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槐西杂志之二”中，他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一位讨饭的妇人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患病的婆婆过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走到河当中，婆婆跌倒在水中。妇人一时情急，扔下孩子去救婆婆，婆婆被救起，而儿子被大水冲走了。婆婆被救后反而大骂媳妇：“我已是七十岁的糟老太婆了，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张家几代人靠这个孩子延续香火，你为什么要抛下他来救我？断了我祖宗血脉的就是你啊！”妇人不敢言语，只是在婆婆面前长跪不起。婆婆痛哭孙子，不吃不喝，过了两天就死了。而这妇人呜咽哭泣，悲不成声，在婆婆死处呆坐数日，也衰竭而死。
有道学家评论此事说，儿子与婆婆相比，婆婆更重要一些；而婆婆与祖宗相比，祖宗更重要。如果这妇人有丈夫，或者其丈夫有兄弟，那么抛弃儿子是应该的。然而这一家两世单传，只有这个孩子维系着祖宗血脉，那么婆婆的责骂是对的，而这个妇人即使死了，也应该悔恨自己作了这样的选择。
纪晓岚不同意这种看法，他援引自己父亲的话说：这些道学家指责起人来是没完没了的。当时激流汹涌，稍纵即逝，哪能容得人去深思熟虑呢？丢弃儿子救婆婆，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如果这妇人是让婆婆死去、让儿子存活，她不也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吗？这样一来，又会有人出来指责她抛弃婆婆、保存儿子了。何况儿子尚小，能不能养活还不可知。如果婆婆死了而儿子又没有养活，那她不是会更加悔恨吗？这妇人之作为，已经大大超出常人。她因婆婆自绝于食，也以死相殉，实在令人悲痛！而这些道学家站在一旁说三道四，自以为显示了高深的学问，实际上是让死者含冤，在黄泉之下也有遗恨！
看来纪晓岚的父亲是个颇为开通的人，这些议论入情入理，一针见血，而纪晓岚完全赞同父亲的说法。首先，是这样的危急情势容不得人去仔细思考该怎么做，所以无论怎么做都不应该受到指责；其次，问题的关键是，像这样的事件，当事人无论怎样做都是一场人生悲剧，无论怎样选择都不会让事情有根本的改变，因此，局外人应该做的不是去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妄议是非，而应当去了解当事人；如果有可能，去抚慰他们的心灵。而那些道学家恰恰是不明白这些根本之处，其指责显得迂腐可笑，大悖情理。
其实现代有些人也不见得比这些道学家高明。如在一些所谓的心理或道德测验中，有一个很著名的问题：如果你的母亲和老婆都掉到水里去了，你只能救一个人的命，那么你救谁？或者说，你先去救谁？根据回答的情况似乎就可以对一个人的人格或品德作出判断。其实，这里的情况跟上面那个悲剧事件是类似的。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当事人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么多，很可能是谁离自己近就救谁，或者谁比较好救一些就救谁。无论他先救的是母亲还是老婆，都不能说明任何人格或道德问题。而一个人真的遇到这种事，他实际做的和他在这之前对这个似乎十分“有趣”问题之回答，很可能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说，这样的问题是伪问题，除了显示提问者学问高深外，没有任何意义。
写于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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