东西,他就既不能打动男人的心,也无法征服女人的心,最多只能控制人们的头脑;而那是不稳定的,也没有用处。
罗亭无疑有哲学头脑,否则他就不会比别人更能把零散的认识弄出个头绪和体系来。但恰恰是这一点害了他,虽然不是哲学本身的错。普遍性如果不是从个别、特殊出发,概念的东西如果不是活生生的体验出发,那就是空对空,就是一种无意义的不能生育的东西。什么东西都要讲出个道理来,这本身就最没道理。且看罗亭闹的种种笑话:由于他喜欢用空话来钉死活生生的感情——无论是他自己的或别人的——他拆散了一对热恋之中的青年男女,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而他自以为是根据神圣的义务行事,是为这对青年男女好。他得到娜达丽亚的爱情后,跑到情敌伏玲采夫那里,以绅士风度与之谈话,认为有神圣的义务(又一个神圣的义务!)表白自己的真诚(而此前不久,伏玲采夫有意当众侮辱罗亭,罗亭却不应声),把伏玲采夫气得发抖,几乎要与之拼命。罗亭自己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头。
也许这是一种时代病?可以这样说。但那一时代也不尽是罗亭式的人物,也有小说所极力褒扬的波科尔斯基那样的人物,他“看起来很恬静温和,甚至有几分文弱——但他发狂似地喜欢女人,爱热闹,从来不肯受人家的委屈。”“多余的人”是时代的产物,但“多余的人”又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给时代打上他们的印记,使时代成为他们的时代。这印记怎么个打法,对每个人说来,可没有谁能代他预先定好。
罗亭太看重周围人对他的看法和反应了。这跟他本人在理论上的强大(?)形成鲜明的对照。一涉及到他和娜达丽亚的关系,他首先想到的是她母亲的反应。“你妈妈不会答应……这真可怕。”“她把我看作一个撒谎拆白的人了!”她母亲把你看成一种什么人,这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你自己觉得你是什么人。对伏玲采夫也一样,硬要伏玲采夫认为他高尚、诚实,结果是自取其辱。“他根本就没有性格,”列兹涅夫评价罗亭的话很中肯。
屠格涅夫借小说中列兹涅夫的口说,“罗亭的不幸在于他不了解俄国。但这不是罗亭的过错;这是他的命运,一种残酷而不幸的命运,对于这,我们并没有资格来责备他。”这话不错。罗亭晚年承认自己只说了些空话,全都是空话,什么都没有做。列兹涅夫答道:“什么都没有做?又有什么可做呢?……说了一句好话,这也算做了点事情。”的确,在当时俄罗斯那种情况下,一个有理想、有才能的人是很少有机会做成一件事的。
然而我已在这里“责备”了罗亭,这话怎么说呢?我想,我们在这里责备罗亭,如果不是为了借罗亭的形象来看清楚我们自身的某些弱点和毛病,那这种责备没有什么意义。
写于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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